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第二天早上6 点钟我走过阿尔伯特街大桥时,心中对这次谋杀仍百思不得其解。 头天的暑热尚未散尽,城里很闷热,带来又一个炎热的日子。瓦斯克纳湖上的薄雾 蒸腾起来。透过那薄雾,我可以看见湖上那些不怕热的人驾驶的冲浪板闪闪发光的 风帆。我在桥上遇见的那些穿T 恤衫的慢跑的人衣服上也满是汗斑。同时我也感觉 到我从梅卡衣柜里抓出的那件全棉夏装湿乎乎地粘在我背上。 我被热浪包围,倒也不觉得不舒服,因为我经历过谋杀的震惊后,孤立地处在 一种麻木状态中,这使我反而感到安全。这种感觉我早已熟知,我敞开胸怀来迎接 它。这并不是我第一次经历的谋杀案,也并不企盼这种麻木感渐渐消失后会有什么 到来。 早在3 年前,两个陌生人以一种无法感知的野蛮行径将我丈夫伊安杀害。他的 死改变了我生活中的一切。这打击太大了——我失去了丈夫,孩子们失去了父亲, 这使我感到天旋地转,但也就是伊安的死暗示了那种几乎摧毁我的人类存在。 直至那年12 月的一天早上,我打开门看见安迪站在那儿,颤抖着将那令人痛 苦的消息告诉我时,我一直相信,像我这样谨慎的人依赖法律的条款和作用完全可 以使自己安全。那些人对谋杀伊安缺乏动机,唯有那暗示的冷笑仿佛成了他的死因 的唯一解释。这所有的一切向我袭来,将我击败,不再持有从前的安全观。 经过了漫长的社会生活中的跋涉我才振作了起来。况且我认为我赢了,我战胜 了黑暗势力,战胜了伊安被谋害后使我失去了生活勇气的黑暗势力,但就在我逗留 在桥上看着水面上闪烁的阳光,嗅着那从人行道上升腾起的热气的时候,我明白一 切并没有结束。我能觉察出黑暗势力重又抬头,我害怕极了。 伊安去世的那天晚上雪很深。那是在12 月末圣诞节与新年之间的一周里。天 一直下着雪,伊安去的那天又正好是冬天暴风雪最大的一天。 那天刚吃过早饭他就驾车到了省里西南角。他此行是因为他运气不佳掷硬币轮 到的。那天同时举行两个葬礼。一个是在城里,为一个政要人员的夫人举行的。另 一个是在斯威夫卡伦,是为一个四十岁时就当选为立法议会议员的老人举行的。那 天的前一个晚上,伊安和豪沃德在一次假日聚会上对饮,他们决定以掷硬币来决定 谁去参加那两次葬礼。结果伊安输了。 我们当时为他要去的事发生过争执。他在淋浴时我叫他听听天气预报,他根本 不听,还赌咒,随即消失在澡房内。15 分钟后,他面色苍白,气急败坏地钻进了 那辆沃尔沃牌汽车,往斯威夫卡伦扬长而去。那就是我在他活着时与他的最后一次 见面了。 在后来的审讯中,他们拼凑出我丈夫在生命最后的几小时的情况。在葬礼中他 的讲话得体动人,引用了坦纳森的诵词。(诸如:“我是我遇到的众人的一分子??”, “中断是多么的无意味,要结束了,让未打磨的生锈,使用中不生辉”,等等。) 仪式完毕后,他到教堂的地下室去用了咖啡和三明治,与一些支持者谈话,吻了一 位寡妇,把水壶灌满了水,就踏上归途。 那是4 点刚过的时候。 想必是那个女孩子让他停车的。当然,我是在审讯中见到她的。一个目光呆滞 的十七岁女孩,长着一头僵硬的散开来的淡金色头发,嘴上涂抹着一种淡淡的不中 看的红紫色的唇膏。她的男友比她大,有十九岁。他有着齐肩的金发,山羊般的双 眼周围有粉红色的一圈,目光空泛。 他们看来倒不像凶犯。 那个男孩和女孩都有各自的律师。不过他们很相像:都是热情奔放,靠不住的 年轻人。他们逃过了死亡,并请求我们向辩护人讲述了出事那晚我们的思想状况。 那男孩的律师说话时以一种奇特的方式来强调他句子中的关键词。我曾是许多讲稿 的撰稿人,用不着看他的笔记我就知道那些词是画了加重线的。 “他情感上受挫,”那男孩的律师说,他的声音激动而刺耳,“他的电视机坏 了。在暴风雪的晚上他的汽车轮胎又没有气了,他又急着要带女朋友去赴晚会。当 伊安·克尔本停车来给他帮忙时,我的当事人已是激动不已,所以当克尔本先生拒 绝送他和他的女友去参加晚会时,我的当事人一时性起,失手用他带在身边的扳钳 作了案。事情很简单,理由很单纯,就是情感受挫所致。”“一共打了十四下,” 首席公诉人说着从座位上跳起来。“病理学家说了十四下,致使克尔本先生的脑浆 四溢,喏,看看这张照片吧。”当我看到我丈夫的黑色的脑浆在白雪的映衬下是那 么的吓人时,我对原来世界的逻辑思维完全打乱了,以至于好几个月以后,我才能 将这些细节拼凑起来,拾回我的记忆。当时正是安迪使我相信这个世界还是有基础 来重建安全的。 我丈夫死后9 月的一天晚上,我正在后院里摘花,这时我觉察到身后有人。那 不是别人,正是安迪,在暮色苍茫之中我难以看清他的面部表情。正如他常常对友 人说的那样,人的脸色也是不可捉摸的。 “乔,”他说,“我花了好多时间来琢磨伊安出的事。我知道这事对你来说是 千倍的糟糕。但今天我回忆起一些事,或许会对我们有帮助。我高中时读过一本书, 名叫《黑暗的心》——我猜想大约所有十二年级的学生那年都读过那本书。我记得, 反正当时教我们的女老师是这样说的:柯芝(书中人物名)有一颗神智清醒的脑袋, 但却有一个发了疯的灵魂。我想那些杀害了伊安的孩子一定也像这样。说不定这倒 能自圆其说。反正世界还是有理性的地方,乔,这就是我到这儿来要说明的。”过 后很久,当我回忆他这番话时,觉得虽然说不上是有什么深奥的道理,但至少那个 9 月的晚上我是非常赞同他的话的。把我丈夫被谋杀看作是突发事件,精神不正常。 是安迪使我有可能去重新认识这个有意义的世界的形象。 但如今,这位曾经拍过我的肩胯,将我从黑暗中心转过来的人,其自身却让黑 暗吞噬了。 我转身步入了在演讲者一角处弯成弧形的小径。“一个神智清醒的脑袋,一个 发了疯的灵魂。”我咕叨着。一个牵着一条矮脚长耳猎狗的妇人从我身边经过,奇 怪地看了我一眼。我朝她报以一笑,解释说:“我这是在念咒语呢。”她勒紧了牵 狗的皮带加快了脚步。我并不责怪她。如果我是她的话,我就要从我身边跑开呢。 我虑及医院里还会出事,或许这会儿将现实抛在脑后,却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豪沃德那天早上5 点钟就打过电话来。他的声音既疲倦又忧心忡忡。 他说:“乔,我现在在草原医院,这里出了大乱子了。还要多久你才能过来呀?” “豪沃德,我在睡觉,不能等一下吗?”我说。 “等30 分钟行吗?要是你不想驾车的话,德夫会开车去接你。”我看了钟, 我睡了三个小时,显然德夫和豪沃德根本未睡。 “不用来接我,我愿意步行,呼吸点清新的空气。为什么不叫德夫到公园来接 我,顺便带我去医院呢?”“那好。我就叫他到花坛那儿接你。”“豪沃德,公园 里到处是花呀。”“到红花那儿,你知道的,那种小小的刺人的红花。”他说完挂 断了电话。 在阵雨中,我发现了那种小花。那刺人的金鱼草。肯定是我一转过小山,德夫 就已经在那儿等我了。他仍穿着去野餐那条白短裤和印有萨特像的T 恤衫。他一定 已经在医院里呆了一整个晚上。 我将食指戳过去,不偏不倚,指在萨特的鼻梁上。 “存在先于本质。”我说。 “再没有比今天的事更确切的了。”德夫说着一边舒展他的双肩。“啊,乔, 这件事变得愈来愈糟糕。”“现在怎么样了?”我问。 “嗯,毋庸置疑安迪已被谋杀。病理学家已百分之九十九地肯定安迪死前几秒 钟摄入了氰化钾。