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自办公室回家的柯白莎最喜欢穿了睡衣、拖鞋、丝睡袍听古典音乐。 这种习惯,很难使我把她和办公室的柯白莎连想在一起。办公室里的她扎在一 圈硬的索腰里,直直坐在会吱咯吱咯响的回转椅里,眼睛像手上的钻石一样又冷又 硬,要从经过她手的每件事里硬挤出最后的一毛,一分出来。 我知道白莎一回家最恨别人为办公室里的事打扰她,但是我没有办法,我们面 临紧急状况。 我用她未登记的电话找她。 她来接电话,我听得到背景有贝多芬第六交响曲的梦幻般音韵。 “白莎,我是唐诺。”我说。 “你一直在那里混呀?” “做事呀。” “现在又怎么啦?” “我一定要见妳。” “明天再说。” “现在要见。” “好吧,一定要见就过来。” “真的很重要。” “希望是重要的事才好。”她说,一面把电话挂上。 我开车到白莎的家,她家中的设计完全为她个人舒服……厚窗帘,软地毯,隔 音,间接光线,斜榻,芳香剂。 白莎在门口替我开房门,手指竖在嘴唇上,轻声地言道:“进来,坐在那里不 要动,等我听完这个乐章。”白莎自己坐进斜靠的沙发椅去,把身子溶化在椅子里, 把眼睛闭起,脸上现出笑容,把自己浸浴在音乐里。 当这一乐章结束,白莎按钮使唱片停止活动,她小而明亮的眼睛立即冒出恨意, 怒气地看向我。 “我最恨别人为公事在晚上来找我。” “我知道。” “你有什么事?” “我要和妳拆伙。” “什么?”她一面吐出这两个字,一面挣扎着要想坐起来。 “我要和妳拆伙。” “我这次又做错了什么?老天知道,不知多少次我知道你信口开河……你应该 ……” “不是你做错什么。”我告诉她:“这次是我做错了什么。” “你做错了什么?” “我混完了,极可能会把执照混掉。妳跟着我吊销执照,就一点意思也没有了。” “听你口气宓善楼找上你了,和你谈过了,是吗?” “没有错,他和我谈了一下。” “我懂了。”白莎说,过了一下,她加一句话:“这样我们应该仔细再研究一 下了。” 我说:“都是那件混蛋的汽车广告案子。这件案子鬼得厉害。 “为这件案子我花了不少开支,也经过很多麻烦,替自己建立了一个身分,然 后用电话联络蒙那铎大厦。一位李瑟灵小姐在那里,有几个按时按日出租的办公室。 “一个叫贺龙的男人接见我,我自觉装得不错,给他一个印象,祇要给我三百 元,我随时可以替他签一张不确实的,显然是伪证的口述证词。 “我自以为买卖成功了,没想到另外出来了一个女人,也来应征这个广告。那 女人名字叫葛达芬。我一见到她,就知道事情要糟,因为葛小姐正是他们要找寻的 那种典型人物。她纯洁,没有经验,正在最最背时的时候。 “于是我立即设计了一个改良政策。我设法和葛达芬先搞熟了。 “当然,他们把我赶走,取用了达芬。 “于是,我开始经过葛达芬,继续在办这件案子,发现贺龙另外有个名字叫陆 华德……是一家成功有名气的建筑公司,叫做罗陆孟三氏建筑事务所,三个董事中 的一个。 “这时候,才发现,我们的客户邓邦尼竟是和李瑟灵有联络的,我相信他是在 用贿赂的方法,要她告诉他一切在蒙那铎大厦中所发生的状况。 “他自她那里得知我被扫地出门了,他很生气。要知道,我用来建立身分所出 的钱都是他付出来的。他不喜欢他的钱白白泡汤。” “那不是我们的错呀,”白莎说:“正好有别人出现而已。这些人到底希望怎 样……包生儿子呀?” “邓邦尼当然希望如此,”我说:“包生儿子。” “不过你能先联络上葛达芬,你还是有先见的……但是我对你的一切太清楚了。 假如这个小妮子正如你所说,天真、无邪,那么她一定瞪着眼看你,欣赏你一招一 招的智慧表现,觉得世界上祇有你是最聪明的人。” “事实上是我在瞪着她。”我说。 “那小妮子现在在哪里?”白莎问。 “在我开始就租好,准备随时被他们调查的一幢公寓里。” “用什么名字租的。” “幸好是用我自己的名字。” “什么叫幸好用自己名字?” “因为这件事情七搞八搞,又混进一件谋杀案里去了。事实上,他们找一个替 死鬼的目的是要和费岱尔律师打交道。 “他们把葛达芬带到费律师家去。