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安迪重重地摔倒在灼热的卡车金属车厢上。从最初的几秒钟开始,我们就被那 一刻的景象吓倒,仿佛被一种冰冻的氛围笼罩着。及时行乐的政客们似乎并未觉察 这一刻的变化,仍然手握盛着啤酒的、包有塑料的玻璃杯,站在后台口若悬河地大 谈政治。克里格和朱丽·伊文森这对天生的政治佳偶,避开众人的目光,正喝着瓶 中的清凉饮料。安迪的朋友和家人在这大庭广众之中出头露面,感到很不自在,一 直坐在后台的一排叠椅上,微笑着。那些坐在前台外面的听众却一直眼巴巴地注视 着空空如也的讲台,期待着,期待着。 紧接着是一阵骚乱,人人都想挤到安迪身边看个究竟,也包括我在内。 讲台高出地面约4 英尺半,够得着。我倒退了几步,稍一使劲就把身子扑到了 台上,顺势倒在滚烫的金属台面,我的小腿外胫刺痛,下巴被这一撞摔着了。不过 正是在那一刻,我看见了瑞克·什班什。 那一刻曾经是,现在仍是那么不可思议:他那张熟悉的面孔不知从什么地方隐 现出来,正从支撑金属车厢后部的简易金属梯上爬起来,他的身子出现在金属面讲 台上:头、肩、手臂、躯干、腹部、腿、足。他显得块头很大。 一个劲地爬阶梯,脸涨得通红而有光彩,仿佛他的生命就依赖着这阶梯似的。 讲台的金属地面叫人简直受不了。我能嗅出焦味。我记得我清楚地想过,一个 像他那样大个子的男人会在灼热中丧生。接着我转身朝安迪的身子爬去。 那金属车厢表面热得将我的手掌烤热了。 扩音器里,一位妇女的声音反复叫道:“请哪位医生到这儿来一下。”她的声 音是那么沮丧、空泛和失望。一看到安迪,我就明白找医生已无济于事了。安迪就 躺在我面前,我知道他已经死了。他的身子看来蜷缩在一块——毫无生气。自我认 识他以来,仅此一次,没别的可说——他是那么的无关紧要。 我丈夫死后,我曾选修过一门心脏急救课,从此使我没感到那么危险,少受那 些突如其来置人于死地的意外事件的威胁。我将安迪的身子平躺下,这时我就能听 到我老师那年轻、自信的声音——什么也不能伤害她。她说: “我希望你们这些女士们最好不需要用到这些知识。不过一旦用上,就记住ABC (急救三步骤)。”想到这我开始发抖。A 第一步:检查气管通不通。我用拇指和 食指夹住安迪的下巴,将他的头稍后倾。他的肌肉滑腻而松弛,但气管是通的。B 第二步:检查呼吸。我把耳朵凑到他嘴边,倾听、观察他的胸部是否有呼吸的迹象。 我自言自语:没有呼吸。我能听见自己的声音,不过这声音听来却不像我的。赶快 做四次急救,然后进行C 第三步:检查血液循环即脉象。我俯下身子捏安迪的鼻孔。 “啊,我真难过,安迪,我真伤心。”我俯身口对着他的口。ABC 急救三步曲—— 可我永远不需做第三步了。 他嘴唇及口中散发出一股味儿,这味很熟悉,搞不清究竟在哪儿,但那股刺鼻 辣烈味,叫我不敢再去嗅它。不假思索,我明白我嗅出了危险。 这时候,我朝讲台望去,只见瑞克·什班什从黑色的热水壶里往玻璃杯中倒水。 我毫不犹豫。他的手发抖。几乎握不住杯子。水溅泼到他的手臂和肚子上,看来他 还是倒满了杯子,举到口边。 这当儿,世界突然变小了——人们关注的仅此一点:至关重要的莫过于阻止他 喝这杯水。我毫不犹豫地张开双臂,向着他的双膝扑了过去。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可 叫他脸孔朝下狠狠地摔了下去。有好一会他一动不动,准是晕过去了。 