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惊慌中,她想不出来是什么人。她是个没有男友的独身女人。多年前,曾有 一个男友,发了疯似的要娶她,可自从她患了子宫肿瘤后,那男人就躲得远远的 了。她一下子明白,女人在男人的心目中只是会生崽的母兽,至于爱情,只是繁 衍前的花招。她看过一个资料,说男女成熟后就会分泌出一种化学物质,靠着这 种化学反应,男女相互吸引,可这种化学物质一点儿也不持久,几年后就挥发掉 了。她突然觉得这很绝望,很无聊。从此,她再没结交过男友。就这样30岁了, 她觉得没男人自己一样过得蛮好。 看着这把莫名移动的椅子和地上的烟灰,她突然对这医院很生气,管理混乱, 什么人都在这里乱窜,太不像话。她决定先不扫去这地上的烟灰,等一会医生或 护士来了,好狠狠地给他们提一通意见。什么鬼地方,夜里她看见一个赤裸的女 人吊在天花板上,医生护士却说是她的幻觉,还给她注射镇静剂,那么今天下午 这件事可不是幻觉了,看他们怎么解释。 想起刚才的梦,吕晓娅记起薇薇好长一段时间没到医院来看她了。薇薇很忙, 可这是她的过错,因为如果不是她发现了薇薇的好身材并把她推上了T 型台,薇 薇现在就还是一个成天围着她转的普通女孩子。可现在的薇薇是一家公司的总经 理秘书了,那个胖老头子将薇薇从T 型台上带了下来,先是带到酒楼酒吧,然后 就带到了他的办公室。薇薇现在有房有车有体面的职业,可她却说,吕姐,我恨 死那老头子了。这句话让吕晓娅放了心,并且还有些开心,就像一件自己制造的 武器在战场上所向披靡一样。男人是又蠢又没意思的东西,她对薇薇说,你得始 终保持清醒。 整个下午都没有医生或护士到她的病房来,吕晓娅觉得自己像被人忘记了一 样。她拿起那本借来的书名叫《女巫》的书翻起来。她喜欢里面那些彩色插图, 一丝不挂的女巫被吊在火刑上,上面是中世纪的天空,飞着牛头马面的魔鬼。她 认为这些女巫都是了不起的女人,她们的一个梦、一个直觉或一句咒语就可以让 这个世界颠来倒去。男人都怕她们,烧死她们是因为男人愚蠢、胆小、害怕。她 想到现在这个目光短浅无聊之极的男人世界,她相信一百个世纪后,还会有女巫 来收拾残局。 吕晓娅正是这样爱上了时装设计,她的本职是一家服装公司的设计员,业余 却沉醉于各种服装表演或大赛的梦幻设计。她为女孩子们写意画梦不是要迷倒男 人,而是要女人发现自身有多么了不起。蛇一样的古老而又年轻,喷火魅力在T 型台上表达的简直就是梦幻。 而现在,地上的烟灰表明有男人在窥视她。在她睡着以后,那个丑恶的东西 悄悄潜进来,坐在她的床前。他要干什么? 吕晓娅想起在半夜听见过的神秘的脚 步声,会不会是一个人呢? 她开始还为自己独住一间病房高兴,现在却迫切希望 对面那张空着的病床立即就住进一个病人来。这样,人气旺一些,也好驱散这些 莫名其妙的阴影。 纪医生给我表弟作了骨髓移植后,表弟的病情有了明显好转。这使我万分高 兴,觉得自己守护在医院的辛劳真是值得。相比之下,守护表弟时写下的这些零 零碎碎的小说一点儿也不重要了。尽管这里发生的事使我觉得有必要记录下来, 并且我有很强的记录的冲动,但是,如果表弟能够康复( 尽管理智告诉我这对于 白血病患者很难真正做到) ,叫我一辈子不写小说也行。我祈祷奇迹能在我表弟 身上出现。 表弟能够到楼下散步了,我便常陪着他到医院的林阴道上去走走。不过他的 自由行动有时也让我着急。有天下午,我午睡醒来后没看见表弟,便直奔楼下去 找他,可没人,他会上哪里去呢? 我怕他单独时出事,比如晕倒之类。我心急火 燎地往医院外边跑,在大门口正遇见他从街上回来,我叫住他,责怪他不该单独 上街去,他说没事,闷得慌到街上走走,顺便买了几本杂志。 我接过杂志一看,全是些电影画报之类的东西,我感到奇怪,你什么时候成 了追星的影迷了? 我了解表弟,十足的足球迷,买杂志只有一种,那就是《足球 》。 这事到晚上便有了谜底。大约是10点多钟吧,宋青到病房来给表弟量体温时, 意外地发现了这些画报。她高兴地坐在床边翻看起来。表弟说,你喜欢就送给你 吧。一边说,一边就红了脸。