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安迪的葬礼结束后,我回到家,就看到梅卡的一张纸条,说她已经带两个弟弟 去理了发。我给自己烧了一壶茶,做了一盘土司,并将一砂锅为孩子们准备好的菜 放到炉内,便走上楼到我的卧室。我打开收音机听新闻,但我根本未听,6 点钟我 就睡熟了。 开始我睡得很舒坦,做了一些在我潜意识的陌生世界里自成逻辑的梦。 我只记得它们中的个别片断。我梦见我正在举行婚礼,并且正在与安迪跳舞。 我嗅出他呼出的杏仁膏的味儿,又梦见我告诫他别吃结婚喜饼了,我知道他身 处危险之中,但他不听我的劝告。接着又梦见了瑞克·什班什和我呆在我家厨房里。 他正在做杏仁糖霜鸽子。鸽子嘴上还缠着一缕缕的棉花糖。后来又梦见安迪也在那 儿,其余的就记不起来了。最后,我睡得又甜又香,再也没做梦了。 一觉醒来,卧室内已见晨曦。收音机上的数字钟指着6 点。我足足睡了12 小 时。 我下楼将狗放出来,煮了一壶咖啡,打开了收音机。听见来自公园那边那座玻 璃广播大厦没有窗户的地下室内一个男人的声音说:又一个晴朗的加拿大劳动节后 的周末,阳光灿烂、暖和,微风拂面——真个是去放帆、踢足球、烧烤的好时光。 我淋浴完毕,穿上一件T 恤衫和全棉便裤,一头扎进彼得的房间,问他愿不愿 意和我一道去湖边遛遛狗。 在我的三个孩子当中,彼得是和我最能安然相处的。梅卡则脑子灵,名堂多。 当你和她在一块时,不管你喜不喜欢,你肯定会卷入她那丰富的感情旋涡中去。安 格什则是个凡事爱提问的孩子。他富于幻想,固执但同时又富于创造力。他六岁的 时候,有一次我们刚从教堂做星期五祈祷回来,他把一根扫帚柄折断成两根捆在一 起当做枪。近黄昏时,我走进卧室,看见他站在那面全身镜子前,脑袋耷拉在一边, 两只手紧抓住他胸前的十字架,见了我他在镜子中的像就对我说:“这就是它该是 的样子。”这是千真万确的事。 彼得点子不多,也不固执己见,为人不卑不亢。他不是去运动,就是照管动物, 要么就是关心家里人。反正这三者常常被他变换着次序。那天早上,对我来说没有 什么比能与他安静地呆上1 小时更需要的了。 他下来后,我们套上狗,便朝湖边走去。那天,人们可以感受到这座城市正处 在一种假日的悠闲气氛当中——车辆稀少,只见几个慢跑的人过去,处处静悄悄的。 一阵微风从西南面吹来,这是好久以来破天荒一次,船坞那边的风向袋显示了生气。 湖水在阳光下泛起涟漪,彼得和我沿堤岸漫步时,可以听见湖水轻轻拍打着岩石的 声音。仰望长空,只见数十只天鹅正尝试着排成一个小V 字队形,看到这些,我儿 子和我转过身来面对面不约而同地说: “秋天来临了。”当我们转向我们家门前的小径时,我感到身心爽快,足以开 始新的一天工作了。像每周星期六惯常的那样,我们做了煎饼。然后我们一如既往 去湖岸俱乐部。多年来,两个男孩可以想象进行过每一种喧闹的运动,而梅卡则已 经从容易做的运动到能进行难度大的运动了。不过,唯有我的日常安排不变。每逢 星期六早上,我就穿上我那件从来就不时髦的游泳衣,戴上游泳护膝去游泳。然后 我洗个淋浴,穿好衣服,带孩子们上麦当劳去吃午餐,这才是生活中的一大快事。 事实证明瑞克·什班什是一个有造诣的、考虑周到的、不说空话的厨师。 他给我们做的饭即使不是我吃过中的最好的,也肯定是前十名。 他正好两点钟给我打电话,并要我在皮格利·威格利商场的鱼柜台那儿和他会 面。10 分钟后我到了那儿。一眼就看见他已经在那了。他那引人注目的个子穿着 编织得很粗糙的棉布裤子和深肉桂色的圆领衫。他身旁有一位孕妇满腹狐疑地注视 着一块厚鱼。她身穿一件印花女装绷得紧紧的,勉强遮住了她那微微突起的小而圆 的腹部。这时一个穿着黄色四轮滑行鞋的男少年到柜台前买了一塑料带壳的牡蛎, 就溜向商店前面去。瑞克·什班什对那两个人不屑一顾。