他们认为那是他在台上饮用的水中含有的。你知道,那个黑色热 水瓶中的水是我亲自灌满的,后来又贴上了一个小条子以防出错。”我感到一阵寒 气从胃中冲出来。水中居然含有氰化物,我的本能判断是对的。 德夫等待着进一步证实。“啊,德夫,警察会知道你写的条子是开玩笑的。” 我说。 “嗯,目前他们认为有这种可能性。因此我仍无罪。乔,你可真是个英雄。全 靠你拦住了那个大个子什班什,没让他喝那水壶中的水。你算是救了他一条命。如 果他喝下了那水,就会有两个人丧生,而不是??”说着他咽了咽口水,注视着小游 艇。吊在餐馆门前的柱子上有条纹的套筒风标在清晨宁静的热风中摇晃着。德夫又 咽了咽口水。 “说到英雄,德夫,你本身就干得不错,”我说,一面轻轻地抚摸着他的手臂。 “医院那边的情况有什么变化?”“挤满了传媒人员,乔,你不会相信大厅里居然 会乱作一团。他们已经请来了一个摄制组,以便将情况在《早晨好!加拿大》节目 中作现场直播。 安迪被谋杀一案将在早上7 点5 分作跨海岸(即从东海岸到西海岸)报道,好 家伙,那是覆盖范围最大的了。”说完他凄惨地笑了。他把这最新的消息告诉了我。 “伊芙坚持说她要将安迪的遗体带回吾尔夫河老家去,由她主持安葬。我来就是要 告诉你这事。”“乔,”他说,“15 年来我们一直做和事佬。说得好听些,”我 们都认为安迪娶了个不寻常的女人。现在,我们这儿集合了全加拿大所有的传媒人 员。而伊芙却要把我们领袖的遗体装入袋中,再放进她那半吨重的小车后部,通过 横跨加拿大的公路,将他运回去,埋在她花园内猫的墓旁。”当我们穿过停车场向 紧急入口走去时,不约而同地都笑了。那笑声听起来一定很古怪。不过倒也好,德 夫指着急救室的门,我们到了。“瞧,往那儿去,怎么样?”我顺势望去,只见瑞 克·什班什左臂悬着,显得比平时更高大。大夫们一定是留他在医院过夜,以便观 察。他那件漂亮的奶油色上装弄得很脏,前额上有两道纵横交错的、深深的刀伤。 这时有一辆出租车开到门前,他忙不迭地一挥手,坐到了司机身边,以优雅的动作 将车门关上,开走了。 于是我对德夫说:“另一个神话破灭了。”德夫露齿笑了:“你是说我们的伙 计瑞克穿着脏衣服吗?”“不对,我是说我们的伙计瑞克跳进了出租车的前座。有 一位出租车司机曾告诉过我,他总能从东部人走到汽车后座的样子,将他们一眼识 别出来,哪怕他们只是单个行动时也一样。瑞克·什班什就是这样一个劲钻到他的 达克牌汽车中,潜入前座,像个跨栏跑运动员。真是令人费解。”“又是充满了疑 团的一天。我的朋友。”德夫说着打开了玻璃门入口。 医院里特殊的气味令我止步。我记起那天早上他们把伊安的遗体抬进来时,我 早就来了。我不相信安迪也会是这个下场。 德夫一个劲地盯住我问:“乔,你没事吧?”“没事,”我回答,“我还中用, 用得着就来吧。”“那这样的话,我就去找豪沃德会见报界人士,你去照顾安迪夫 人。你知道,安迪常常管她叫夫人的。他曾经说:‘来,德夫,看来我们得自个儿 去爱尔士多运动日,夫人不赏光接受邀请。’说完他往往摇摇头。他们将她安顿在 会议室内。就在过几道门大厅的尽头。你对她可不能让步,乔,不能让她把安迪弄 得让人嘲笑。这可是我们一直顾全的大局。”德夫拥抱我后步入休息室。传媒人员 正在那里喝着咖啡,检查照明及音响系统。两位手持手提电视摄像机的男人尾随着 他。我一直注视着他小心翼翼地从地上缠结的电线中走过去,并将一瓶杜鹃花从接 待台上移到豪沃德准备开记者招待会的桌上。然后,他摇摇头,又把花放回原处。 后来我打开双重门,步入走廊,去找那位夫人。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