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圣徒餐馆坐落在吾尔夫河外横贯加拿大的高速公路边,由吾尔夫河圣经学院的 人经营。无论你对他们的神学理论持什么观点,他们做出的油酥面馅饼可是省里首 屈一指的。如果你讲究吃的话,从城里驾车行驶40 英里坐在那发亮的贴有白色佛 米卡耐热塑料的餐桌边,喝上一杯咖啡,品尝一下当天做的馅饼倒也是值得的。 我和伊芙就捷足先登了。那天的馅饼是草莓味的。我们吃了第一个又要了第二 个。这本不过是我们两个女人间的一件平平常常的乐事。头顶上的电扇搅起咖啡浓 郁的香味和新鲜烤饼的味道,厨房里的收音机传出歌星达比·波恩唱的那首《你点 燃了我的生命》之歌。我们对饮无语,但这沉默并不难堪。 当伊芙吃完,我重又打量她时,发现她虽是面带倦容,倒也平静。 “你知道我有多久没吃馅饼了吗?”她问。“我有10 年没喝过咖啡了。 我避开有刺激性的食品。”“我想我们对这些事应该更注意些。”我说。就连 我自己也觉察出我的声音听起来是盛气凌人的,连伊芙这位不善于察言观色的人都 觉察到了。 “别不可一世,乔妮。依我看政界人士净化一下思想,变开朗些不失为坏主意。” 她说完转过脸去注视着窗外。从餐馆穿过停车场有一家小小的汽车旅馆。门前有块 牌子写着:为你们寻回上帝最初的王国。伊芙坐着重又凝视着远方的汽车旅馆。她 的双手却忙于将桌边的垫子一小点一小点地掐下来。 最后是我打破了沉默,说:“你从来没真正地了解我们,伊芙。你甚至从未给 我们这样一个机会。”她将脸从窗口转过来时眼睛微眯着说:“我从来不了解你们, 还是让你们自己说说吧,乔妮。你们那种难以置信的自我陶醉。你们这些政客认为 这个世界的创始和末日都由那六幢议会大厦来主宰。我从来不了解你们!不过,你 们也从来不了解我。”她提高了嗓门:“啊,你们有你们的观点——我听说过了。 相信我,人们都肯定我了解你们的抱负,了解你们蔑视什么,了解你们是如何认为 我是个可靠的人,一个令人难堪的人。你们会说:‘让她呆在乡下的家中,把她干 的事撂在一边,别让她危害我们。叫她离我们远些,眼不见心不烦。’”和我们围 坐在桌边的人一个个静了下来。就连基督徒也喜欢看看把戏。 圣徒餐馆里那些晚些来吃早餐的人们似乎嗅出了血腥味。收音机里传出阿梅· 格朗特赞美她爱的上帝的歌声。正是在这个临窗的隔间里,伊芙给每个人留下了一 个值得回忆的早晨。 “他妈的,你们谁也不曾花时间来了解我。你们没有人试图去理解我们的婚姻。” 说着,她溜出了隔间,将皮袋甩上肩膀,朝我古怪地笑了笑,又说:“你们从来不 了解我丈夫。他曾经是你们那个世界的中心,但你们当中谁也不了解安迪的基本情 况。”她朝门口走去,转过身又说:“谢谢你的早餐,乔妮。谢谢你陪我到这儿来。 现在让我自个儿呆着吧。你们这些人对我不会有好处的。你们连什么狗屁都不懂。” 她盯住我看了好一会儿,就离开了。 我付完账后,见她手里吊着车钥匙朝停车场走去。我起身跟着她,但又立刻意 识到这样做不妥,就折回餐馆,又要了一杯咖啡,顺便看看贴在收银台上面的公共 汽车时刻表。我还有两个小时来消磨才等得到车。我呷了一口咖啡但却咽不下。随 即而来的记忆使我的喉咙被痛苦紧锁了。不到24 小时前,我正在奥斯勒大街上的 银河餐馆里,一边吃着冰淇淋和三明治,一边听着安迪和德夫为我们的竞选对手有 无胆量今年与我们抗衡而争论不休。