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甜中有苦”不是我的工作用语,但它却在我女儿准备好要去上大学那一周里 仿佛拂不去的阴影般纠缠着我。自她出生以来,我就害怕梅卡有一天会离开我去上 大学。但,猛然间,那个9 月她离开家看来不仅仅是不可避免的,而且也是对的。 我和我母亲的关系一直不怎么融洽,这使我担心我将来如何与女儿相处。是梅 卡解除了我的担忧。从她呱呱坠地那天开始,如今她已长成一个自信的乐观向上的 少女。她分担我的忧愁,更多的时候胜过分担我的责任。在伊安刚去世的那几个月 里,我依仗着孩子们,因为她最大,因而也最依仗着她。在那黑暗的日子里,我一 觉醒来往往是又倦怠又伤神,唯一能做的事是在床上辗转反侧,眼睁睁地望着那黎 明的曙光照射在糊墙纸上。又是这个敢于正视现实而又能振作起来的梅卡,总是早 起送弟弟们去上学,然后端一杯咖啡给我,自己才匆匆赶公共汽车去高中学习。我 并不为那段时间有她而自豪,但她功不可没。现在梅卡再也用不着去受第二遍那样 的苦了。 那个9 月就是她要搬进一个属于她自己的地方,自己做饭、洗衣、上课堂,自 己去幻想的时候。她打心眼里喜欢安迪。不过她毕竟还不到十九岁,他只是她生活 外围的东西。他的去世使她伤心,因此对我的悲痛她也非常敏感。不过,一周之内, 她生活中崭新的一页就要开始了,难怪她喜形于色。 我爱梅卡,也为她高兴。但当我站在那儿审视着我的女儿时,想想今后炉子里 可没有她烤好的土司,再认真看看又没有她熨好的床单时,我的感受何止是失去了 什么——不只是失去了她,而且失去了自我。 想起28 年前,我是自个儿带着衣箱,走上多伦多大学维多利亚学院对面那幢 房子三楼去的。就是我邀请我的那些政治科学研讨会的成员到我查尔斯大街的公寓 来聚餐,至今也有四分之一世纪了。记得我们那时候吃着意大利实心面条、喝着用 草编篮子装的大瓶大瓶的意大利葡萄酒。整个晚上,我们争论不休。从《马伦巴最 后的年月》一书谈到阿恩·伦道的哲学。就是在那一年里,我与伊安认识。我们第 一次约会时,他带我到了多伦多北部他的逻辑教授家中用午餐。我记得那位逻辑教 授当时近四十岁,自命不凡。据说是聪明过人。他的妻子名叫贝芝,和我一样年仅 二十一岁,但已有了三个年幼的孩子。她父亲原是美国麻省理工学院的数学家。逻 辑教授在她十六岁时娶了她。用他的话说是“这样他能帮助她成长”。除了孩子, 贝芝还养了两只长毛垂耳的狗,她管它们叫“教授”和“夫人”。 那是一个冬日里星月交辉的夜晚,伊安和我沿着荣格大街步行数英里回家。我 捉住他的臂膀,甚至透过他厚厚的冬外衣,我感受到了一种性的挑逗。 那天夜里,我明白我要嫁给他。但除此之外我却不想要贝芝那样的温馨的小家 庭生活,整天价泡在婴儿和狗当中,还要从那本《家庭烹饪》中去学会做砂锅菜。 我们的生活一定要不同凡响。伊安和我如同双星座,是独立的、辉煌的,也是永恒 的。总之,我们要不同凡响??现在该轮到梅卡来开启她那首次私自拥有的家门了。 轮到她为朋友们准备晚餐,轮到她作出自己的选择了。我知道我是多么地怀念这两 者:我的女儿,还有我那年轻时的倩影。 那一周也不全是哀伤的,如同自然一样,政治憎恶空白。一连十几天,我们的 党没有了领袖。搞政治你得做你非做不可的事。记得我们的党曾一度陷入深深的经 济危机当中。一次我去参加一个葬礼,看到死者最好的朋友站在举行葬礼的教堂外, 拿着一水桶的油炸鸡在为我们的党募集捐款。当时没有一个人感到吃惊。就连一位 寡妇在去墓地之前,也给那人开了一张可观的支票。生活就是这么过来的。 甚至有人来请我支持克里格·伊文森,我也并不大惊小怪。早些年我儿子彼得 就给了他一个雅号——窝囊废。