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下午这种时候,鸡尾酒廊里没有什么生意。饭前来点鸡尾酒的时候未到,下午 购物、憩脚或是吊马子的时间,则是已经过去了。 我走进去,停下来休息一下,以便使眼睛习惯于光线突然变成昏暗。 在收款机的上方吊着一只吊灯,所以吧台倒是相当明亮的。紫色的光线照在柜 台样的桌子上,使人有月光的感觉。四周的卡座,对一个刚从日光明亮街上走进来 的客人,是完全看不到的。 她滑动地自我身边出现前,我根本没有见到她。 “赖唐诺?”她说。她的声音本身就低而悦耳,有如轻轻地在抚摸。 “夏浓?”我问。 “是的,你是来讨论游戏规则的?” “买杯酒喝不行吗?” “不买酒也不会和你聊天呀!” “能替妳买一杯吗?” “不行,违反规定,我是领班。” “我们在什么地方谈?” “跟我来。” 她带领我来到远程一角的卡座。卡座设计得非常妙,好像和酒廊能完全脱离关 系似的。 “你想喝什么,唐诺?” “来杯大号阿尔捧斯。”我说。 “好,我去拿,自己给你送来。给我一元钱,唐诺。” 我给她一元。 “酒保是个不错的家伙。”她说:“他会把酒调好,我该回来的时候,他会给 我信号的。你尽管舒服地在这里休息好了。” 我在软软的皮沙发垫上舒服地坐定。 等到夏浓带着阿尔捧斯回来的时候,我的眼睛已经完全适应了酒廊里的光线, 我可以看清她的样子了。 她是个高︵左身右兆︶,长脚,身材非常美妙的女郎。眼神冷冷的,看起人来 专心固定,像是在鉴评一件货品。 她把阿尔捧斯放在一只银盘上,弯下腰来,快速地自肩头向后看一下,把酒杯 放在桌子的一角上,移动着在我身旁坐下来。 “唐诺,”她说:“我有点怕。” “怕到什么程度?”我问。 “倒也没什么一千元现钞克服不了的程度。不过我怕……也是实情。” “这件事里,妳的好处是一千元?”我问。 画过的眉毛变成弓形,“唐诺,你不知情?” 我摇摇头。 “唐诺,你知道什么?” “什么也不知道。”我说:“除了一千元这件事之外。” “不要这样。” “不要怎么样?” “我在问你,希望得到一点消息的时候,不要这样。” “也许我们两个彼此把知道的说一说。”我说:“妳先告诉我,为什么要选我 出来为这件事工作?” “因为我喜欢你。像我这种上班女人,训练好一双看得透男人心思的眼力。你 几天之前和一个女孩子到这里来过一次……那个女人是什么人,唐诺?” “朋友而已。” “她……她眼光一直在看着你。你又是如此的绅士,对她好,一切为她设想… …反正每件事都关心她……告诉我,唐诺,女的是不是别人的太太?那是不是一种 婚外情?” 我说:“我们现在来谈,主角应该是妳。” “当然,不过我对你也应该有点了解。”她有技巧地回答:“到底是我……要 和你共度一个漫长的夜晚。” “是妳提议先讨论游戏规则的。”我提醒她。 “那可以等。”她说:“我先要知道我要冒多少险。” “冒多少险要看情况而定。” “什么情况?” “看妳知道多少。” “唐诺,”她说:“我什么也不知道。我走进旅馆,旅馆里职员看我看得很清 楚。我相信那职员会告诉警察,在再见到我的时候他一定认得出我。 “这件事使我一点办法也没有,因为我不能把现在的工作抛掉。随便那一天, 早晚警察会找到我,到时我没有任何理由来解释。” “又怎么样?”我问。 “于是,”她说:“因为有一千元现钞撑我的腰,说什么我都愿意现在冒一点 险。” “妳是指那一方面?” “你不知道?” “祇是一个轮廓性的。我还是希望妳再说一遍。” “据我所知,警方会查登记的名册,然后一个个依地址去查。对我们这一对, 他们会查不到地址,查不到人。也许查到地址,人不对,住在地址的人整个周末都 没离开旧金山。 “于是他们会查我写在登记上的汽车牌号码,号码又不对。也许车号的车子是 奥斯摩别儿,车主周末都在西雅图。于是警方知道这一对住旅馆的男女,留的是假 名假地址。