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就在这时,有人来劝方东平赶紧去省城一趟,活动活动。省厅刑侦处的王处长 不是对你挺赏识吗?最好能让他出面,和市委组织部李部长打声招呼,他们是党校 同学。来人说东平我可是告诉你,这回不赶趟这辈子就赶不上趟了,你看中央对年 龄要求越来越严。要是这回再提不上去,我的意思,你也别再干了,你看你报几回 打几回,丢人哩! 方东平说,哟!你带着小秘逛深圳,开单间,我没嫌你丢人,你倒嫌我丢人啦? 来人说,别别别!东平你可不能没有轻重,你是咱市的秘密警察头子,你这话 要是传出去,人家不信,我自己都先得信喽! 来人李浩,财政局新提不久的副局长,正春风得意,因为和方东平是没发迹时 的朋友,年龄也差不多,说话就随便。方东平就笑,说你怕啥?你副局也提了,只 要把家里嫂子哄好了,你谁也不用怕! 咦?李浩说,东平这你就不懂了,林彪当到副主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还 想磨成正的呢。咱哪能就在这个小小不言的位子上停滞不前了?说罢作势大笑。一 边手舞足蹈。 但胜利的案子,直到现在还没个头绪,方东平觉得这时候去活动自己的事情, 传出去影响不好。也于心不忍。李浩说胜利的案子,算个鸟!你看他爹那个阴死阳 活的熊样,都说你是他的人哩。他有多少好处搁你身上了! 马书记不管财政。所以李浩就尿他。而且方东平也知道,李浩这是背后日朝廷 呢,真要见马书记,他照样溜须拍马。 但不管怎么说,方东平的心思还是有点活动。他想什么叫做人在江湖,身不由 己,自己就是。按说一个小小的刑警队长,也就是旧戏文中的捕头,能有多大的前 程,就让自己这么能上不能下了?问题不在于这里,问题在于不论官大官小,只要 干上几年,它都会无意间让你染上官瘾。而官瘾如毒瘾,只要染上,就不会越来越 小,只会越来越大。戒毒谁不想戒?只是意志薄弱,戒不掉罢了。就像自己戒官, 不是不想戒,也是戒不掉。听说海洛因的戒断期为六年,方东平想,官瘾要彻底戒 断,怕最少要十年。要不汉语中,就不会有“东山再起”、“卷土重来”、“十年 河东转河西”这样的成语出现。尤其是遇上刚刚过足一把官瘾的李浩,方东平觉得 原先自己硬压下的那一点点瘾头,一下子就给勾上来了。 再说,自己手底下的两个人,还在省城盯着呢,也该去看看,方东平这样安慰 自己。 一到省城就直奔经济学院,刘小杰两个已经猫了一个多星期,猫得拉秧子瓜似 的,而且学院保卫处长是个麻将痞子,引诱他们赌钱,几场下来,两个输得都快没 钱吃饭了。所以一看方东平去了,就有一种重新找到党的感觉,刘小杰说哎哟我的 妈呀,队长你可来了。胡春风这个、r 头天天上医院去侍候她对象,我看没戏! 有戏没戏,得听我说。对吧王英?方东平开句玩笑。王英笑说行啊队长,怎么 这么好的情绪? 方东平轻易不张笑脸,开句玩笑十分难得。所以几个人都很高兴。中午就在学 院东门外的小吃摊子上要了几个菜,几瓶啤酒,对着吹喇叭。正吃着,就看见胡春 风撑把小洋伞,风摆杨柳一般走过去,看样子又是去医院。 方东平说这个丫头我肯定见过,小杰你们被骗啦。 刘小杰仍然随胡春风,不错眼珠儿地看,听队长这么一说一时还回不过神来, 就答非所问地说:她怎么大夏天的也披散头发,热不热呀? 方东平有些不满,埋怨说医院里睡着的是什么人?这么重要的人物出现,你们 怎么也不去调查?小杰我看你是越来越没成算了。 王英说怎么没查?不是说了是胡春风的对象嘛,叫林华。还是学生会的宣传部 长呢,一表人才,可惜也是哈尔滨人,和咱宋城没关系。 方东平不信,他说我有预感,我们正接近什么。说着饭也不吃,要去医院。 医生是一个谨慎的中年人,看样子对警察有戒心,不愿说话。方东平决定吓唬 吓唬他。 “我们正在调查一桩凶杀案,你的病人有可能和案子有牵连。”医生一听,把 两眼瞪得牛卵子一样大,显得很吃惊的神色。 据医生说,五天前。病人刚一入院,是持续不断的呕吐。吃饭也吐喝水也吐, 不吃不喝仍然吐。但B 超、CT都做了,还做了核磁共振,没有发现什么。现在看来, 这种呕吐,极有可能出于某种心理方面的原因,我们通常把它叫神经性呕吐。 出于心理方面的原因?