从此,他的雅号就一直在我们家人中沿用至今。 克里格·伊文森以前确是个拖沓、窝囊的人。他身材高大、动作迟缓、身体像 散了架似的。这正好与他妻子那钟表机件般紧凑的身子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我以前 一贯喜欢克里格。往往在星期三一大早,当我光着脚不施粉黛走到门边时,就看到 他跪在地上,透过玻璃门和我的狗在谈话。我不记得这里面的缘由。 即使是现在,至少在我眼里,克里格总是满怀希望的。他曾想要得到三样东西, 我了解这点是因为多年以前当我的孩子年幼时,他本人告诉我的。 这就是他常干的那种傻事。他还说过他想与他的妻子和儿子亲近,想有朋友与 他一道饮酒和谈法律,他甚至还想成为利宅那小花教堂的一名神职人员,在那儿服 务到六十五岁,然后退休回家写回忆录。我想,他对于生活并不算苛求。 克里格的梦想本来算不得宏伟。但朱丽·伊文森却把它们全给删改了。 起初她对他们儿子的爱付出了很多心血,后来又变得十分有限。这使马克迷惑 不解,从此疏远了他们。她的政治野心又致使克里格与朋友们的关系不融洽。她要 使克里格成为党的领袖的热望,已危及到他在小花教堂中的席位。 她已经使她丈夫的名字变成了我们嘲笑的这些名词的同义词。比如:不中用的 家伙,没有脊梁骨的人,怕老婆的人等。她使他成了别人的笑柄。但当我看见他在 9 月的阳光下,猫着腰与我的狗说着体己话时,我免不了对这位老伙计油然生出几 分同情和怜爱。 他很高兴看到我,也很感激我邀他进来喝咖啡。当我们坐在梅卡收拾行装的噪 声中谈及我的孩子们,她像又回到了以往那种关系融洽的日子。我告诉他我曾花了 一点时间与马克·萝利在一块,并看望了他们的儿子。一谈起这些,仿佛有人给他 打开了一个开关似的:他兴致勃勃。我们谈到了马克的文质彬彬、萝利的美貌,以 及他们的儿子的睿智。谈着谈着,克里格喜形于色。后来,蓦地,好像开关关上了 似的,他住了嘴。 “你知道,朱丽认为马克已背叛了她。”他说。 我们尴尬地坐在沉默之中。即使提到朱丽的名字,对他来说也足以显示出将太 阳光从早上收敛的威力。最后,他像只老狗似的使劲摇着身子:“不管怎么说,乔, 我来这儿有一个原因,这你是知道的。我想争当领袖。如果你到别处去有使命或是 你想等等看还有谁宣布竞选,那也行。我只想提请你们考虑我。”“会考虑你的。” 我说话时力图显得温和。 “但不会认真考虑,也不会考虑多久。”他泄气地说。 “克里格??”我力图找到一个借口来拒绝他的请求。“你是这么好的一位候选 人——人人都说你是最好的一位。不过,你知道的,这次选举的提名有限,况且残 局难以收拾,内幕不得而知。所以,我想,我们需要一个??”“更精明的人。”他 为我补出了这个词。 我不好妄加评论。 “真是活见鬼,乔,这么多年来,这件事一直是我们的一块心病。要是安迪不 举行最后一次接见选民该多好。那次差点没把朱丽气死。”他看看表起身说:“好, 我该回家了。”这位窝囊废终于要走了。“谢谢你的咖啡和与我谈心。”我又伤心 又难堪地将他送至门口,他刚要走又转过身来说: “我不能再让她失望,乔。”“我知道这一点,克里格。”“她为我牺牲了一 切。”他直截了当地说。说完他慢吞吞地走上小径,钻进汽车,回家去了。他和朱 丽的婚姻始终是我不敢想象的。 故事还有一个尾声。第二天,我们把所有东西都装上了豪沃德的货车后,我跑 进屋去拿我那副太阳镜。这时电话铃响了。我本来不想去接,但又担心孩子们有什 么事,或是我在萨斯克顿时雇的那位来陪伴孩子的大学生有什么事找我。我一把抓 起话筒,原来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你别挡他的道,乔。