过后几分钟又是一阵混乱。救护车来了。什班什也恢复了知觉。当救护人员将 安迪抬上担架时,什班什坐了起来,将两条腿向前伸展开,我走过去拾起安迪的讲 稿夹,绊了一下他的脚。 远处传来了警笛的声音。 安迪生命中最后的一天开始时算得上是他最美好的日子之一。6 月份他已当选 为省里我们党的领袖,我们随即策划了一次夏末野餐会,让人们能够与这位新任反 对党头目握手言欢,尽情吃喝玩乐,打打小球。很简单,这样做有益于身心健康。 但就政治活动来讲,这里面就另有文章了。哪怕是一种老式的野餐会,8 月里阳光 灿烂的那一天也有足够的素材去拍一部伯格曼的影片了。 获得这次竞选提名就是一场大战。安迪的提名尤其如此,因为正好轮到我们党 在下届政府中组阁。在公园里,人们真是受宠若惊,可也有不少人看到领袖将手伸 到别人的手中时,大为不快的。安抚这些人,使他们谅解他这次大选获胜,是安迪 举办这次野餐会的初衷和主旨。但玩政治可不光是这么回事,它需要手腕,那些在 《政治科学百例》中也没谈及的伎俩。 多年来,人们对安迪·波尔丘克的家庭生活存在许多解不开的疑团。他的妻子 伊芙是个古怪而孤寂的人。有关她的奇怪的行为早有不少谣传。如今安迪当上了领 袖,我们总不该再去纠缠这些旧事了吧。 夫唱妇随,妥协让步使安迪的家庭生活有了转机,有了天伦之乐,有了床第之 欢,有了充满艺术氛围的业余生活。这一切都有严肃的政治目的。那一天我们不得 不开始安抚安迪的冤家。这并非易事。我一大早就驱车去公园检查一下看事情办得 如何。两位肌肉健壮的年轻女人已经在我们的临时讲坛的底部拉好了横幅,上面写 着“安迪·波尔丘克评价日”。我一见横幅,就交叉着手指说:“就这样,啊,请 拉好来。”不一会横幅就拉好了。天气无可挑剔:湛蓝的天空,宁静而炎热。到中 午,我们租来停车用的夏日轮休农田就已车满为患,我们只好再请农田主人出让更 多的空地。整个下午,车辆川流不息地开过小山这边来。在野餐营地,有热的食品 及冷饮供应。从吊在树上的扩音器中传来飘渺的音乐声,令人心旷神怡,宠辱皆忘。 大家心绪好极了。 特别是安迪,在8 月的那一天里,阳光普照,玩得既开心,又三句话不离本行 ——政治。我从未见过他那样开心。 我观看他打了几局棒球后显得很激动,他得胜了,汗流浃背地离开了球场。 “我今天可是露了一手。”他说,脸上放出光彩。“乔,现在还为时不晚。我 还能打主攻手。”我也笑了。“你当然能。”我说,“不过今天到会的五千人却是 来听我帮你起草的那个雄心勃勃的演讲的。同时——”“同时我不得不牺牲我的球 艺来与这些政客们周旋,以满足你的虚荣心。”他露齿笑了,并用手背擦去额上的 汗水。 “英雄所见略同。”我说,“还记得你大受欢迎的那次演讲中的那一段话吗? 那是有关如何抓住机会将公众的利益置于个人野心之上的问题。知道吗,你想成功 就得在这上面做文章。这个公园里仅有一处供应热水的洗澡间。 德夫·迈克里约翰说过3 点30 分他将溜到那儿,带件干净衬衣给你。你还有 5 分钟,忘了那些哥儿们,想想公众的利益。洗澡间就在小山那边公园特许店的后 面那栋绿色的大楼内。洗完澡你就可以登台,向人们讲一些他们乐于讲给他们的子 孙听的事。”安迪笑了:“好,你只要等到明年就知道了。”“你敢这样说。”我 说。我站在那儿目送他跑上小山,看着他那轻捷的身影,瘦削的臀部,运动员般优 雅的动作。在山顶只见他停下来与一男人谈话。太远了我看不清那人的面孔,但无 论在哪儿,我却能认出那人强健的拳击手般的身子。