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你的米娜·哈克尔 医学专家帕特里克给约翰·谢瓦尔德医生的报告 9 月20日 亲爱的先生: 根据您的要求,我随信附了一份有关本人所负责的工作的详细报告。 关于病人伦菲尔德,我还需要补充。最近他病情又爆发了一次,差点酿成极 其危险的后果。不过结果还算走运。今天下午有两个男人坐着货运马车来造访我 们隔壁的那所空房子,你应该记得,那个病人曾两度跑到那个空房子门口。两位 男士到我们这里来向门房打听去那所房子的路,看起来他们是初次造访的陌生人。 我那时已经吃过晚饭,正抽着烟从书房的窗户往外看。这时,我看见其中的 一个男人走 近我们的房子,当他经过伦菲尔德的窗前时,我听见从里面传来了病人在用 最恶毒的话咒骂这个男人。那个男人已经够斯文的了,忍不住回敬说:“闭嘴, 你这个满嘴脏话的乞丐!” 然后病人指控这个男人妄图抢劫谋杀他,他绝不会让他的阴谋得逞等等。我 打开了窗子,示意那个男人不要去理会他,他看了看这所房子四周,这才明白自 己是处在什么样的地方。 他说:“上帝保佑你,先生,我并不介意在这样的一个疯人院里有人会对我 说些什么。你和这里的管理者居然要和那样的野蛮家伙住在同一所房子,我真的 深表同情。”接着,他又非常礼貌地向我问路,于是我把那所空房子大门的位置 告诉了他。然后,他就在那个病人恶毒的恐吓和咒骂声中离开了。 我想下楼去看看到底是什么让病人如此癫狂。他通常是一个行为规矩的人, 除了间歇性的癫狂发作之外,以前还从没有发生过这样的状况。但是让我吃惊的 是,他变得非常的镇定和温和。我试着让他说说刚才的事情,但他只是温和地问 我什么意思。我只能认为他已经完全把那件事情忘光了。 然而,我必须遗憾地说,他其实又是在装傻而已。因为在接下来不到半个小 时的时间里,我又听到了他的咒骂声。这一次,他居然破窗而出,然后顺着林阴 道跑了出去。我立刻叫上看护随我一起跟了过去,因为我担心他会闯祸。结果, 我的担忧被证实了。当时,我看到了以前见过的那辆运输车驶了过来,上面装着 一些大木箱子。 车上的男人正擦着汗珠子,脸涨得通红,好像刚干了什么重体力活。我来不 及抓住病人,他已经朝马车冲了过去,把其中一个男人拖下了马车,并抓住他的 头要往地上撞,要不是我及时抓住了病人,他可能会把那个男人打死。 另一个男人跳下了车,他用鞭柄去砸那个病人的头,虽然砸得很重,但病人 似乎一点也没感觉。他也一把抓住了这个男人,他就这样和我们三个人扭打了起 来,把我们像小猫一样拖来拖去。 你也知道,我体重并不轻,而那两个男人的身体也很魁梧,刚开始他只是一 声不吭地打斗着,然而当我们逐渐制伏了他,并且看护给他套上束缚衣之后,他 开始大喊大叫:“我一定要阻止他们!我不会让他们劫持我,也不会让他们伤我 一根毫毛!我将为上帝和主人而战!”他就这样一直嚷着诸如此类的胡言乱语, 我们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把他带回了房子,并把他关到禁闭室。有一个看护,哈尔 蒂,他的手指都被折断了。不过我已经处理妥当,他现在情况良好。 那两个运货的人起初威胁我们要为他们所受的伤害讨回公道,发誓要通过法 律手段惩罚我们。他们的威胁中还混杂着一点尴尬的辩解,就是为什么他们两个 壮汉会连个疯子都对付不了。