那是一次漫无边际、无目的、气氛很好的谈话。 我克制着不让泪水流出来就跑到了外边。圣徒餐馆的门砰地一声关上了。达比· 波恩的父亲在唱着那首《他把全世界都握在手中》的歌。 当我转入通往圣经学院的路时,太阳慢慢地爬上了天空。校园里洋溢着夏末的 宁静。这是大学里又一个学年,学生们到来之前,他们给太阳晒得黑黑的,依依不 舍地离开家之前那种特有的宁静。松树的气味很浓郁,这使人清晰地记起竹篱茅舍 和烤玉米的生活。眼前这一切使我感觉好多了。我来到了一个静谧而有韵味的世界。 往右边看去,可以看到一群低矮的平屋顶建筑,那一定是二战时期建的兵营。 那里面曾容纳过全校师生。现在这儿大都用作学生宿舍,标有《巴顿厅》和《埃米 尔森林》等名字。还曾有过一个叫做《上帝的赐予》的杂货店。 那天早上有一张手书的牌子钉在门前:“夏日不营业。”50 年代,学院获得 了一笔资金,算不上多,但也足以用来建一系列供学院用的房屋了。这些房屋整洁、 和谐,自成一体。大道西边有一些有凉台的平房,用作教职员居住。前门的上方, 用雪松木片烤上房主人的名字,如“爱帕寓”、“万迈斯寓”等。 70 年代进项可谓不菲。建了一座教学楼,一个体育馆及半打宿舍。这些房屋 都是用煤渣砖砌成的,留有狭长的开口做窗户。像德国人建的达乔集中营似的,能 源充足,丑陋,是只讲功利的结果。那些千篇一律的校园建筑,应当向校董事会解 答一下原因何在。 大路西北,从公路上完全可以看得很清楚,事实上任何从利宅那驾车往西行的 人都首先看得见吾尔夫河圣经学院那座新建的小教堂。它犹如鹤立鸡群般引人注目。 这既是这间学院里令人惊叹的建筑,又是学院能保持传统的价值的引以自豪的建筑。 它看起来像孩子玩的一种高科技玩具——是一幢巨大的片石垒成的,或许说像30 年前那些孩子们砌的结构复杂的金属建筑物。 中心的一座大楼是八边形的,四面的建筑物呈菱形,从中心交叉成×形向外延 伸。一切看似平常,钢梁呀、桁架呀、管道呀,还有又厚又大的混凝土水泥板、过 梁等。一切都漆成原色,红、黄、蓝等色。唯有交叉处,从八边形中心升高部分却 没有上漆,在阳光下电镀过的金属闪闪发光。小教堂呈黄铜色,是一座颇具革新精 神的建筑。在此舒适平凡的校园里,正如一张精美的椅子摆在廉价连锁店中心一样 不对劲。我倒想就近去观赏一下。 我发现的第一件事是,这栋大厦有个名字。一块镶嵌在合成荧光树脂中的标记 标出了去查理·埃帕里贝祈祷中心的路。因建筑时间不久,所以教堂周围过去不可 能是风景区。大堆用机器翻起来的土被阳光烤得火热坚硬。有人用扔下的混凝土板 凑合成一条便道。当我朝小教堂方向望去时,看到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正朝我走来。 那男的推了一张轮椅,女的推了架童车。 当他们走近时,我知道我认识那男青年。他是克里格和朱丽·伊文森的儿子马 克。一见到他就有一段往事掠过我的脑际。那是在角逐政党领袖之前,克里格、朱 丽、伊安和我都还年轻,尚未分帮结派。 我们这些人早在17 年前就聚在一起了。那一年,我们党出人意外地掌了权, 组织了政府。这就是我们没预想到能获胜的那次大选。那以后的数月是令人陶醉的 时期——至少男人们是这样。 起初,夫人们经常互访。那段时间经常有生日聚会共用汽车等,谈论得很多的 是学前教育、免费上学和法国浸礼。没有人比朱丽更热衷于此了。