我心里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看见表弟尴尬的样子, 就替他壮胆说,对,该给宋青送点礼了,别人为你累了多少呀,宋青说,我就在 这里看看行了,还是留给小弟看吧。表弟忙说,我不喜欢看这些,我只看《足球 》。说着,就背出一大串足球名将的名字来,夹杂着“意甲”啦“英超”啦等名 词。没想到,宋青对此还一点儿也不陌生,接过表弟的话题,就谈起欧洲的最近 一场球赛来。这让我一下子体会到他们的年轻,他们有他们的世界。 接连几晚,宋青都到这病房来聊天。她还像我表弟病重时那样替他削苹果。 表弟说,宋姐,你自己吃吧,我恨死吃水果了。宋青便瞪了他一眼,说要听 话,吃水果有好处,表弟便乖乖地伸手接过苹果吃起来。 时间长了,我便拿起一本书,一边看,一边陪他们聊天。不知不觉中,他们 已坐在床铺上玩起扑克来,输了的要挨一次刮鼻子。我看见宋青用指头在表弟的 鼻子上一刮过后,表弟的脸上顿时出现怪相,宋青便嘻嘻笑起来。轮到该表弟刮 宋青的鼻子了,他伸出手,只在她鼻梁上轻轻一擦就完事。我说,这不公平,表 弟你得重一些。表弟说,算了,她会哭鼻子的。宋青又笑了,说你才会哭鼻子呢。 笑过之后,表弟突然问道,宋姐,我这病肯定会死吗? 宋青愣住了,迟迟疑 疑地说,别瞎想了,现在对你的治疗挺有效的,北京已经有病人通过这种治疗活 了10多年了。再往以后发展,这病就能彻底治愈了。 表弟没有再说什么,呆呆地坐在床铺上,他说不玩扑克了。我和宋青都连忙 劝了他一些话,他只是默默地望着我们。 接下来,我发现表弟有了一个新习惯,这就是每天晚餐过后,就到病房外的 走廊上呆坐。这里靠墙有一张长椅,他坐在那里,看着在走廊上来来去去的病人、 家属、医生和护士,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每晚这个时候也是宋青最忙的时候, 她在各个病房间走进走出,询问病情啦输液啦什么的忙个不停。她一会儿在走廊 中段出现,一会儿又从走廊尽头走过来。路过表弟身边的时候,她点点头,嘴角 露出孩子气的一笑,然后朝前走,护士衫衬出她的背影很迷人。 我开始为表弟担忧起来。我知道这个17岁的少年萌动了一种什么样的情感, 而这对于一个血癌患者来说,带来的感受除了朦胧的期待、向往外,绝望的感受 一定也不会少。而这,对表弟的健康会产生怎样的影响呢? 我无法确定这些,但 是担忧。 我在病房里看了一会儿书,再次走出门时,看见走廊上的长椅已是空空的了。 表弟到哪里去了呢? 吕晓娅打了一瓶开水正从走廊上经过,她似乎看出了我 的疑问,便对我说,你表弟陪宋青上21楼去了,宋青去取一个病人的化验单,但 天黑了不敢上21楼,你表弟便陪她去了。 21楼? 那是医院的实验室、化验室集中的地方。纪医生曾经带我去过,有真 实的人体骨架。我面对那副腿骨、肋骨、脊骨、颅骨和已经不存在的面部上那两 个大得惊人的空眼眶时,曾想到这人生前的喜怒哀乐,以及他是否知道自己会以 这种形式继续存在? 在我的感觉中,21楼有点像外星人探测地球生命的实验工场, 它以各种颜色的化学溶液、以种种结构复杂的钢铁机器、以呜呜作响的电流和层 层叠叠的光学镜头发出的微光,诠释着生命的真相。 我看了看表,晚上9 点5 分。我知道宋青和我表弟乘上的电梯已抵达了那里。 电梯门打开后,是长长的走廊。化验室在走廊的中段,玻璃门的右侧开了几 个小窗口,化验单就插在一根铁钉上,那是不可动摇的权威。 我等了20分钟,还没见他俩回来,我心里不安起来,便向电梯门跑去,我得 上去看看。 纪医生坐在医院院长办公室里。 你最近心神不定的,习院长坐在大办公桌后面说,还在为董雪的失踪操心吗 ? 一年多了,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成天跑来跑去的,有什么用呢? 纪医生心里咯噔一下,一定是他去殡仪馆查看无名女尸的事被习院长知道了。 那天,当他惊惶失措地走进殡仪馆的停尸间,揭开那具血糊糊的女尸身上的 被单时,他差一点就将她看成是董雪了。面部虽说已扭曲,但轮廓确实很像。毕 竟,纪医生太熟悉自己的妻子了,这不是董雪,他很快做出确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