他们说要不是他们因为搬运这些沉重的箱子消耗了 大量的体力,他们非给他点颜色瞧瞧,他们还说因为这种长期风尘仆仆地远距离 颠簸才让自己变得疲弱不堪。 我完全理解他们的这种郁闷的感受。于是,我请他们喝酒,一杯一杯的烈酒 下肚之后,再加上我给了他们每人一镑金币,他们的态度和解了很多,而且还信 誓旦旦地说,下一次他们情愿碰到一个更疯的人,只要能遇到一个像我这样盛情 热心的好人。 我记下了他们的名字和地址,以防日后之需。他们分别是:住在大沃尔沃斯, 乔治王路达丁公寓的杰克·斯莫里特,以及住在伯特纳格林,彼德·法利区盖德 院的托马斯·斯耐林,他们都是受雇于位于伦顿梭霍区的奥伦奇马斯特尔院的哈 里斯父子运输公司。 我会随时将这里最新的事态报告给你,而且一旦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发生,我 都会发电报给你。请相信我,尊敬的先生。 你忠诚的帕特里克 米娜·哈克尔给露茜的信( 没有被开封) 9 月18日 我最亲爱的露茜: 最近我们遭受了很大的打击。霍金斯先生突然去世了,也许有人会认为这对 我们来说不是件伤心的事,但我们都的确感到很难过,就像失去了亲生父亲一样。 我从来都不知道我父母是谁,所以这位老人的去世对我来说是个沉重的打击。 而乔纳森也陷于极度的悲痛之中。这种深深的悲痛一方面是因为这位尊敬的 老人在其一生当中都把他当朋友对待,而且在最后还像对待亲生儿子一样对待他, 并为他留下了一笔像我们这种清贫人家做梦都不敢想的财富。另一方面,乔纳森 还为其他的原因而感到悲哀。他说他为所背负的责任感深感焦虑,他开始怀疑自 己的能力。 我一直尝试着去鼓励他,我觉得我对他的信任有助于他恢复自信。但是现在, 他却深陷在这种沉重的打击中无法自拔。这种打击太残酷了,像他这样温和、单 纯、彬彬有礼和强壮男人在他挚友的帮助之下,在短短的几年时间里,从一个小 职员变成一位公司主管,而现在,他却如此受伤,如同釜底抽薪一般。 亲爱的,如果这些糟糕的事情影响到了你的快乐心情,请原谅。但是,亲爱 的露茜,我 必须要向某个人倾诉,我在乔纳森面前始终得显出很勇敢很快乐的样子,这 让我太疲惫了,而我在这里找不到可以信赖的倾诉对象。 后天,我们就要到伦敦来了,因为霍金斯先生在遗嘱里曾希望将自己和他的 父亲埋在一起。由于霍金斯没有什么亲戚朋友,所以乔纳森将要负责整个葬礼的 举办。亲爱的露茜,我想我会抽空到你那里去一趟,哪怕是短短的几分钟也行。 请原谅我让你担心了,送上所有的祝福。 你爱的米娜·哈克尔 谢瓦尔德医生的日记 9 月20日 恐怕只有毅力和习惯才能让我今晚进入病房。我太痛苦,太沮丧,对整个世 界及其一切都感到十分的厌倦。如果这个时候死神拍打着翅膀召唤我,我也无所 谓。反正最近他已经接二连三的把露茜的母亲、亚瑟的父亲召唤走了。现在又是 ……还是让我继续工作吧。 我接替了范·黑尔辛的位置。我们也要亚瑟去休息一会儿,起初他不肯走, 后来我告诉他,在白天我们还需要他的帮助,到时候我们不能都累垮了,那样的 话露茜就麻烦了。他这才同意了我的建议。 范·黑尔辛非常亲切地对他说:“来吧,我的孩子,”他说,“跟我来,你 现在身体虚弱,而且情绪非常低落,我们了解你身上的重负。你不能一个人呆着, 那样只会让你感到恐惧和紧张。去客厅吧,那里有温暖的炉火,还有两个沙发, 你睡其中一个,我睡另外一个,这样的话我们能够彼此安慰对方,哪怕谁都不说 话,甚至是睡着的时候。”