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 已经夜深了,林荫道并不暗,因为那家人可能是出于安全考虑,不知什么时 候在路两边安上了路灯。我拖着自己长长的影子,双手插在棉大衣的口袋里不紧 不慢地走着,像在自家院子里散步一样的悠闲自得。我一点也不用担心会被人看 到,这条道是归那家人所有,没经过入口的门卫,谁也别想进来。除了我。 梓园!还是从前的样子。可是今天怎么回事,花园里停了好多车,看样子里 面在举行宴会。我先是站在围墙外边看,后来忍不住又爬了进去。那家人自四年 前有一个女孩爬进去被狗咬伤后,就加高加固了围墙,他们不知道,围墙加高了, 那个女孩也长大了,这么点障碍怎么拦得住她呢。而且他们自那次的事情后,再 也没养过狗,连宠物狗都没见过,这更方便了我,只要稍稍注意,我就可以在花 园里穿来穿去而不被发现,甚至还可以在后花园里荡秋千。这个园子实在是太大 了,除了佣人、司机和保安,很少见主人住在这,偌大的一个园子空荡荡,表面 的华丽无法掩盖内在的颓废与空茫。 我又来到了后花园,进进出出的人很多,为了谨慎起见,我用黑色丝巾紧紧 裹住脸,即使不小心被人发现,也不至于惊动里面的人。我坐在秋千架上,自在 地荡来荡去,荡了一会,觉得没什么意思,突然很想进去。自从那次的事后,我 没有再进去过,对里面充满向往和好奇,我太想看看那个人了,尽管四年来我没 有再见过他。 为了不引人注目,我脱掉了棉大衣,只穿了件紫色毛衣裹着黑丝巾低着头从 后门走了进去,在通往大厅的走道上,我目瞪口呆,铺天盖地的华丽无不彰显着 主人的尊贵和富有,大厅很大,两百平方米的样子,金碧辉煌的吊灯,名贵的油 画,米色的落地窗帘,白色的沙发,图案鲜艳的拉毛地毯,在大厅的楼梯口是正 在即兴演奏的乐队,三三两两的男女在大厅中央翩翩起舞,他们衣着华丽,男的 都是清一色的深色西装,女的都是闪亮华贵的晚礼服长裙,姿态优雅,活色生香。 而让我惊讶的是,他们个个都带着舞会特制的面具,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蒙 面派对?据说在上流社会里很流行,真是天助我也! 我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踏着柔软的地毯,穿过大厅,沿着旋转楼梯径直到 了二楼,真的没人注意到我,那些俊男靓女都戴着面具,来来往往,谈笑风生, 我即使跟他们擦肩而过,他们顶多是瞟一眼,很快又会被同伴的话题转移视线。 二楼没有一楼大厅那么宽阔,却更显华丽,到处是走廊和房间,地上也铺着 地毯,走在上面一点声音也没有。我穿过一条挂着名画的走道,拐个弯,随便推 开一扇门进去,很显然,这是间书房,四面墙有三面是书柜,一面挂着华丽的落 地窗帘,窗边是巨大的书桌。我走到书桌前,只见桌上放着一个镜框,里面是个 年轻女子的照片,二十出头,长发,样子很清纯古典,美丽得让人惊叹。一直以 为除了姐姐,这个世上不会再有美丽的女子,原来美丽的女子不止姐姐一个!放 下镜框,我又欣赏了两个铜器,显然是艺术品,没什么兴趣,继而又看到了摊着 的白纸上写着几行字,很潦草,一看就是随性写的:“心慈,心慈,你会想起我 吗?告诉我,怎么样才能让我将你遗忘,我活得好艰难,遗忘对我来说根本不可 能,而思念又像魔鬼在吞噬着我的心……” 我立即变得激动起来,突然有种恶作剧的冲动,拿起桌上的笔接着写道: “不是魔鬼在吞噬你的心,而是你本身就是魔鬼,你想遗忘对方是不可能的, 因为被你遗忘的人不允许你把她遗忘;你活得艰难也是应该的,因为还有人比你 活得更艰难,或者,那不是人,是鬼,是你把她变成了鬼,她现在就藏在你心里, 别想赶走她,终有一天她会出现在你身旁!” 吓死他!相信他看到这段文字一定会被吓个半死。本来还想多写几句,突然 听到门外有说话的声音,我跳起来,躲进了落地窗帘。等我躲进去才发现,后面 不是窗户,是个小阳台,围栏是黑色镂花的。我屏住呼吸,听到门被打开,有人 进来了,好像不止一个人,先是一个男的在说:“好久没这么热闹了吧,你这次 回国可得多待些日子,这个园子太寂寞了,也难怪碧君会抱怨,你把她一丢就是 半年不闻不问的。” “我要是在这,会更寂寞,”另一个男人说,“不是我不守在她身边,她一 天到晚怨气冲天,叫我怎么留得下来,不怕你笑话,我们已经好几年没有过性生 活了。” 这个男人的声音很浑厚,有些低沉,非常像外国电影里的男配音。而另一个 男人好像在劝他,说,“道枫,你这样是不对的,再怎么样她是你太太……” 道枫?!朱道枫?我差点叫出声,赶紧捂住嘴巴。是那个人吗?真的是他吗? 此时此刻我好想撩开窗帘看看他,哪怕只看一眼!四年来,我无时无刻不想 着那张脸,唯恐自己忘记,我像记住自己名字一样地记着他!