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我不知道师傅在我身上又预见了什么,居然要我看书。谁也没想到,他的这 个看似无意的举动挽救了一个孤独女孩濒临死亡的灵魂,也在日后成就了一个伟 大的作家。可能是封闭太久,当我看到那些书时竟像一个饥饿的人看到了久违的 面包般,疯狂得让自己都害怕,我捧着那些书如饥似渴,废寝忘食,恨不得将书 吞进肚子。我一点也不寂寞了,感觉自己像块海绵,贪婪地吸取着来自书本的营 养,渐渐整个人都有了神采,虽然脸还是那张脸,可明眼人都可以看到我的变化, 走路有劲了,说话大声了,我再也没睡过棺材,在我身上渐渐有了“阳光”的味 道。白天工作,晚上我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那个时候已经是冬天,毛师傅的 书都被我看完了,我缠着他再给我找些书来,我记得当时他正跟一具尸体抹澡, 看了我一眼,好像是漫不经心地说了句:“没书看了就写嘛,自己写的肯定比别 人写的好看。” 第一个看我文章的人是毛师傅的女儿繁羽,她的书店已经关门了,大概听毛 师傅讲了我的情况,对我很好奇,她不能理解,她的书店勉强维持了这么些年, 几乎已经怀疑现在的人没几个会看书了,却没料到还有我这么个书狂。她先是要 毛师傅转告想见我,被我拒绝后,她就亲自来停尸房找我,见到我后她并不吃惊, 想必毛师傅已经给她打过“预防针”,我的脸没有引起她的恐惧。这让我放心地 跟她交流起来,她是个很文静的女孩,比我大三岁,样子很普通,心思却很细密, 她说她也很喜欢看书,所以中专毕业后也没出去找工作,就跟男朋友利用毛师傅 多年积累的书开了个租书店,生意很清淡,几乎没赚到什么钱,但她并无怨言, 她说看着那些书,闻着好闻的书香她就会很满足。 接着她去了我的地下室,很惊讶,她不能想象她店里的书就是在那么阴暗潮 湿的环境中被我看完的,而当她得知我晚上是睡在棺材里的时候,她很难过,趴 在棺材边仔细察看,好像不能理解一个大活人竟然睡棺材,然后她就看到了我扔 在棺材里的那些文稿。“这是你写的吗?”她拿起那些稿子很好奇。 “是啊。” “我可以看吗?” “当然。”我觉得好笑,这些即兴而发写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居然也有人看。 可是当她看完那些文章后,表现的就不是好奇,而是震惊,非常的震惊,她 瞪大眼睛跟我说:“幼幼,天哪,幼幼你是个天才,这些文章都是你写的吗?是 你写的吗?” 我看着她笑。 “你应该拿去发表,我男朋友就是报社的。” “我的这些东西也能发表吗?” “当然,”繁羽像发现了宝藏般,兴奋得满脸放光,“你的这些文章比那些 已经发表的都要写得好,真没想到,幼幼,你在这种环境中也能写出这么好的文 章。” 我还是笑,不作答。 “你哪来这么多的灵气啊,你的文章充满灵气!” 我指了指楼上,意思是我的灵气就源于楼上,那些摆着的尸体。 繁羽愣愣地看着我,以为我在说鬼话。可我说的是实话。在这个孤独的世界 里,除了楼上的那些尸体,没有人愿意跟我交流,跟我说话,他们都惧怕我的脸, 只有那些尸体不怕,虽然他们不能言语,但每天穿梭于他们中间,仿佛是第六感, 我能听到他们心底最深的叹息。我觉得我和他们没什么不同,一样的孤独,一样 的冷漠,一样的对人世间充满怨恨和留恋……唯一不同的是,他们是躺着的,我 是站着的,仅此而已。 繁羽很热心,她拿走我的几篇文章,几天后就有了消息,文章相继发表在市 晚报的副刊上。但我没有要她把我的真实地址告诉报社,稿费是由她转交的。用 的名字也是笔名,叫水犹寒。这名儿是繁羽给我起的,说跟我的人很像。“你很 冷,寒气逼人。”她这么跟我说。 不久繁羽又来停尸房找我,带给我一个好消息,说晚报副刊要开一个专栏, 编辑觉得我的文章写得很好,读者反响热烈,希望能接下这个专栏。 “我……能行吗?” “当然行,幼幼,你不晓得你的文章写得有多好,”繁羽很欣赏地看着我说, “你一定会出名的,编辑也这么说,他说你是个可造之材,将来会大有作为。” 我将信将疑地看着她,没有说话。而她也没有继续说下去,神色有些黯淡, 心事重重的样子。我问她有什么事,她说没什么,就是跟男朋友闹别扭了。繁羽 的男朋友跟她是中学同学,在报社工作,家境不是很好,没有多余的房子,所以 到现在也没结婚,而且对方家里也不大同意两人交往,有点忌讳繁羽爸爸的工作。 也是的,谁愿意娶个火葬场工人的女儿呢。 繁羽一提到这事就很烦恼,愁肠百结。这个单纯的姑娘,对未来和生活唯一 的向往就是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跟心爱的人相亲相爱,生儿育女。她问我: “幼幼,你也有愿望的吧,你的文章写得那么唯美深刻,内心世界一定很丰富, 你的愿望是什么?” 我惊惧地瞪大眼睛,心底一阵狂跳。没有说话。 “你怎么了?脸色很难看,是不是有什么害怕的事……” “没有!”我打断她,冷冷地说,“我当然是有愿望的,我的愿望就是活着。” 后面的话我没说完,我是要活着,活着的理由是杀一个人!我怎能忘记这切 齿的恨!哪怕是即刻停止呼吸,让我变成一个鬼,我也要奔到那座庄园,找到那 个人,杀了他,血债血偿。毛师傅一再说我的怨气太重,要我放下心里的恨,我 做不到,就算如他所说我会被置于死地,我也在所不惜。师傅可以三十年如一日 地在停尸房逐渐消磨自己的怨,参透人生,我不是他,我做不到,因为我无法将 姐姐呼唤置之不顾,我经常在梦里听到她的呼唤:“幼幼,带他来见我,一定要 带他来见我……” 姐姐,我会带他去见你的!你知不知道,四年来,我经常去那座庄园,从未 间断。每去一次,我就增添了一份活下去的勇气。我在观察,在窥探,在寻找, 也在祈祷,那个人,那张脸,千万千万要活下去,跟我一样也要活下去,在我还 没见到上帝之前,他绝对不能先去见,我要亲手杀了他!杀了他! 我一般是晚上光顾梓园,或者是在阴云密布的雨天。 那天下午跟繁羽谈过话后,我又有了想去看看的愿望。晚上,我坐夜班车到 达那个路口。下车后我并没有走入口,那里有保安把守,我进不去。但我早在几 年前就发现在入口旁边有一条小道,顺着小道往前走,就会看见一个池塘,绕过 池塘再穿过一片密林,就会直达通往梓园的林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