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他们把伊芙安顿在一间新的厢房内。我踏着柔软的地毯沿着走廊走去,迎面扑 来一种新的油漆味。从通往大厅的各个房间门上的名字,就很清楚这儿是医院的电 力房,医护和管理人员从这儿去上班。我来到一间标有会议室的房门前,深深地吸 了一口气,敲敲门,走了进去。 我觉察出的第一件事是,无论按谁的标准,这个房间都算得上豪华。记得7 年 前大选的时候,我们的对手党曾许下诺言:一旦当选,将实施宏大的新的医疗设施 方案。豪沃德曾说他们的做法是:“要建一家包治百病”的医院。安迪蔑视这种做 法,但那些人买下了这家医院。结果我们竞选失利。如今,7 年过去了,在这7 年 的丑闻和争权夺利之后,省里现有的医院数目如同我们下野时一样多。然而,为了 笼络选民,政府在前年冬天着手在省城的最大的医院草原总医院旁扩建新的附属医 院。 这是做来摆样子的,是他们对随之而来的问题,诸如病床和高精医疗设备等如 何得到的有力反驳。他们会用这些作为对他们的许诺已兑现的例证。 不过,我们也能利用它作为向一个让所有乡村医院饿肚子,而倾囊为省城修如 此豪华医院的政府控告的证据。我来到会议室门口,仔细地回忆见过的一切:亮堂 堂的橡木会议桌,装有软垫的大真皮沙发有着鸽子胸部的颜色,默默无闻的灰色墙 壁上点缀着一件件光彩夺目的具有当地民族风格的工艺品。 我想就这间房子的摆设足以让安迪作一个十几分钟的有力的发言,抨击执政党。 接着,这一切都化为乌有,别说安迪能就此作一次最有抨击力度的10分钟的演 说,更不用说去修改时态、润色他的讲槁了——安迪已经死了。再也不可能有演讲 了。我还能为他做更多的事。我能照顾他的妻子。她就坐在橡木桌子的首席。背对 着窗户,透过这些窗户,弥漫城市的热浪夹裹着粗犷的光线将会议室的空间占领了。 不过,这个房间是异常的冷而宁静。通过窗户我可以看见街上的行人,但屋子里却 是宁静、死寂。 我走到窗口,在她身旁的椅子上坐下。 “你好!伊芙。今天你身体好吗?”我问。 她用低沉有力的声音答道:“不怎么好。”佯装笑了笑又说,“昨晚他们不让 我一个人呆着,所以我就呆在这儿了。”“你看来气色不错。”我说。当真如此。 她仍然穿着赴野餐会那天穿的那件未经漂白的棉夏装,但她那浓密的灰色头发却梳 理得很光,用一枚发夹束到脑后,刚刚上过妆。在她身边的地板上放着一只袋子, 一只大的装工具用有背带的皮袋,像旅行者携带的那种。配上她那晒黑了的皮肤, 希腊凉鞋,和她那副沉默寡言、有点不落俗套的外表,俨然一个旅游者突然莫名其 妙地发现自己走错了地方似的。 “伊芙,”我说着用手盖在她结实的手上。“德夫认为我们该谈谈。”“打开 窗户说亮话是不是?”她问道,然后大笑起来。 “对,有点像那样,”我说,心里疑惑是不是医生们曾给她服了某种药。 “是谈有关??”“有关安迪的葬礼的事。”她说,“德夫告诉过你他很怕我会 给你们大家丢面子。”她说这话时带有嘲讽味,听起来这声音像是来自远方。 我趁势说:“对,就是谈这事。”“他告诉你我的打算没有?”“他说你一直 想将安迪的遗体带回吾尔夫河老家去,私下里举行一次葬礼。”“难道你不认为我 有这种权利吗?”她的声音低沉而克制,不过话中有话。 “我知道你有这个权利。只不过安迪对许多人来说太重要了,我想我们得给机 会让这些人向安迪道别。”