她和克里格有一 个孩子马克,和我的女儿梅卡一样大。他是朱丽的命根子,她整天围着孩子转:无 时不在教诲孩子,挑逗孩子。一次,在开完一个令人泄气的生日会后,所有家长们 均谈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事:孩子的夭折。朱丽当时充满激情地说:“你能想象吗? 假如你费了许多时间和心血要将孩子培养成真正特殊的人才,难道就会让他一死了 之?”她不屑一顾地扳起手指头数着,疾病、酒后开车、多食脂肪,都可能葬送孩 子光辉的一生。 不过马克·伊文森并没有死。但比死更糟糕。事实证明了他是那么普通、平庸。 及至上了高中,这就更明显了。他母亲也明白,马克是个平庸甚至更差一点的人。 由于这事蹊跷、令人费解,朱丽曾经一度言语行为错乱。后来,叫大家吃惊的是, 过去她这个对丈夫的政治生涯只有起码的表面上兴趣的人,居然一反常态,投身到 他的事业中,去推进他的事业。这对于她的丈夫和儿子来说,就像一场飓风那样突 然,她改变了她的生活方向,从而也使她的儿子和丈夫远离了生活的航道。克里格 原本对后半生能担任利宅那市(加南部一城市)小花区的领导成员已经满足了的, 这会儿在妻子促进下,居然想当下任省长,而要达到这一目标,第一步就是要争得 党内的领袖地位。于是他在全省上下活动,在草莓社交会上发言,在年会上慷慨陈 词。 朱丽的儿子的生活却是作了一个奇怪的大转弯。起初他对突然失去母亲对他的 关注感到迷惑不解。后来马克就与一群吾尔夫河圣经学院的男孩子们混在一起。十 六岁上,马克就脱胎换骨成了另一个人。十七岁时结了婚,不久做了父亲。那年初 夏,我曾在一次户外飞行器展览会上与马克和他的儿子邂逅。十九岁时马克·伊文 森已长成了一个结实、相貌堂堂的男子,况且还有一个壮实、漂亮的儿子。当他告 诉我他过得很幸福时,我深信不疑。 克里格和朱丽却不幸福。如果他不是全心全意地爱朱丽,对她言听计从,而是 把党内领导职务让给安迪的话,我想,那会对克里格是一种解脱。那样的话他将体 面地接受失败,去过他向往已久的与世无争的生活。但他是那么狂热地、无可指责 地爱朱丽,而她的痛苦却在于无法控制他的前途。选举结果揭晓后好久,克里格一 直为使妻子失望而忧心忡忡。 朱丽也被恶魔缠身。大选失败犹如一剂药慢慢渗入并破坏了她的大计。 她见到我们这些曾为安迪竞选出过力的人就愁眉不展。但6 月底,当安迪在对 公众回答一个问题出了纰漏不得不道歉时,她则喜上眉梢,在6 点钟的新闻播完之 前,她就打电话来问我:“嗯,乔,你认为你的蓝眼睛男孩今晚表现如何?”如今 夏日即将逝去。那蓝眼睛的男孩已不在人世,站在我面前的是朱丽的男孩子,他面 带喜色。 “克尔本夫人,你到这儿来干什么?我是说上帝爱着所有的人,欢迎你们到吾 尔夫河来,不过你到这儿干什么呢?”马克说这话时,他的面孔天真无邪,犹如新 生儿的面孔一般。他站在便道上,微笑着,期待着一个回答。 “我是和波尔丘克太太一块来的。你记得吗?就是安迪·波尔丘克的妻子。他 们都是你父母的朋友,我想你已经听说出了什么事——”马克脸上的微笑消失了, 他打断我的话说:“我们听说了,但我们不希望凯里——”他仔细地拼出了“凯里” 五个字母,说完将他的手搁到童车中的孩子肩上。又说:“感知出了什么意外,因 此一整个早上我们一直带他出来散步。他喜欢新教堂——我想他是喜欢那明快的色 彩。”这时我才开始注意到那男孩。