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小出溜”·克劳斯 一 1994年4 月,华盛顿市。 事情开始的时候,我正在第五街我家的阳台上。用我小女儿的话来形容,这时 外面正“大雨哗哗”,我在阳台里面倒是蛮惬意的。我奶奶从前曾经教过我一句祷 词,我至今也没有忘记, “感谢主给我们的这一切,我别无所求”。看来,这一 天确实是没什么可抱怨的——但我这话说得太早了点儿。 阳台的墙上贴着一张盖利。拉尔森卡通片中的招贴画。上面画的是一年一度的 “世界管家”大聚餐。里面有一个管家被人杀了,一把刀子插进了他的胸膛,只露 出了刀柄。赶到现场的一名侦探说: “天哪,克林斯!我可不愿意星期一就赶上 这种事。”我把这幅卡通画贴在墙上是想让它提醒自己,我的生活中除了做一名华 府缉凶警察之外,还有其他的内容。这幅画的旁边还贴着一张戴蒙两岁时画的画儿, 上面写着“献给世界上最好的爸爸”。这是对我的另一个提醒。 我在我们那架老掉牙的钢琴上弹着赛拉。佛甘、比利。豪利和贝西。史密斯的 曲子。最近我觉得这种略带伤感的布鲁斯黑人爵士音乐比较对我的路子。我常常想 起洁希。弗拉那甘。当我凝神远望的时候,有时我会看到她那张美丽而忧郁的面孔。 我尽量不让自己总是这样凝神远望。 我的两个孩子——戴蒙和简内尔,和我一起坐在琴凳上。这张琴凳尽管有些摇 摇晃晃,但仍结实可靠。简内尔的小手搭在我的背上,使劲想搂住我,但她充其量 只能伸到我脊背大约三分之一的地方。 在她的另一只手里攥着一袋橡皮糖。她有东西时总是喜欢和别人分享。现在我 的嘴巴里也含着一块红色的橡皮糖。 她和戴蒙正随着钢琴的旋律吹着口哨,虽然,对简内尔来说,只是毫无节奏地 往外胡乱吐音而已。钢琴上面放着一本翻烂了的儿童读物《绿鸡蛋和火腿肠》。此 刻,它正随着琴声微微地震颤。 简内尔和戴蒙两个孩子都知道最近以来,尤其是过去的几个月里,我的生活中 出了些不顺心的事。他们两个尽量想让我高兴起来。我们一边弹琴,一边吹口哨。 我和他们一样孩子似的又笑又闹,高兴得忘乎所以。 我喜欢像这样和孩子们在一起,我觉得这比其他任何东西都珍贵。最近,我和 他们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多了,看到他们的相片总是让我想起来,在他们的生命中 五岁和七岁这阶段只能有一次,我不想错过任何能和他们在一起的机会。 这时,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从我家门廊的木制台阶上跑上来,打断了我们的喧闹。 接着,门铃响了。连续响了三下,外面的那个人一定很着急。“叮当一声,巫婆死 了。”戴蒙随口说道。他戴了一副宽大的太阳眼镜,觉得这样很酷。不过他倒的确 是个相当酷的小家伙。 “不对,巫婆没有死。”简内尔不干了。最近我注意到她变成了一个坚定的女 权捍卫者。 “也许这个人不是为巫婆的事来的。”我凑趣地也跟着说了一句,引得两个孩 子都笑了。我开的大部分玩笑他们现在都能听懂了。想到这些,让我觉得怪可怕的。 外面有人在不停地捶门,而且那个人还在喊着我的名字,声音听上去既悲痛又 惶恐。真见鬼,让我们清静清静吧。这时候我们不需要悲痛也不需要惶恐。 “克劳斯博士,请出来一下!请开门!克劳斯博士。”叫声在继续。我没有听 出那女人的声音。不过既然她叫我博士,可见应该不是很熟的人。 我用手按住两个孩子的脑袋,不让他们起来,“克劳斯博士是我,不是你们两 个。你们就在这儿接着唱吧,看着我的位子。我马上就回来。” “我会回来的!”戴蒙模仿着电影《终结者》中的那句名言。我对他的幽默报 之一笑。他已经是个二年级的机灵小鬼了。 