她打量着我。她的眼睛非同寻常——呈灰绿色带黄色小 斑点。那是猫的眼睛,像是盯着看我身后看不见的、永远不可能看见的东西。 “当然啦,”她说,“盛大的葬礼是最好的政治场合,所有人都会谈及安迪的 信仰,你们所有人会重新献身于安迪的政治原则。在我们离开公墓的时候,你们这 些人得到的选票就会领先了。”她说得对,我们当中没有人对下届选举抱有幻想。 正如他们所说的,那只不过是孤注一掷而已。现在我们稳操胜券,但选票是会变的, 能有东西缓冲一下最好。一次盛大的,富有感情色彩的葬礼会有许多文章报道,我 们正好可以利用这些文章扩大影响。 在萨克其万,没有一个政界人士敢低估安迪葬礼的影响。令我吃惊的是伊芙居 然也想到了这一点。我们都知道,伊芙不喜欢政治,她也不喜欢政界人士。我与安 迪相识15 年,伊芙与我谈话的次数我数得清,她在政治场合,大庭广众中露面的 次数我也数得清。 可是今天她来了,听起来像个集会组织者那么精明干练。她成了普罗秋斯①— —就在我眼前变了形。我吃了一惊,不知如何将谈话继续下去。 伊芙看出来了,她说:“乔,你打算怎么办?”她的话叫我又吃了一惊。 伊芙向我求教,寻找一个合理的解决办法。 嗯,办法我倒是有一个。将被谋害的丈夫下葬方面,我倒有些经验可供借鉴。 我极力不让自己说话时表现出如释重负的感觉。“我要做伊安死后我做的事。我会 叫德夫安排好一切。我会亲临葬礼,我将竭尽全力直至一切都处理好,然后,我就 回家,我也就累垮了。”伊芙起身向窗口走去,看看街景。时间流逝,我再度打量 了那个房间,以便将某些细节储存在我的记忆中,今后作为写任何政治家发言稿的 素材: 墙角精心镶嵌着烟色玻璃柜台,漂亮的橡木餐柜里面放了一圈有玻璃塞子的圆 酒瓶,有如水晶般在阳光下闪光,那醒目的花瓶内装着草原百合花,摆在会议桌的 正中。 伊芙转过脸来朝着我,拿起地板上的袋子,甩到肩上,并耸了耸肩:“好,我 们去找德夫吧。”我不敢相信事情居然会办得如此顺利。我对德夫说过我会办事。 显然,我办得不错。当我拿起钱包和伊芙一道往房门外走去时,我暗暗庆幸自己事 情办得漂亮。 不过我高兴得未免过早了。我完全忘记了离开侧翼的新房子步入医院中心建筑 群时,等待我们的会是什么。用不了多长时间便可以回忆起来。那儿聚集着《早上 好!加拿大》的工作人员和其他六七个新闻人士。豪沃德和一位身着医院白色短上 装的妇女正站在一排麦克风后面。那女人西装翻领上用① protean 普罗秋斯,希 腊神话中宙斯弟弟的牧人,善预言和变形。常以狮子或野猪或树出现。 别针别着一张医院的身份证,她正在宣读一份声明。其时正是7 点5 分——我 们正在作跨海岸现场直播。 我得稳住她。伊芙是信赖我的,而我这时却将她引进了布满鲨鱼的水域。 没多久,一位地方报纸的记者便认出了她。摄像师立即将镜头对准了我们。 有人将麦克风伸到伊芙面前,问她是否知道是谁杀害了她的丈夫。我对那位面 带狞笑的提问人很生气,同时也生自己的气。但伊芙表现得很出色。她说她知道如 果她不发表看法的话,人们是会理解她的。她又说她将尽全力协助警方破案。至于 葬礼的安排,那是安迪的朋友大卫·迈克里约翰的事。我打量着德夫,他站在摄像 机镜头范围之外,医院发言人身旁。我能看出他脸上如释重负的表情。 我抓住伊芙的手臂,拉她与我一道走,并说:“让我们离开这儿吧。走到你似 乎知道该去的地方。”