七 一开始,方东平想,瞿红帆素材带上的那个女学生,会不会和胜利谈过恋爱? 但他随即摇摇头,觉得不大可能。那样素洁的女孩,胜利不会喜欢。而且胜利恋爱, 从来都是大马金刀,张张气扬扬,胜利的方式,谁也不能改变。 那么自己怎么会认为,这个女学生,曾经出现在胜利家呢? 方东平心里一团乱麻。她微微侧着脸,仿佛凝神谛听着什么声音,瀑布一般的 长发垂下来,将脸上的表情遮掩。突然,似一道闪电闪过,方东平记起,大约两年 前的一个晚上,自己从胜利家客厅里站起身,正准备告辞时,却见一个女孩站在了 门口只听她轻声问:请问,这是不是马书记的家? 是的,她问的是“这是不是马书记的家”,而不问“这是不是马胜利的家”。 那次她也是这样低头站着,微微侧着脸,瀑布般的黑发垂下来,掩住了她脸上的表 情。虽然只是那么一眼,方东平还是记住了这种特别的姿态,感觉上,这样的女孩 已经与时代相隔甚远了。 现在可以肯定,女孩是第一次去马书记家。 本来柳鸣调查来的材料,几乎动摇了方东平的判断,因为她呈上来的材料说, 胜利虽然有不少读过大学的同学,有的还读了硕士,但这些人多年来和胜利几乎毫 无来往。有一个叫顾山的。交大毕业,后来进了上海的合资企业,曾给胜利打过几 个电话,想合伙往南方捣腾大米,但不知为什么,最终没有谈成,案发这一段。此 人虽滞留宋城父母家,但无作案动机;而非有深仇大恨,胜利不会有那样的死法。 而现在,案子终于有了转机,一个从未进人过方东平侦查视野的女大学生出现 了。十分可能,这就是自己一直在寻找的那个女人。而且死者身上留下来的细腻的 痕迹,不正显示了智能犯罪和女性作案的双重特点吗? 隐隐地,方东平有些兴奋,他想我们前一阶段的方向真的是错了,宋城弹丸之 地,罪犯若在这里,不可能这么长时间仍然摸不到任何蛛丝马迹。方东平自信,对 于罪犯,自己是有一种本能的警觉的。负责调查马书记的人,悄悄进来说,昨天晚 上不知为什么,李主任和马书记哭闹,反反复复说这下你该称心如意吧?听口气, 是指胜利的死。 一听这话,方东平霍然而惊。马书记只胜利一个儿子,死了就是断了马家的血 脉,这是扯心牵肺的创痛,怎会称心如意? 李主任是有名的悍妇,处在丧子的悲痛之中,和丈夫说话难免无理取闹,但什 么话不好说,单单选择“称心如意”这么个词呢?除非,方东平近乎荒唐地想:除 非在胜利之外,在和李主任之外,马书记还有一个孩子。 这真有些匪夷所思了,方东平决定自己还是留下来,让刘小杰和王英两个去省 城调查那个女学生。现在看来问题要复杂得多,胜利的死也可能是出于某种隐秘的 家族原因。 凭感觉,方东平觉得马书记对他安排的秘密调查,已有所觉察。马书记一生, 惯对宦海惊涛,而能屡屡化险为夷,则靠的是处变不惊。胜利的死,放在别人身上 早就精神崩溃了,至少也萎靡不振,马书记却能举止镇定若常,外表看不出什么变 化。从马书记的脸上,你别打算看出他的内心。 从马书记漫长的仕途中,有一步至关重要,那就是由县公安局局长,一跃两步, 升任市局副局长。而在此之前,他曾在城关派出所趴了近十年。城关派出所掌一方 土地,他能坐到今天这个位子。全是那十年打下的根基。而自己,方东平想,自己 恰恰忽略了对他这一重要时期的了解。 . 今天早上上班时,在路上,遇见马书 记的车,马书记的车似乎停了一下,十分之一秒,一刹那。方东平能够想象,马书 记如何向司机做一个手势,于是。马书记性能良好的公爵王,就停顿了常人不易觉 察的十分之一秒。 