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我坐在奶奶公寓中,凝视着11 月的夜空,雪已经停了,我后院中仍是白皑皑 的一片,屋中的灯光洒在上面,闪闪发光,煞是好看。我和我的狗都上这儿来了, 我知道,护卫我的人全都已经远离我而去。 雪的表面光滑而松脆,但并不深,我知道只有薄薄的一层。踩在上面,你准会 将雪下面的、覆盖在冻土上的潮湿发黑的落叶踏破,陷入泥中。 庭院那边,我的屋子屹立在黑暗中,我们这些理性的人们曾在其间策划我们的 一生,但如今它已绝非安全之地。这时我腹部阵阵痉挛,我弯腰搂住双膝,将身子 来回摇晃,摇呀摇的,不时还发出悲鸣和呻吟。我摇呀摇,直至东方呈现鱼肚色, 才入睡。 我坐在椅中醒来,感到很冷,居然一时间分辨不出是什么时候,自己在什么地 方,只觉得似有锤子在敲击我的脑袋;直感到口干舌燥。屋里已通亮,电话铃响了。 电话另一端是一个和蔼的男人的声音:“我想请伊安·克尔本说话。”我想我 得当心点,不能让别人听出我神智不清楚。 “我丈夫已去世了。”我说。 只听那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我很抱歉,克尔本太太。请原谅我在你伤 心的时候打扰你。”“不,已经有……他已经去世好久了。你刚才提到他吓我一跳。” 我的心的确在怦怦地跳。 “那么,克尔本太太,这事我只得对你说了。我名叫海尔克·德·莱斯。 我打电话给你是因为我刚刚买下了‘住房虫害防治所’。”“我不需要杀虫人 员来帮忙。”“克尔本太太,我不是推销员。当然,你不需要杀虫人员是对的,因 为你已经有一个了——那就是我。请允许我解释一下。昨天我花了一整天来细看店 里的售货发票——让我自己熟悉熟悉业务。我看到我们曾为你提供服务的记载,我 想其中有些错误——”“是我的错吗?”“请听我说完。这不是钱算锗了,事实上, 你所有账都很快付清——况且是预付的。你没错,我担心是我们弄错了。克尔本太 太,你在听我说话吗?”“是的,我在听,请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你要什么好了,我 今天身体一点也不舒服。”“那是有关你后来又要求我们为你灭白蚁的事。如果你 同意的话,或许我将我们的说明在这儿念给你听更好些。”我感到几乎无力说话, 但还是对他说:“念吧,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好了。”“你的地址是东湖路433 号 ——是你家吧?”“对。”“在你家后院有一个车库,车库顶上有一套自己盖的公 寓房,面积为150 平方英尺,从小阳台上有一道门可以进入屋内。”“对。”“套 房的钥匙在房门左边粘在窗户里面的一个花盆箱中的小塑料袋里。”“不对……” 我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听得出来海尔克·德·莱斯不太高兴,但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坚定。他念道: “灭白蚁的计划从10 月8 日星期六早上9 点30 分开始执行,每周一次——那是 用红笔在下列画了线的,克尔本太太。——直至通知我们不喷药为止。在付款栏中 写着:预付现金。在顾客姓名栏中是伊安·克尔本的名字。 接着又是用红钢笔手书的一行字:绝不能让家中别的人知道这个喷药计划。 主妇和小孩知道就麻烦了——他们都是环境保护者。其中“麻烦”两字是用大 写字母写下的,并且还在下面画了线。”我听后简直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立刻 拿起一支笔在我面前的笔记本上写下了“杀虫”两个字。 “德·莱斯先生,你能把你们一直在我屋里喷撒的药的名字告诉我吗?”我用 颤抖的声音问。 “当然可以。我们喷过的药有有机磷酸盐和甲基碳酸盐。依我看,我们喷药的 次数太频繁了。不过今天又是星期六了,又到了该喷药的时间。因此,我想我得问 问你,听听你的意见。你说还要不要继续喷药呀,克尔本太太? 反正费用已用现金支付到圣诞节后。”“不用了,德·莱斯先生,我不想叫你 们继续喷药了。”“那么我该给你退钱。”“那钱根本不是我付的。究竟是谁付给 你的呢?”“反正是用现金支付的,又没有开收据,从前的老板认定是克尔本先生 付的。”这时我心里已略见端倪。我说:“你不用退款了。我倒是想问问你,你们 喷的那玩意儿是有机磷酸盐或是甲基——管它什么呢,喷药后是不是会有残留物呢?” “有机磷酸盐会留下一种黄色的粉尘。”“是不是像花粉那样的?”“对,你的比 喻再好不过了——像花粉。”“别说了。”“那克尔本太太,你的意思是等你下次 通知我们时再继续喷药啰?”“不用了,德·莱斯先生。我的意思是永远用不着喷 药了,除非到地狱冰冻的时候。”那人好久没吭气,后来他大笑说:“又是一个绝 好的比喻。谢谢你,克尔本太太。”“啊,谢谢你,德·莱斯先生,谢谢你。”我 把电话挂断后,感到全身哆嗦,冒汗,心怦怦地跳,还伴随着抽筋。 我一生中从未感受过这种痛楚,后来,终于好些了。我十分明白,原来是有人 想把我杀了。意识到这一点本来就会把我吓死了,我早该藏身床下,但我的感觉则 是如释重负。因为我终于明白,我的病并非源于体内;而是体外因素引起的,病因 在外部,是完全可以消除的。 我打开奶奶公寓的门,迈入走廊,只见天空灰蒙蒙的,很阴晦,太阳早已收敛 了它的热力。又是一个寒冷的天。我深深地吸了一口冷空气,这寒冷的空气吸入胸 中,如同刀割般难受。几只狗从我身旁跑过,跑下台阶,在庭院中的雪地上追逐嬉 戏着。 我只觉得口干舌燥饥肠辘辘。由于寒冷和激动,居然全身颤栗起来,但我还是 径自走到电话机旁,拨通了阿丽的电话。 我说:“阿丽,好消息。我脑子没有毛病,是有人要杀害我。”她用热切的, 但出于医生的职业本能,警觉而又沉着的声音对我说:“乔,为什么你不从头说起, 让我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呢?”于是我将海尔克·德·莱斯给我打电话的事一五一 十地告诉了她,并且向她说了这个电话对我的启示。阿丽未加评论,仔细地听着。 我说完后,她问了我一些专业化的问题。她要我将防治人员使用过的杀虫剂名称重 复给她听,并告诉她奶奶公寓面积有多少平方英尺,屋里的通风设施情况等。 末了,她对我说:“乔,我已经有15 年没有研究药理学了。我得去查查大学 时的课本,了解下这些杀虫剂的药理作用。一旦有什么新的情况,我会立即给你打 电话。就呆在你屋里,你现在不在——”“对,我已经不在奶奶公寓中了。我把它 的门打开,我再也不会进去了。 阿丽……”我禁不住哭了出来。“啊,阿丽,你快点呀!”5 分钟后,她回了 电话。 “嗯,这回你可得好好谢谢莫特。他办事像东方人那么有条不紊,样样东西都保 存得完好,事事都有章可循。现在我要将《药物治疗基础》一书中有关杀虫剂的章 节读给你听,这本书是古特曼与吉尔曼合著的。我们在医学院学习时通常将他们称 为G —曼。因为他们的名字第一个字母都是G 。下面就是暴露在有机磷酸盐的环境 中,人体可能出现的症状。如果有与你的症状相符,请告诉我。”于是她念道: “这种药物对呼吸系统的作用包括胸部出现有如钳子拧紧般的感觉,由于支气管收 缩和气管分泌物增多,会引起呼吸困难,乃至喘息。胃肠道的症状出现在吸收药物 的初期,包括出现厌食,干呕和呕吐,腹部痉挛,腹泻,局部冒汗,疲乏,全身无 力,不由自主地全身抽搐等。”