他是豪沃德·道汉尤克。他曾 任我省政府省长达11 年,任反对党领袖7 年。他与我交朋友的时间比他任职时间 更长。他就是6 月大选中被安迪击败的政敌。看见这过去的和未来的领袖的会晤, 看见大草原上蓝天映衬出他们的侧面像,我悟出其中定有一些特殊的、有象征意味 的东西存在。 很明显,他们的谈话严肃而富有感情。不过最后似乎危机解决了。只见豪沃德 拍拍安迪的肩膀,眨眼之间安迪就消失在山头的那边,豪沃德却笑着朝我走来。 “你看来很快活。”我说。 “我没有理由不快活。”他说道,“这么好的天气,和你在一块。我刚才及时 赶过舞台那边去听那些寻欢作乐者唱歌,直到那些小姑娘开始跳舞我才离开那儿。 她们怎么称呼她们自己来着?”“她们自称晃晃荡荡的人。”我告诉他,“我不明 白她们怎么会起这么个名字。我猜想那些让孩子们穿红色有经纹的缎面裤子和饰有 金属片的孩子的家长一定也是赶时髦的。有时我并不认为我们太过分保守。”“我 有时也同意你的观点。”他耸了耸肩说,“来,乔,别辜负了这好天气。让我们去 看看烤鸡人,我来为你买一份早些的晚餐。”我咕哝道:“我整天吃个不停,我想 一定吃坏事了。正如我奶奶说的那样:‘吃进一分钱东西,长一磅肉。’”说着我 与豪沃德从讲台穿过一条路走到烧烤坑边。一位来自家禽协会的男人正照管着五百 个分开的烤肉器。他来回地走动,用一把油漆刷将酱油涂在鸡肉上,并将手伸过烤 架的另一端,将没放好的鸡片摆好,用他厚实的、长有骨痂的手指,将烤得卷起来 的鸡片尖部剥了下来。 豪沃德那张苍老的鹰脸被太阳的热力烤得红彤彤的。他正入了迷地注视着烤鸡 人的一举一动。 “乔,搞政治的缺点就在于它不允许你有时间去享受生活中干些小事带来的乐 趣。瞧这家伙,我敢肯定他今天一定烤了两千只鸡。他才是真正的艺术家。他面带 笑容地一个劲地干着。你看他翻动那些烤片是那么的适时。这正是我现在超脱了政 治要享受的简单的乐趣。”“打算找时间去欣赏玫瑰花吗?”我笑着问。“豪沃德, 你是个骗子,两天前你才告诉我任何不关心政治的人都从脖子以下全死了。我才不 会认为你会改弦易辙呢。”路对面,玩乐结束,演讲开始。高音喇叭传出难以辨清 的声音。讲台前的那片地里,聚集着的人群沸腾起来了。刚才还在大谈简单乐趣的 人突然又满口政治了。 “无论谁登台演讲都要推进政治运动。”我挽起他的手臂,问道:“难道你打 算从周围的场面隐退?”“正是。我当然要的。”“你会改变主意再跑回来从政的。 你知道,只不过是躲在政治舞台的幕后而已。安迪会启用那些顾全大局而不拆他台 的人。”“不,我不会是那些离开政坛又回来讨点小便宜的人。”来自家禽协会的 那位男人正把烤肉器从烤架上取下来。他用大拇指和中指抓住那鼓形棍的尖端,让 手腕足以能够轻轻地将鸡肉一弹推下他另一只手拿着的一个平底铝煎锅中。 “你呢?乔,你一点没想过政治角逐?那位在补缺选举中取代你丈夫伊安席位 的家伙只不过是个粗暴庸俗的人。”“没有机会。豪沃德,我喜欢随遇而安。我想 我倒是已经从伊安的死的悲痛中解脱出来了。孩子们又很成器,我最终有时间去做 我想做的事。今年能从教学中解脱出来就已经等于上了天堂了。况且,你知道,我 给安迪写的演讲稿真是再恰到好处不过的了。它将给我的学位论文提供几个绝妙的 例子。要是赶得上你的生日完成,我将会把第一本送给你。想不想读读一篇题为《 萨克其万政治:其理论与实践》的论文?”“不想,上帝呀,看了你的论文我会发 现自己一直都做错了的。”他看看表说:“主要议程的时间到了。