我登记在册子上的车子是凯迪拉克。” “为什么是凯迪拉克?”我问。 “因为那是我从柜台抬头看向窗外第一部看到的车子。那是部凯迪拉克,它号 码是VGH 五三五。所以我把G 换成C ,写成VCH 五三五。” “既然警方会知道那登记是假的,”我说:“妳想,他们会不会开始调查所有 凯迪拉克车牌和妳登记相近的?” “不会。”她说:“他们会认为我祇是随便写一种车子,编一个车号……其实 假如我不是抬头正好看到窗外停着四、五部车子,其中有一台正好看得清号码,我 不也祇好随便编一个号码吗?” “好,”我说:“从这里说下去,我们下一站干什么?” “下一站,”她说:“我们一起去那汽车旅馆,由我进去要钥匙。职员会通知 警方,说是那一对那晚住在这一个房子,付了钱要从圣地亚哥回来再住那个房子的 夫妇,已经回来了。我们进房子去,喝它一两杯酒,警伯就会来到。他们会问我问 题,我表现的是堕落天使,你表现的是凯子。” “妳愿意这样做?” “我愿意冒险到此为止。”她说:“要知道没有人会相信在酒廊里工作的女人, 是个圣洁的天使。我是混出来的。我结过婚,离过婚……反正我是真正在混的。” “这样做,会不会使妳在这里不能再工作下去?”我问。 “老天,不会。”她说:“相反的,这种地方的老板都希望在这里工作的女人 有点邪恶的气氛。这一点完全不成问题。” “哪一点又有问题呢?” “警察会怎么做?” “妳想他们会怎么做?” 她说:“我会告诉他们我的故事,我会直接了当告诉他们,我们没结婚,但是 在渡蜜月。” “告诉我,真正发生的是什么情况,” “这个和我在一起的男人,我只知道他名字叫加同。” “不知道他姓什么?” “不知道。” “你认识他多久了?” “我在这里遇到他……噢,也许十多次吧。” “妳一直对他不错?” “我有的时候陪他聊聊,有两三次生意清淡时,我就坐在他桌子旁聊。” “后来如何发展?” “这一个星期六他自由了,我看得出。也不必问我怎么知道。我一看到他,就 知道他当天可以自由。” “以前没有过?” “这是第一次。唐诺,我真的一看就知道。这个家伙有太太。这一天他太太出 门了。看朋友,回娘家,反正他自由了。” “妳呢?”我问。 “好吧,”她说:“我也正好自由。我一直有一个相好,一个月之前我把他抛 了……我正好空着……下班祇好回公寓,我相当寂寞。” “又发生什么?” “事情是一件件发生的。加同邀我吃晚饭。我自愿跟他去,想来喝一两杯酒, 吃顿饭,如此而已。我也只是如此想。” “他的心思是怎样的呢?” “他要尽量利用机会,照单全收的。男人都是如此的。男人不到完全走投无路 是不会退却的,你总不会说我不对吧。” “我没意见。”我说:“我祇是在问妳的意见。” “好吧,我已经把我的意见告诉你了。事情也是依此发展的。” “于是你们出去吃饭?” “是的。” “又如何?” “他本来要用车把我载回我车子泊着的地方。他说他要开车走上穆黑兰道,问 我有没有意见。” “妳应该懂这意味着什么?” “老天,唐诺。我当然懂这意味着什么。这家伙会停下车来下望着万家灯光, 然后把手伸到我肩后,把我拉近他一点,想要吻我,看我能接受他到什么程度,他 的手会不断移动,看我什么时候阻止他。” “妳认为可以?” “当然这没有什么不可以。我是个女人。不过我随时可以高举禁止通行的牌子, 以我的标准为准,他的不算数。” “之后又如何?” “我们去那边,坐着看灯光……信不信由你,唐诺,这家伙人挺不错的。他一 点也不粗暴。他祇是坐在那里看灯光,聊聊天。突然我觉得我喜欢他了。” “又如何?” “他转向我在说一些事。我故意把我的头转向他,把自己的头放在一个合适的 位置,他正好低下来就吻起我来。” “是他低下来吻妳的?” “当然是他主动。有什么分别?我四门大开,这家伙是木头呀?” “此后发生什么了?” “此后发生的……也可以说是此后没有发生的,还真是使我对他产生好感。他 并没有趁我对他好感时占我便宜……急急忙忙像别的男人一样光怕我反悔,又怕赶 不上火车。