亚瑟跟他走了出去,走之前还依依不舍地回头张望着 露茜那张白得发绿的脸。 露茜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我环顾了房间的四周,发现一切都布置妥当。教 授已经在这个房间里放好了大蒜,就像在另一间屋子里做的那样。整个窗框上都 放满了大蒜,露茜的脖子周围也是,就在范·黑尔辛要求露茜始终戴着的丝巾上 面都是用大蒜的花朵编制的花环。 露茜发出轻微的鼾声,她的脸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糟糕,从她张开的嘴可以 看到她的牙龈已经完全变白,而她的牙齿在昏暗不定的灯光下显得比早晨时更长 更锋利。特别是那些犬齿,在变换的灯光下,看起来比其他的牙齿更尖更长。 我就这样静静地坐在她身旁。不久,她开始不安地蠕动起来,同时,窗外隐 约传来了翅膀的拍打窗户的声音声。我悄悄走过去,从窗帘边上的缝隙往外看。 外面月朗星稀,我发现声音都是由一只巨大的蝙蝠发出,它正在窗前盘旋, 翅膀还不时地拍打着窗户,无疑它是被灯光吸引过来的,尽管灯光很暗。 当我回到座位上的时候,我发现露茜已经挪动了一点位置,而且她脖子上的 花环也她被扯下来了。我只好尽可能地把花环放回原处,然后坐下来继续观察着 她。 不久,她醒了过来,我喂了她一些吃的东西,这都是范·黑尔辛事先所交代 过的事。她吃得很费力而且吃得很少。现在,我从她身上看不到那种潜意识中的 求生欲望,以及抵抗病痛的力量。而让我感到吃惊而且好奇的是,在她恢复了意 识之后,她把那些大蒜花按得更紧了。 这真是奇怪。当她处于昏迷熟睡状态时,她总是试图把大蒜花从自己身上拿 走,而在她醒来的时候,又把它们抓得更紧。这不会有错,因为在接下来的好几 个小时里,她在许多的醒醒睡睡中不断重复着这两种行为方式。 大约早上六点钟的时候,范·黑尔辛来换班。亚瑟睡得很死,他不忍心叫醒 他。我听到当范·黑尔辛看到露茜的脸时吸了口冷气。然后他低声说:“快把窗 帘拉起来,我需要亮光!” 接着他弯下腰,脸几乎都要碰到露茜的脸。他仔细地检查她,接着把露茜脖 子上的花环以及丝巾都拿了下来。突然,他倒退回来,惊叹一声:“我的天哪!” 这声惊叹仿佛是从喉咙深处发出来的似的。我弯下腰看了看露茜,顿时感到 一股凉气穿透全身。 露茜脖子上的伤口完全不见了! 足足有五分钟,范·黑尔辛一直站在那注视着露茜,他的表情严肃到极点。 随后他转过身平静地对我说,“她要死了,不会太久了。听着!她是醒着的 时候死,还是睡着的时候死将会有很大的区别。快去把可怜的亚瑟叫醒吧,让他 来见这最后一面。他相信我们,我们也承诺过他。” 于是,我走进饭厅叫醒了亚瑟。他迷糊了一会儿,后来当阳光透过百叶窗照 进来的时候,他意识到自己睡过头了,他看起来有点害怕。我告诉他露茜还在昏 睡当中,同时以尽量温和的方式对他说,范·黑尔辛和我都担心露茜恐怕不行了。 亚瑟双手捂住脸,一下顺着沙发跪倒在地,他埋着头不断地祷告着,同时肩 膀也开始悲痛地抽动起来。大约一分钟过后,我拉起他的手,把他扶了起来。 “来,”我说,“我的老 朋友,鼓起你的勇气,只有这样才对露茜最好,她才最放松。“ 我们来到露茜的房间,我发现范·黑尔辛一贯的富有远见。他已经做好准备 而且使周围的摆设尽可能看起来令人心情愉快。他甚至已经为露茜梳好了头发, 头发在枕头上铺成漂亮的波浪。 