我们拿一碟烤鸡 肉吧。顺便问一下,你猜猜看,我极力主张安迪出场前谁来做开场白呢?”“他妻 子?”豪沃德转了话锋:“我又不能创造奇迹,乔。尽管伊芙在场,我可请不动她。 我看见她坐在后台他们家那辆小拖车里。车里还有安迪的家人和一些来助兴的人们。” “还不就是平常逢到这种场合那股劲头——就像那样自以为是大大咧咧的样子。反 正你猜错了,伊芙是不会给安迪演讲作介绍的。再猜猜看会是谁。”“不会是克里 格·伊文森?”豪沃德指着路对面的讲台笑着说:“他站到讲台上来了。”“你低 估了你自己,”我说,“你创造了奇迹,特别是在昨晚与兰·麦克纳尔那次可怕的 会晤曝光后。我不信安迪不为此事更担心。你知道,我试图与他谈,可他说一个星 期后人们就会把这事忘得精光的。此外,既然人人都了解麦克纳尔是个怎样的人, 谁也不会把这事当真的。”“朱丽·伊文森把这事当真。”豪沃德冷冷地说,“今 早上她跟踪我,并告诉我安迪要么辞职,要么被除名——我想作为受委屈的一方, 他的感受会是这样的。克里格应当有权选择给予他与他罪行相符的惩罚。”“好,” 我说,“要是克里格决定要走,我或许自告奋勇为他拿外衣。 刚才你难道没有将安迪带到外边的谷仓后?告诉他报界那帮年轻人可能会无理 取闹。他早该对此心中有底。克里格和朱丽刚要克里格从落选的不快中扭转情绪, 安迪该怎么做?他会对从东海岸到西海岸的加拿大人说,一旦我们党当选,克里格 最好忘了他成为副省长或是首席检察官的妄想,因为他已无可辩驳了。”“公道些, 乔。那个笨蛋麦克纳尔已经早把安迪带进一个死角了。安迪所能说的只能是我们一 旦当选,他将给克里格找一份能发挥其天才的差事。 你像我一样清楚,克里格不会是辅佐安迪的最佳人选。”“啊,上帝,豪沃德, 我知道,我们都知道克里格的能力是有限的。我甚至敢大胆地对你说,克里格不该 成为副省长或首席检察官,不过他毕竟是个有身份的人。就选举这点而言,他差点 也当选了。安迪只比他多获得了十票,也不算多。但愿麦克纳尔没让安迪浏览列有 所有要职的那张单子,也没对安迪说克里格不能胜任那单子上列出的任何工作就好 了。那小人请求他给克里格说出一个能应付得了的工作,我真愿安迪别上钩,或许 是家庭事务厅厅长?那种事连我的狗也做得了。难怪朱丽气得发了疯。说到??我们 最好到那边去。朱丽随时能从五千人的人群里观察到,并确切得知有谁没在那儿听 她的克里格讲话。”从家禽协会来的男人打开一个金属冰柜,从里面拉出最后袋装 的新鲜要烤的鸡肉,着手将它们一一放到烤架上去。那是4 点刚过的时候。那帮打 球的人正好从棒球场回来,一个个又饿又累。家禽协会来的那位男人今天晚上不打 算带鸡肉回城里去了。有好一会豪沃德静静地、入迷地观察着那男人的活计。然后 他耸耸肩,抓住我的手。 “我们走,夫人。”他对我说,于是我们手拉手穿过人群,朝讲台走去。 我们走近讲台时,德夫·迈克里约翰跑出来迎接我们。从我能记事时起他就一 直担任安迪的行政助手。他对安迪的献身可以说是绝对的。谁也不知他究竟多大年 纪——当然他肯定早已超过建议公务员退休的年龄了。不过由于他精力旺盛,使他 的年龄也就成了无关紧要的问题了。他小题大做,屈尊于此却又是那么不可或缺。 那天,如同平常任何时候,他正拿着一个有夹纸装置的书写板。也如同平常那 样整洁可人。他身着雪白的短裤和一件印有萨特像的T 恤衫。 “我喜欢你这件上衣。”我说。 “我对每个人说安迪一直在我省南端为我们众人奔波。”