他抱抱我,吻吻我。我倒愿意他有所动作。我已经让他上了一垒,他应 该可以盗二垒了,但是他没有。” 我说:“如何?” 她说:“他人真好,他适可而止,他没有动手动脚,他什么也没做,祇是发动 车子。” “之后呢?” “之后我倒奇怪了。我一直以为车子停下之后,我会随时准备禁止前进的信号, 但是他这样,使我……使我……” “有点失望?” 她犹豫一下,“不是,不是失望。”她沉思地说:“我反倒自己在研究自己了, 老实说,唐诺,我还是第一次碰到像这样的情况。” “说下去。”我说。 “他开车下山,一路尽量像个绅士,突然,车子一转,他开进了一个汽车旅馆。 那个旅馆,不久前我们提到过,我曾经在那个旅馆里开过一次广告公司的会议。我 告诉他我在那里参加过一个酒会,在游泳池里游过泳。说到那旅社有多好。” “之后呢?” “当他把车转进那旅馆,我才明白他才是真正高手,不过我倒真还喜欢他的方 式。他很酷,很大胆,很有把握。 “唐诺,你知道,女孩子不喜欢几种特别的问题。假如一个男人突然问一个女 孩子:我们去开房间好不好,叫女孩子怎么回答?也许她不愿意说不行。但是总不 能自眨身价说可以吧。 “唐诺,我告诉你,我不在乎动手动脚,但是绝对不喜欢别人毛手毛脚。有人 粗手粗脚,一点没情调的毛手毛脚,我就从心里会起反感。” “反正,他这种进行方式,妳还合胃口?” “我当时心里在说,这家伙很懂得情调,他是调情圣手。我打赌和他在一起会 很有趣,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有何不可?” “之后又如何?” “他很自然客气地请问我,我可以不可以出去登记。” “于是妳进去登记?” “于是我进去登记,说是从旧金山一路开下来,说我们都很累了,那职员从头 到脚仔细地看了我一遍,我以前听到过一个人名字叫浦加同,不知怎样印象还很深 的,既然现在这个人也叫加同,于是我就登记了浦加同,自己捏造了一个旧金山的 地址。 “于是我们进入这汽车旅馆的一间平房,仆役要把我们行李拿出来,加同告诉 他,过一下他自己会拿行李出来的……这一招我知道骗不过那仆役的。我相信仆役 一定会回去报告,说这两个家伙并没有什么行李带来。” “之后呢?” “进屋之后加同拿出来一瓶酒,这是他做出的第一件错事,也是我的错误。我 吃饭的时候已经喝过香槟了。我觉得吃饭慢慢吃,光线暗淡,音乐优美,菜色好, 来点香槟正是时候。” “但是妳不喜欢烈酒?” “不喜欢。” “妳没有喝?” “祇喝了一点点。他打电话叫旅馆送冰来,但是那送冰进来的不是一个仆役, 他没注意到,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的。” “妳说送冰进来的不是小弟。” “不是,是旅馆侦探。” “连汽车旅馆也有自己的侦探吗?” “亲亲旅馆是有的。那旅馆大得很,你知道。” “懂了,于是如何?” “他仔细地看了我们两个人,走了出去。老实说,我本来估计他出去后,不久 会有电话会进来,告诉我们房子不租给我们了。他们会说我们俩没有行李,他们可 以把房租退还给我们,当然是要扣除一些基本的清洁费用的。” “他们没有这样做?” “所以我拖延一些时候。我走进浴室整整头发,加同倒了两杯酒出来,我告诉 他我一点也不要,所以他把他的喝了,也把我的喝了。他再替自己倒一杯,突然我 发现他是在把烈酒加在香槟酒的上面。他精神放松,但是脸上肌肉松松下垂下来。 我也说不上来,不过这个家伙突然一点可爱之处也没有了。” “又如何?” “这时候他又犯了第二件错误。他开始毛手毛脚起来,他当初时候那么为女孩 的自尊着想,那么冷静,那么轻柔。假如在屋里他能继续如此,一切尚还可以商量, 但是他东抓西抓乱来一气,我完全不吃这一套。我拿起我皮包,转身就走出去了。” “出门之后呢?” “我步行到电话亭,叫了一辆出租车,回家。” “妳准备怎样对警方说?” “我要告诉他们实况。” “那么你对浦加同这件事怎么说?” “你就是浦加同。