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乌鸦 小美搬了个凳子坐在窗口,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扇乌黑的院门,已经有很长时 间都没有动一下了。她盼啊盼啊,盼着门铃突然刺耳地响起,然后那个叫罗婶的 老太太步履蹒跚地跑去开门,接着从院门口走进一脸冷峻的莫一……虽然她已经 没有之前那么充满希望了。 时间一点一点在流逝,小美已经越来越灰心了。 高阳一直看着小美,他已经抽光了一整包的烟。 分头出去找莫一是不可能的,因为现在家里只剩下那个叫雅问的姑娘,那姑 娘看起来若不禁风,一个人也不可能分身去照顾他和小美。再说他们三个人本来 就是因为迷了路才来到这里的,人生地不熟,也没法出去找,万一再有一个迷路 的可就麻烦了。 这个莫一真是可恶,大半夜的出去追什么乌鸦! 现在他们除了坐在屋里盯着门干等,什么办法也没有,小美负责盯着院门, 他负责拨通莫一的手机。 他又拿起边上的电话拨了一遍,还是没有人接。电话机里的电池好像都快没 电了。 他气恼地将电话扔到一边。 其实昨天晚上他就看出来了,这一家人并不欢迎他们, 好像希望他们赶紧离 开似的。如果莫一今天晚上还不回来的话,他们是否还需要在这里继续等下去呢? 都过了中午了,天很快就会黑下来。 正在这时,门铃突然响了,把他吓了一跳。 在窗边趴着的小美突然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小猫那样一下伸直了脖颈。 “高阳!高阳!”小美兴奋地向后伸着手招呼着他,“莫一回来了!莫一回 来了!” 小美的呼喊也将他的兴奋调动起来,他赶紧从床上跳下来,趿着拖鞋蹭到了 窗口。 他们都全神贯注地盯着向院门口走去的罗婶,就像赌徒在等待开牌那样焦心。 院门开了。 进来的人是这一家的女主人——雅问的妈妈。 小美看看高阳,高阳看看小美,他们都觉得有一根鱼刺卡住了喉咙。 莫一真得不会再回来了? 晚饭还是要吃,不管是坐在家里等莫一回来还是出去找莫一,没有力气都是 不行的。 但今天的情况比昨天更不好,一桌子的人都没有胃口。其他人没有胃口是因 为还没有从失去亲人的悲痛中走出来,而高阳和小美没有胃口是因为莫一的失踪。 所以晚饭仍然是在一片压抑中吃完的,而且时间很短。 在大家都纷纷站起来准备离席而去的时候,妈妈突然看着小美问了一句话: “我听说你们的同伴失踪了?” 除了雅问和罗婶,其他人立刻露出了惊讶的神色,大家这才注意到莫一今天 没有下来吃晚饭。“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大家都开始交头接耳。 “是,直到现在还联系不上他。”整整在窗边晒了一天,滴水未进,小美连 嗓子都哑了。 妈妈似乎对莫一失踪的原因并不是很关心,直接问到:“如果他今天晚上还 不回来,你们打算怎么办?”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只能报警了,这样才可能快一点找到他。” “不行!你们不能报警!”妈妈斩钉截铁的一句话犹如一声惊雷,把所有人 都吓了一跳,小美的啜泣声也戛然而止。 “为什么?”小美和高阳同时反问到。 妈妈用餐巾不停地来回擦拭着一根筷子的头,似乎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合适。 “你们都来了两天了,也应该发现了,孩子们的爸爸一直没有出现过,你们 知道为什么吗?” 高阳和小美谁也没有回答妈妈的话。其实这个问题在他们来的第一天晚上就 已经争论过了——男主人肯定不是跑了就是死了。 “就在你们来的头一天,孩子们的爸爸刚刚过世,就死在这个房子里。直到 现在,他爸爸的遗体还没有下葬,冷藏在院子里的冰窖中。” 