他说,“你们俩肯定 没给他帮忙,我使出浑身解数,与此同时将那帮家伙也弄到那儿——”他朝安迪的 家人和朋友招手致意,他们都坐在沿后台的一行折叠椅上,像幼儿园中的孩子似的。 “而你们俩倒跑得无影无踪。”“豪沃德一心想去看他心目中的主角——烤鸡人。” 我解释说,“反正我们现在来到这儿行了吧。你找到安迪,把那件刚洗净的衬衣交 给他了吗?”“当然给他了。”他说,“我是个细心审慎的人,我了解小事的重要 性。”我伸出手来拉他的手。“德夫,别向我们使性子。你干得很好。你是怎么把 伊芙弄到这儿来的。”然而,出乎意料地,他尴尬的目光朝下避开我们。“嗯,不 过事情也并不是那么一帆风顺。我今天还得小心翼翼地将一片石英装到讲坛上。她 说晶体的电磁场要与安迪身上带的小扩音器的电磁场联结,从而去掉负电并能再充 电。”“啊,上帝呀,德夫,别这样干。”他把双肩抬平,他胸前上衣上的萨特像 皱成一团,蔑视着一切。“她在这儿,对不?”德夫拿着一片玫瑰色的在阳光下闪 闪发光的石英,他说:“你可以将这东西置于水中,你知道吗。伊芙说这片石英会 让喝这水的人带上电,并使他们二者的电量平衡。实际上,我们就这事谈妥了。” “你干嘛不给罗玛倒一杯加冰块的水呢?”我指着讲台远处说。安迪的母亲罗玛正 呆呆地坐在那儿,尽可能地远离她的儿媳。她看来会和稀泥。“实际上,我们可能 需要的是一片石英,将它扔进全城的水源中——这样会让全城的人都来关注我们所 有的问题了。”他说。豪沃德就在我旁边,无所顾忌地注视着远处的棒球场。 德夫从他的书写板上拿起一把钳子。“你别做丑人,乔。事实上你本来就可以 高抬贵手的。我早想告诉你我们是真正的赢家。”德夫一边说一边用手抚平他短裤 上的皱褶,看着我说:“瑞克·什班什今天也来了。”提起他我的印象很深。“他 来这儿干啥?我知道他的到来对我们来说是件大事,可这次活动对电视网却无关紧 要。为什么那些加拿大CVT 电视台的家伙居然会派出他们的首席政治评论员来报道 草原上一次规模不大的野餐会呢?”“我也不明白。”德夫说,“但我今天倒是大 喜过望。今天来了好多嘉宾——所有小孩都在猜测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老家伙们 则打开了话匣子缅怀着旧事。乔,你认为这次在草原腹地的活动对民意测验有多大 意思呢?”他问。 “你得去问豪沃德,他是这方面的专家。”豪沃德却径直往后台走去。在后台 那些大牌政治明星们——他们以此自称,一面从塑料杯中呷着温啤酒,一面滔滔不 绝地谈论政治。这事无关紧要。 我们反正不可能听到豪沃德的高见,因为克里格·伊文森刚讲完毕。安迪这会 儿正穿过讲台朝讲坛走去。听众肃然起立。 他们等了整整一个下午就是为了安迪站在他们面前这一刻。现在他终于亮相了。 人们激动得以疯狂的旋律齐声鼓起掌来,还不断地呼唤着他的名字: “安迪,安迪,安迪。”这两个字是如此清晰而有规律,如同心跳的节律一般。 人们呼喊着直至嗓音变哑,呼声渐渐小到几乎听不见为止。 我们可以看见台上的安迪了。那天他穿着天蓝色的开领衬衫。当他看到我和德 夫时他报之一笑,并将他的棒球帽在空中向我们挥动着。台下的人群情绪变得更为 激昂。仿佛安迪就是一位点石成金的能人。末了,安迪抬起手来做了个请安静的手 势,然后转身朝着我和德夫,向我们做了个要喝水的手势。 “拿水来。”我说。 “我早有准备。”德夫说完就跑到后台,拿来一个盛有一只玻璃杯和一个黑色 热水壶的托盘。