我急忙朝后门走去,路上把我的手枪抓了起来。这个地区对于像我这样的警察 来说,也不是那么安全。我从雾气蒙蒙的玻璃窗往外瞧,想知道站在我家门口台阶 上的是谁。 我认出了这个年轻女人,她住在兰格利居民区,叫丽达。华盛顿。她是个二十 三岁的吸毒鬼,成天灰头土脸的像个鬼一样在大街上游荡。丽达人很聪明,待人也 算和气,可就是生性软弱,太容易受人诱惑。她的生活已经被搞得不像样子了,原 来的青春美貌已丧失殆尽,现在大概是中毒太深,不可救药了。 我把门打开,感到一股寒冷的湿气迎面向我扑来。我看到丽达的手上,腕上, 还有她那件仿皮的绿色上衣的前胸都是血。 “丽达,你这究竟是怎么啦?”我问她。我估计她大概是为了毒品被人开枪打 中或捅了一刀。 “快,快跟我来。”丽达。华盛顿连咳嗽带抽泣地说,“是小马科恩。丹尼尔 斯出事了。”她说着说着哭得更凶了,“他被人用刀子捅了!情况很糟糕!他在叫 着你的名字,他想让你去,亚历克斯博士。” “你看着孩子,我去去就来!”我大声喊着,想压过丽达。华盛顿那歇斯底里 般的哭叫。“奶奶,请看着孩子!”我又高声喊了一句,“奶奶,我必须出去一下!” 随后,我一把抓起外套,随着丽达。华盛顿冲进了阴冷的瓢泼大雨之中。 我尽量不让自己踩到滴在我家外面台阶上的像油漆一样的鲜红的血。 二 我在第五街上拼命地跑着,可以感觉得到自己的心脏在怦然跳动。尽管是在这 无休无止、阴凉袭人的风中,我仍然跑得汗流浃背。我的脑袋里一阵阵充血,我全 身每一块肌肉都绷得紧紧的,心悬在了嗓子眼儿上。 我抱着十一岁的马科恩。丹尼尔斯,把他紧紧地贴在我的胸前。这孩子血流得 很厉害。丽达。华盛顿刚才是在通向他们家地下室的那段脏兮兮、黑漆漆的楼梯上 发现了马科恩的。后来,她领着我找到了那个蜷缩在地的孩子。 我强忍着悲伤,一阵风似地猛跑,我已经学会了在工作中,在其他任何场合下, 都不把感情流露在脸上。 在我们东南区人们一般对别人的事都不大理会,但此刻,当我在大街上像一辆 十轮大卡车一样向前冲的时候,过往的行人都盯着我瞧。 一路超过吉普赛人的马车,大叫着让人们给我让出一条路,我经过一个个倒闭 的店铺。这些店铺前面都用破旧的三合板钉了起来,板子上面涂满了不堪入目的字 迹和图画。 我的脚下是破碎的玻璃、瓦砾、旧瓶子,偶尔能见到几簇半死不活的杂草和几 堆浮土。这就是我们住的地方!这就是我们所谓的美国梦!这就是我们国家的首都! 我记得有人曾这样形容华盛顿市:“蹲下身来会被别人踩死,直起腰来会被子 弹打死。” 一路上,可怜的马科斯不停地往外冒血,像个浑身湿透的小狗在向外淌水一样。 我的颈部和双臂被抻得生疼,身上的肌肉仍是紧绷绷的。 “挺住,孩子。”我对那小男孩说,“挺住,孩子。”我心里暗暗祈祷。 半路上,马科斯叫了一声,那声音小得几乎难以听清,“克劳斯博士,嗨!” 他只对我说了这句话。我知道这是为什么,我很了解小马科斯。 我奋力冲上圣安东尼医院那陡陡的新铺过的柏油车道。这一片儿的居民有时把 这家医院叫“圣。托尼面条店”。一辆救护车从我身边擦过,朝L 街的方向驶去了。 那个开车的斜戴着一顶芝加哥公牛队标志的帽子,帽檐儿莫名其妙地直冲着我。 车里面流行音乐开得震天响,人在里面耳朵大概都要震聋了。那个司机和车上的救 护人员看到我们没有停车,连一点想要停车的意思都没有。在华府东南区有时就是 这样,你不可能一看到凶杀和抢劫就把手上的事停下来不做。 我认识去圣。安东尼医院急诊室的路,我到那儿去的次数太多了。我用肩膀把 那扇旋转门顶开,门上面本来印着“急诊”两个字,可是字迹现在已经掉光了,玻 璃上面满是钉子划过的印记。 “我们到了,马科斯。我们到医院了。”我对那孩子悄声说。可他并没有听到 我的话,他已经失去了知觉。 “我需要人帮忙!