他们叫她进去拿一只手提箱。达芬进去。费 律师就在这时候被谋杀。那个叫贺龙的人亲自带她去,由她独当这种场面。她在这 一点上倒不含糊,她竟能逃出来,不被警方捉到,回到我公寓来。警方知道现场有 个女人。那个李瑟灵呱呱的在讲话,她要我被牵进去,她的目的是报复,因为我曾 经到消基会去调查她的背景。所以综合言来,这件事弄得乱七八糟,而且危险万分。” 白莎把双眼闭起,她在想。然后她说:“我不懂,唐诺,一家成功有名气的建 筑公司,为什么要花三百元钱,又四门大开经过那么许多麻烦,目的祇为了征求一 个肯做伪证的人。” “他们有原因,而且不是已经干上了吗?”我说:“内情一定是不得了的大。 他们要做一件事,又怕是别人设计好的陷阱叫他们去钻。所以他们送一个替死鬼进 陷阱去看看。这个替死鬼要是说出话来,连鬼也不会相信的。这件事背景是一件大 工程的招标。” “有多少钱?” 我说:“达芬拿到的手提箱里面有四万元钱。” “他奶奶的!”白莎道。 “正是,”我说:“但是她还可能拿错了一只手提箱。” 白莎不吭声了一下子。她说:“善楼对这小妮子知道了些什么?” “不太多,”我说:“他知道她是我的客户。他知道费律师被谋杀的时候,我 在那宅子附近开车兜来兜去。” “你在那里干什么呢?” “跟踪达芬在里面的那辆车子。” “我懂了,你又使自己钻进一大堆麻烦里去了。”白莎说。 “所以我来这里呀!” “我在奇怪,为什么宓警官不把你请到总局去给你揍一顿,揍出你的口供来。” “要不是正好发生一件事,他真会如此干的。” “什么事?” “葛达芬的先生……事实上是一个重婚的先生……他偶然中了连三场独赢马票, 照片登在全国的报纸上。 “我知道宓善楼会跟踪我,看我和葛达芬到底是什么关系。我出去找那葛达芬 的先生,目的是造一个势,让宓警官暂时以为我和葛达芬的关系,是她雇用我办这 件事。为了办这件事,我已经走到了成立恐吓罪的边缘。不过宓警官盯住我也有好 处,那重婚的丈夫以为我有警方做后盾,他让步,如此而已。” “你榨了他多少出来?”白莎问。 “五千元。” “你这小浑蛋!”白莎崇拜地说。 “不过,”我说:“这件事已经混得太乱了。那李瑟灵管理的是按时按日租的 办公室,消基会对这种办公室最头痛,所以不喜欢她。邓邦尼贿赂过她,可能已得 到不少消息,他也知道了这广告引出了什么花样……” “邓邦尼搞在里面,想要什么呢?”白莎问。 “老实说,我不知道。”我告诉她:“我也真希望我能够知道。他所声称的代 表好几个保险公司这一套,显然也是绝对靠不住的。” 白莎又不出声一段时间,她说:“那个葛达芬……她美不美?” “非常好看。” “其实也不必问。”白莎表白道:“我为什么老是问这一种笨问题呢?” “我已经尽力自己约束了。”我说:“但是她是我一定要准备的第二计划呀。” “她不是你的第二计划,”白莎说:“她是你另外一个对象!老天!我真是霉 头触到印度国,有你这样一个合伙伙计。” “白莎,她人不错的。”我说。 “你还为她出了什么力?” “我替她把该是她的三百元弄了过来。” “现钞?” “现钞。” “那五千元呢?” “是支票。” “付给我们公司,还是付给葛达芬的?” “付给葛达芬。全部。” “葛达芬知道这件事吗?” “不知道,我还不敢告诉她。” “为什么不敢?” “我想他们会跟踪我,我现在热得像只火锅盖呀。” “你来要我帮什么忙?” “白莎,我不要妳混在这件事当中。我要求我们俩立即拆伙。我们写一张拆伙 书,写明日子,请一个人过来做证人,妳把文件给宓警官看……” “别说了。”白莎下定决心道:“我脾气不好,好强爱斗气,但是船要沉的时 候,我不会独善其身的。拆伙……免谈。” “白莎,这件事可能十分严重。”我说:“以往发生那么多事,我都可以想出 一个逃避的办法。但是这一次不同。那个李瑟灵一定尽全力把我拖进去,祇有这样, 我才会自顾不暇,不找她麻烦。” 白莎把下巴向前戳出一点点,“好吧!”她说:“由我先来对付李瑟灵。” “那绝不会那么简单。”我说。 “一个女人来对付一个女人,”她说:“问题就简单得多。世界上祇有男人对 付女人,才会复杂万分。 “女人天生就是玩假的动物。