于是我们双双有目的地朝通往停车场的那扇沉重的玻璃门走 去。离开会议室的凉气,我们又回到了城市的暑热包围之中。 那城市如同公共盥洗室里那些自动干燥器中的一个烤炉一般。 伊芙是高个子,约5 英尺10 英寸,至少比我高出一个头。当我们到达那道将 医生们的停车场与公众停车场分界的篱笆时,她对我俯身耳语:“你知道我们要上 哪儿吗?”我们停下来向四处张望。不到20 英尺处停着那辆酱紫色的旧别克牌车 ——安迪的车。一定是德夫将它从野餐营地开到医院来了。 我指给伊芙看,她伸手去钱包里摸索了一会,拿出了钥匙。 “我们来排五点。”她说。我们溜进汽车前座,动作轻捷得如同两个去上班的 妇女。伊芙砰地将车门关上,将头扑在方向盘上,放声大哭起来,那哭声是那么大 声、吵闹而哀伤。 她有权这样做,我也有权这样做,但这次没轮到我哭。 今天我被认为是强者。我坐在她身旁,玩起放在仪表盘上的纸咖啡杯来。 德夫和安迪还有我那天就是同坐这辆车去野餐会的,在城边我们还停车下来吃 过冰淇淋,喝过咖啡。这纸杯就是那天留下的。 车外的暑热中,光着大腿身着鲜艳的夏装的妇女们正步行去上班。我看着她们, 心中油然升起一种莫名其妙的嫉妒感,尽管看来她们做的是这样一件普通的事。别 克车内伊芙仍哭个不停,我用纸杯排着五点。一、二、三——一张给德夫,一张给 安迪,一张给我。 伊芙的哭声戛然而止,如同它开始时一样唐突。她伸手到放手套的箱子里,取 出一个装有湿毛巾的压扁了的盒子。我们每人取了几条用来擦手和脸。 然后伊芙转身朝着我。 “乔妮,”她说,“我要回家去。我讨厌这座城市。要是德夫来主持葬礼的话, 我在这儿就没事可做了。我得去看凯里,告诉他他父亲死了。我们不可能知道他如 何看待此事,但我不想让他从电视上听到安迪的死讯。”她不提“谋杀”两字。她 心目中比我更忌讳这两个字。她可说是劫后余生,但却挺过来了。她坐在那儿,取 出梳子来梳理她的头发,从后视镜中认真地打量着她的面孔。我想她那时比我们对 她的赞许更超脱。或许我不该那么快放弃我对佩戴护身符能带来与外界和谐的理论。 一定是护身符在保佑伊芙。 她挺住了。伊芙是个强壮而勇敢的女人。她对儿子的温情能触动了我脆弱的本 性。因为到那一刻为止,我根本不记得她的儿子。我猜想他该快十岁了。那是10 年前出的事故。我已经在安迪的自传中读过有关记载。由于常看,也就不用特别去 记录它了。 “安迪夫妇有一个孩子,是男孩,叫凯里,现在安迪选区内,吾尔夫河圣经学 院办的派因斯学校,学习残疾人的生活技能课程。那是一所有特别设施的学校。他 们夫妇常去那儿看望孩子。”是不是这样?我怎么知道的?我从未问过此事。我倒 是忆起所有春天的黄昏,薄暮瞑瞑,安迪带我的孩子们到省议会门前的草坪上打棒 球。我还记得去年冬天梅卡滑雪折断了腿有十来天用夹板牵引着,安迪每天都会花 1 小时来看望她。我倒是不记得是否曾向他问起过他的儿子或他妻子的事。安迪就 是这样一个人。我们在他身边的人都知道,在他的演讲稿中会忘却他的妻儿,然后 又在下次演讲或是第二天早晨谈起那些真正关键的政治事务。我看了看安迪的遗漏, 内心感到很惭愧。我明白摆在她前面的将是孤寂的岁月,但我能料到的仅仅是接踵 而来的恐怖。出于冲动,我伸手过去抚摸她的手。 “伊芙,让我和你一块走吧。我离开城里一会儿没关系的,我可以乘公共汽车 回来。”“对你合适就行。”她耸耸肩说。她又把手缩了回去。