克里格不算厉害,我可是不好惹的。”随后是一阵干巴 巴的怪笑。电话挂断了。原来克里格把与我的谈话对朱丽说了。 当我坐进汽车时,梅卡对我说:“妈咪,你脸色苍白得像死人。”“没事,只 是刚接到了一个吓人的电话。”“是个古怪的人打来的?”梅卡关切地问。 “不是,我的心肝。记得马克·伊文森吗?嗯,刚才打电话来的就是他的母亲 朱丽。”我戴上太阳镜,说:“我想朱丽这回可要大耍泼了。”梅卡笑了,但豪沃 德却正言厉色地说:“你可要提防她,乔,这人的脾性可是野得很啊。”“我会当 心的,豪。来,上路吧,老家伙。”梅卡是我们家的骄傲。她不想和我们一块用餐。 她的新居是第九大街上的一幢两层楼的房子。她和她男友早在夏天时就来这儿租下 的。是从一位要去都柏林学一年罗马教皇格里高里皇后事迹的妇人那里租来的。在 我看来这房子真是好极了。我们花了一个下午安顿好家具。再整理好梅卡的东西, 屋里就更宜人了。但我女儿却跟我不一样。她说她知道家里的一切没安顿好之前, 吃饭也不香。她指的“家”是第九大街上她自己的家。所以她就此挥手与我和豪沃 德道别,要我们自个乐一乐。并邀请我们第二天回利宅那市之前与她一道吃意大利 实心面条。 “你就这样把一个心都快碎了的妈妈领到外面去吃饭吗?”我站在我女儿新居 门前的人行道上问。 “你会喜欢这地方的。”豪沃德说。 “我敢打赌,这儿会有真皮封面的菜谱。”①豪沃德若有所思地注视着远处, 说:“你知道,我相信会有的。”说到吃的,豪沃德没有什么猎奇心,记得多年前 有一家新潮餐馆在城里刚开张,我和伊安在休会时拖他上那儿。他不声不响地与我 们一道享用了一顿后,却找来菜谱,一个劲地寻找比舌鳎更实在的菜肴,他的失望 是不言而喻的。自那以后,大凡与他共餐,我便让他挑选餐馆,那些出售厚块牛肉, ① 有真皮封面菜谱的餐馆多为豪华餐馆。 酒吧里有苏格兰威士忌酒的餐馆总是被我们首选。 那晚,当我们驾车来到西边时,他说:“你会喜欢这地方,乔。他们出售自己 培植的蔬菜。”“他们是不是也宰杀自己养的食用牛?”豪沃德用鼻子哼了一声, 说:“难怪梅卡晚上不想让你和她呆在一块。”“哈什”真是一家名不虚传的餐馆。 里面除了有许多精美的橡木家具和黑皮沙发外,还有一个大壁炉,在9 月里清凉夜 晚的烛光下,给人以舒适的感觉。待侍者送来菜单,豪沃德点了两份带冰块的格兰 费迪奇饮料。我要了带弯管的苦艾酒。当我们的饮料送来后,豪沃德从容地心满意 足地拉开了他的苏格兰威士忌酒瓶,便靠到了他的椅子上。 “嗯,告诉我,你好吗?”他说。 “我想挺好。但我现在不想谈我,我想和你谈谈安迪的事。”“那没问题。” “你知道,警方现在将安迪通常用来放讲稿的文件夹拿去了,就是那个蓝皮面有??” “烫金的‘每个乌克兰母亲的梦’等字在上面那个。”豪沃德接着说完了我的话, 笑了。 “米勒德警长发现了一首诗在里面。那是早就有的,我知道。因为安迪上台之 前我正好检查过那个文件夹。是有人从威廉·布莱克的那首《病玫瑰》诗中摘录下 来的。我想这在大多数大学一年级新生的英语课程中是司空见惯的东西。不过抄这 首诗的人书法倒是很漂亮。这摘录到讲稿中是否有点多余? 在诗页的顶端有两个字母——或许是某人的姓名的开头两个字母,A 和E 。况 且这两个字母用一束小圆圈联在一块。就像结婚请帖上把新郎新娘的名字首字母联 起来那样。我总是忘不了那两个字母。”豪沃德一饮而尽,把空玻璃杯小心放到餐 桌上放酒瓶的带轮银盆中央。 这时侍者走过来问我们还要点什么。 豪沃德满怀希望地看着我说:“这儿的烤牛排是公认一流的,不过一碟总是够 两人吃,而我总是独来独往,现在我们俩来一碟怎么样?”“肯定好。”“那我们 就要这个和——”他指着酒类格里要一瓶波尔多葡萄酒——“要半公升装的。”