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之五 潘多拉之匣(一) 在某个地方无知的潘多拉 打开了宙斯的盒子 灾难、罪恶、贪婪…… 各种各样的祸害随着黑色烟雾在大地上升腾盘旋 希望被留了下来 锁进了深深的盒底 所以 这是一个没有希望的地方 傍晚,在中国南部的一个小县的郊外,突然,爆发出一声轰轰的雷鸣,震得脚下的 大地都跟着颤抖起来。 在一排用石棉瓦和木头堆砌成的简陋的工棚外,一位中年妇女蹲在墙角的一个煤炉 前面,正在使颈地用蒲扇扇着里面的煤球。火还没有冒上来,她有些着急,摇着扇子的 手又加大了几分力。扇面是用草编的,有些软,扇了几下,扇面居然从扇脊中间折了过 去。汗水从她发黄的脸上滚下,滑过发皱紧缩的皮肤,又顺着她粗短的脖子,浸进了她 的花色短袖衫里面。她用手背拭了拭额头,然后在短袖衫的衣角上来回蹭了蹭已经微微 出汗的手掌,她的眼睛瞅见从煤球的空隙中探出了几缕火舌,于是,她站起身,丢掉手 上那把扇子,将一个小锅垛到了炉子上。 工棚的前面牵着一条绳,上面挂着几件男人的衣物。其中的几件已经干了,在夏季 微微发热的流动的气流中,轻微地缓慢地摇荡。 她来到一件已经干了的短袖前,轻轻从绳上扯下短袖。然后,摸了摸旁边的黑色裤 子,粗糙而微热的指间触感告诉她水份已经消失殆尽。在从绳上拉下这条裤子的时候, 她不禁朝着远处或明或暗的小路张望。 用不了多久,也许就是下一秒钟,那个高大而熟悉的身影就会出现在那条小路的尽 头。想到这儿,她嘴角微微一翘,眼前仿佛已经出现了那个身影。浑身一如既往地裹在 一团黑雾里,衣服上缀满了煤渣,脸上乌黑一团,完全看不见任何表情。不过,等他露 出那习惯性的笑容后,她就会在那张脸上,发现一条两端向上翘起的洁白的细缝,就像 黑幕中挂着的弯弯的皎月一样。 那个笑容,是她生活在这里的唯一希望。离乡背井的劳碌,已经在她那不再年轻强 壮的身体上打下了深深的烙印,这种烙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浸进了她的内心,使她感 到一种无奈的辛酸。当她走在繁华的人群中,当她看着酒醉灯迷的城市夜景时,她总会 涌起一种深深的没有任何缘由的悲哀,那一刻,她觉得,这个世界不是属于她的,她就 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粗暴地隔在了城市的外围,无论她怎么挣扎,她还是不能到达那个 世界。而他,却总是很乐观,带着她走南闯北。他告诉她,天无绝人之路,只要他们努 力,靠着一双手,也会有出头的一天。于是,一个月前的一天,他们来到了这个小县, 新希县。这是他们新的希望,他笑呵呵地告诉她。 突然,她感到脚下一阵剧列的震动,耳膜边响起令人不寒而栗的巨响。出了什么事, 她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望向煤窑那边,因为直觉告诉她,声音是从那边传过来的。 可是,她什么也看不见。因为煤窑位于山的那一边,视线被挡住了。 怎么办?一定是煤窑出事了,她感到有一个声音,一直在耳边聒噪,令她还没从刚 才的巨响中摆脱出来的发麻的耳膜有些发痛。她下意识地用手按了按额头,想将身体里 越来越膨胀的不安感压抑住,但是,她却感到,四周的空气在发颤,脚下的大地在摇晃, 怎么也止不住的头晕令她有些站不稳。 一个人影突然出现在了小路上,飞快地向她跑来。 “婶子,”那人看见了她,声音干涩地喊道。他叫曾恩,和她是来自一个地方的老 乡,而且还是同村人,与她丈夫关系极好,平时称兄道弟。 “你哥他,咋还没回来?”她不安地问道。 那人脸上带着一种惊恐,仿佛刚刚从地狱回来一样。“婶子,不好了。”他的嘴角 略微发颤,“煤窑炸了,哥,哥他,还在煤窑里。” 她感到天一下子崩塌了,地上,撕裂开了一条大嘴,她被整个吞了下去。四周瞬间 变得一团漆黑,一切的一切,包括声音,都隐进了那片黑暗中。 等她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她躺在工棚那张狭小的床上,身边,站着曾恩。 还有一个人,站在稍远的地方,透过昏暗的灯光,她好不容易才认清楚那张脸,那是煤 窑的所有者,矿主的那张肥胖宽厚的大脸。 “醒了,终于醒了。”曾恩低低地喊道。这个声音仿佛给了远处那个人一个信号, 矿主靠了上来。 “我丈夫,他怎么样了?”她见矿主许久没有开口,忍不住问道。 曾恩叹了一口气,闪到了屋角,偷偷地抹眼泪。 矿主的眼珠开始在眼眶里慢慢地打转,当他的眼珠慢慢爬了眼眶一周,又回到了起 点的时候,他开口了,声音不疾不慢。 “矿上出了点小事故,你的丈夫由于操作不甚,被炸死在矿里了。”他停了一下, 为了看她的反应,“不过,幸好,当时只有你丈夫一个人在矿井里。” 她感到自己的脑子一片空白,虽然她对这样的结果已有隐隐的预料,但是,亲耳听 到时,仍令人不能接受。 