他完全被他所指着的密封 在玻璃柜台中的东西吸引住了。 柜台后面站着一个面露愠色的女青年,她手戴着外科手套,拿着一条大鱼。 当我用手摸他的手臂时,他根本没有回头。 “好,你来了。”他说,“你觉得这条小狗鱼怎么样?这位小姐告诉我这些鱼 是昨晚才捕到的,今早上才从北方空运来。”“从鱼睁得很大的眼睛看,应该说她 说的是真话。我想或许在4 小时之前这些小狗鱼还游在拉克·拉·荣海湾营造它们 新的秋天的洞穴呢。”“你说什么?”他感到迷惑不解。 “我认为这鱼看来不错,瑞克。”“啊,那太好了。”他仍然心不在焉,“我 也这么想。现在我问你,你的孩子喜欢小狗鱼吗?”“我想没有谁的孩子会喜欢小 狗鱼。”他趁此机会又提议:“我们给他们买牛排,孩子们会喜欢牛排的。”他在 一个袖珍笔记本上写了些什么,然后对柜台后手里还拿着鱼的女人说:“我们就买 那一条和左边数起的第三条。”当那女人包鱼的时候,瑞克把笔记本递给我:“看 看你有没有想要加上去的东西?”他问道。他列出的可是一个可观的购物单。有鸡 肝、奶油、黄油、肉豆蔻、水田芹、小狗鱼、牛里脊肉、新鲜土豆、鲜时萝叶香佐 料、胡桃油、乌饭树的紫黑浆果等。在单子的底下还用小字写道:“乔,有没有花 园?”“你怎么能使你的购物单应有尽有呢?”我问,并把笔记本递还给他。 我告诉他:“对,我有个花园。”打我走进那家商店以来,他直抬头看着我。 他又说:“我希望你会喜欢我,乔妮。”他说这话出自内心,倒叫我吃了一惊。我 说:“当然,我肯定会??”说完我们俩尴尬地站在那里,直到瑞克灵机一动我们才 摆脱困境。 “好,这就好办了,现在让我们把皮格利·威格利抛到九霄云外,到你家动手 做饭吧。”从一开始我们就很默契。当我们从汽车后部行李箱中取出一袋袋的杂货 时,我顺便问他:“你喜欢孩子吗?”他转过身来,瞪了我一眼,问:“说真心话?” “对,要说真心话。”“我讨厌他们。他们把我吓坏了。”“我的孩子不会的。” “嗯,”他说,叹了一口气,一边把两袋杂货上头的法式面包小心地平衡好。又说 :“我倒宁愿被说服。”我猜测我和他谈得来的原因之一就是我们俩有两个共同的 爱好:美食和政治。 瑞克买了一条围裙,那是一条宽大的红白条相间的——屠夫用的那种围裙。在 他开始烹饪之前,他煞有介事地将它取下来。我们嘲笑他时,他就拿出一条复制品 ——但要小一些——给我。 “乔,你说过你是个讲究的厨师,所以我想也许我们能一道来做菜。”他帮我 扎好围裙,然后仔细地打量起我来。他说:“我都不敢想象为什么这些原料竟然都 是便宜买来的。现在让我们来喝一杯冷饮,就此开始吧!”“冰箱里还有一些卡它· 波兰卡牌白酒。”“你想得真周到。”他说,“我真个是高兴得不得了。”我和他 在厨房里大显身手。瑞克总是把他心中构思的菜一一做出来。而我和他不用商讨就 各自担当起几件事来。 另有一件怪事值得我注意。那就是,当我们站在那儿,那碗鸡肝放在我和他之 间时,我注意到当时瑞克给我的那个肉末饼配方竟会是我自己的配方。不过我的配 方对细节讲得也很清楚,这是他的配方所没有的。那是我身怀梅卡时,患有贫血病, 自己摸索得出来的。我们的医生当时给我开的处方总是:肝脏、肝脏、更多的肝脏。 那时肉末饼就是我能想出来换换口味的办法之一。我可以闭上眼睛回想当时我站在 B 大街我们家那阴暗的厨房里,试验过在肉饼中加入不同的草药和香佐料,最后终 于给我找到了麝香草和牙买加胡椒。我甚至还能记起,当我用伊安最后喝剩下的圣 诞节柯纳克白兰地酒来调湿我的肉末饼时,他的表情还历历在目。那酒真是种绝妙 的添加剂。可是,那时我们一年一度见到白兰地。所以后来我就改用了奶油和熔黄 油作为我的肉饼的添加剂了,不过用这两样东西又会摄入那可恶的胆固醇。但这也 成了我沿用至今做肉末饼的配方。如今,我面前这个男人几乎是陌生人,想不到居 然会有我制作肉末饼的配方,况且这配方一直与我的雷同至最后用干胡椒这一步。 