唉,谁又好责怪她 呢?15 年来我从未设法与她接近。我当然也不敢有让她拥抱我的奢望。她系上安 全带,把车钥匙转到点火处,就把车开出了停车场。我们驶出城市,上了公路,这 期间她一言不发。 当她开口时,她的声音由于痛苦,显得细而紧张:“这一切我都熬过去了吗?” 我力图回答得巧妙些,但却无法寻得。当我最后说话时,我如实对她说了,说谎也 无济于事。 “我不知道你是否节哀,伊芙,我就没有。”她转过脸来朝我不解地微笑,随 即我们俩都回到了自己的思绪中。 车外热浪席卷过田野,大部分的庄稼已经收割,极目望去,是一片焦黄色。那 是8 月末一个令人心醉的好日子,是那种你深知漫长的一天光和热将要逝去,黑暗 即将来临的日子。 我想到今后那冷清、没有色彩、空虚的日子,惊恐直冒上我的咽喉。就在昨天 一切是那么确定有保障。可是现在却??如果说这种惊恐是对我而言的,那当然是坏 事,但若是对我身边的妇女,那将会一千倍的糟糕。我转脸过去问她觉得身体怎么 样,得到的是无声的回答。就在那一刻,我知道一切都已经变了。 汽车驶出城外,伊芙小心地驾驶得很好。但这会儿时速表上的小小的绿色指针 颤抖着,时速接近130 公里了。由于紧握着方向盘,她从手腕至手臂内侧的血管绷 得僵硬,她的身体也由于紧张弯成了弧形,就连她那浓密的青灰色的头发也带一股 冲劲。当她转上贝里·帕莱茵西边的上跨桥时,时速表上的指针跳过了135 公里。 这时小汽车和驾车的妇人仿佛都熔化了。似乎这小小的指针在时速表上用数字 记录下了她内心巨大的痛苦。那辆旧的别克牌汽车危险地震动着。 “看在上帝份上,伊芙,放慢点。”我说。 她看着我如同忘了我的存在一般。她的眼睛因悲痛而发呆。她说:“我一直试 图使自己相信,我们能掌握自己的命运,相信如果我们坚信这个愿望,我们就能创 造奇迹。”她用嘶哑的声音说,“我认为这不会是真的。”我感到车轮不能带动车 身了,伸手过去抓住了方向盘。那辆笨重的老别克牌车在我们转过上跨桥顶时,将 把我们摔在路上。我们的下面是立交路,车辆从上跨桥驶入高速公路。星期一上午 下面有许多小汽车。 “请你,伊芙,请??”我的声音不对劲,是在啜泣,尽管不厉害。 但我的哀求倒也奏效。她抖动了一下身子,仿佛从梦中醒来。 “我有一会儿精力不能集中,”她说,她的声音似来自遥远的地方。接着她放 慢了车速,小心地驶入了高速公路。 上路后半公里,她突然刹车,将车停在路边,跌跌撞撞地走出车外,俯身向着 沟里干呕起来——那是一种可怕的、极痛苦的干抽泣。当时我的双腿抖得厉害,无 法走过去看她。我把车门打开,让那暑气、沥青和尘埃味扑过来,那味道真吓人, 不过,我明白,我还活着。我坐到驾驶座上,伊芙爬了进来,顺手关好车门。 我们默默无语地行驶了约10 分钟,伊芙平静地对我说:“我需要你的帮助。” “只要我能够,伊芙,什么事都行。”我答道。 “要点吃的。”她伸开双手做了一个没有的手势。“我记得从昨天早上起我就 没吃过东西了。没人拿东西给我吃,我想在我见凯里之前,我需要吃点东西。”我 记得我认识的一位医生说过,外科医生在失去病人后总是很饥饿的。 他说那是因为与要重新获得生命力的需要有关。我打量着瘫倒在旅客座位上的 这位妇女,心想,假若说有人需要重新获得生命力的话,就是伊芙了。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