矿主见她只是愣着,不说话,就离远了一些,在口袋里摸索着,像在在找什么东西。 然后,他掏出了些红色的票子,走上前来,递给她。 “这是你丈夫这个月的工钱。虽然还没满一个月,我还是算他一个月。”他说话的 语气非常慷慨,就像在做慈善活动般。 “可是……”她张了张嘴,看着那钞票,却没有接。她感到钻心的痛,泪无声地淌 了下来。 “嫌少?”矿主将钞票又放回了口袋里,脸上带着惊讶的表情。他慢慢地俯下身, 当那颗肥硕的脸袋正好在她的脸上投下阴影时,他开口了,声音沉稳有力,细小的唾沫 向雨点一样喷在她的脸上,“告诉你,你丈夫可是自己操作不当,才造成煤窑爆炸的。” 他的脸隔远了些,“这样吧,我看你一个女人,也怪可怜的,我多给你一千,算是我个 人对你的安慰费吧。” 她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那张圆滚滚的脸,这一切都令她感到不可思忆,她感到自 己像是浸在了水里,所有的一切,都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发生着奇妙的扭曲。 “那,再多加一千,两千,总行了吧。”矿主的样子就像在打发一个乞丐,他从口 袋里慢慢地掏出一些钱,用手指数出了一叠,递到了她的眼前。 灯光暗得令人发晕,那一叠红色的东西让她感到一阵恶心,她觉得脸上带着一种黏 稠的潮湿,矿主那不断嚅动的肥厚的嘴唇像一条毛虫一样爬在她的心上。 “滚!”她突然撕声烈肺地喊起来,这个时候,她的头脑才稍微有些清醒。是的, 她的丈夫死了,一个她最爱的亲人死了,一个与她相处了半辈子的人就这样从这个世界 上消失了,再也回不来了。而眼前的这个人,却这样莫不关心地看待这件事,这样草率 地想把自己打发掉。难道,一条人命,在他的眼里,就只意味道他手上的这些纸吗?那 是一个人的生命啊,一个活生生的存在啊,但是,眼前的,却只是一叠冰冷的纸。这算 什么,到底他们算什么? 矿主冷冷地看着她,似乎她在无理取闹。曾恩躲在角落里不出声。 “我要让你,让你得到代价。”她拼命地叫道,“我要去法院告你,我要去找派出 所。”她对着眼前的人挥舞着手臂,仿佛在和空气中一个看不见的人搏斗,累得气喘嘘 嘘。 在她发疯似的叫声中,矿主的脸阴了下来。等到她那歇斯底里的愤吼过去以后,矿 主冷冷地扔下一句话:“你可要想清楚。” “我说到做到。”她看着矿主,斩钉截铁地说。 空气中飘荡着一种奇异的味道,在这间简陋的小屋里,一切都显得那么可笑和不真 实。矿主走了,曾恩安慰了她几句,也走了,只留下她一个人呆在这间空荡荡的小屋里, 周围应该是有人住的,可是,却出奇的静,静地连呼吸都听不到。那些人都到哪儿去了? 她静静地坐在床上,记忆像一幅幅并不连贯的拙劣的画面在她眼前闪现,最后,一切都 模糊了,她的脑海里,再也闪不出任何的景像了。 第二天一早,她简单地收拾了东西,然后,来到了小县城。 一个人走在街上,她低低地埋着头。她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胆怯,周围行人的视线 似乎都特别的怪异,于是,她的头埋得更低了。 突然,她看见了一个绿色的邮筒,于是,她从身上小心翼翼地摸出了一封信,匆忙 地塞了进去。 然后,她继续向前走前。再转过一个街口,就是她的目的地了,她的呼吸急促起来。 一辆黑色的小轿车静静地停在前面的街口,灰色的玻璃窗关得严严实实。 正当她经过那辆黑色小轿车的时候,车门突然开了,一个高大的男人走了出来,一 下把她拽上了车。 “救命。”她大声喊叫着,可是,车门却无情地关了上。 “救命!”她拨开抓住她手臂,拼命向另一侧车门挤去。突然,她感到自己的头上 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痛疼令她感到自己的头要爆炸一样。紧接着,她的双手被紧紧地 抓住了。 “救命!”恐怖从背脊爬了上来,她无助地扭动着自己的头,在禁锢住她的双手中 挣扎。 前排,一张熟悉的面孔扭了过来,“让她住嘴。”简单的几个字,却无比冷酷。 她感到坚硬无比的东西像暴雨一样砸向她的全身,红色的液体,从她的头顶流了下 来,浸湿了她的双眼。疼痛,已经感觉不到了,周身像坏掉了一样。她张开喉咽,却已 经发不出声音了,一股甜腥的液体混进了她的胸腔,她抽搐地挣扎着,双手无力地在座 椅上乱抓着。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困惑,不解,无奈,不甘,痛苦,愤怒,怨恨。 在她意识消失的最后一秒钟,她死死地瞪大着双眼,她想要记住,记住面前的这些 人,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他们。 然后,她再也不动了。生命的痕迹,渐渐从她的身上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