彼此都是公安。 方东平目前还不敢肯定,对马书记的调查会有什么结果。也可能毫无所获,也 可能根本就方向错了。但是刑侦中大量存在的,就是这样一些琐碎的、毫无价值的 调查。刑侦就是要在这种茫无头绪中一点一点排除,最后理出线索。 刘小杰他们动作很快,第二天就打来电话,说那个长头发的小丫头找到了,是 经济学院的92级学生,叫胡春风。不过可能没什么价值,外省人,在宋城无亲无故。 而且据她自己说,不认识什么马胜利,长这么大,也从未去过宋城。 方东平指示:别理她,给我盯着!就把电话挂了。 回转身,就看见政委很严肃地站在门口。政委平常日子,总是面目慈祥,因此 只要一板脸。就是有什么比较严重的情况发生了。方东平很自觉地跟着,往政委的 办公室走。政委说小方,你简直胡闹!你总不能一点也不顾自己的前途吧? 一听这话,方东平知道调查马书记的事发了。但他不想解释。政委一辈子勤勤 恳恳。无帮无派,他不想牵连他。他也知道,局党组提他副局的报告,最近又报上 去了,这对他,是一个关键。他今年三十四岁,今年不提,明年一过三十五,这班 车就可能搭不上了。 但胜利的案子,或者更确切地说是胜利的死,对他触动很大。他觉得那种自干 公安以来就始终左右着自己的强烈的权力意识,正在一点一点淡去,他近来甚至不 止一次地想:就这么一辈子当一个普通刑警,不也很好么。 这样一念之转,他答应了政委,停止对马书记的调查。“其实,我也只是想从 家庭社会关系人手,来扩大一点范围。”他给政委解释。 政委听了,重重叹了一口气。政委说小方你调查什么?你知道得少一点。还少 生一些气。少伤一些心。你看看眼前这个社会,这些个人,唉!很伤感地摆摆手, 说不下去了。 看到白发盈头的政委这么沉重,方东平很难过。方东平想人是不能太善良了, 太善良,这官就没法当了。像政委这样,不收礼也不送礼,人家挤他他不敢挤人, 在白刃相向的官场上,不是活受罪吗? 而且看政委欲言又难言的神色,马书记在官场上,一定有不少鲜为人知的隐情, 政委不让我去碰马书记,是怕我骑虎难下呀。反正这些我也不去管他了,方东平想, 只要和胜利的案子无关,他违纪有纪检,犯法有检察院,我一个普通公安,也管不 了这许多了。 本来,胜利死后,就有人背后议论,说这叫做“天报”,是“老天有眼”!说 这话的,在方东平看来,无疑是马书记官场上的政敌,不足为凭,因此一直也不以 为意。但现在情况不同了,根据刘小杰又反馈过来的情报,方东平原先所作的那长 发女孩是马书记的私生女的假设,显然不成立。回过头来再想。方东平不得不承认, 这种议论,提示了另外一种思路,那就是在自身之外,是不是因为马书记的原因胜 利无意问被卷进某种恩怨,成了牺牲品? 这想法让方东平吓了一跳,真要是那样,可就太可怕了。 而现在,方东平则不得不中断对马书记的调查。 因为案子没有进展,刑警队的人,这几天全都耷拉着脑袋。 连续多少天的调查十几个人的劳动,就算都泡汤了。柳鸣怎么说来着?柳鸣说 队长,你让我重点调查的那十年,马书记在干城关派出所长期间,没有女人出现在 他的私生活中。又说,马书记那样权欲熏心的人,一心往上爬的人,会因为这种事, 影响自己的前途吗? 不知是多心还是怎么的,方东平觉得柳鸣这话,语涉讥讽。 小柳说话,一向平和,方东平想,这回怎么突然说出这么言辞激烈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