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但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还是觉得周围有点“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长期 精神压抑出现的幻觉,晚上躺在棺材里的时候,半梦半醒间我总听到周围有人 “说话”,声音忽远忽近,像是在窃窃私语,有时候还有笑声、叹息声、呜咽声、 脚步声……各种各样的声音在耳边嘈杂闹腾,整夜不得安歇,凝神静听,又听不 到具体在说什么,爬起来看,又什么都看不到,很是怪异。 有一天晚上刚熄灯躺下,还没合上眼就听到有人在唱歌,确切地说,是在哼 歌,调子很熟,再仔细一听,听出来了,是姐姐以前经常唱的一首邓丽君的老歌 《月朦胧鸟朦胧》,一听到这调子我立即就想姐姐了,泪水顺着眼角淌下,我也 跟着哼了起来。 “幼幼,幼幼……” 感觉有人在叫我。我爬出棺材,看不到人,却清晰地听到是姐姐在叫我, “姐……”我喊了起来,没人应。 “幼幼,带他来见我,带他来见我……” 凄凉哀怨的呼喊就在这寂静的黑夜盘旋,没有具体的方位,像是飘着的,游 来荡去,我哭了起来,知道是姐姐来了,可是我看不到她,只听到她在一遍又一 遍地哀求:“带他来见我,幼幼,一定要带他来见我……” 我流泪到天亮。不知道是睡着流的泪,还是醒着流的。 毛师傅早上来上班,那双能穿透世间万物的眼睛在我身上脸上扫了好一会, 也没吭声,干活的时候我给他打下手,他一边给尸体上妆一边在嘀咕:“走了就 走了,不要还有留恋,活着的人还留在这,老来打搅,是不是也要人家陪着你去 呢,去了又如何呢,去了你也回不来,该到哪去就到哪去吧……” “师傅……”我茫然地看着他。 “幼幼,你是个苦命的孩子,命苦心不能太苦,既然还在这个世界,该放下 的就放下,别老记在心里,老记着去了的人也回不来,还会把自己搭进去。”毛 师傅并不看我,但我知道他是在跟我说话。 “来,你自己动手试试。”毛师傅把工具交给我,要我给尸体上妆。这是个 年轻女子的尸体,面容姣好,是车祸死的,撞断的肋骨刺穿到肺部引起内出血而 死,可能是血都流光了,她的脸比其他的尸体都要白,惨白,听说过几天她就要 结婚了,婚礼成葬礼,真是可惜。我拿着给尸体上妆的特殊工具不知道如何下手, “给她的嘴唇上色。”毛师傅在一旁指导。 “为什么先上嘴唇呢?” “没看到她有怨气吗?嘴唇张着,有话要说,”毛师傅平静地站在一旁,指 点道,“艳一点,化成新娘妆,她心里的怨气就会少点……” “哦,知道了。”我按师傅的吩咐把最鲜艳的颜色涂到了尸体嘴唇上,又给 她的眉毛和眼睛分别上了色,在搽胭脂的时候师傅又说,“打红一点,要喜庆, 越红越喜庆,一喜庆她就会欢喜,以为是在参加婚礼,到了下面她才会安息。” 我照师傅的话做了。 收拾好这具尸体,毛师傅又推来另一具,“幼幼,活着的人其实跟这些躺着 的人一样,心里不要有太多怨气,你就是怨气太重,怨气一重阴气就重,就会招 来一些不干净的东西纠缠你……”毛师傅边干活边在劝慰我,“放下你心里的怨 恨吧,否则你早晚都得跟他们一样躺在这,这样又有什么意义呢,你躺在这也无 济于事,走了的人怎么也不会回来了,好好活着,别再睡在棺材里了……” 我震惊地抬起头,他怎么知道我晚上睡在棺材里? “那不是你该睡的地方。”毛师傅只撂下这句话。 可是到了晚上,我又爬进了棺材,没办法,已经习惯了。而且我还有个习惯 是别人不知道的,我喜欢跟尸体说话。这大多是在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我会爬 出棺材来到停尸房,也不开灯,一具具地琢磨那些尸体,研究他们的死因,看他 们的脸和身体,跟他们说话。他们虽然未必听得懂,也不会发表看法,但他们不 会给我伤害,我说什么他们都静静地“聆听”,久而久之,我就喜欢上了这种沟 通。 但这个习惯还是被人发现了! 记得那是个风雨交加的晚上,地下室进水了,一到下大雨地下室就进水,不 知道那些水从哪里冒出来的,很快就要淹到床板,连棺材都飘起来了。我没法睡, 只好一个人出来又跟停尸房那些躺着的“人”说话。白天又推进两个“人”,我 始终认为他们不是尸体,是躺着的“人”,他们也有感情和思想,只不过睡着了 说不了话而已。 