太激动了,我全身 都开始抖…… “你是不是还是因为心慈啊?”那个劝他的男人责怪起来,“这就是你的不 对了,人都已经不在了,你想她又有什么用?她会因为你想她而活过来吗?忘了 她吧,忘记是对死者最好的礼物,你必须重新开始生活,否则你会被毁了的!” “已经毁了!”他叹息着说。 “别这样!……我听说你收藏了很多女人,大凡长得有点像心慈的你都收藏 了,你这是何苦呢,要是碧君知道了会跟你拼命的。” “知道了也不能把我怎么样,如果她想解脱这桩婚姻,我决不拦着她!”他 长长地叹了口气,声音空茫得没有一点力气,“我也不知道这种日子何时是个头, 我收藏了那么多‘心慈’,可是没有一个人是真正的心慈,除非有一天遇到一个 完全可以取代她的女人,我才会彻底解脱,可是这个女人在哪呢?我知道她肯定 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个角落,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有个人在等着我……” “上帝!……” 两个男人正说着,外面有人敲门,他们这才出去。当我从窗帘后面走出来的 时候,发现自己已是汗流浃背,浑身虚脱般就要瘫倒在地。这里不是久留之地, 得赶紧走。我打开门,见走道里没人,就快步溜了出去。转了个弯,我看见两个 男人正和一个女人坐在沙发上说话,听声音,我肯定他们就是刚才在书房里谈话 的男人,而且其中有一个就是朱道枫!哪个是呢?我很想看清他的脸,可他们都 是背对着我坐着的,那个女人倒是正对着我,没戴面具,三十多岁,一件低胸的 黑色晚礼服让她显得很有风韵,我正迟疑着是走过去还是往后退,那女人突然把 目光投向我这边,她当时是笑着的,见到我的一刹那,笑容凝固在她脸上,“啊!” 几乎在同时她尖叫起来,也几乎在同时我折转身就跑,又回到走道,推开书 房的门,直奔窗帘后面。 门外传来零乱的脚步声。 “谁,我没见到人啊?”一个男人问。 “我看到了,是个怪物,她的脸……好恐怖……”这是刚才那个见到我的女 人的声音。我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的纱巾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松了,整张脸都 暴露在外面。难怪她见到我会尖叫。怎么办呢?这样下去我肯定会很快被发现! “到书房里看看。” “好,进去看看。” 没有选择了,我转身翻过阳台栏杆闭着眼跳了下去,我感觉我跌落在一株矮 矮的树上,呻吟了声,一阵钻心的刺痛从脚部一直蔓延到全身,毫无疑问,我的 脚摔伤了。 “快,快,有人跳楼了!” 我听见上面有人喊。我赶紧爬起来,忍着痛咬着牙不顾一切地狂奔,一口气 居然又跑到了后花园,秋千架的后面是一片密密的灌木丛,我连滚带爬地躲了进 去。蹲着身子,连气都不敢喘。后面的人追过来了。好像有很多人。 “在哪呢,我明明看到有人跑过来的。” “我也看见了,好像是个女的。” “她跑不远,从二楼跳下来,她肯定受伤了。” 这是朱道枫的声音。他吩咐道:“你,去这边,你去那边,她一定还在园子 里,大家分头找,如果找到了,先别伤着她,把她带过来交给我就是。” 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众人好像都走开了。 “会是谁呢?”这是那个跟朱道枫在书房里谈话的男人。 “不知道,”朱道枫说,“应该不是贼。” “你怎么能肯定?” “因为书房里东西原封不动,光桌上那两个铜器就价值连城。” “也是,你这房子里哪一样东西不是宝贝,”那个男人说,“可既然不是贼, 那她跑进来干什么?” “衣服!这是谁的衣服?”朱道枫突然叫了起来。显然他发现了我脱在秋千 架上的棉大衣。我真是大意,怎么能把衣服丢那上面呢? “这衣服很旧啊,不像是你们这园子里的人穿的。” “是个女孩的,看式样就知道。” “嗯,没错,可她究竟是谁呢?不偷东西跑来干什么?” “不知道。”朱道枫疑惑地说。 我感觉他的声音离我很近,可能就在我身旁。我闭着气,稍稍把头偏了偏, 透过灌木的缝隙,我看见几米外站着个男人,个头挺拔,穿了件浅色西装外套, 身子是侧着的,花园里的灯此时被打得通亮,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他的半张脸, 一眼就认出了他,朱道枫!旁边的一个男人戴着副眼镜,很斯文,像是他的朋友, 两人站了会,有点手足无措。朱道枫手里拿着我的大衣,忽然若有所思地说, “难道是她,那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