在经过我身边时,他停下来,指着壶边上贴着的一张手书的小标签, 上面写着:“仅供安迪·波尔丘克饮用。所有其他饮用者将会丧生。”我看后笑了, 并且说:“想不到连普通人都待他像兄弟。”德夫将托盘递给了礼仪小姐。她是一 位穿着花样图案连衣裙的大个子女人。我记得那天我一个下午都在想,她热得够受 了。她嫣然一笑,将托盘递过去给安迪,安迪做了一个感谢的手势接住了托盘。 此时我挪动到讲台边,那里有一蔽日之处,也可以更清楚地看到安迪和听众们。 这时听众正期待着安迪的演讲。他们一边在他们的大浴巾下找块凉爽的地方, 一边从热水壶里给自己倒水和不冷不热的饮料,给小家伙几块钱,支使他们到早就 搭好的娱乐宫去开心。那以后的情形,甚至连警察也感到吃惊,居然没有人能真正 回忆起安迪最后的时刻里他们所目睹的一切。可我目睹了,况且记忆犹新。 安迪将水从热水壶中倒满玻璃杯,将水一饮而尽,然后打开了装着我为他撰写 的演讲稿的蓝色皮夹。他这种惯有的动作,我已见过上百次了。可这次他不是将大 拇指扶住讲坛,俯身向着听众开始演讲,而是回过头来看看我和德夫。 他仍然面带笑容,但却有某种难言的隐私掠过他的面庞。他窘迫而忧伤,正如 有人对他提示出一个问题揭了他的短似的。随即他一转身背朝着讲台就重重地倒了 下去。我敢肯定从他转身到摔下的时间不到5 秒钟,但这5 秒钟犹如一生那么长。 我打量着那空荡荡的讲台,明白一切都完了。我搂起文件夹,那里装着我为安 迪撰写的最后的一次发言稿。安迪的家人与朋友一帮子顿时被这突如其来的事件弄 得摸头不知脑。安迪之妻伊芙·波尔丘克从椅子上站起来朝活动梯子走去。她堵住 梯子,试图阻止救护车上的急救人员将她丈夫带走。 8 月的太阳低悬在天空中。当伊芙站在那儿堵住梯口时,她的背部沐浴在阳光 中,煞是一幅美丽的图画,她身着短的由未经漂白过的棉布做的太阳裙,四肢全褐 色,看起来——具有强健的运动员般的双肩,结实的双臂,修长的双腿,发达的肌 肉。总之,她看起来坚实不可摧。唯有她的面孔呆滞,死气沉沉,目光吓人,空泛 莫测。 警笛声愈来愈近。德夫·迈克里约翰走到伊芙身后,将她从梯子口推开,开始 指挥随救护车来的急救人员。“将安迪抬过讲台边来,”他说,然后对我说:“过 来,乔,让我们跳到台下,以便让他们把安迪的身子放下来给我们接住。”我们就 照这样做了。当伊芙看到我们这样做的时候,她走过来抓住德夫的手,我们三人一 块跳到了台下。我们当时看起来一定像是演荒诞派戏剧的演员,但正是我们几个人 最后一次将安迪从讲台上抬下来的。 他们没把救护车开到讲台边。因为台前挤满了人。我猜一定是有人告诉他们不 用着急的,我们不愿让救护人员抢在头里,他们倒是力图这样做。可是德夫,这位 一贯最以礼待人的人,缠住那帮人,叫他们走开。正当我们抬着安迪朝救护车走过 去时,一位身穿蓝色连衣裙的妇女走了过来,一声不响地从德夫手中接过担架的一 头,与我们一道走了过去。 我早已注意到她了,因为她是那么一位真正的美人儿。我猜想她快六十岁,仍 是红褐的头发,有着生来红头发人所具有的有雀斑的皮肤。当救护人员中的一个将 安迪的身体放入救护车时,她将一只手伸向救护车敞开的两扇门。手势是那么引人 注目,我们市地方报纸《太阳观察家》报的记者邓尼斯·惠蒂特克给她拍下了这一 镜头,刊在翌日的头版上。 当我们打开报纸,看到这一幅让人窒息的照片时,本该为自己庆幸。事情可能 会更糟。拍下那幅照片后几秒钟,那天下午的噩梦又转向了另一个角落。 伊芙·波尔丘克早在救护人员将安迪的身体抬入救护车之前就爬进了车内。