我盯住他的脸很难想象他对任何外界事物有什 么反应。他穿戴整洁,甚至可以说是标新立异。下身穿着短裤,上身穿印有阿尔夫 雷德E 的像的T 恤衫。那是MAD 杂志刊在封面上的新闻人物,像下面还印着“怎么, 我担心?”的字样。他本来就是个漂亮的男孩。头型像爸爸,头发与他爸一样是红 褐色的。但那孩子凯里的脖子显得太纤细了,头过重,垂到一边像暴风雨后的鲜花 一般。他的五官端正,但无精打采,嘴巴张开,口水直流到下巴,马克俯身用口香 纸将孩子的唾沫抹掉。 我托起凯里的小手朝他微笑。他却无甚反应。我挺直身子,不期正与萝利·伊 文森打了个照面。她正好从她丈夫身后走了出来,不解地望着我。 “克尔本太太,我们在电视上见过你。”她说,“那是件多么可怕的事啊—— 罪过!你很勇敢,救了什班什先生的命。”她的声音轻快而甜美,带有音乐的质地, 像一个孩子在背诵他早已熟记的东西。萝利抱着一个婴儿,我知道那是她自己的孩 子,但她有一种气质,一种不知怎么使人觉得她离开青春期不久的感觉。 那不是指她的身体,从这点来讲她已发育成熟,出落得亭亭玉立了。她的着装 就像我们十八岁时都想装扮成的样子。她穿着一件桃红色的夏装。脸和手臂都被太 阳晒黑了。走近一点,就可以闻出她身上散发出的洗涤剂和婴儿爽身粉的味道。她 齐肩的长发是暗金黄色的,在阳光下显现出一束束的线条。她的美丽令人难以置信。 但在她那蓝得如同勿忘草似的双眼中却隐含着空泛。假如说眼睛就是灵魂之窗的话, 萝利·伊文森的灵魂可算得上是纯洁无瑕的。 “我们真高兴你没出事,‘感谢上帝。’马克听说你没事他对我这样说。”她 停顿了1 秒钟,认真地看了一眼她的丈夫,看看这位能道出真言的男子汉。 此后她将那不可思议的目光转而注视着我说:“你总是对我们这么好。我们结 婚时你又送我们有两层烤架的土司炉,柯雷出生时又寄给我们250 元的支票。看, 这小家伙可是个宝贝?”说着她将孩子转过来让我看。那孩子长得很漂亮但很怯生。 “你对我们一家真是太好了,”孩子的母亲继续说,“不知我们能为你做点什么没 有?”“不用,谢谢你,萝利。”我说。“我不过在这儿到处转悠。或许我倒想到 那边的祈祷中心去看看,来宾可以去吗?”我问。 她皱起那俊俏的双眉答道:“哎呀,克尔本太太,我想是可以的。我不明白有 人会问我这个问题。我是说我们大家都为这个小教堂而感到骄傲。它是由梭伦·伊 默斯征求一个得奖的利宅那建筑师的意见后设计的。”说到这儿她舒展了双眉,又 说:“查理·埃帕里贝祈祷中心有二千八百个座位,是个多用途的建筑物,带有四 个辐射出去的部分:一个咖啡厅,一个体育馆,一个圣徒祈祷中心和一组现代化的 办公室。”说到这儿,她那双天真无邪的双眼流露出喜悦的神情,然后她又恢复到 原来的神态。我看出了她那双空泛的蓝眼睛流露出的忧虑——下眼眶变红了。突然 间她那双美丽的眼睛关注着我的身后,流露出喜色。我就此转过身去看个究竟。 穿过校园的大路上,我看见一个男人正从一辆黑色的波士捷汽车中步出。他的 穿戴像个大学生——斜纹粗棉布衬衣,蓝色工装裤。不过即使是从远处看去,很明 显他已不是个孩子。他长得高个子,孩子般的修长身材,但他的双肩位置不对劲, 表明这人读书时过于忧虑。他朝我们走来时,我认出了他。他看起来像歌星詹姆士· 泰勒,就是安迪死后追上去安慰罗玛·波尔丘克的人。这时萝利抓住我的手。 “梭伦来了。啊,克尔本太太,你一定要见见他,他是那么善良而友好。 他理解一切,我是说一切。”