侍 者离去之后,他转过身对我说:“对那两个首字母,你如何认识?”“我想最明白 不过的推测是他们俩结婚时用的姓名首字母联写——我指的是安迪和伊芙。但无论 是谁将那首诗放入文件夹,谁就是杀害安迪的人。 我肯定这一点。你认为伊芙·波尔丘克会是元凶吗?”这是我第一次大声说这 句话。当时感到一阵不安的震颤。 我们选的餐桌靠近壁炉,那玫瑰色的火光将豪沃德的饮料染成了火红色,在他 那张苍老的鹰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他看起来倒像是一个可以与人谈谋杀的人。 “我不知道,乔。我不是那种愤世嫉俗的人中的一个,认为人人都有可能是主 谋。或许那儿就有一道我们多数人不可逾越的障碍。不过伊芙这辈子算是苦命的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侍者为我们端上了酒,豪沃德默许了,所以侍者为我们都斟满 了酒。“你知道,乔,我很乐意我们能讨论一下这事。尽管这样叫我们很倒胃口, 不过,自从安迪死后,我咽不下饭何止几顿?你知道,要不是我,安迪永远不会与 伊芙结识。”色拉端上桌来了,豪沃德乐了。“你看,这个菜你可中意?”他问。 “你要注意看看是不是样样原料菜你都认得出来。这上面有一层蒜泥佐料。这儿的 人很聪明,要是你还不饿吃不下正餐时,他们会在正餐前为你端来色拉。”“好, 让我们言归正传,从头道来。这个头就得追溯到我三十岁生日那天,即1963 年4 月17 日。那一天我抵达安大略的达拉莫港口,也就是那天我见到了伊芙·罗斯考 特。”当他说起罗斯考特这个姓氏时,我像是打开了一台电子游戏机那样——看到 到处都有光亮,到处都响起了铃声。这引起我的警觉,我马上问道:“你是说伊芙 是罗斯考特——罗斯考特一案中罗氏家族的一员吗?我从大学生时就记得此案,但 怎么会没有人告诉过我伊芙属于罗氏家族呢?”豪沃德夹起一块西红柿,笑了: “因为,我的朋友,这事与你毫不相干。 真的,乔。这事与谁都不相干。毕竟,伊芙又没犯过罪,她来到此地开始了新 的生活。从这事又能得到什么呢? “反正4 月17 日那天我到了达拉莫港。当时像我这样一个从印第安地区来的 乌克兰男孩子,如同到了月球那边一样。两天前是瑞·路易斯从多伦多给我打了电 话。他是我在萨斯克顿上法学院时的教授。他对我的专业有一点儿了解,因此他知 道,我在控制精神病法律方面有专长。想想看,那是搞政治的前提条件。反正是瑞 给我打了电话,告诉我他有个案子要办,而我真能助他一臂之力。他还说在办案过 程中我也可以在东部地区扬扬名。那时这个主意对我真是求之不得。 “反正我是乘头班机出发了。瑞亲自到机场接我,并载我到达拉莫港。 要知道,乔,我对那次行程至死不忘。”他呷了一口酒,又说:“那是4 月里 的一天,我们行驶在安大略的郊野。 真是叫人难以置信,就是这同一个上帝居然会造成那偌大的草原,那绵延的山 岭、小河流水、长满野菊的沟壑,还有那些农场——”他摇摇头表示不相信那是真 的,“所有那些个农场上都点缀着新上过漆的粮仓,还有那毛茸茸的羊群和用篱笆 围好的一块块耕地——它们看起来简直就像你要给孩子玩的立体画玩具。那天中午 时分,我们到达了达拉莫港——那是个小巧可爱的地方,你可曾到过,乔?”“有 一次周末与一位学校里的朋友去过。”我说。 “嗯,后来瑞领我到旅馆去吃了午饭。就带我去罗斯考特家,满足了我盼望知 道的一切。家长都德·罗斯考特那时呆在达拉莫医院里。他的脸、脖子、腹股沟周 围都被严重砍伤。但他还有希望被救活。主妇梅德林奋力制止时左手失去了四个手 指头。那四个指头都被砍掉了——毁了——但不到一周便可以出院。