我听后用微弱声音大惊失色地问:“所有的症状我 都有,阿丽。现在还来得及救治吗?你可有办法救我?”“办法是有的。或许我丈 夫的弟弟在我到你那儿之前就已经为你采取措施了。你最后一次在奶奶公寓中是什 么时候?”“昨天呆了大半天和整个晚上。”她斩钉截铁地说:“我们会尽最大努 力为你治病。现在去洗个热水淋浴,把你的头发乃至指甲都冲洗干净,等你走出浴 室,菲力普就会敲响你家的前门了。”“你让他来出诊?”我问。 “这对他有好处。”她抢先回答。“现在去淋浴吧。莫特和我今天下午就出发, 今晚我们一定会到你家。”我又哭出声来了。我说:“啊,阿丽,你可真好。” “乔,快别哭了。莫特正好上周为他自己买了一辆新车,他正想让它到高速公路上 大显神威呢。此去不过6 小时的汽车路程。我们晚上10 点准会到。 别大惊小怪的了。事实上,你花几天时间躺下来治疗和休息,并不是个坏主意。 如果你现在想小睡一会儿,就去睡吧。上次你给我你们家的大门钥匙还在我这儿呢。 现在你去洗澡吧。请按菲力普交待你的去做。我一会就去看你。”我用较热的水冲 洗着身子,全身擦上上次孩子们好久以前买来的抗菌素香皂,搓呀搓,直搓到皮肤 发痛为止。 我擦干身子,穿上长袍,只见菲力普·李博士脸色阴沉沉地出现在我家前门边。 “真谢谢你来出诊了。”我说。 “要知道我嫂子凭她三寸不烂之舌有什么办不到?”他笑着说,又问: “那么,你究竟得了什么病呀?”他一边为我检查身体,一边问起奶奶公寓的 情况。诸如公寓有多大,通风条件如何,杀虫人员多久来喷洒一次杀虫剂,用的是 什么药等。这些问题阿丽早已问过我了。 “有机磷酸盐。”他重复了我的回答,还用他那双灵巧的手挤压着我的腹部。 “你知道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德国人把有机磷酸盐用来做什么吗?”他问。“它们 被用作高效神经毒气的有效成分。你的奶奶公寓对你简直成了一间小小的毒气室了。 克尔本太太,你知道了会大吃一惊吗?”“是大吃一惊。”我有气无力地附和他的 话。 “不过,”他见我将床单拉过来盖在身上后说,“你没有生命危险。如果我哥 哥和嫂嫂今晚来不了的话,我会将你安顿在一家医院里。只不过,你还需请一位神 经病科医生和一位精神病科医生来会诊一下——”说到这儿,他举起了他那修长的、 被香烟熏黄了的手指。“瞧!他们来了……又有更多的医生出诊来了。”他说完露 齿笑了。“阿丽说你是位好人,克尔本太太。 你肯定也是位幸运的人。我打算为你开硫酸阿托品和颠茄。你每4 小时口服一 次,按时服药很重要,这药可以为你镇静,还会减轻你目前的症状。我哥哥还可能 为你开些药,以便恢复你的肌肉功能,这事就留给他来处理了。我将为你开个处方 到药店中,他们会将药送到你家里来。”说完他就走出了房间,但刚走到门口,他 又转回来,像个电影中腼腆的孩子,眼睛盯住他的双脚,耸耸肩膀,说: “我能去看一看吗,克尔本太太?”我不知道他指的是看什么。 “看看你的毒气室。”他解释说。 “当然可以,看看何妨,嗳!”说完我又瘫倒在我那张暖和的床上。 我一直在等大夫开的药,药来后,我便将听筒从电话上取了下来,蜷缩在床上, 睡着了。当然,我还有许多事要办:给警方打电话报警,给孩子们打电话,给瑞克 打电话,但这一切都得让让路,因为我需要睡觉。5 点左右我醒了。我为自己做了 一碗鸡汤面,和着一些脆饼干一块吃了,又回到床上,睡着了。 我正好在10 点钟前醒过来,国内新闻正要开播。 我打开卧室的电视机,将电话听筒放回原处。有时瑞克会在他的报道一完毕就 给我打电话,突然,我感到非常想与他谈谈。我要告诉他我脑子没有毛病。我又成 了一个有前途的女性,一个男人可以追求的女性,一个可以渴望生活中有个男人成 为未来伴侣的女性。 当然这个伴侣不可能是任何男人。