但那么理解一切的男人居然从我们身边走过,仅 仅对萝利和马克敷衍地点了点头,根本没理睬我。萝利的脸一沉,但马上为他辩解 :“克尔本太太,梭伦·伊默斯不会是这样的人,他通常总是很友好的,我想他一 定还在为波尔丘克先生去世而伤心吧。”我猜想他在安迪来看望小凯里时与安迪见 过面。 萝利挺直了身子站在那儿,盯住我的脸说:“我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 知道的只是波尔丘克先生几乎每周必定来看望梭伦,最近来得更勤。 他们的关系非常密切。”“萝利,我想我们用不着谈论这事——甚至对波尔丘 克太太也不必谈及。一个人与他的牧师谈话的时候,就像与他们的私人医生谈话那 样。这里边有个信任的问题,正像誓言一样严肃庄重。”萝利听后很泄气,我立刻 出来调解:“我猜,”我说,“他是冲着凯里来的。”马克在一边一言不发。后来 他说:“我想要是你们俩继续谈这事的话,凯里和我最好还是先上圣徒餐馆去买根 冰棍。萝利,我在家等你和柯雷回来吃中饭。”说完他吻过他的儿子和妻子就推着 轮椅朝餐馆走去。 萝利是严肃的。她试图分析一些事情给我听,这样做违背了她的意愿。 她说:“克尔本太太,请原谅,不过我想你错了。波尔丘克先生从来没有花过 许多时间和凯里呆在一起。我的意思是说他看起来很喜欢他,不过如此而已。你知 道,波尔丘克先生一连花上几小时和凯里呆在一起——和他一起看电视,和他谈论 电视节目,读书给他听,讲一些事情给他听。但波尔丘克先生——嗯,你可以这么 说吧,他喜欢,爱凯里和一切,但让他和凯里呆在一起看来真太难受了。他曾经进 屋来坐下,握一会儿凯里的手,但一会儿他就觉得再也不能握了。他就会吻吻他, 就马上起身离去。不,克尔本太太,波尔丘克先生为凯里才到这儿来的。反正棱伦 才是吾尔夫河圣经学院和所有人的精神领袖。不过他是不会喜欢谈起凯里的。那将 会??”她突然发出一阵大笑,如同微风一样和谐的乐音。“嗯,当然啦,他喜欢的 是马恩兹太太。 她是要特别关照的一位主妇——我有时装聋作哑。”她羞涩地笑了,期待着我 的赞同。 我会心地赞同了她的看法。并对她说:“那么,谢谢你,萝利,告诉我这些事, 你忍受了这么多不快,真是好样的。”说完我们俩不约而同地笑了。 我们都觉得这次谈话真是互不伤害,息事宁人的。末了,我们友好地道别。 我在无意中造访了梭伦·伊默斯。我婉拒了萝利·伊文森随他们到家吃饭的邀 请。我顺着通往教堂的小径信步走去。走近一看,它仿佛变了样,庐山真面目显出 来了。你若是不设法走近它,你是无法注意到建筑物坚固的夸张的边缘构思居然能 与简单的现实——吻合得惟妙惟肖。 查理·埃帕里贝祈祷中心是一座完美的建筑物。说它完美有两重意义: 第一是它各个部分与它美丽、华贵的外观相吻合。第二是我在它洞开的前门中 发现,它是一座形式和用途结合得无懈可击的建筑物。总之,它是一座适合对上帝 膜拜的大厦。 大厦的中心部分即是八边形的小教堂,那是个美丽的房间,既无有色玻璃或交 叉拱木,又无丝质的祭坛布装饰——只是一个样样都讲求实用的房间。八面都是玻 璃,八面墙也都是窗户,给房间带来充足的自然光。房间中央是一个简单的环形祭 坛,上方悬挂着一个未上油漆的金属十字架。围绕着祭坛八面都是闪闪发光的教堂 中特有的金属条凳,上面覆盖着帆布坐垫。坐垫的色彩很是鲜艳,有红、绿、黄、 蓝等色。我经过走道,坐到条凳上。