当然浦加同不是你真名,不过我会告诉警方,你就是星期六 和我一起在那里的人,当你有点醉,我们吵架了,我就离你而去。我会说是你打电 话来抱歉。我接受你的抱歉。我今天是来补偿你,当天我不该放你鸽子的。” “我呢?” “你从这里接下去演,当然也没有什么好演的。他们要问的,祇是我们有没有 听到龙飞孝的任何动静。我们什么时候上床的,有没任何不寻常的情况或声音,等 等……当然,在警方离开之后,我们两个祇好留下来在房子里过夜,使他们看来不 会奇怪。” 我说:“那个拿酒进来的旅馆侦探会说,我不是那天和妳一起在房子里的男人。” “不会,他不会的。那天加同是在床上,他把脸转向里侧。这是另外一件令我 倒胃口的事,一旦进了旅馆,他很矛盾,似乎后悔和我在一起。” “之后他来找妳,给妳一千元,叫妳去警方说这种故事?” “不,他没有来找我。自那天后,我根本没有见过他。老实说,我也不在乎再 见到他。” “那一千元怎么来的?”我问。 她说:“是他用电话告诉我,警方在找我。他又说警方多半会先找到我,因为 我暴露的面积很大。早晚职员或是仆役,或是那侦探会正好撞上我。” “于是他在电话中说要给妳一千元钱?” “是的。” “你真相信他会给妳?” “我已经到手了。” “带在身上?” “是的,当然。你以为钱不到手,我会给他办事呀?” “怎么到手的?” “专人送来的,十张漂漂亮亮一百元票面新钞。” “妳在电话中和加同说些什么?” “他对我说,要我回去那汽车旅馆。他说他已经请专差送房租去,叫他们把当 夜那幢房子留到。他说我可以自己回去,又说他会出钱找一个私家侦探去那里,充 作是我那一天的男伴。那职员会通知警方,警方会来找我问问题,我就有机会把准 备好的故事说出来,使他可以脱钩。” “怎么认为他可以脱钩?” “因为仆役和侦探都可以支持他的说法,他醉了,不可能听到任何声音了。” “妳在电话上怎么对他说?” “我告诉他不行,我不是那种女孩。他说给我五百元,我还是说不行。于是, 突然我想起你来了,我告诉他,我说你给我听到,有一个私家侦探叫赖唐诺,如果 你能够说服他来扮这件事的男主角,而你假如肯把钞票增加到一千元,我就干一次。 否则谈也不必谈。” “于是怎么样?” “于是你来了。”她说:“加同已经打电话,送钱,把二十七号房留下,我们 等于没有迁出。” 我说:“那旅馆侦探见过加同,那带路仆役见过加同,万一警方叫他们看我一 下?” “星期六晚上,他们没有机会仔细看。那仆役根本不在乎谁和谁来,而那个侦 探在看我,没有看加同。” “妳是不是很吸引人?” “唐诺,我无论什么时候看,都是吸引人的,这是我的本钱。你眼睛瞎了呀? 再不然这里太暗,你夜盲?” “是太暗的关系。” “不要紧,过一下你会有机会看到我更多更多的。”她说,一面大笑着。 我说:“我对警方说谎,是要有分寸的。理论上我喝了点酒,向妳提议,妳同 意,我们一起去汽车旅馆,戏的背景就是如此。可能会成功,不过与我们设计的还 有点距离。主要的一点,绝不能让警方知道,我们背后有人在出钱。” 她的脸亮起亮光,“你认为这样两面都可以过关?” “试一试不会错的。”我告诉她:“什么时候开始?” “我下班时间在十一点,下班后我喜欢先吃饭。你要请我吃饭吗,唐诺?” “当然,乐于请妳吃饭。” “好极了。我们要不要带行李?” “最好还是不要带行李。”我说:“我们要模拟妳周六晚上之旅。” “好吧,唐诺。”她说:“我要回我客人那里去了。十一点见,你要乖一点。” 她把两只手指压上自己的嘴唇,再压到我嘴唇上来。 我瞎摸了十分钟,走出酒廊。 我离开时,她是背对着我的,但是她及时回眸一笑。她正在接受两个客人要点 些什么酒。鸡尾酒时间快到了。酒廊里已经有不少客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