我将几个枕头堆起靠在床头,将背靠在枕头 上,让记忆的骏马在我脑海中驰骋。我记得笑容是如何从他的嘴角泛起。他笑呀笑, 笑得那么从容而自信,直至面部改变了表情为止。我记得他像我一样的、暗金色的 头发,在低头注视我时是如何披撒到他的前额;我记得薄暮瞑瞑中,他是如何与我 坐在棒球场的露天看台上观战,为孩子们呐喊助威;我记得他是如何与我一道做饭, 一道工作、谈笑风生的;我还记得在感恩节假日里,他是如何融入我们家所有人的 生活中的。因此,我心中盘算,等阿丽和莫特来后,我要再邀请他们与我们在此度 假,与我的孩子们和瑞克重聚。 正当他的面孔在电视屏幕上出现的时候,电话铃响了。我一把抓起听筒,眼睛 却还盯着电视屏幕。他仍然佩戴着休战纪念日的红花。他一定是上银幕前从更衣室 中抓起昨天穿的那件夹克衫就匆匆忙忙地进入了演播室,只见衣服上的红花和皱褶 还留在上面呢。 我极力要去听电视上讲些什么,可是我耳边响起的却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既熟 悉又苍老:“嗯,我想,我要把这些从海外带回来的书都搁下,到圣诞节后再来细 读它们。正当我在车库中找块小小的空间来放这些书的时候……”这时瑞克正在电 视上谈有关在本省东部城镇一间农舍中召开的一次会议上,省长的一伙人正要讨论 省长的职务在下次选举前将受到挑战一事。 电话里又传来了那女人的声音:“就在这时候,我发现了那个盒子。我真难以 想象为什么以前从未冒出来。”电视上,瑞克正谈到要对那些试图阴谋推翻省长的 人采取强硬措施。他说:“这不仅仅是关系到我们党内的团结问题,而是关系到我 们党的声望问题,在一届政府执政期间,声望往往是求之不得的,但在任期届满时, 我们不能期望过高……”电话里那个女人又在耳边说:“不管怎么说,这回我们那 个小小的难题总算解决了。”“啊,原来是海达·麦考特。”我说完赶紧把注意力 转到与她的谈话上。 “是我,乔妮,我是海达,对不起,我本该先通个姓名给你听。唉,人老了, 唠唠叨叨的,只想到自己,但不管怎么说,我终于在我的车库中找出了一个盒子, 里面装有我教过的所有罗塞尔高中的学生的年级手册。这回要解决我们的难题可是 易如反掌的事了。我查了十二年级那本记录,找到了波尔丘克即安朱·彼得——我 想你一定知道。安朱这个名字后面,两个字母是UE。”安格什留了一本旧拼写测验 簿在桌上,我赶紧抓起一支钢笔在那页顶端的空白处写下了“波尔丘克·安朱·彼 得”几个字。 “我记得,那个名字不吉利的孩子,是那年末转学来的。他的名字加写在全班 名单的最下面。他的名字叫柏莱麦路什即埃瑞克·什班什·柏莱麦路什。”我将这 个名字写在安迪的名字下,将两个名字的首字母圈起来,即安朱和埃瑞克的首字母 A 和E 圈起来。 “你看出来了吗?乔妮?”海达·麦考特问。“就是这个瘦弱的男孩子埃瑞克· 什班什·柏莱麦路什,后来成长为瑞克·什班什。这消息该不会叫你大吃一惊吧? 那天在安迪葬礼过后我见了他,总觉得瑞克·什班什这张脸上有某个地方是我熟悉 的。当然,我为此也感到不安。我记得当时你对我解释说那是因为我一见到各人就 感到熟悉。我对你这一解释并不满意,乔妮。 我正好不是那样的人。对于我曾教过的学生们的面孔,哪怕是他们已头发灰白 或是秃了顶或长胖了,我总能认出他们来。当然——”说到这里她大笑起来,又往 下说:“埃瑞克·柏莱麦路什成了瑞克·什班什,要我认出来可真是费了九牛二虎 之力。谁能料到竟然能从眼前这个高大肥胖的男人的形象中,寻回他从前那瘦弱的 身影呢?但我们的谜底居然在这儿找到了。”这时,瑞克的面孔从电视屏幕上消失 了,代之而来的是一个出售胶卷的商业广告。画面上映出了穿戴整齐的一家正准备 过圣诞节。旁边的字幕是: “为将你生活中美好的时刻摄下。”