从那儿我可以看到许多管道是怎样结合成十字 的。这些管道看起来很沉重但各有用场。突然,我感到浑身不适,倦怠、悲伤,以 及我熟知的惊恐将我抓住。我记起生活中还有别的死亡:我的祖父母、我高中的同 学、我父亲和丈夫。唯有我苟活着。当我注视着十字架上的灯光变幻时,我禁不住 不寒而栗。 我或许坐了半小时,无人对我言语,也无看不见的手搁在我肩上。过了一会儿, 我感到好受些了——虽说尚未完全恢复体力,倒也可以活动了。 “我今天就要看个究竟。”我说,反正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于是我提起我的包 就走。 我不知道我先听到了什么——是那个男人的声音或是呜咽。我一脚跨出教堂门, 眯缝着眼望着正午强烈的阳光。这时我听到有人发出痛苦的呻吟。 声音来自教堂侧翼的一个房间——附加建筑的房间,萝利曾这样叫它们。那些 由教堂中心向四周辐射出去的像轮轴从中心向四周辐射出去那样的房间。 那哭声听起来很可怕。它看来像是从痛苦中喷发出来似的,那纯粹是来自个人 的痛苦,我知道我无法帮助那人。 但我又听到了另一种声音,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起初我听不明白那些话,当 然我也不必要刻意去听懂它。那声调听起来熟悉得像我自己的声音。 当我分辨出那些话时,我的心几乎跳出了胸膛。那声音说:“我认为做这件事 是对的,不过现在我不知道。”接着我听不清,随后又听到:“如果我用了子弹, 可能还会更仁慈些。”声音由于极痛苦而紧张,“为什么我们不能回去?啊,上帝, 梭伦,为什么我们不能回去?”以后我听出的不是别的,而是血一般的歌声在我耳 边萦回。我知道我听到的正是安迪的声音。 我一转身径直朝教堂侧翼的双重门走去。声音就来自那儿。我来到标有“梭伦· 伊默斯办公室”字样的办公室前,没有敲门,上气不接下气,近于歇斯底里地把门 打开了。 房里没什么可看的——只有一个瘦长而头发稀少的男人。他面前的一张书桌上 一台便携式录音机机械地咔喳一声,表明那磁带已到头了。我不知道我原先所预期 的是什么。只觉得恶心、气愤、失望油然而生。 我走过去,把磁带从收录机内取出来。我原来对这盒磁带是百般喜爱,那是一 种又小又便宜的磁带。安迪驾车时曾用来录下他的一个想法,或是他对一次会议的 印象,有时候仅仅用它来录下他晚上驾车穿越草原时的想法。 “你从哪儿弄到这个磁带的?”我问。 梭伦·伊默斯的声音那么低沉,我几乎听不出了。他说:“他把它给我的。” “磁带中说的到底什么意思?都是关于要做的正确事、利用子弹的事?”梭伦·伊 默斯呆呆地看着我却不回答。 我的声音在寂静的屋里尖叫着:“我问你一个问题:为什么你会有这盒磁带? 这磁带究竟讲了些什么?”“这是私人谈话。”说着他起身向我走来。他说话的声 音很温和。他抓住我的手臂,领我穿过走廊和一扇门,走到外边明亮处。有好几秒 钟,我们站在门坎边像一对恋人那样对视着。我不明白我们在寻找什么——或许是 线索,我猜想。抑或是某种突发事件的内幕。最后,我一转身径自朝通往高速公路 上的便道走去。 “克尔本太太,”他在我身后叫道,“当你做完这所有的事以后,记住这事并 不是你一个人干的。还有别的人也爱着安迪。”好久以后,我才意识到当时他为什 么要称呼我的姓。 在利宅那的公共汽车站外仅仅有一辆出租车在等候着。