白天推进来的两个人一个是男的,一个是女的,男的四十多岁是喝酒喝死的, 女的才二十出头,是病死的。明天他们就要化成一把灰了,我很为他们难过。我 走到那个女的跟前,揭开白布,又点根蜡烛,坐到她身旁跟她说起话来。可能是 病了很长时间,那女的脸瘦得只剩皮包骨,眉骨高高突起,眼窝陷进去很深,睫 毛很长,想象她健康的时候一定很漂亮。我注意到她的嘴唇也是微张的,跟我见 过的很多尸体一样,好像有什么话要说没说出来,她想说什么呢?想说她是多么 留恋这个世界,想说如果活下去,她会跟普通人一样结婚生子,会生活得很幸福, 是这个意思吗? “其实你不必难过,真的!” 我用手指梳着她的头发,跟她轻声细语地说,“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人生, 你的人生虽然短暂,还有很多事情没来得及去做,很多愿望没来得及实现,可是 你知道吗,你匆匆离去却也避免了遭受很多无法预知的痛苦……你很幸运,跟我 的姐姐一样都很幸运,你们是上帝的天使,上帝怜惜你们,不忍心让你遭受那些 生不如死的痛苦才把你们接回去的,你看我就活得好痛苦,姐姐和爸爸都不在了, 妈妈不见了,四阿婆死了,有时候我真想跟他们一起去算了,真的,好多次都想 跟你一样,躺在这里……” “幼幼,幼幼……” 说到这里,突然我听见有人叫我。我能肯定是活着的人在叫,而不是躺着的 人。谁?谁在叫我?我猛地站起来,四处张望,门口方向射过来一注光线,我挡 住眼睛,不能适应这么强烈的光线。 “幼幼,你在干什么?”是毛师傅的声音。 我这才看清,毛师傅拿着手电筒站在门口,诧异地望着泪流满面的我。他很 诧异,因为他居然看到我流泪了,我从不在站着的人前流泪,现在居然在一群躺 着的“人”前流泪! “你这是怎么了,孩子,”毛师傅走过来,心疼地打量我,“你哭了!你在 跟谁说话,跟这个人吗?”说着他把手电筒照向躺着的那个女孩,“她是个去了 的人,她怎么听得到你说话?孩子,没人跟你说话,你宁愿跟去了的人说话吗?” 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周身冰凉。 “孩子,我真是很担心你,当年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很担心,你身上的怨气会 害死你的,师傅说的话你怎么不听呢?你不属于这里的,早晚你得出去面对外面 的世界,你带着这一身怨气会吃很多苦!师傅知道,其实你也是个有爱的人,如 果让你的爱来抵抗怨恨,你就会获得重生,爱就是你求生的武器,否则,你会被 置于死地……” “武器?”我忽然觉得师傅说话文绉绉的。他不过是个火葬场的工人,怎么 会讲得出这些话? “是的,爱是唯一能抵抗你心中仇恨的武器!”师傅说的话更深奥了,“你 只能用这武器去救自己,救别人,而不是去伤害人,甚至是杀人……” “杀人?爱能杀人?” “是的,爱是这世上最残忍的武器,无坚不摧……” 杀人?爱能杀人?我听不到师傅在说什么了,脑子里就只有这两句话在跳跃, 鬼火般,将我迷蒙的双眼照得通亮…… 第二天,毛师傅一早就来上班了,我跟他忙着给今天即将火化的几具尸体化 妆。其中有一具就是昨天晚上我跟她说话的那个“姐姐”。下班的时候,他忽然 对我说:“幼幼,你看点书吧,你这么年轻,又是一个人,总要找点事干,否则 会疯掉的。” “看书?” “是的,看书!” 次日上班他真的给我带来很多书,什么书都有,我问他哪来这么多书,他说 他女儿没工作,在市区开了家书店,生意不太好,反正摆在那也没人看,就拿过 来给我看。后来我才知道那些书其实就是毛师傅自己的,让人难以置信的是,他 还是六十年代的大学生呢,教过两年书,本来会一直教下去,不幸在他二十几岁 的时候相恋多年的女友突遭意外去世,师傅受到刺激没法再教书,在停尸房陪了 女友两天两夜后决定留下来,谁也不知道那两天两夜让师傅领悟到什么,总之他 变了个人似的,眼睛里突然有了常人没有的神秘光芒,就是我看到的那种能穿透 世间万物的光芒。师傅在火葬场一呆就是三十年,除了老工人,没有人知道他的 经历和底细,都以为他只是个给尸体抹澡的怪老头,其实他是个饱读诗书的人, 难怪他会说出那么深奥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