我们进屋的时候,露茜睁开了眼,她看到亚瑟,轻声说:“哦,亚瑟,我的 爱人,真高兴你来了!”亚瑟弯下腰要去吻她,不过范·黑尔辛阻止了他,“不,” 他说,“不是现在!握着她的手,这样能让她更舒适。” 于是,亚瑟握住了露茜的手,并跪在了她旁边,她看起来精神不错,柔和的 光线衬着她天使般的双眸。然后,她渐渐地闭上了眼睛,又一次昏睡过去。她的 胸脯轻轻地起伏着,就像一个疲惫的小孩在呼吸。 不久,睡过去的露茜又发生了我夜里注意到的变化。她又开始打呼噜,嘴巴 张着,露出萎缩苍白的牙龈,牙齿又尖又长。之后,她在意识模糊,近乎梦游的 状态中睁开双眼,表情非常呆板僵硬。同时,一种以前我从没有听过的娇媚得肉 麻的声音从露茜的喉咙里发出来,“哦,亚瑟,我的爱人,很高兴你来了!吻我 吧!” 亚瑟热切地弯下腰要去吻她。就在这一瞬间,我和范·黑尔辛从刚才被那个 声音惊呆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同时伸手抓住了他的脖子把他拽了起来。没想到, 我们使的力气这么大,以至于亚瑟几乎被顺势拖到了房间的另一头。 “为了你的生命别这么做!”他说,“为了你与她还活着的灵魂,不要这么 做!”范·黑尔辛站在亚瑟和露茜中间,就像一头背水一战的狮子。 亚瑟被甩到后面,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在他激动得无法自制之前,显然 他意识到所处的环境。他只好静静地站在那里,等待着。 我一直紧紧地盯着露茜,范·黑尔辛也一样。这时,她的脸开始微微地抽搐 起来,尖牙紧咬在了一起。随后,她闭上了眼睛,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随即,她又缓缓睁开眼睛,目光柔和。她伸出了苍白瘦弱的手,把范·黑尔 辛的那只古铜色的大手拉近自己,然后吻了一下。“你是我真正的朋友。”她虚 弱地说,话语中含着一种哀伤,“你是我真正的朋友,也是他真正的朋友!哦, 好好保护他,让我去吧!” “我发誓!”教授庄严地说,他跪在露茜身旁,举起了她的手,好似在宣誓 一般。接着他转向亚瑟,对他说:“来吧,孩子,来握着她的手,并亲吻她的前 额,只能亲一次。” 他们久久地凝视着,直到永别。露茜的眼睛又一次合上了。 一直在旁密切注视的范·黑尔辛拉住了亚瑟的手臂,把他拉到了一边。露茜 的呼吸又加重了,但突然停止了。 “结束了,”范·黑尔辛说,“她死了!” 我扶着亚瑟把他带到客厅。他瘫坐在沙发上,双手捂着脸悲哀地抽泣起来, 那种声音简直让我不忍听下去。 我回到了房间,范·黑尔辛还看着可怜的露茜,他的神情比以前更凝重了。 而露茜的身体似乎也发生了一些变化,死亡让她的美丽部分重现出来。她的 眉头和脸重新舒展开来,甚至连嘴唇上那种死一般的惨白也不见了,似乎是因为 血液已摆脱了心脏的负荷而重新回到了脸上,从而让死亡看起来更安详宁和。 “我们认为她是在睡着的时候死去的,同时也是在死的时候睡着的。” 我站在范·黑尔辛旁边,喃喃自语道:“可怜的女孩,她总算平静地离去了, 一切都结束了!” 教授转过身,神色严峻地对我说:“还没有,咳,还没有,一切才刚刚开始!” 当我问他什么意思的时候,他只是摇摇头回答说:“我们现在什么都做不了。 等着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