海达的声音还在我耳边响着:“你可不能 责备他将柏莱麦路什这个名字去掉了,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流言蜚语和冷嘲热讽会 使他永远不好受的。事实上他已经受够了罪。现在我还能记得起当年我们为十二年 级开的课程。比方说我们曾学过威廉·布莱克写的《病玫瑰》那首诗。你读过没有, 乔妮?”我用像萝利·伊文森那样好听的声音,机械地背诵出那首诗来: 啊,玫瑰,你病了。 是那看不见的蛀虫,在夜里飞来,在呼啸的风暴中,找到你做温床,找到了绯 红的欢乐。 他那黑暗隐秘的爱,将你的生命葬送。 “教你的老师一定很有学问。”海达·麦考特赞扬说。“嗯,你可以想象,高 中学生学这首诗时会有什么感受,快别说那位女人气的名叫柏莱麦路什的男孩子了。” 这时电视屏幕上正播放出美国总统登上空军一号专机出国访问。 “是的,”我说,“我可以想象。”“乔妮,这事一定会使你震惊,是不是? 但不会伤害你。你放心,当我当面质问他的时候,埃瑞克表现得还是很得体的。当 然,我希望我使用‘质问’这个词不会太过分。他当时说那天他很不安,因为他总 是觉得回忆少年的时光会使他很难堪。我想这是可以理解的。青春期对他来说是一 段痛苦的时期。”“你什么时候与瑞克交谈过?”“今天午前,中饭前我给他打了 电话。”电视屏幕上正播出一组百老汇行销的音乐片的画面。一周之前那部片子的 舞蹈动作设计者死于癌症。“还有件事要提醒大家。”播音员说,这时本省省长与 他的家人,穿着漂亮的秋季运动服,正要赴赫林顿湖去度长周末。 他们一个个在电视上亮了像。我伸手过去把电视机关上,那些屏幕上的人全部 在我眼前消失了。 “乔妮,你身体好吗?”“我很好,海达——与以前差不多。”我一边说一边 琢磨找个恰当的词。 “好家伙,埃瑞克要我别告诉你有关他过去的事,他说你已经经受了巨大的压 力了。”“是的,”我呆板地重复着她的话,“经受了巨大的压力。海达,对你的 帮助我非常感谢——说真的,我得就此结束谈话了,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不等 她回答,我就将电话听筒放回电话机上。我独自坐在电视机前,凝视着屏幕,仿佛 我能变戏法变出他的面孔,让他的身影从电子光点后面走出来似的。 “你这狗杂种。”我对着空荡荡的电视屏幕说。尽管我已服用了阿托品,我的 心依然跳得厉害。“你这个狗娘养的杀人凶手。”我狠狠地说着站起身来,抓起我 的睡袍。我想起我有件东西要看。 我走下台阶的最底下一级,彼得的那双下雪天穿的高统靴扔在那儿。我把一双 光脚捅了进去;从大门边的一个衣帽钩上取下一件滑雪衫,穿在我的睡袍上面。那 是梅卡的一件旧衣服,腋下已经裂开了。衣服上还有些重的纽扣和饰物的别针,不 过,如今这些饰物已不再完好如初,早已七零八落的了。 我穿好衣服,走出后门,穿过庭院,来到了车库前。 奶奶公寓的门依然洞开,它一整天都开着。我的双腿一直打哆嗦,但我知道我 要干什么。 我要找的东西就在我建立起的当年的竖式档案中,是用一个标有“8 月28 日” 的盒子装着的。用不着再去找别的资料了。我把盒子打开,核对一下标签,就将它 放入录像机。我的双手在颤抖。这盒录像带是我认识的一位CNRC电视台演播室中的 一位女人,听说我正在写一本有关安迪的书时,送给我的,但在那一刻以前,我一 直没能亲眼看一看。 我按下了放像按钮,屏幕上又回到了那年8 月,有许多群众场面。我认出了其 中的一些人,他们都汗流浃背,但却兴高采烈。一开始我就看见了那位来自家禽协 会的男人,他正将烧烤酱油涂在切成半个的鸡肉上,那些鸡肉正被烤得劈劈啪啪地 喷溅出油星子,冒着油烟。 我按动了快速向前的按钮,屏幕上出现了野餐会那天的临时讲台,上面还是空 空如也的。