有人吗?快来救救这孩子!”我大声叫道。 要是换了比萨店送外卖的肯定会比我更能引起人们的注意。一名无精打采的保 安瞧了我一眼,脸上照例毫无表情。走廊里有人在推着担架车,发出哗啦哗啦的响 声。 我看到几个我认识的护士,其中有安妮。贝尔和丹雅。海伍德。 “把他抬到这儿来。”安妮jr~ ,j 这情形之后立即把我们领了进去。她没有 问我任何问题,一路上把挡在前面的其他医护人员和受伤的病人推开,让我们顺利 通过。 我们穿过挂号处,桌子上分别用英文、西班牙文和韩文写着“在此登记”几个 字。到处可以闻到一股医院的杀菌剂味儿。 “这孩子想用刀子切开自己的喉咙,我想他大概伤到颈部的大动脉了。”我说。 我们这时正急匆匆地穿过一条拥挤的走廊,走廊漆着令人作呕的绿色,两边有许多 不同的牌子:X 光室、手术室、收费处。 我们终于来到了~个只有一间壁橱大小的房间里。匆匆赶来的一位相貌十分年 轻的医生让我离开房间。 “这孩子十一岁。”我说,“我就在这儿守着。他的两个手腕都被切开了!他 是想自杀。挺住啊,孩子。”我轻声对马科斯说,“一定要挺住,孩子。” 三 风流浪子“咔”地一声把汽车后面行李箱的锁打开。他向里面瞥了一眼,看到 那对泪盈盈的大眼睛正在直直地瞧着他。多可惜呀!他心里想着。 “别想躲啦。”他说,“我看到你了!”他对这个被绑在行李箱里面的二十二 岁的女大学生是又爱又气。她违反了他的纪律,她把他今天的一场好梦糟踏了。 “你这副样子可实在糟糕。”他说,“当然,这只是相对而言。” 那名年轻女子嘴里面塞着布,无法开口,只是用两只眼睛瞪着他。她那双深棕 色的眼睛里流露出痛苦和恐惧,但那目光中仍然可以看出几分执拗和反叛的神色。 他先把那只黑色的手提袋拿出来,然后伸手把一百二十磅重的女孩子从汽车里 一把拽了出来。到了这一步,他可顾不上什么文雅和礼貌了。 “不用谢。”他一面说着,一面把她放在地上。“忘了我们的规矩了,对吧?” 她的腿在发抖,身体几乎要摔倒,但风流浪子用一只手轻易地把她扶了起来。 她穿着一条深绿色的维克林大学的运动短裤,一件白色背心,下面是一双簇新 的耐克运动鞋。她是个典型的被娇宠惯了的女学生,这他清楚,但她的美貌的确让 他难以抗拒。她那纤细的脚腕上绑着一条两尺半左右的皮带,她的两只手也被皮带 反绑在后面。 “你在我前面走,一直往前走,除非我叫你停下来。现在就走吧。”他命令她 说,“你那长长的漂亮的大腿动起来呀!走,走,走。” 他们穿过一片密密的树林,慢慢向前行进。树林越走越密,越走越黑,越走越 让人觉得阴森可怖。他手上甩动着那黑色的袋子就像一个孩子拿着午餐盒一样。他 喜欢这暗无天日的密林,他历来如此。 风流浪子高高的个子,运动员的体形,长得英俊潇洒。他知道自己可以得到很 多女人的青睐,但那并不是他所想要的方式。他想要的不是这个。 “我告诉过你让你听话,对不对?而你却不听。”他的声音很轻柔,口气显得 很公正,“我把那房子里的规矩都告诉你了,而你却想要耍小聪明!那行啊,就让 你尝尝这聪明的下场吧!” 那名年轻的女子吃力地向前走着,越走心里越怕,几乎吓得不知所措了。这里 的树林更密了,低垂的枝条在她赤裸的手臂上留下一道道长长的划痕。她知道这个 把自己掠来的人的名字:风流浪子。他把自己看作天下第一号情种。事实上,比起 她所认识的任何其他男人,他在做爱的时候也确实可以长久不衰。他似乎总是很理 性,从不做出过分的事,但她知道他肯定是个疯子。不过他有时也可以表现得很正 常,只要你能接受他的那一套逻辑。这种逻辑他已经和她说过好多遍了:“男人生 来就是为了猎取女人的。” 他把他家里的规矩告诉过她,明确地警告过她一定要老老实实地守规矩。她却 没有听,她太任性,太愚蠢了。她犯下了一个极不明智的大错。 