女儿南希·罗 斯考特,据报纸说是曾挥舞着斧头,那时正在达拉莫港矫形中心医院的病房里,被 判了差一天就两年由省监狱监禁。那里也用作押候中心。南希像臭虫般发狂,但身 体没毛病。伊芙·罗斯考特是小女儿,就是她打电话给瑞,请他来处理纠纷的,我 们去时她正在家等候。”“那个家——瑞在谈起这个词的时候随便地摇了摇头,但 他这样做是远未表达他的意思的。那时我已三十岁,但我还从未进过有钱人的家— —上帝呀,乔,那屋里的摆设使你明白为什么人们要拼命去追求金钱。”我报之一 笑。自从我认识豪沃德以来,他一直过得很富裕。但他总是谈起仿佛要退了酒瓶才 能付得起下顿饭钱似的。 豪沃德会意地笑了:“我懂,我懂,乔。不过你本该看看罗斯考特的家——当 然我是指在另一种秩序井然的情况下去看。房子本身就够漂亮了——我猜是护墙板 漆成的灰色。有时候看起来呈灰色,有时候——紫色光投下的是什么色?”“是不 是淡紫色?”“对,是淡紫色和紫丁香色。屋子的周围到处都种满了紫丁香——有 白色的和紫红带粉红和??”他不由得笑了起来,“淡紫色的——有多高雅——那是 一幢给高雅的人居住的高格调的房子。但一个星期以前,就在这幢房子里,那个二 十五岁的女儿企图用斧头砍下她那老爹的脑袋,她精神失常了,当她母亲奋力制止 她时,她砍断了她母亲的手指头。”“啊,上帝呀,豪沃德,这太不应该了。” “我和瑞按响了电铃,正当我们站在阳台下等候的时候,瑞·路易斯曾对我说过一 些话,那也是我对自己重复过上千次的话。他说:‘孩子,不要让这些人冠冕堂皇 的外表征服了你,一旦失去理智后,他们也会像我们这些人一样,干出丢人的事来。 ’那些话,我想是我终生难忘的。当我走进前门的路上,我认为难以相信曾经有人 在这儿作过恶。 “玛蒂和我那时候刚买下我们的第一栋房子,距离梅卡的新居约有三个街区远。 靠近天主教会办的学校。当然,那是为了方便玛蒂上学。反正我们已经将房子装备 好。我们觉得它还很不寻常呢。但是,就在罗斯考特家隔壁真太可悲了——真是间 倒霉的房子。 “那天,管房子的人领我们走过一个保龄球场那么长的大厅,大厅两边的墙上 挂着精心摄制的那一家人的照片——我想是他们家族祖先族系的照片。当我看到穿 黄色制服的警察列队在那儿警戒,并用一张大写字台和一个球状物及许多书堵住了 一个房间的入口——那是老头子的办公室,我如同挨了闷棍一般,愈来愈感到不安。 因为那是我们通常说的出事的现场。看房人一直带我们走到大厅的尽头,打开一扇 门,我们就看见那是间日光浴室——她管它叫罗马式建筑内部的中庭,房间中央有 一套柳条家具,还有一些花坐垫的椅子和一张圆桌。我们一眼就见到伊芙正坐在那 儿等我们。她样子就像那些要去参加生日聚会的可爱的小姑娘。”“我们的正餐来 了。”豪沃德说。“以后还要不要我来挑餐馆呀?”他问。 “由你挑到我们死的那一天。这儿可真是个吃饭的好地方。”烤牛排送上来了, 它的外表烤得恰到好处,里面的肉质呈粉红色,上面铺着一层用新鲜的龙蒿叶调制 的佐料。侍者把牛肉切成薄片与蔬菜摆好,又不声不响地送上了椭圆形的白蜡碟子。 “你知道,无论你想要谈什么有关伊芙的事,过去多年的情况我们已谈得很多 了。她是个大美人。我第一次见她那天就差点没叫我的心脏停止跳动。 那时她约二十岁,头发是乌黑的,直到那次出车祸后才变灰白。她的发型有点 像1963 年妇女流行的那种蓬式的。那位管房子的人叫卡特莱太太——上帝呀,乔, 我经常有半数时间记不得自己的汽车停在那儿,但这位25 年前只见过约摸3 分钟 的管房子的女人的名字,我至今还记得。反正我只记得当时是卡特莱太太为我们端 来了甜烙饼和茶。我当时见到的一切均很文明。伊芙当时很冷静沉着。她一边为我 们倒茶,递过来黄油之类吃的东西,一边向我讲述了这幢房子的历史。