我弄明白了只有一位老 妇人要乘车,我为这事而骄傲。瞧,它已开过来了。当出租车驶离后,我朝车后的 窗子向外看,只见那老妇人站在角落里挥动她的手提包向我致意。当出租车在东湖 大街的家门前停下时,时间已经是2 点30 分了。从安迪去世算起,还不足24 小 时。我家的狗满怀希望地迎接了我,我记起那天早上我还没遛狗呢。 “对不起,太太们,”我说,“现在该洗澡了,你们可以通过澡堂门大发牢骚 吧。”它们就这样叫了一阵子。2 点35 分,我洗了澡,到了3 点钟,我洗得干干 净净凉凉快快了,换上了一件干净的棉睡衣,一头倒在床单上就进入了梦乡。 我醒来时已是近黄昏了,屋里洒满了阴影。我儿子彼得手中拿着一杯冰冻过的 茶,站在我床边。他是个相貌堂堂的男孩,像他父亲一样有着黝黑的皮肤及爱尔兰 所有克尔本家族人的端庄的仪表。他姐姐梅卡长得像我,她认为这是一种罪过。 “亚麻色的头发,平淡无奇。”她准确地道出了要害。她说得对。不过彼得也有他 自己的思想包袱。十六岁时他也像梅卡一样腼腆,而我的小儿子安格什却性格外向。 由于我从事政党工作,家里常常是宾朋满座,这对彼得来说无疑是受罪。不过他毕 竟步入了社交,常常毫无怨言地招待我的来客。照顾我们家养的狗,对姐姐、哥哥 和我都是那么关心爱护。这会儿给我端茶来了,这也是他乐意做的事。 他在我床边坐了下来,说:“梅卡已下厨房做饭,看来是粗手笨脚的,不过闻 起来还很香。”“她煮什么?”“剁碎肉和奶油冻。”“唔。”他笑了,并说: “正好,安格什和我为你租了一部影片回来。是讲罗宾·威廉斯的。在七一一①的 家伙说这是一部吵闹的影片。还有好几个电话找你,安格什已帮你作了记录,你可 能得等待他们回头再打过来。反正记录都在这上面。他笑着递给我一些纸条,“电 视台那家伙——被你那天打晕过去的家伙是叫瑞克·什班什吗?”我听说后,全身 不寒不栗。 ① 七一一,一种从早上7 点至晚上11 点营业的连锁店。 “对,就是他叫人送了一些鲜花来。”他说着做了个翘大拇指的动作,随即将 门关上了。我没提到“谋杀”两个字。多亏他想得周到,我打心里感谢他。我坐在 床上,呷了一口茶,浏览起安格什作的电话记录来。 有两件事是意想不到的:伊芙·波尔丘克和俊伦·伊默斯曾打过电话来。 我先给伊芙回话。听起来她很镇定,并邀请我和她一道去参加安迪的葬礼。 她说她不知道还有别的什么人可以邀请去。她和罗玛·波尔丘克即安迪的母亲 已多年没说过话了。“那么此外,”她无力地说,“就剩下凯里,当然还有你乔了。” 她对“当然”两字没作任何解释。我说我愿意和她一块去。她告诉我她将回来接我。 梭伦·伊默斯的声音听起来犹豫不决但却很友好。他说他打电话来是想确定一 下我是否安全到家了。我向他道了谢并告诉他,如果下次他到我们城里来时给我打 电话,我将会很高兴。我就此挂断了电话,并肯定他还会打电话来。我早上碰上的 事情三件就有两件办好了,情况肯定有了转机。 市里警察局的米勒·米勒德警长打过电话来,他这会不在局里,但他将与我取 得联系,一个叫伊朗斯达的年轻女人对我说。并且告诉我她曾听过我丈夫有一年冬 天在大学里讲授的人权平等课。 还有一些朋友打来的电话。阿丽·苏德兰,曾是我的私人医生和朋友,在得知 伊安去世时,曾打电话来致意并对安迪的死表示哀悼。还有收到两张请我赴宴的请 柬,那是豪沃德发出的。在这个世上,他们可以说是我的莫逆之交。大多数情况下, 对他们的邀请,我是欣然接受的。