那么是什么原因诱使本来好好的林华,突然间一见食物 就条件反射般地呕吐不止呢?五天前,也就是刘小杰他们正面接触胡春风的第三天, 这恐怕不能看作简单的巧合。 胡春风的年级辅导员,是一个年近五十的女教师,说话柔声细语,像哄小孩, 让方东平很拘束。据她说,胡春风的学习很好,英语已经过六级,这在大三的学生 中是很少的。就是不乐意参加学校组织的各项活动,一直比较沉默。现在的学校里, 有很多社团,听说浅草诗社几回找她,她也不参加。噢,她的诗写得不错,在外面 发表过。女教师这样解释。 那么是不是她性格就是这样呢?方东平伺。 不。女教师说,胡春风一入学,还是很活泼的。我后来也找她谈过,让她放下 包袱,其实现在的大学里已经没有什么政治歧视了。 噢?政治歧视?方东平很讶然,他问政治歧视,这指的是什么? 女教师叹气,显出不忍的神色,过一会才说,是因为她父亲。她的父亲,前年 牵扯到一个经济案子里,没等判刑,就病死在牢里了。 病死在牢里,叫瘐毙,方东平没想到看上去清新如晨露的女学生胡春风,有一 个瘐毙的父亲。他想那一定是一种致命的打击,而这样的仇恨,是足以诱发犯罪的。 调出胡春风的学生档案,一眼就看见,父亲一栏里,填的名字叫胡扬。方东平 觉得这两个字挺熟,一时又回忆不起来在哪见过,一会就憋一头的汗。哪知去问刘 小杰,刘小杰口气轻松地说噢,胡扬!这不是那个通缉犯吗! 原来是他!方东平记起来了,此人是一个粮商,打出的牌子,好像叫什么东北 粮贸总公司,主营红粱买卖,和中原几家有名的大酒厂,都有生意上的往来。两年 前作为经济要案韵在逃犯,方东平曾收到过关于他的通缉令。 现在方东平知道该把重点放在谁身上了。他隐隐有些后悔,不该让“情杀”思 路牵着自己走那么远。虽然从表面看来,人物关系仍然是云遮雾障,但他坚信,自 己这回,真的是在一步一步接近案件的核心。 “给我盯牢林华!”他交待两个手下,“要杀胜利,光凭弱不禁风的胡春风是 不行的,她有帮手。而惟一可能的帮手,就是这个林华!”交待完后,也顾不得上 省厅,就连夜赶回去了。 调出两年前的通缉令,方东平重叉感到一种惋惜。通缉令上的胡扬剑眉入鬓, 两眼炯炯有神,是一个极具魅力的中年男人,和方东平看惯了的大腹便便、脑满肠 肥的大款形象,相去甚远。在与中原几家酒厂的红粱生意中,此人涉嫌行贿受贿, 总额高达六百多万元。案发后逃跑,而存在种种迹象表明,在逃期间,他很有可能 来过宋城。 那么如果他来宋城,他是去找谁呢?是去找马书记,还是找御酒厂的陈孚林? 一月不见,陈孚林已经萎靡得不行了,乍一看,像一只正在褪毛的公鸡。检察 院的伙计们,自有一套和公安不同的办案方式,整天软磨硬泡,抽烟喝茶,扯闲篇, 拉大呱。实际上每句话里都埋着地雷,你一不小心就踩响了。陈孚林可能经不住这 种诱供方式,已经踩响不少颗雷,所以见方东平,就草木皆兵的样子。 问到胡扬。他先用手在脸上胡撸几把,镇定了精神,才说不记得这是个什么人 了。“人来客往。人多哩,哪能都记得?我一天得撤出去半盒子名片,见过一面也 是有的。” 方东平就笑笑,知道陈孚林虽然痿了,也还不是一颗好剃的头。“再想想,再 想想,先不忙封口。”方东平点他一句,“我知道,你厂里进红粱这样的大事,都 是你一锤子定音。”看陈孚林又要张嘴分辩,他把两手往下按按,是一种稍安勿躁 的手势。 陈孚林就吭哧吭哧,一个劲抽烟。磨到快吃饭时辰,方东平才又点他一句:陈 孚林,是马书记写的条子吧? 陈孚林一惊,连忙把眼闪到一边。 其实方东平也是推断,这是一种很冒险的提问方法。现在看陈孚林躲躲闪闪的 神色,就不再客气,厉声说,陈孚林!这个姓胡的,和胜利的案子有关,我希望你 在经济之外,不要再陷到人命中去! 陈孚林就彻底崩溃了,交待说,马书记写了条子来,说是一个朋友,让以每斤 高于市价八分钱的价格,进这个人的红粱。 前后一共四百多万斤,光在这一个人手上,酒厂就损失了近百万元,又洗涮自 己:我可是一分钱好处没落着呀。 从五柳山庄的空调间出来,一步跨进白晃晃的大太阳底下,方东平感到头晕目 眩。他想,胜利的案子快要结了。随即又想,我方东平的前途,怕也要葬送到这个 案子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