她尽量不去想他将在这荒凉阴暗的丛林中对她做些什么。想到这个,她的心脏 都会吓出毛病。她不想让他看到自己垮掉,不想让他看到自己哀号。 她真希望他能把她嘴里的东西掏出来。她口干舌煤,渴得简直难以忍受。也许 她可以使他改变主意——不管他现在的计划是想干什么。 她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朝着他。是最后摊牌的时候了。 “你想就在这儿吗?我倒是无所谓,不过我是不会让你讲话的。我不会让你留 下最后遗言,亲爱的,也不会有州长大人颁发的赦免令。是你自己把事情搞砸了的。 如果我们就在这儿的话,也许对你不是很好呀!你要是想再往前走一点也行。我真 是喜欢这些树林,你呢?” 她想必须和他讲话,必须想办法让他听懂。她想问问他这是为什么,想试着使 他良心发现。她拼命想说出他的名字,可是透过那湿湿的堵在嘴里的东西,她充其 量只能发出一些含混不清的闷音。 他却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甚至看上去比平时还要平静。他走起路来昂首挺 胸的。“我一点儿也听不出来你在说什么。不过即使我听出来了,也不会有什么用 的。” 他的脸上带着一副稀奇古怪的面具。他总是戴着一副这样或那样的面具。他曾 经对她说过这一副叫做死亡面具,通常是医院和停尸所里面做面部整型用的。 这副死亡面具的颜色非常自然,上面的细节也十分逼真。他选的这一副是个年 轻英俊、十分典型的美国小伙子。她很想知道他实际上长的什么样子?他究竟是谁? 他为什么要戴这些面具? 她要设法逃跑,她暗自说道。然后她要让他在监牢里呆一辈子。不能判他死刑, 要让他活受罪。 “你要是想在这儿的话,那好啊。”他说着,猛地朝她脚下一踢,她重重地跌 倒在地。“你就死在这儿吧。” 他从随身带着的那个破旧的黑色医疗袋里抽出了一支针头,将它像一把小小的 剑一样在她面前挥动了一下,好让她看见。 “这个针头叫塔比斯。”他说,“里面装好了硫喷妥钠,是一种巴比妥盐酸, 能够使你麻醉过去。”他从针头呈往外挤出了一滴棕色的液体,看上去有点像冰茶。 她可不愿意这东西注进她的血管里去。 “这能使人怎么样?你想把我怎么样?”她塞得满满的嘴里发出让人无法听到 的尖叫,“请把我嘴里的东西取出来。” 她现在全身是汗,呼吸十分吃力。她全身发僵,仿佛要失去了知觉。他给她注 射麻醉药做什么? “我要是一出错,你马上就会死掉。”他对她说,“所以你最好别动。” 她摇摇头,表示她不会动。她尽量想让他知道她可以听话,可以十分听话。请 不要杀死我,她无声地哀求着,千万不要杀死我。 “我不想在你身上留下难看的伤痕。”他轻声说,“这要不了太长时间。十、 九、八、七、六、五、你、真、漂、亮、0.一切都结束了。” 她开始哭了起来,她实在无法控制。眼泪顺着她的面颊淌了下来。他真是疯了! 她用力把眼睛闭上,不想再去看他。求求你,我的上帝呀!别让我就这样死去!她 默默地祈祷,别让我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在这里。 药效很快,她几乎马上就感觉到了。她全身发热,昏昏欲睡,四肢软绵绵的。 他把她的背心脱去,用手抚摸着她的乳房,像个变戏法儿的在玩弄着手里的几 个圆球。她毫无反抗的余地。 他搬弄着她的双腿,把套在腿上的那条皮带尽量拉开,仿佛她是他的一件艺术 品,是一具人体雕塑。他在她的两腿中间摸弄着。突然的一阵戳动使她睁开了双眼。 那副可十白的面具就在她眼前,他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她,目光毫无表情,但却又具 有一种令人不可思议的穿透力。 