紧接着,她 又用那平缓的声音低声地向我追述了那晚的情形。”“她讲的时候态度怎么样?” “她作为一个倒霉的见证人——把一切细节都向我讲了。她当时是心不惊肉不跳, 也不歇斯底里,甚至还加上了一些自己的评论。如:‘我相信我姐姐说过!’‘我 清楚地记得我父亲很快地朝窗口走去。’反正她当时是将她知道的有限情况对我说 了。她讲得并不好。用伊芙的话来说是她姐姐举出了从她还是小姑娘时,她的老父 亲曾对她行为不轨——又是用伊芙的话来说——所以使她一直抬不起头来做人。乔, 当时有你帮我就好了。你知道伊芙这个人每当你快要谈及事情的要害时,她总是略 略地一笑了之,不愿痛痛快快地说出来。所以当时她就说:‘我姐姐说如果她不能 抬头挺胸做人的话,我爸也别想抬头挺胸做人。因此,她就抡起斧头朝我爸头上、 身上砍去。’说完这一切伊芙笑了,并发誓无戏言。乔,她很奇怪,我们当时居然 不发表意见。 “‘反正,很清楚,当我妈起来制止我南希姐姐时,南希就砍断了我妈的手指 头。’”我咽下了剩下的酒,又给我们各人斟上了一杯。“伊芙都见到这一切了吗?” 豪沃德的脸色很阴沉,说:“虽然是伊芙目睹了这一切,但难就难在她不愿意让我 们利用她提供的材料。她是这么说的:‘现在你们知道了事实真相,这就足以帮助 你们去对证了。’对证——证实他们那些当时在场的人所说的一切。‘但我在这儿 对你们所说的话,是不准你们传到屋外去的。’说完她就走了出去,让我们坐在那 儿无所事事。”豪沃德夹起了他最后一块牛排,侍者走过来将碟子拿走。豪沃德又 要他为我们俩拿咖啡和饮料,而后,他就心满意足地靠回椅子上。 我坐到椅子边上,又问:“后来又怎么了?”“没有多少可说的了,瑞和我使 出了浑身解数,但伊芙始终不肯出来作证。那一对老夫妇和南希小姐都是一派胡言 ——他们竟然说那天的事是一次意外事故,是南希精神失常。他们都认定小南希一 直是那么可爱,她的话靠不住、靠不住、靠不住。这就是他们的解释。南希后来去 了美国纽约州北部的一家精神病院。美国人对这类事情可是比我们开明得多。只要 你付得起钱,你就可以以精神分裂症为借口在那儿藏匿起来。那以后那对老夫妇又 回到湖边的房子里悠哉游哉地过活。我不时地还在《环球》杂志上看到老罗斯考特 的照片——被任命为这样或那样的董事。”说到这里豪沃德摇摇头,然后双眼向上 看,“乔,你想和我分吃一块奶酪饼吗?他们每个饼里都搁了特别的佐料,你会喜 欢的。”我哼了一声,说:“豪沃德,假若我们再吃奶酪饼的话,这顿饭我们摄入 的卡路里就会变成六位数了。”“乔,别提什么卡路里了,好不好?”“好——现 在就告诉我伊芙是怎样到这儿来的?”“她就是这样来的。审讯过后我得到了一张 由伊芙·罗斯考特签发的支票。假如当时我不是因为要购置新居急需用钱的话,我 就会把支票搁在那儿。 不过那是一笔可观的钱,玛蒂正等着这笔钱来修后院的围篱呢。后来,反正在 律师协会召开的会议上我见过瑞·路易斯。起初的几次见面我们还总要谈起罗斯考 特家一案,后来,你也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们见了面就各谈各的事,渐渐地罗斯考 特之类的事就被抛在我脑后了。 “后来有一天,大约5 年后的一天,我想一定是1968 年的事,或许是那几年 世界不太平静的日子里。我正穿过大学的校园,正好碰上一次反对越南战争的示威 游行。在游行的行列里伊芙·罗斯考特和安迪·波尔丘克并肩前进。他们可是难得 的一对。安迪当时就像你认识他那会儿那么显得英气勃发——当然是留着长发。而 1968 年时的伊芙更不能与我们今天认识的她同日而语。你还记得那时孩子们常常 谈起要自由自在的事吗?嗯,那一天伊芙可自在了。她再也不是瑞·路易斯和我在 达拉莫港见到的被困的洋娃娃了。