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他从夹克衫里掏出一个砖块大小的东西,用几层布包着。他轻轻地把它放在 桌上,打开包裹。我以前也注意到斯泰因的这种怪癖,他的手总不断地抽搐,直 到手上拿了一本书才会安稳下来。现在就是这样:他解开包裹的布的时候,动作 越来越听使唤。布包里是一本破破烂烂的书,厚度不超过一百页。那书有一股海 水的咸味。 “这是哪里的藏书?”我见书脊上没有题名便问道。 “不是什么藏书,”他说,“从纽约的一个古董店弄来的。我发现了它。” 保罗一言不发。他慢慢地伸手去摸那书。书的封面是动物皮革制的,做工粗 糙,有些破损,用皮绳缝合在一起。书页是手工裁的。也许是边疆制品。一本拓 疆者的书。 “这书肯定有一百多年了,”我见斯泰因并没提供什么细节便说道,“一百 五十年吧。” 斯泰因的脸上掠过一丝愠怒的表情,仿佛一条狗弄脏了他的地毯。“错,” 他说,“错。”我突然意识到我就是那条狗。“是五百年。” 我把视线重又聚焦到那本书上。 “从热那亚来的,”比尔注视着保罗,继续说道,“闻一闻。” 保罗沉默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钝头铅笔,把它倒过来,用柔软的橡皮头 轻轻地翻开封面。比尔在一页上夹了一条丝带。 “小心点,”斯泰因说着张开双手放在书上。他的指甲被咬得秃秃的。“别 做记号。我是借来的。”他迟疑着说。“用完了,我得去还的。” “这书是谁的?”保罗问。 “奥格赛书店,”比尔重复道,“在纽约。这书就是你要的东西,是不是? 我们现在可以收工了。“ 保罗似乎并没有意识到斯泰因话里代词的变化。 “这是什么东西?”我更执拗了。 “那是热那亚那个守港人的日记。”保罗说。他的声音平平的,眼睛在每张 书页的文字上打着转。 我目瞪口呆。“理查德·库里的日记?” 保罗点了点头。三十年前,库里潜心钻研一本古老的热那亚手稿,他声称这 手稿将会解开《寻爱绮梦》之谜。他把这部书的事情告诉塔夫特没多久,书便被 人从他的寓所偷走了。库里坚信偷书贼就是塔夫特。不管真相如何,保罗和我从 一开始就接受了这个事实,那书我们是无缘得见了。没有那书,我们仍旧做着我 们的研究。现在,在保罗将要完成论文之际,那日记就是无价之宝了。 “理查德告诉我,这里面提到了弗朗西斯科·科隆纳,”保罗说,“弗朗西 斯科在等待一艘船进港。守港人每天写日记,记下了他和他的那些人的活动。他 们呆在哪里,他们做了什么。” “拿去看一天好了,”比尔插进话来。他站起身,朝门口走去。“如果需要 的话,你可以弄个副本。只能手抄哦。只要能对完成研究有帮助就行。不过,书 要还给我的。” 这话打断了全神贯注的保罗。“你要走了?” “我得走了。” “我们会在文森特的演讲会上见到你吗?” “演讲?”斯泰因停下脚步,“不,我去不了。” 看着他不住地抽搐,我不禁神经紧张。 “我会呆在我的办公室,”他继续说,在脖子上系好一块红色的格子呢围巾, “记住,书要还给我的。” “那是自然,”保罗说着把那个小包裹拉得离他更近了些,“我今晚就把它 看完。我可以做点笔记。” “不要告诉文森特,”斯泰因又说,拉上了外套的拉链,“我们几个知道就 行了。” “我明天就把它还给你,”保罗对他说,“今天半夜就是我交论文的最后时 限了。” “那就明天了,”斯泰因说着把围巾轻轻甩到背上,鬼鬼祟祟地走了。他出 门的时候总是这么富有戏剧性,突然便抽身离去。他迈开瘦瘦的长腿,只几步便 过了洛克哈特夫人盘踞的大门口,不见了。老迈的图书馆员把一只枯槁的手掌放 在一本维克多·雨果的旧书上,仿佛抚摸着一位老情人的脖子。 “洛克哈特夫人,”比尔的声音从我们看不见的某处传来,“再见。” “真是那本日记吗?”他一走我便问道。 “你听我来念。”保罗说。 他再次把注意力集中到这本小书上,开始大声朗读。起先,保罗翻译得磕磕 绊绊,书中的哥伦布时代热那亚当地的利古里亚土话夹杂着零散的法文发音的词 汇让他颇费周章。不过慢慢的,他读得快了起来。 “昨夜风浪肆虐。一艘船……毁在了岸边。鲨鱼被冲上海滩,有一条的体型 非常巨大。法国水手去了窑子。我看见一艘摩尔人的……海盗船?……泊在近岸 的水域里。” 他翻过几页,随意选读。 “风和日丽。玛丽亚正在康复。医生说她的尿液状况有所改善。骗人花大钱 的庸医!……草药医生……说他只讨要一半的价钱就能治她。而且见效还会快一 倍哩!”保罗停了下来,瞪着那一页。“蝙蝠屎,”他继续读道,“能药到病除。” 我打断了他。“这跟《寻爱绮梦》有什么关系?” 可他还在来回翻着书页。 “昨晚,一个威尼斯船长喝多了便开始吹牛。我们在福诺伏的懦弱。在波多 菲诺的失败。人们带他进了……船坞……把他绑在高桅杆上。今天早上,他还吊 在那儿呢。” 我还没来得及再提刚才的问题,保罗的眼睛睁大了。 “从罗马来的那个人昨晚又来了,”他读道,“他穿得比公爵还要奢华。没 人知道他在这里的事情。他为啥来呢?我问别人。知情的人都不言语。传闻说, 他有一艘船要进港了。他到这里来看它安全到达。” 我在椅子里坐直了身体。保罗翻过这页,继续念。 “要这般地位的人亲自来看,这船该有多重要?装的是什么货物呢?喝醉了 酒的巴尔博说。土耳其奴隶,一群妾婢。但是我看见过这个人,他的仆人尊称他 为科隆纳少爷,他的朋友则叫他科隆纳兄弟:他是位绅士。我也看到了他眼中的 神情。不是欲望。他看上去像是一头看到了老虎的狼。” 保罗停下来,盯着那些文字。库里曾经好多次对他重复说起最后一个句子。 就连我也分辨出来了。一头看到了老虎的狼。 书在保罗的手中合上了,那个费人思量的隐秘又匿入布面的外壳中。一股咸 味使空气凝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