他顶入了她的体内,使她感到一种震颤,仿佛是一股强大的电流传遍了她的全 身。此刻,他的阳具已是坚挺无比了。当她在药物的影响下一步步走向死亡的同时, 他蹂躏着她的身体。观察着她死去。这正是他所想要的。 她的身体在蠕动,在挣脱,在颤抖,尽管她的全身无力,她仍拼命想呼喊:求 求你,求求你,不要这样对我。 她眼前一片漆黑,接着便什么也不知道了。这对她来说是件好事。 她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长时间,她也不想知道。当她苏醒过来时,发现自己仍 然活着。 她开始哭了起来,从堵塞着的嘴巴里传出的压抑的声音听上去是那样的凄苦。 她满面泪痕,她知道自己是多么想要活下去。 她发觉自己被挪动了地方。现在,她的两臂是被反绑在了一棵树上。她的腿也 被交叉捆绑着。嘴里仍然塞得满满的。他把她的衣服剥光了,她没有看到她的衣服。 突然,她意识到他还在这里! “你要是喊叫我也不在乎。”他说,“这儿绝不会有人听到你。,‘他的眼睛 在那副逼真的面具下面闪亮。”我只是不想让你把这些饥饿的鸟儿和野兽吓跑了。 “说到这里,他朝她那极为美丽的身体瞟了一眼,”真可惜,你不听我的话,破坏 了我的规矩。“他说。 他摘下了面具,第一次让她看到了他的脸。同时,他把她的形象也印在了自己 的脑袋里。旋即,他弯下身在她的嘴唇上亲了一下。 死亡之吻。 最后,他终于走开了。 四 抱着马科斯。丹尼尔斯向圣。安东尼医院一路狂奔,已经把我心中的火气磨灭 得差不多了。刚才我的那股冲劲儿现在不见了,只感觉到异常疲惫。 急诊室的外面人声嘈杂,混乱不堪。婴儿在大哭,家长在哀号,喇叭里没完没 了地在找医生。一个男人身上流着血,嘴里不停的咕哝着:“疼死了,疼死了。” 我的眼前仍然浮现着马科斯。丹尼尔斯那双美丽、忧郁的大眼睛,我的耳边仍 然回响着他那轻柔的声音。 傍晚六点半过后,我在警察局的搭档出人意料地来到了医院。一开始我以为出 了什么事,但我没有再往下多想。 约翰。萨姆森和我自打我们俩十岁起就是最好的朋友。我们当年也是在这同样 的华府东南区街道上玩儿。不过我们俩总算幸运,没有被人在脖子上砍一刀。我后 来对犯罪心理学有了兴趣,最终从约翰斯。霍普金斯学院获得了博士学位。萨姆森 当了兵,随后想不到我们两个又都鬼使神差地在华盛顿警察局干上了。 我当时正在手术室外面的一张光板的带轮的担架上坐着。我旁边是刚才他们推 马科斯的那辆“急救担架车”。那辆推车的黑色扶手上像装饰物似地垂着许多橡胶 止血带。 “孩子怎么样了?”萨姆森问我。他已经听说了马科斯的事了。不知怎么的, 他总是什么事都知道。雨水顺着他那件黑色的雨衣往下淌,但他却似乎没有在意。 我难过地摇了摇头,仍然感到疲惫不堪, “还不知道。他们什么都不告诉我。 医生问我是不是他的家属。现在他们把他送进了手术室。他把自己伤得很厉害。你 到这儿来凑什么热闹?” 萨姆森把那件雨衣从身上抖落下来,然后在我旁边坐下。那张担架车被我们两 个压得紧绷绷的。他雨衣下面穿的是上街执行任务时典型的装束:一件红白两色的 耐克运动衫,一双配套的高腰球鞋,手腕上戴着几条细细的金手链,脖子上的项链 上挂着小牌牌。还是原来在街上瞎混时的打扮。 “你那颗金牙呢?”我勉强笑笑说, “你这一身行头还缺颗金牙。至少在牙 齿上贴颗金星。也许来点玉米粒儿也行?” 萨姆森扑哧一笑, “我听到消息就赶来了。”他说,他对自己这身打扮出现 在圣。安东尼医院倒觉得满不在乎。 “你没事儿吧?你这头大公象看起来可是快 挺不住了。” “这孩子想自杀。还是个可爱的孩子,像戴蒙一样,刚刚十一岁。” “你想让我去把他们那毒窝端了吗?把他爹妈一枪崩了怎么样?”萨姆森说。 