也不是你我认识的一个脆弱的女人了。她已摆脱 家庭的羁绊,出落得益发秀丽了。 “安迪当时正在上我的犯罪法班。见了我他招招手,走过来向我介绍了伊芙。 你知道伊芙总是故作吃惊的样子。我本来对他们俩的关系打算装聋作哑的,但当时 伊芙冷静得令人为之高兴——立即把手伸到我手里,说:‘豪沃德和我早已见过面。 事实上为了他我才到这儿来的。在经历了南希的风波后,我的确需要找个地方去避 避风头。有一天我坐在那儿灵机一动,就想到了,来萨克其万了。我的意思是说在 这儿谁也不会去追逐任何人了吧?’说着她面露喜色,用双手搂住安迪的腰,把头 靠在安迪肩上。他们俩真个是天生的一对。不久他们便结了婚。其余的事你都知道, 不用我说了。后来又出了一次车祸??”说到这儿,他拿起那盏中间点了一支蜡烛的 小灯,结论般地说:“正如我说过的那样,伊芙·波尔丘克确实是命苦啊。”“我 真不明白,她是怎么熬过来的?”我说。 “这个问题是由精神病医生和哲学家来回答的,我只不过是个无用的政治家。 像这样的问题我无可奉告。”我伸手过桌子挤了挤他的手。“并不是无用的。”我 说。 那家餐馆做的风味特别的奶酪饼正如豪沃德夸奖的那样是举世无双的。 但当他吃饼时他却不加赞誉。我们吃完后,他的身子俯过桌面,瞪着我看。 “乔,我想那天凡是出席野餐会的人都是嫌疑犯,你有没有特殊的原因要多了 解一下伊芙呢?”“没有。至少没有比怀疑我们当中的任何人有更多的理由要怀疑 她。别忘了,那天出席会议的有五千人呢。我知道警方对安迪一案已有了大进展, 我真希望我能打开收音机,能听到他们已经逮捕了某个可怜的疯子是杀害安迪的凶 手。他杀害了安迪仅仅是由于那天早上从床上起来时下床的那边不对,或是上帝告 诉他那样做的。但我们总得要面对事实,已经11 天了,警察们还是两手空空。如 果不是因为有某个精神分裂症病人在作案该怎么办呢? 如果是我们认识的某个人是凶手,我们又该怎么办呢?如果是我们当中的一个 人杀害了安迪又该怎么办呢?”豪沃德摇了摇他杯中最后一点酒,就将杯子放了回 去。“我不知道,乔,你还记得那天电视里的情形吧,那位警官的开场白是这样讲 的:‘就会小心翼翼地,我想这就是你们所能做的,小心些。’”梅卡,最体贴我 的梅卡已经帮我打开了行装,把我的裙子和大衣挂好,以便第二天穿。她甚至已经 把我的睡衣和长袍都甩在我床上了。 “我枕边的巧克力糖哪儿去了?”我问。 “你已经不需要它了。我敢打赌,你和豪沃德把什么东西都吃喝个够了。 顺便问一句:他现在在哪儿?我猜他会来我们家喝茶的。”“今晚不来,小丫 头,他有点累了,明天又要起早,因为我打算去看望罗玛·波尔丘克。”“是安迪 他妈吗?”梅卡问。“嗯,别让她有机会来攻击你。”“梅卡,你怎么会说出这样 的话来,你根本不了解她。”“啊,我了解她。有一天晚上,正碰上你对我的化学 成绩唠唠叨叨,我就向安迪诉苦,你知道他是个非常好的人。反正就在那天晚上我 们进行过一次有关母亲的长谈。”我吃了一惊,忙问:“是什么时候?”“我读十 一年级那年期末的事。还记得那时你对我说如果我的化学不及格的话,以后就只有 去公共汽车站洗厕所了!”“记得,不过,你化学不是及格了吗?”“反正只得53 分。当然安迪当时是站在你一边的。你们都说对我们唠唠叨叨是出于爱心。在你们 俩共同维护母亲的过程中,他说出了有关他母亲的趣事。”“比方说是……”“他 没有举例说明。该睡觉了。你明天还要去看安迪他母亲呢。豪沃德总是说我对看到 的事有偏见。但你总该明白……”她笑了,并俯身吻了我,与我道了晚安。——会 有这样的母亲,她们会葬送了孩子。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