小美似乎被惊着了,从嗓子眼里低低地发出一声惊呼。冷藏尸体,相信这样 怪异的做法,她还闻所未闻。 “阿姨,为什么不把叔叔的遗体下葬?”高阳好奇起来,对这样的怪事他一 向都很感兴趣,这全是跟莫一学的。 妈妈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他爸爸留下一封遗嘱,让我们一定要将他的 尸体妥善保留七七四十九天,在这期间家里严禁有陌生人出入,经免打扰他的亡 灵,这是他家族世代相传的规矩。所以在收留你们的那一晚,我心里就很勉强。 因此我希望你们不要报警,不要把这个事件和我的家庭再扯上什么关系。” “可是,我们的同伴失踪了,到现在还不知道是死是活,你怎么能提出这样 的要求呢!难道就让我们这样扔下莫一不管悄悄离开?您不觉得这样很过份吗! 小美本来心情就不好,此刻显然有些恼火了。 “是啊阿姨,我们感谢你们收留了我们,我们也知道莫一的失踪也给你们带 来了麻烦,可是我们不能因为要顾及你们的难处就不顾同伴的死活。”高阳也委 婉地表明了自已的立场。 “我知道,你们说得也对,我也不是让你们不管那个孩子。可是我更在乎孩 子爸爸的遗嘱,这份遗嘱对我来说非常重要,我只是不想让别人再来打扰他的亡 灵,在我们这样的家庭,真得是很信邪的。而且,我也不想招来那些麻烦的警察 搞得我家里鸡犬不宁的。所以,就算阿姨求你们,我们是不是可以想一个办法? 就算实在要报警,能不能也想个办法不要把我的家人们再牵扯进去?” 妈妈的措辞委婉了许多,可是态度依然坚决。 高阳和小美已经无话可说了,两人面面相觑,脸色更加难堪。 的确,这件事是很难处理。也怪他们倒霉,怎么就投奔到了这样一户人家里! 谈判陷入了僵局。 最后,还是大哥率先打破了沉默。 “我看要不这样吧,你们两个先在我家住着,再等一两天,也许事情不像你 们想得那样糟糕,我们家在这里住里住了好几代,从来没出过这样的事。你们的 同伴也许只是碰到了点小麻烦,所以不能及时赶回来。明天我就想办法安排人出 去帮着找一找,也许他很快就会回来的。要是过两天还没有他的消息,到时候咱 们再想办法。”大哥说罢,目光一一从桌边所有人的脸上扫过。 大家都点了点头,也只好这样了。毕竟,包括妈妈在内,大家还是很同情高 阳他们的。 一直到半夜了,还是没有莫一的消息。 雅问也没有睡着,她想小美这会儿也一定还趴在窗口傻呆呆地等。 她看得出来小美对莫一有很深的感情。在他们三个人狼狈不堪地出现在她面 前的那一刻起,她就看出来了。小美偷着看莫一的时候,眼睛里那种依恋浓得都 无法化开。 可怜的姑娘啊,若是心爱的人儿再也回不来了,你该怎么办? 她脑子里还惦着昨天半夜看到的那个怪异无比的影子,不知道它今晚会不会 再次出现? 这个影子的出现和莫一的那个预言不谋而合,看来莫一所指的“今夜子时, 东门进、西门出”的东西十有八九就是他! 莫一的卦算得真是很准,只可惜他没有留下答案,所以她也无法知道那个怪 异的影子到底是什麽东西。 子时又快到了,她打开窗子。 立刻,那充满了绝望与凄厉的喘息声,又随着周围流动的空气滚滚涌来!仿 佛正弥漫于整个花园之中。 她曾经怀疑过这喘息声是不是自已的错觉,可这已经是第三次了,她确定是 真的听到了——花园里确实有喘息声!只要在晚上打开窗户,她就能听到。 隔壁房间里传来了走动的声音。这老房子隔音差,有点什么声音都听得很清 楚,看样子高阳他们也没睡。 从白天高阳和小美描述的情形来看,是一只乌鸦把莫一招走的。可是大半夜 三更的,莫一哪儿来的那么大兴趣非要跑出去追赶一只乌鸦呢? 就算莫一做事再我行我素,也不至于干出这种没有轻重的事儿:投宿在别人 家里,人生地不熟,半夜还偷偷跑出去追鸟? 这只乌鸦一定有什么地方非常特别,或者是它让莫一想到了什么重要的事, 所以莫一才会不顾一切地跑出去。 可是又从哪儿莫明其妙钻出一只乌鸦呢?乌鸦可是不单飞的。 她下意识地看了看窗台,为什么别人的窗口就看不见有乌鸦?