德夫·迈克里约翰正将罗玛带上舞台。伊芙也出现了。她在公众场合总 是那样。紧张而又焦虑,而且正准备溜之大吉。只见德夫凑过去与她耳语了一阵, 她笑了。 在那一刻,伊芙·波尔丘克脸上的表情是一反常态——既无忧虑又美丽动人。 在她的一生当中,曾几何时,还有过更多这样的时候呢?如今,她的脸色已经蜡黄, 正躺在医院僵硬的被单下,手腕还在流血。“埃瑞克·柏莱麦路什,你这个狗杂种, 你必须偿还血债,你要为你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我说。我呼出的热气在奶奶公 寓的冷空气中,变成了一团团小小的水雾。 电视屏幕上,那位高大的女人出现在用作临时讲台的卡车尾部的活动梯子最上 面的一级台阶上,她手中拿着一个黑色的热水瓶,正给安迪送水来。 这时,在这寒冷而致命的小屋内,我屏住了呼吸,盯住屏幕。只见那女人小心 翼翼地从那些联在音响系统中的弯弯曲曲的电线上走过,最后终于走到了讲台的另 一端。她将那本皮封面的讲稿夹放到讲稿架上。 安迪总是这样,将他的讲稿递给一位比他先上台的人,这样他自己就可以随心 所欲,像个孩子一样蹦蹦跳跳地跟在后面。现在那女人已将讲稿夹仔细地放在我们 告诉她的地方。讲稿夹内就夹着那张如同鸽子胸部那种灰颜色的纸,上面摘录了布 莱克写的那首诗。那页的顶端,有A 和E 两个字母,卷曲在一起,如同维多利亚时 代,夫妻合葬的墓碑上他们姓名的首字母联写那样。A 和E 即安迪和埃瑞克。 只可惜安迪根本没有来得及看上一眼——没来得及。 这时,院子里传来了声声狗吠,我吓呆了,只觉得牙齿咯咯地响。克里格·伊 文森出现在屏幕上,他正在向人们介绍安迪。他可以说是又一个牺牲品。可我不想 看他,于是我又按了快速向前的按钮。屏幕上出现了模糊的斑纹,接着安迪出现了。 他穿着蓝色的工装裤和全棉衬衫,显得纤细灵巧。他的脸被太阳晒得黝黑。他笑容 满面地穿过讲台,走向死亡。他脱下他的棒球帽,向人们挥舞致意。那一刻,尽管 他动作优雅,但已是劫数难逃,成了那年夏天他与我们的诀别。清冷的月光照耀着 我的庭院,几只狗在狂吠。我沉浸在对安迪在那个永恒的夏天举行的最后一次野餐 会的追忆中。 只见安迪转过身去,穿花衣服的那位礼仪小姐递给他那个托盘,托盘上放着那 个黑色的热水瓶和玻璃杯。我简直看不下去了。我闭上了双眼。待我再度睁开眼睛 时,看见我自己在电视上,正跪在安迪身边,安迪这个比我重20 磅,曾是一位结 实而又能干的人。我根本记不起有这样一个镜头了。我拉下睡袍的边,盖在膝盖上, 使它暖和点。这时,只见瑞克·什班什出现在屏幕上。他背对讲稿架,战战兢兢地 将玻璃杯举到嘴边。接着屏幕上模糊不清,下一个就是我绊着瑞克的膝盖,他重重 地摔下的镜头。 庭院中,几只狗狂吠着,咆哮着。这时录像带映出安迪和瑞克在8 月的烈日下, 躺倒在卡车的金属车厢内。接着我便听见了瑞克说话的声音,但不是在电视上。只 见他站在奶奶公寓的门口,他高大的身子遮住了月光。我感觉到了恐惧,但他说话 的声音却并不吓人,倒像是以赢家自居。他说: “我这个人总是逗人讨厌,说来就来了。从不打招呼。”“什么?”我用几乎 听不见的声音问。 “你受过良好的教育,你知道‘即兴’这个词的意思。如今事情已经败露,一 切已经水落石出。你知道,我并不是吃人的妖怪。从来就不存在陷害你的问题,只 是我不得不尽最大的努力来进行补救,尽管我对这些补救措施也很害怕。”他走得 更近,在月光下,我已经看清他的面容。看起来他倒不像个疯子。 不过他谈的却是吓人的事情。 “虽然我的预谋成功了,乔妮。当然,我是指你的体验结果不容乐观,但我做 事是不会虎头蛇尾的。今晚谁也不知道我来这里。我早就发现,有一点用来对付女 人是最有效的。她们遇事总是大惊小怪,歇斯底里,我呢,利用这一点便可逃之夭 夭——”他笑得有点凄惨。