我用汤匙将肉末饼从搅拌碗中盛到一个小碟子中。我对瑞克说:“这些年来我 一直以为这是我制作的拿手菜,想不到你也会做,这就使我这道菜大为失色了。不 过,不管怎么说,今天我们能一块来做它,我总是高兴的——这也是安迪喜欢吃的 菜之一。”他撕下面包的一角,涂上肉末,递给我。“这是给安迪·波尔丘克的。” 他笑着说。 “你也来一块。”我说着撕下了另一角面包,涂上肉末,递给他。“安迪请, 安迪请。”说着我们俩一本正经地将面包吃了。 作为不喜欢孩子的人,瑞克对我的孩子们可算是体贴而慷慨的。我们做饭时他 给彼得钱去买一袋冰块和一箱饮料,买回来后他又将冰块放入架上一个旧洗涤槽中, 以便使饮料在用晚餐时能保冷。也许,更值得一提的是,就在那天晚饭前,安格什 告诉我们,我们最多还有一个小时来吃饭就要去看棒球了,因为他上场的时间改了。 这时瑞克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们的请求。他说:“真的,乔妮,来得及,现在已经 是万事俱备,只需要把煤准备好,我们五个人便可以饱餐一顿,然后高高兴兴地去 棒球场休息室坐上一个小时了。”“我想安格什的教练不至于对我们坐在休息室观 战而大发雷霆。到那儿后我还可以教你一些棒球术语。你肯定不会介意我这样做吧? 现在我们还可以先让孩子们吃饱,等他们走后我们再慢慢吃,你知道吗?”“这样 就会错过一段你儿子精彩的表演了。你乐意吗?当然不。让我们再来一杯勃艮弟葡 萄酒再上牛排。回来后我们再用甜点心。我想渥太华的人听说我去观看了小个子联 队的球赛,一定会有所反应。”他快活地说,“你知道2 号周末的棒球赛可是非同 寻常呢。”于是我们坐到了棒球场露天看台中。一边喝着差劲的咖啡,一边听着球 员们的母亲坐在我们周围,为她们的儿子重复着那些枯燥的话:“上,勃纳登!嗡 嗡响像只蜜蜂??你去追他呀!??哼、孩子,哼??把球带进来,勃纳登,带进来!” 太阳从地平线上落下,天空被晚霞涂上了一束束粉红、桃红和紫红的光。 我想起了安迪,若是他在的话,他会是多么喜欢这样的傍晚啊!他一定会走下 球场,自告奋勇地做三垒的教练,为孩子们呐喊助威。想到这里,我能觉察我胸中 怒火中烧,他本应在那儿,真见鬼,他不应该死。想到这里,我的泪水禁不住夺眶 而出。 瑞克一言不发,只是伸手到前胸的口袋中抽出一条新手绢递给我。我抹干眼泪, 擤去鼻涕。 “对不起。”我说。 “别难过,乔妮。用不着掩饰你的感情。这个星期真是倒霉透了。来,快看, 这回安格什戴上头盔了,一定轮到他发球了??”那晚的球赛在我们的沉默中得胜。 最后一次轮到我儿子发球时,球发出场外,尽管如此海鸥队仍然以零比十三败北。 这有点像我们在民意测验中占上风,却在大选中失利那样。我们借着月光吃着紫黑 浆果馅饼。那夜瑞克和我坐在阳台上,沏了壶茶,慢慢地呷着,时光如流水般逝去。 孩子们在屋内穿来穿去。梅卡走来问我有无床单和枕套让她带去,她即将去萨斯克 顿开始她的大学生活。安格什出来讲到鹰的事,他问我是否知道穴居鹰比一个人的 手还小。彼得却是来谢谢瑞克为他们做了一顿十分可口的晚餐。他压低声音问我是 不是看到过他的打球穿的下体护身。这期间,瑞克和我坐着品茶、聊天。或者说, 是我在叙说。 应该说在黑暗中与一个自己不甚了解的人坐在一起并非一件快事。正如瑞克说 的那一周又是倒霉的一周。从安迪举起那个令他丧命的玻璃杯的那一分钟起,我为 他做了需要做的一切。现在,安迪已被安葬在吾尔夫河外几英里的一个小小的天主 教教堂的庭院里。我为他的妻儿也尽了我最大的力。我想,作为一个政党,我们必 须共同来研讨,谁将会成为我们的下一位领导人的问题。一切善后事宜均已妥善安 排。没有什么顾虑的了。明天,安迪辞世已告一周,时候到了,是节哀振作起来的 时候了。 在瑞克面前我用不着佯装坚强、勇敢。反正我以后多半不会再见到瑞克,即使 见了,他也已经知道我也不是一位完人。