他的眼睛里露出一股凶光。 “以后再说吧。”我说。 我也真想照萨姆森说的那样去做。马科斯。丹尼尔斯的爹妈倒是还住在一块儿, 但糟糕的是他们把家里变成了毒品窝。马科斯和他的四个姐妹都住在那儿,就在兰 格利住宅区旁边。几个孩子最小的五岁,最大的十二岁,都在帮家里做毒品生意, 他们都是“毒贩子”。 “你来这儿干什么?”我又问了他一遍, “你是轻易不到这医院里来的,出 了什么事?” 萨姆森从一盒骆驼牌香烟里拍出一支。他只用了一只手,酷相十足地把香烟点 上。我们身边到处都是医生和护士。 我一把将那支香烟从他手里夺了过来,用我那黑球鞋底将它捻碎。 “你现在好受点儿了吧?”萨姆森瞧着我说。接着,他咧开嘴朝我笑笑,露出 了他那白白的大牙齿。这个插曲到此结束,萨姆森是在和我耍把戏,确实是耍把戏, 包括香烟的那一段儿。我现在觉得好多了,这一套还真管用。我刚才仿佛觉得自己 是在我一些最亲近的人,包括我的两个孩子的怀抱之中。萨姆森不愧是我最好的朋 友,他比任何人都了解我的脾气。 “慈悲的天使来了。”萨姆森说着,手朝着乱哄哄的走廊那边一指。 安妮‘华特斯两只手插在医院的白大褂口袋里朝我们走了过来。她脸上表情很 严肃,不过她历来如此。 “我很抱歉,亚历克斯,孩子没能活下来。我想你把他送来的时候,他已经快 不行了,也许他只是凭着你给他鼓着劲儿才坚持到了这儿。” 我眼前又活生生地出现了自己当时抱着马科斯沿着第五街和L 街飞跑时的样子。 接着,我仿佛看到了马科斯被一条医院的白单子盖了起来,他们给孩子用的单子是 那么小。 “这孩子是我的病人,他是今年春天来找我的。”我对他们两个说,这一切是 如此的不可思议,我突然感到非常沮丧。 “你喝点什么吗,亚历克斯?”安妮。华特斯说,可以看出来她在替我担心。 我摇摇头。我必须要讲话} 我必须要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 “马科斯听说了我在圣。安德鲁斯教堂帮忙做义工,有时给人们做心理咨询。 他开始下午到教堂的简易房来找我。后来他对我很信任,跟我谈了许多生活在毒品 贩子家庭的事情。他这一生里认识的人都是吸毒的,包括今天到我家来找我的…… 丽达。华盛顿。马科斯的母亲没来,他的父亲也没来。这孩子想割断自己的喉咙, 割断自己的手腕。他还只有十一岁呀。” 我的眼睛湿润了,一个小男孩死了,总该有人为他哭吧。对于一个才十一岁就 自杀了的孩子,他的心理医生替他难过也是理所当然的。反正我是这么想的。 萨姆森最后站了起来,轻轻地把他那长长的手臂搭在了我的肩膀上。这一下他 又是个六尺九的大汉子了。“我们回去吧,亚历克斯。”他说,“走吧,伙计,时 候不早了。” 我进去最后一次向马科斯告别。 我握着他那冰凉的小手,想到我们俩之间曾经有过的许多次谈话,想到他那棕 色的大眼睛里始终流露出来的那种难以用语言表达的悲哀。这时,我记起了一句美 丽而智慧的非洲格言:“培养好一个孩子,需要靠全村人的努力。” 最后,萨姆森终于走进来把我从那孩子身边拉开,带我回家去了。 可没想到家里的情况却更加糟糕。 五 家里的情形让我预感到事情不妙。一大堆汽车乱七八糟地停在我家周围。我家 的房子是一幢普普通通白色尖顶独立住宅,和周围其他的房子一样。这些汽车看上 去大都很眼熟,都是我家亲朋好友的车子。 萨姆森把车子停在一辆满是凹痕的已经开了十年的丰田后面。那辆车是我已故 的哥哥阿伦的妻子的。希拉。克劳斯是我的好朋友。她精明能干,个性坚强,到后 来我喜欢她更甚于喜欢我自己的哥哥。我心想,希拉到这儿干什么来啦? “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了?”我又问了萨姆森一句。我心里开始感到有些不安。 “请我进去喝杯冰啤酒吧。”他一面说,一面把钥匙从车上拔下来。“这个要 求总不算过分吧。” 萨姆森已经钻出了汽车,只要他愿意,他的动作可以像一阵风似的灵巧。“我 们进去吧,亚历克斯。” 我把车门打开了,但人还坐在车子里。“这是我的家,我什么时候想进去什么 时候进去。”我说。突然之间我不想进屋了,我感到浑身直冒冷汗。这是当警察特 有的神经过敏吗?我也说不准。 “别这么让人费劲了。”萨姆森回头对我说,“你也该改改这脾气了。” 我身上打了个冷战,深深吸了口气,尽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我最近参与抓获的 那名恶魔的影子还常常出现在我的梦中,我真怕有一天他会从监狱里跑出来。这个 杀人如麻的凶手,这个绑架孩子的罪犯已经光顾过我们这第五街一次了。 我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萨姆森既没有敲门,也没有先拉那个垂在一条红蓝颜色的线上的门铃。他只是 轻轻松松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好像这是他自己的家一样。他到我家来总是如此。 Mi casa es SU casa(西班牙语:我家就是你家)。我跟在他后面进了自己的家。 我的儿子戴蒙一看到萨姆森,立刻跑过来重到他怀里。约翰把我儿子一把抱了 起来,好像他轻得一点儿分量都没有似的。简内尔朝着我来了,一边跑一边嘴里叫 着“大爸爸”。她已经换了那件从头到脚的睡衣,身上散发着一股刚刚洗完澡后擦 过的爽身粉味儿。我的乖女儿。 她那双棕色的大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惊恐不安的神色,她的表情使我一愣。 “怎么啦,亲爱的?”我一面问她,一面用鼻子去顶她那温暖、滑嫩的小脸蛋。 我们俩常常喜欢互相用鼻子顶来顶去的。“出了什么事?告诉爸爸什么事儿让你心 烦啦?” 我看到客厅里有我的三个婶婶,两个嫂子,还有我一个在世的哥哥查尔斯。我 那几个婶婶都刚刚哭过,一个个眼泡又红又肿。我的嫂子希拉也不例外,而她向来 是轻易不会哭的。 房间里有一种几乎像灵堂一样的极不自然、极压抑的气氛。一定是有人死了, 我想,一定是某个我们大家都爱的人死了。可是我爱的人都在场,谁也没少啊! 我的奶奶妈正给大家端来咖啡、冰茶,还有鸡肉冷盘,可谁也没有去动那鸡肉。 奶奶和我,还有我的两个孩子一起住在第五街。她脑子里总以为她是在同时照管着 三个孩子。 奶奶已经八十岁了,个子缩得只剩下了五尺,但她仍然是我们这个首都里我所 认识的最不一般的人,而我认识的人可不算少:里根夫妇、布什一家子,还有现在 的克林顿他们家。 奶奶给大家端上东西来的时候眼睛干干的。我很少见她哭过,尽管她是个待人 热情、极有爱心的女人。她只是不再哭了,她说过自己活在世上的时间不多了,所 以她不愿意把时间浪费在眼泪上。 我终于走进了客厅,把一直在我脑子里翻腾的问题讲了出来:“查尔斯、希拉、 蒂亚婶婶,你们都来了。这很好!可谁能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他们都呆呆地瞧着我不作声。 这时我怀里仍然抱着简内尔。戴蒙在萨姆森那巨大的右臂下夹着像个小小的橄 榄球一样。 最后还是奶奶代表这群人讲话了。她的声音极轻,但说出来的话却让我心痛极 了。 “是内奥米。”她低声说,“亚历克斯,是‘小出溜’不见了。”说完,奶奶 妈多年以来第一次开始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