“好,”他说,“我几乎没什么可说的了。只是你不太 像伊芙容易感情冲动。不过,假如你走下楼梯,到车库去,谁也不会感到意外。我 想,有一种符合逻辑的让一个绝望的女人去死的地方,那就是让她死在已发动起来 的、自己的汽车中。 “昨天我已与梅卡通电话。我告诉她我担心你的病又会有一次大发作。 你知道她是怎么说的吗?她说‘那就等于杀了她,她是个多么好的妈妈,我想 她宁愿死,也不让我们再看到她病得那样。’那是你自己的女儿说的,乔妮。”说 完他耸耸肩膀,对我得意地一笑。我的一身古怪的打扮逗乐了他。 “瞧你这副样子,已经为你扮演的角色装扮好了——一个穿着睡袍、罩了件破 滑雪衫的、光脚穿着一双男人穿的雪靴的疯女人。他一边说一边摇摇头,俯身向我 靠过来。“你刚才还戴着休战纪念日的红花呢。”我说。 “什么?”他忙问。我把话题岔开,使他摸头不知脑。“你说什么?”他又问。 我可以觉察到我的双膝在睡袍下打架,但我的声音听起来还算镇定。我说: “半小时前在你的特别新闻报道节目中,三百万人目睹了你在休战纪念日的第二天 还戴着那朵红花。像你这么讲究的人怎么会……有人一定会把这事与别的事联系起 来。或许会是一些精明能干的年轻警察,或是被你无礼对待的助理节目制作人;或 许他们当中甚至有人已经到了我们这个草原省份,你的所作所为已经记录在案,我 们大多数人现在都知道录像带的魔力。”说完,我已无计可施,只注视着电视屏幕 发出来的光在他脸上闪动。他脸上的笑容看来隐藏着什么捉摸不定的东西。 一切都出乎意料。“现在只不过是个时间的问题而已,埃瑞克。”我说。 他听见我叫他以前的名字,如同当头挨了一棒似的,畏缩了。这下我可是赢了 一分。“他们就要来逮捕你了,埃瑞克,以后这事就会家喻户晓。大家都知道,你 不只是杀人凶手,还是个尼采哲学的信徒。”说到这里,我居然无法控制,全身哆 嗦起来。我用颤抖的声音继续说:“你以为你现在还有高贵的身份,但别高兴得太 早,你知道他们会找到那些旧照片的。”在银色的月光下,我看见他嘴唇之间有一 道细细的唾沫,那是只有现在才能看到或许以后永远看不到的。“小埃瑞克·柏莱 麦路什,他们会找到那些旧照片,他们要庆功。瑞克·什班什,你这位曾是要人们 的朋友原来就是当年的小埃瑞克·柏莱麦路什。当年那位秀气的小埃瑞克一心梦想 着要与一位男子成婚,他把他的名字与他心上人的名字的首字母联写在一块,卷曲 起来,加上花朵,把自己装扮成女孩。啊,玫瑰,你病了。诗人布莱克的名字将会 成为报道这一事件的大标题,埃瑞克。”我一边说一边站起来朝他走去。他见状倒 退,避开我,仿佛害怕我要向他动武似的。我也曾有过迫使他退出门外,然后趁其 不备,将他从阳台上推下去的念头,像电影中出现的镜头那样。然而,毕竟我病久 了,太虚弱,况且也已被吓得半死,无法实现我的打算,看来只有坐以待毙了。 谁知道下1 分钟会出现什么情况?我不得不继续与他谈话纠缠。只见他胸口不 停地起伏。屋里像是要出现一场弱肉强食般的恶斗。气氛紧张得一触即发。他像是 被我的话激怒了。当然,我的话越厉害,也就越使他变得穷凶极恶。 “可怜的安迪,将你卷入了他的生活中,但,你知道吗?他在梭伦·伊默斯身 上才找到了真正的爱。他和梭伦才是天生的一对。梭伦曾对我说过,当安迪第一次 抚摸他的时候,他才知道什么是心花怒放的滋味。心花怒放,埃瑞克,那就是说使 他们都感受到幸福。”听了我这一席话,他要发作了。 “我并不责怪安迪与你的爱情的破裂。这不仅仅是因为你现在长胖了,而是因 为你是个伪君子。”他把身体靠在书桌上,用手指尖去抚摸他送给的我那个水晶大 花瓶的底部。他的手抓住瓶柄,然后将它像一根警棒那样举到头的上方。月光从打 开的门外泻入,照在大花瓶的弧形处,看起来他像是举着一盆快要熄灭的火。 猛然间我什么也看不见了。