她 低俯着身子坐在救护车内为病人家人提供的护送病人上医院的小弹簧椅上。救护车 已经发动的当儿,一个瘦小的黑影从人群中冲了出来,向车子追去。她用一种难懂 的语言大声叫着,她就是安迪的母亲罗玛·波尔丘克。 在八十二岁高龄之际,她从萨克斯顿西端整洁的小屋被带到这里观看儿子大选 获胜的场面。我们竟然将她遗忘了。她在加拿大已住了7O 年,但对英语仍很生疏。 乌克兰语才是她心中的语言。她大喊大叫阻拦那辆载着她儿子离开救护车时用的就 是乌克兰语。那情景如同看默片一般:一个穿玄色衣服的身影跑过田野,尘埃在她 沉重的双腿四周卷起,空中的太阳已经下山了。 救护车加速驶离,但这情景并不是无声的,你即使不懂乌克兰语,也听得出她 声音中那巨大的悲痛。 我没认出那个跟在她身后跑的男人,他又高又瘦,看起来像歌唱家詹姆士·泰 勒。红褐头发的妇人与我站着,一直看到他追上罗玛,将她小小的身子搂住有好一 会儿。而后仍然搂住她,穿过尘埃飞扬的田地,朝我们走来。 当他走近时,我们能听见他正对她用柔和的声音重复着用来哄孩子的废话。 她放声大哭起来,她的痛楚如同蒸汽弥漫在空气中。那位褐红头发的妇人感觉 出这一点。她伸开手,将指头置于罗玛下巴底下,轻轻将老妇人的面孔抬起来,让 罗玛看她。她们站在那儿,互相对视着,或许有10 秒钟之久——是悲痛将这两位 妇人联结在一起了。接着罗玛发出可怕的、凶悍的叫声,一种咆哮声,像一只猫被 踢时发出的叫声。她向那妇人靠得更近,对着她的脸啐了一口唾沫。那高瘦男人抓 住罗玛,我伸手去抓褐红头发的妇人,可是她一溜烟地跑到停车的田地去了。我拔 腿去追她,跑了几步,我意识到无用。 安迪已死,追她何用?于是我只好站在那儿,倾听着警笛在空中呼啸,警车鸣 叫着驶过小山。 不久有人抓住我,突然间我女儿梅卡来到我身后,用她那被太阳晒黑了的、结 实的双臂搂住我。 “啊,妈妈。”她赶紧把头伸到我的脖子底。那是她做小女孩时惯常的动作。 从她的肩头望去,我看见豪沃德把双臂搁在我的两个儿子肩上。他们还穿着棒球制 服呢。我记起了在安迪预定发言之前,他们与他打了一场球。 “那么谁赢了?”我本能地问他们。安迪也会同意我这样问的。 “我们赢了。”我的大儿子彼得说。他已经比我高出一个头了。他自幼以来只 大哭过一次,但他常常流着泪跑来追他姐姐和我。 西边一束金光将天地分隔开来。从彼得的肩上望去,我可以看见一簇簇的白杨 树。金色的阳光洒在树叶上温暖着它们,使它们变成了琥珀色。 我闭上双目。另一个金色阳光的日子又回到了我的记忆中。我看到我的古典文 学教授站在讲台后,9 月的阳光透过窗子玻璃溢满室内。她对我们说起海里厄和法 厄同的神话。①她说着一边微微摇着头,语调哀伤。她告诉我们法厄同曾试图驾起 太阳神的四轮马车穿过天空,宙斯将他打下车来,将他姐姐变成了白杨树。正当他 俩在哭他们死去的哥哥时,他姐姐的泪水却凝固成了琥珀。 当我用双臂拥抱我儿子时,我明白我的心已经变成了木头了。 ① Phaeton 法厄同,希腊神话中太阳神之子。The myth of the Heliades: 希腊神话:赫利阿得斯即赫利俄斯的女儿们,法厄同的姐妹。法厄同因驾父亲的太 阳车失事摔死,赫利阿得斯哭得极为悲伤,神因此把她们化为白杨,直到如今,白 杨的叶子仍在悲哀中飒飒作响,赫利阿得斯的眼泪变成了琥珀。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