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我一生都无法忘记,当我伤愈后对着镜子照时的万念俱灰,那张脸,从眼部 下方一直蔓延到嘴巴,全都扭曲得变了形,拆了线的伤口结着可怕的痂,像一条 条蜈蚣爬在脸上。还有我的脖子,我的肩膀,我的手臂和大腿,全都爬满“蜈蚣”, 站在镜子前的我成了个怪物,我尖叫着,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和脸,恨不得将整张 皮都撕下来。但是不可能了,那张恐怖的皮已经注定了将跟随我一生,医生说, 即使整容,也无法恢复到从前的容貌,而且要整也要等成年后整,因为我还没发 育成熟,脸没长开,如果整了长大后难保不会变形。此后的很多年,一直到成年, 我都羞于见人,整天躲在阴暗的角落里不敢出来,我一出来,就会引起路人的惊 慌,调皮的小孩还会朝我扔石块、吐唾沫。 我怎么生活呢?最初我是被一个叫四阿婆的老邻居收留,她是孤寡老人,无 儿无女,见我无家可归就将我收养在身边。她靠卖冰棍为生,我帮着她一起卖冰 棍,但我绝不能露面,一露面顾客全都会吓跑,我只能帮她进货送货,而且还得 戴着口罩,否则批发部不把货卖给我。我也没有上学了,学校不收,说是会吓到 学生,不上就不上,我们也没有多余的钱去上,能填饱肚子就不错了。 可是就连这种日子,老天也觉得是种奢侈,在我十七岁时,四阿婆老得动不 了了,死在床上。我失去了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依靠。我并没怎么哭,生活早已让 我变得麻木,我平静地将她用被单包好后搬到拖货的板车上,拖着去火葬场。 当时正是夏天,我从早上一直拖到太阳快下山才把四阿婆的尸体拖到火葬场, 工作人员很诧异,不相信一个瘦弱的孩子能把一具尸体拖这么远,还是在这么个 大热天,他们问我板车上的人是谁,我说是我奶奶。 “怎么不用车送呢?” “没钱。” “家里其他人呢?” “死了。” “真可怜。”他们说。 于是他们没有收火葬费。这可能是四阿婆没想到的,她孤寡一生,没有工作, 没享受过什么特殊优待,没想到唯一的一次竟然是死后免费享受了一次火葬。火 葬场的负责人是个四十多岁的阿姨,很和蔼,当把四阿婆的骨灰送到我手里的时 候,她问我今后有什么打算,我说没什么打算。她就问我想不想学门手艺,将来 好混碗饭吃。我说当然可以。她就说,那你就学给死人化妆吧,这工作听起来是 有点那个,但好歹是门手艺吧,你这个样子,也只能学这个了。 我懵懵懂懂地点头。 接着我被带到了停尸房,一进门就看见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师傅佝着背在给一 具尸体抹澡,那个人死的时候可能很痛苦,面目狰狞,扭曲得变了形,不知道抹 澡用的是什么药水,房间里的气味很难闻。 “你来了。”老师傅回过头看了我一眼,那是一张布满皱纹和沧桑的脸,颧 骨高高突起,眼窝深陷,苍老的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仿佛能穿透世间万物, 我立即想起来了,他就是当年那个给我大苹果吃的毛师傅。他好像知道我会来似 的,一点也不意外。 我跟当年一样诧异地看着他,他怎么会知道我要来? “我等你几年了,过来,孩子。”毛师傅放下手里的活,他对于我的脸一点 也没表示出恐惧,可能是他看死人看多了,什么恐怖的脸都见过,我的脸在他眼 里再平常不过,可是,可是我的脸都毁了,他怎么认得出我? “别这么看着我,”毛师傅一脸平静地拉把椅子给我坐,“我认得你,你的 这双眼睛就是你的身份……” 我还是鼓着眼睛看着他。 “来了就好好干,你会活下去的。”毛师傅说。 于是我就在火葬场留了下来,跟毛师傅学化死人妆。毛师傅就是我的师傅, 五十多岁,快退休了,正愁没个接班人呢,我肯跟他学,让他很高兴。而我愿意 跟他学的原因只有一个,他没把我当怪物。 但在很多人眼里,毛师傅很怪,他话不多,干活利索。据说他做这行三十多 年了,那些僵硬的尸体好像很服从他的支配,在他的摆布下非常“温驯”,毛师 傅摆弄他们像摆弄木偶,在别人看来很恐怖的事在他眼里只不过是份工作,他很 少跟周围的人打交道,可能也是因为别人对他的猜测和议论太多,他懒得理会。 对于毛师傅的议论最多的就是他的眼睛,都说他的眼睛可以看到很多别人看不到 的东西,具体什么东西我不知道,可能跟鬼有关,如果这世上真有鬼的话。还不 止这些,据说毛师傅还能预见很多即将发生但还没发生的事情,这个我信,几年 前他就说我会来火葬场,我真的就来了,这不是预见是什么。可是他很少会说出 来,无论别人来询问他什么,他通常都置之不理,“是福逃不脱,是祸躲不过, 问那么多干什么”,这是他常说的话。 毛师傅从未讲过他为什么知道我会来火葬场,我也从未提起过,觉得没什么 好问的,这是我的命运,是我的我就必须承受。我没地方住,火葬场就安排我住 地下室,地儿倒是很大,是堆杂物和棺材用的,大半个地下室都堆着棺材,看上 去有点阴森。毛师傅帮我收拾了一块空地,架了张床,就算是我的卧室了,前后 左右都是棺材,刚开始有点不习惯,可是很快就坦然了,我回梧桐巷拿来自己的 行李和换洗衣服,没地方放,就放棺材里,蛮好,多少东西都放得下。真没想到 我会有这么大一间卧室,还一个人住呢,跟从前住的低矮拥挤的棚屋比起来简直 是奢侈! 只是地下室很潮湿,特别是阴雨天时感觉被子都挤得出水,睡在上面很受罪, 没办法,有时候我干脆爬到旁边堆着的棺材里睡觉,刚好睡下一个人,又干净又 温暖,都是上等木材做的呢,躺在里面甚至还能闻到树木的清香,最重要的是很 安全,因为制作棺材时使用了特殊工艺和原料,不用怕蜈蚣蚂蚁之类的脏物爬进 来,更不用担心会被人类伤害。我将那些活动着的人通称为“人类”,我跟他们 不是同类,虽然我也是活动着的,但也仅仅是活动着的,因为我所有的活动范围 都在停尸房,白天跟着毛师傅学料理死人,给死人抹澡,给死人化妆,晚上又爬 进地下室的棺材睡,感觉上我跟那些躺着的“人”更接近,我就是一个从地窖里 爬出来的鬼。 “这孩子真是怪,比毛师傅还怪……”火葬场的叔叔阿姨都这么说。 我能理解,在他们的眼里,我就是个怪物,有张连鬼都不如的脸,身上散发 着浓烈的棺材味道。我也不怎么说话,坐着不动的时候,或者我躺在棺材里的时 候,我真的就像个鬼,白天人怕,晚上连鬼都怕。这样也好,不会有谁来打搅我, 在自己的世界里独处可以忘掉很多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