我眨眨眼,再眨眨眼,只见阿丽·苏德兰就站在阳 台上,正好站在瑞克身后。 她虽然身高不足6 英尺,但块头却不小,看来足以与瑞克抗衡,她双眼直勾勾 地看着我。在半明半暗中,很难看清她的面部表情。只见她微微地朝我点点头,我 把她的举动看作问候和鼓励。我深深地舒了一口气。 “你想用这个大花瓶将我砸死吗?这样你杀人的总数就会是三个,对不对?如 果把伊芙也算上的话,就是四个,她现在如同死了一样,只能躺在那儿数天花板上 的裂缝。要是再算上她的儿子的话,一共是五个——那个聪明漂亮的男孩子现在已 经成了个植物人。他姐姐死掉了。”一时间,我突然明白了。“因为发生交通事故 那天,伊芙坐到驾驶座之前,你就知道会出事,是不是?是不是?”他点点头,将 花瓶举得更高,并朝我迈进了一步。 我朝他走去,我的脸与他的脸贴得那么近,以至于我可以听见他的呼吸声。然 后,我用极低的声音问:“你怎么不把你自己杀了呢?埃瑞克?”他朝我啐了一口 唾沫,说:“因为,臭婊子,我不该死。”阿丽·苏德兰从瑞克的肩膀上方呈水平 角度看着我。接着,我看到她微微地点了点头。她这个动作很难被人觉察到,我想, 她要采取行动了。 阿丽的手和口是同时行动起来的。她说:“你对这一切一定厌烦了,瑞克。” 说时迟那时快,她从瑞克身后伸手夺下了那个水晶大花瓶,接着又很镇定、不慌不 忙地将瑞克拖到门外,将花瓶放在窗台上的花盆箱中,抓住他的手,口中念念有词, 将他一步一步拖下了台阶。我站在那个小小的阳台上,目送他们穿过庭院,步入我 的屋中。在月色的银辉下,他们两个魁伟的身影如同外国来宾访问归来似的。 我重又步入奶奶公寓,报了警,关上了电视,然后我走到阳台上,将那个大花 瓶从窗台上的花盆箱内湿乎乎冷冰冰的泥土中取出来,放到最高一级台阶上,一直 在那儿等到声声警笛传来。水晶花瓶完好无缺。我用睡袍的边将陷在花瓶图案中的 泥土擦掉。我擦呀擦,直到我认为他们已经有足够的时间将瑞克带走为止,直到我 感到安全时为止。 我进屋的时候,阿丽正在沏茶,她身后放着一个平底玻璃酒杯,盛着苏格兰威 士忌酒——是没有加冰块的。 “茶是为你沏的,”她说,“想必此刻你腹中会有大量的化学溶液,我认为喝 酒是不明智的。”说完她转过身去,将开水倒入茶杯中,“莫特押送瑞克到警察局 去了。莫特与他很谈得来,你知道,我猜我们大家原来都喜欢瑞克。”她倒出开水 后,又小心地将适量茶叶加入壶中。这时从厨房传来了桔子和香料的香味。 “案情你都很清楚了吧?”我问。 阿丽盯着我的脸说:“我们在等警察来时瑞克都告诉我了。我想,他是想要我 谅解他。据他说他和安迪是一对有25 年多历史的同性恋人。那年春天,安迪突然 弃他而去,因此瑞克对梭伦·伊默斯占有安迪十分痛恨,但他对安迪抛弃他更是恨 之入骨。所以,他从那时起就阴谋策划要杀了他们俩。”“他那黑暗隐秘的爱,将 你的生命葬送。”我借用了两句威廉·布莱克的诗。 阿丽关切地问:“或许你现在还不准备马上去处理这件案子吧?”“可能是这 样。”我说。“还有一件事我不明白,如果他不想死的话,为什么瑞克那天也抢安 迪的玻璃杯,要喝安迪喝过的水呢?”“你还没看出那是他施的诡计吗?”阿丽说。 “你正好解救了他。如果你当时不把他撞倒在地,他会假装喝了杯里的水。你告诉 过我,公园里那天有五千人,说不定总会有那么些易受骗上当的人,会站出来为瑞 克作证,说他是清白无辜的,因为他也曾要喝那杯水。”“瑞克真会放烟幕弹。” 我说。 “喝茶的时间到了,”阿丽说。她将她的酒、茶壶和一个茶杯放在一个小托盘 上,走进了起居室。我跟在她身后。她在长椅子上坐下。我蜷缩着身子,靠在她温 暖、魁梧的身子上,如同小孩一般放声大哭起来。她用双臂搂住我,摇动着我的身 子,直至我入睡。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