她们要什么,不肯实说。为了男人,把脸孔涂得 与本来面目完全不一样,装上假睫毛,头发里塞一只小鸟窝进去,前面装点假,后 面装点假。 “她们就是爱做假。自以为用间接法可以得到一切。我白莎不一样,白莎玩真 的,白莎一切都用直接法。所以这些女人祇要见到白莎,算她们倒霉。 “我会去找李瑟灵。告诉她什么时候叫做玩够了,不准再玩了。你知道她家住 哪里吗?” “司提尔公寓。我从另外一位朋友孔繁莲那里,知道她的地址的。” “另外一个女人。”白莎说。 “另外一个女人。” “也是你朋友?” “是的。” “干什么的?” “是消费者基金会的秘书。祇要合理,这位小姐会和我们一切合作的,不过内 情一定得告诉她,因为她已经注意李瑟灵好几次了。她也出击过一次,告诉李瑟灵 以后办事要正规一些。” 白莎几乎有一些迫不及待的样子,她说:“我看我还是趁早去拜访一下李瑟灵, 给她一点颜色看看。” “我不同意,白莎。”我说:“至少暂时还没必要。在没有弄清这到底是怎么 回事之前,我们乱打乱闯,把草里每条蛇都警觉起来,可能不是好事。 “整个事件中,有一点我非常担心。这事件非比寻常的大,而我们现在所见到 祇不过是小人物而已。” 白莎研究了一下,她说:“这个葛达芬……到底怎样一个人?” “可怜的女孩子,身上一起祇有三角五分钱。” “还有一箱子四万元现钞?”白莎问。 “现钞。”我说。 “有多少人知道钱在她那里?” “陆华德就可能猜得出钱在她那里。” “那个葛达芬这两天靠什么为生呢?” “我那幢备用公寓里倒什么都有。她现在住在那里。至少我希望她不会溜走。 我告诉过她,无论什么情况都不可以出去乱跑。” “宓警官知道你代表她收到了五千元支票?” 我点点头。 “他一定会死盯着,看那五千元钱什么人去兑现。”她说。 我点点头。 “你怎么办?”白莎问。 “所以,”我说:“我会找卜爱茜替我写一封信:”亲爱的葛小姐:妳一定会 很高兴,我们已经找到了妳所谓的丈夫,并且由他付出五千元的妥协费用。 “‘支票指明全部由妳领用。我们兹建议,假如钱数对妳尚称满意……必需考 虑到今后两不相欠……就请妳来把支票拿去,并且和我们结帐,付清妳委托由我们 替妳办事的一切费用。’” “这封信怎么送达给她呢?”白莎问。 “由美国邮政特别专送送出去,另外我们留一个底,万一宓警官带了搜索令到 我们公司来搜,他会发现这一份副本,他会……” “他会得到那地址。” “是,会得到那地址。”我告诉她。 “你认为这妥当吗?”白莎问。 “不妥当,非常不妥当,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当时我已经把案子破了。” “但是,你不是说照这办法,宓警官会立即拿到这地址了吗?” “是的,没有错,现在算起来,大概还有二十四小时。” “你说一天之内,你有办法把这案子破了?” “不破就完了。一定要破案。” “破哪件案?” “恐怕要破的是费律师的谋杀案了。”我说:“这件案子我混在里面太深了, 不破这谋杀案,其它的情况我们都不能了解。” 白莎泄气地摇头,她说:“不可能,警方对这件案子上天入地的在调查,又有 那么许多人参与。你把你自己的头往案子里一钻,别人就把你开膛破肚,什么都挖 出来了。” “我没有别的选择呀,白莎。”我说。 “静以待变怎么样?” 我说:“明早宓警官就会到我们办公室去。他会要求我们给他看葛达芬的卷宗。 他会要求把这些卷宗封档,将来可以呈庭作证。我们会据理力争,说这是客户的机 密,有隐私保护的权利。他会说因为这证据可能和谋杀案有关,所以不能有隐私权 利。” “好吧,”白莎道:“我不懂这些臭法律律条。你是天才,你看该怎么办才可 以不给他看。” “没有办法,他非看不可。” “那么,我们怎么办?” “这些都不是我来这里的原因,白莎。”我说:“我的目的是,将来出任何情 况妳可以置之度外。” “去你的,我们是合伙人,在一条船上。现在你什么都别管。用用你的臭脑袋, 我们要把事情解决。你想出办法之后就快滚,我要继续我的音乐享受。” “好吧,”我说:“我们给达芬写封信,信由一般信件送到邮政总局,说是由 葛达芬亲自去取。