不过,今天我全都谢绝了。因为在会面时他们一 定会谈起安迪的死,这正是我目前所不能正视的。那天晚上再也没有比穿上我的棉 睡衣,坐在厨房里吃着梅卡烧的剁碎肉和冰冻奶油,然后蜷缩在床上,看那部七一 一的人说的热闹的电影更舒心的事了。因为在自己家里我有安全感,我可以避开 “谋杀”两字。 当我穿上睡衣、光着脚拖着步子走下楼的时候,我感到轻松自如,所有的电话 都回复了——我感到饥饿。梅卡做的菜带有姜和大蒜味。我走进厨房时看到她正把 一块酸面包放入烤箱去加温。安格什在切蔬菜。梅卡要我给自己准备一份饮料,再 看看饭厅的餐桌是否摆好,我一直跑来跑去。 餐桌上已摆好了刀叉——又是安格什做的。在桌子中央摆着一个水晶的大花瓶, 从它精美的雕刻我一眼就看出它是来自爱尔兰窝特福的精品。里面插满了非洲雏菊。 一半是充满生气的粉红色,我们以前管它叫美国美人,还有的呈玫瑰和橘黄色的。 夏末的阳光从窗口照进来,把花瓶的水晶刻面染成了火样的红色。那是一次在范· 高特野餐会上的中心装饰物。靠在玻璃花瓶边上有一个信封,里面装着用宾馆信笺 写的便条,那是瑞克·什班什写的。 上面写着:1963 年11 月22 日,阿尔道斯赫胥黎去世,他的死将永远只不 过是肯尼迪遇刺的一个注脚。谢谢你,克尔本夫人,是你阻止我成为安迪死的一个 注脚。我从来不喜欢看到我的名字用小写字体印刷。它的签名是用RS两个大写字母。 我给宾馆打了电话,并留言向他致谢。 无论怎么想,那是个愉快的晚上。梅卡的晚餐做得棒极了。吃完饭后我为自己 倒了杜松子酒和补汁,插上电扇,我们全家便坐下来看电影。七一一那家伙说得对, 影片可逗了,安格什倒在长沙发上睡着了。影片一放完,我就为他拿来了毯子和枕 头,用毯子将他包上,吻过他,就上床歇息了。 床头柜上那盏小小的黄铜灯发出的光在黑暗中成了一池温馨。在灯光下,一摞 有惹眼的封皮的小说没人去读,唤起人们读书的欲望。床上的铺盖被折了过来,枕 头被错靠在档头的床板上。又是彼得干的好事。虽然他今天已争得圣徒身份,我也 投了他一票。 我走进洗澡间去刷牙,我注意到窗户边椅子上散乱地堆放着我野餐那天穿的连 衣裙。我将它拾起扔进了洗衣房的筐子内。衣服下面是安迪那个蓝色的皮文件夹。 封面烫金的黑体字印着:“每一个乌克兰母亲的梦”。那是德夫和我在圣诞节送给 他的,那时他已经宣布他将角逐党的领袖。 我打开文件夹,想看看他最后的发言稿。我看到的并不是空两行打印在牛皮纸 上我写的稿子,只见一张灰鸽色的昂贵的纸,第三行用娟秀的手书写下了八行诗: 啊,玫瑰,你病了。 是那看不见的蛀虫,在夜里飞来,在呼啸的风暴中,找到你做温床,找到了绯 红的欢乐。 是他那黑暗隐秘的爱,将你的生命葬送。 在这页的顶端,有人写下了A 和E 两个字母。但不是分开写的,是用结婚请柬 上那种有小小卷曲花朵的方式联起来写的。 “是他那黑暗隐秘的爱,将你的生命葬送。”这就是安迪死前读过的最后的诗 句。这最后一个意象就永远留在了他的眼里。我这温馨、熟悉的房间立时变得陌生 起来,与世隔绝。我的双手一松,文件夹即从我膝上滑到了地板上。 那一夜我梦见了玫瑰和干的血色,以及那些不连贯的烫金的黑体字。我醒来时 顿觉口干心跳。 “是谁杀害了你,安迪?”我在黑暗中悄声说,“是谁扼杀了每个乌克兰母亲 的梦?”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