我可以照样生活下去。于是我又谈到了安 迪和我要写的那本关于他的书,谈到每一点混乱的、不连贯的记忆都会给我带来一 阵异样的刺痛和茫然若失的感受。但是,毕竟在安迪故去一周以后,在一位陌生人 面前,有一处痛苦我是不敢触及的。那就是,我还没有准备提出一个要害问题:究 竟是谁杀害了安迪·波尔丘克? 瑞克·什班什耐心地听着,直到我讲完。有好一会儿我们都不言语。我们俩坐 得很近,很近,唯有我们生命中那理性的雷池叫我们不得逾越。最后,瑞克抚摸着 我的手臂,我就此转过身来朝着他。月光下,他显得那么优雅而温情脉脉。用这样 的词来描绘他这样一个高大结实的男人是不恰当的。我真想他不断地抚摸我,我也 真想抚摸他。自我丈夫去世以来快3 年了,瑞克的手搁在我的臂膀上是那么温暖而 有力,使我感受着那难忘的性欲的挑逗。然而几秒钟后,他把手拿开,尤其是他开 口说话时,却一点激情也没有。 “乔妮,让我来帮助你写这本书。你认识所有有关的人,现在,你就在我眼前, 但我认为,光有这些还远远不足以使你能担当起这一重任。你从事政治工作已这么 久,你该知道,如果没有一个熟悉的名字附在传记上面,一个草原省份的政治家的 传记对他的国家会有多么深远的影响。我除了能给你的书的防尘封面上提供一个名 字外,还能为你提供一些具体情况。我并不是没有素材、没有关系,没有以英尺计 的档案材料。像这样写传记的事可以说容易,但也可以说难。我有办法可以使事情 变得好办,请让我助你一臂之力。”我被他的一席话惊呆了,不由得认可。最后, 我问了一个他必须回答的问题。我说:“瑞克,我想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使你热衷 于此事?我知道这里面也许有难言的隐衷,但告诉我,你为什么想参与此事?”他 耸了耸肩膀,说:“就连我自己也不能肯定我知道个中原因。但我只是想我该做点 什么来偿还一种孽债。”对我来说,这正是确切的答案。 “瑞克,让我们再来一杯白兰地,为安迪的书、我们的书干杯!我这里还保存 着一瓶真正特别的酒。那是伊安还活着的最后那个圣诞节安迪为他买的。我一直想 留到一个特殊的场合来喝,我想现在就是该饮用它的时候了。 来,让我们到奶奶公寓去,开怀畅饮。”“听起来好极了。但以上帝的名义问 问,什么是奶奶公寓?”“你现在就可以看看它。就是那间车库顶上的公寓式房间。 我用作办公室的。”我伸出手去拉他的手臂,并说:“来,带你去比讲给你听更容 易些。”他紧随着我,穿过漆黑的花园,走上公寓门外那通往小阳台的木楼梯间。 “我扶你过门坎好吗?”他问。 “我想用不着那样帮助。”我说着将钥匙在锁孔中转了一下。 门打开后,一股寒气扑面而来。我对自己生出怨情来,“糟糕,自从安迪葬礼 那天起就没人到过这儿,可是空调却一直开到了最冷那一档。”“这空调效果不错。” 瑞克搓搓他的手说。 “不是那么回事,效果一般。我想因为这地方密封得很严,像是这么回事。不 管怎么样,柯纳克在这儿。我看看商标。想到安迪总是那么慷慨。酒杯在这儿,我 们还是把酒拿到阳台上去喝吧,这儿实在冻得很。”瑞克斟满了酒,月光下,我们 就站在那个可笑的阳台上,互相注视着。 “这一杯敬安迪·波尔丘克。”这是他那天晚上第二次这么说。 “为安迪和明智的人们干杯。”我说。我呷了一口酒,体验到柯纳克的后劲传 遍了我全身的血脉。 清早,我到旅馆接他,驾车送他到机场。他却不让我下车送他,说:“机场是 个令人伤心的送行地。”说着他伸出手来用手指顺着我的面颊的线条抚摸着我。他 最后说话时声音是干哑的,“我今晚给你打电话。”他打了。那以后一连打了几个 晚上电话给我。在我和瑞克·什班什的关系中,值得记忆的是,他不早不晚来到了 我的生活中。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