我们派卜爱茜去邮局由她冒充葛达芬取到那封信,再由爱茜送这 封信给在公寓里的葛达芬。这样早的清晨,他们不见得会想到去跟踪卜爱茜。” “你知道爱茜公寓电话号码吗?”白莎问。 我点点头。 “你把电话接通。”白莎说:“我来讲话。” “她也许有约会在外。”我说。 “那我们就一直打,打到她回来为止。” “太晚吧。”我说。 “她不是那种在外留宿不归的女孩子。”白莎说:“当然,万一有你在里面混 的话就说不定了。老天!真不明白这些女生看上你那一点。看她眼神,你在办公室 那里,她就盯到那里……弄得办公室不像办公室,倒像个吊马子的地方……你为什 么不把她开除了,另外请一个晚娘脸,家庭主妇式的女秘书……不行,反正没有救, 即使另外请一个女人,祇要是女人就不会有什么差别。我真不懂,你对女人是真有 一手,还是真正的白痴。你不泡她们,所以她们泡你,是吗?” 我不吭气。 白莎用手一指,她说:“把电话拿过来,我来打。” 我把电话拿过去,一面告诉她卜爱茜的电话号码。 白莎拨电话,不到一分钟,接通了卜爱茜。 “爱茜,准备速记,”白莎说:“我要请妳速记下一封信,有笔在手边吗?” 白莎口述我们要给葛达芬的信件。 “注意了。”白莎说道:“我要妳信封上写明寄本市邮政总局留交葛达芬小姐 亲收。普通平信。我要妳现在立即回办公室把信打字打好,在你打好之前,唐诺会 回办公室去把一张五千元支票放进信封去。他会再告诉你明天早上在妳去办公室上 班之前,妳还有一件什么工作要做,妳懂了吗?” 对面传来话音。 白莎道:“是的,他没有事……他就在这里……当然,他会有什么事……噢! 老天!有完没完!……好吧,你等一下。” 白莎厌恶地看向我,把电话递过来道:“她一定要亲自听你说几句话。” 我拿到电话:“哈啰,爱茜,我没有事。” “唐诺,我一直在担心。” “担什么心?” “不知道,就算是女人的直觉吧。我想你一定有什么麻烦上身了,是吗,唐诺?” “别自找麻烦了。”我说:“以我个人言来,哪一次案子没有大中小的麻烦呢? 妳去办公室,我会和妳在那里见面。我们一起来写信好了,我会把支票放进去…… 另外再要放三张全新的百元大钞现钞进信封去。” “用平信送现钞,太冒险了吧。” “是冒点险。” “那为什么放进信封去呢?唐诺,我可以替你送呀。” “那会更冒险。我们在办公室见好了。不要担心,爱茜,一切会没有事的。” 我挂上电话,白莎摇着她的头。“那个女人已经死心塌地的对你了。看你将来 怎么去了结?”她说:“也许该用小说中一般的结束吧,但是那会产生更大的困难 的。” “那怎么办?” “怎么办?”白莎道:“过一天算一天,不过那也不好,让我整天在办公室看 你们眉来眼去的,烦心的是我。” “我又有什么办法?” “你为什么不试试对她们动手动脚,让她们给你一个耳刮子?” “万一她们不打我呢?” 白莎想了一下道:“是比较更麻烦。”过了一下,她加一句道:“反正你就是 麻烦的象征,你给我滚,我要听音乐了。” “照我看,二十四小时是最大极限。妳和我一样了解宓警官。到时一定是天崩 地裂一样。我会尽量拖延他一下,但是也可能十二小时,或是十四小时,大炸弹要 提前爆炸,也未可知。” 白莎叹口气道:“老办法,我听我的音乐。由你去用你那天才脑筋,想出一个 救我们两个人的方法。有这么一次你想不出来,我们两个就一起去坐牢。” “我正想告诉妳,这一次可能我们两个要去坐牢了。” “唐诺,”白莎说:“我一直在主持一个小小的,吃不饱,饿不死的侦探社, 直到有一天你出现在我的生活圈中,于是我们大发起来。但是每次我也吓得死去活 来,总是在山穷水尽的时候,凭你的怪脑袋杀出一条血路来,而且有大笔的进帐。 自此之后我习惯了享受。是我纵容了你。我不肯再回到贫穷的生活去。” “这次假如妳肯和我拆伙的话!” “去你的,别再提拆伙!”白莎道:“你给我滚,滚出去好好用你的脑子……” 我离开她公寓。我关门的时候听到史特劳斯的华尔兹正在平静白莎那起伏但忠 心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