它怎么就站在 了莫一的窗口,还偏偏让这个神叨叨的莫一给看见了? 乌鸦?好像在哪儿见过……对了,那块玉! 她想起来了,是爸爸留给她的那块玉!那天晚上,她不是也看见玉里出现了 一只乌鸦的影子吗! 难道是玉里的乌鸦走出来了?她摇了摇头,现在是工业文明的社会,怎么还 会再出现神话小说里的情节?一只乌鸦又怎么会从一块玉里走出来? 她这样想着,将那块玉从脖子上解了下来。 在一片漆黑中,那块小小的玉就像一颗夜明珠那样荧荧发光。她发现玉周围 的那圈光晕越来越大,也越来越亮,耀得人睁不开眼。 就在她觉得眼睛有点疼的时候,看见了一只乌鸦! 它卧在那块玉里,当她看见它的时候,它突然睁开眼睛,然后站了起来。 它好像比上次出现的时候大了一点儿。 然后,她看见这只乌鸦懒洋洋地扑腾了几下翅膀,似乎想要飞走了。 她一紧张,伸手想要握住那块玉。就在此时,一阵啪啪声拍打着窗户,异常 猛烈。 她一扭头,看见一大团黑乎乎的影子紧贴着玻璃窗“倏”地滑了过去。紧接 着,外面起风了。一阵好大的风,呼呼地刮,窗户又噼噼啪啪地响。 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一下刮这么大的风?她疑惑地看了看窗外,又看了 看手里的玉。 猛然,她发现玉里的乌鸦不见了! 它真的飞走了? 难道刚才那团从窗口滑过去的影子就是它? 这实在是天方夜谭! 爸爸留给她的这块玉是有些邪门,那么细小的一弯月牙,竟然会散发出那么 大的光晕,而且还依稀可以听见嗡嗡地鸣声,看来这块玉应该有很大的磁场。没 错,她还记得她第一次把这块玉拿出来看的时候,连台灯都爆了,那台灯可是新 买的。 玉是辟邪的宝物,而乌鸦是一种象征灾难的鸟。 玉里出现一只乌鸦,这到底是凶是吉? 爸爸不可能不知道这玉里的秘密,为什么特意要把这块玉留给她呢?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那块玉重新戴回了脖子上。 也许爸爸早就料到,她一定会发现这玉里的秘密。而这块玉,说不定将会指 引她去发现另一个秘密。 她了解爸爸,这一定是爸爸最后的用意。 再戴上这块玉的感觉,就好像有一条蛇缠在了脖子上。 她下床去倒了一杯水,想让自已紧绷的神经放松一下。喝完水回床上躺着的 时候,她的脚却碰到了床底下的一个东西,硬梆梆的。她用脚把那个东西往里踢 了一下,好像是一块铁,碰得她的脚还有点疼。 第二天早上醒来以后,雅问第一件事就是问罗婶莫一回来了没有,得到的答 案是没有。 “小姐,要是那个叫莫一的孩子真的回不来了,太太又坚持不让报警,那可 怎么办?” “我猜高阳他们不会听她的,爸爸的遗嘱对他们又没有什么约束力,对他们 来讲,莫一更重要。其实仔细想想,咱们也够不近人情的,这样做简直有点拿大 活人的性命当儿戏。” “小姐,早上那两个孩子吵了一架。” “你说高阳和小美?” 罗婶点了点头:“那个小女孩非要出去找莫一,男的不让,说这里荒郊野外 的,万一再遇上点什么事儿,连个能救他们的人都没有,后来那姑娘就直骂他胆 小鬼。” “其实,我也觉得这样在家干等着不是办法,是应该出去找找。” “早上大少爷已让石汀和刘方去找了。” “光两个人哪儿够?这样吧,一会儿我陪着他们出去找找,天黑之前就回来。” “那我去给你们准备一些水路上带着吧。” “好。”她说着起身拉开衣柜打算挑一身方便跑动的衣裤,一抬头,发现罗 婶还在原地站着。看罗婶欲言又止的样子,好像有什么话想跟她说。 “你怎么还不下去准备水?”她问。 “小姐,”罗婶吞吞吐吐地问,“你昨天……是不是、去冰窖了?” “没有啊,冰窖的门不是锁着的吗,我手上又没钥匙,怎么去?” “小姐,要听太太的话,那个冰窖世世代代都是用来放死人的,阴气太重, 女孩子进去了不好。” “你怎么了?我不是说过我没去过吗!”“可是昨天晚上我全看见了。” 她愣了一下:“你是说……你昨天晚上看见我去冰窖了?” “是啊,小姐,我看得一清二楚的,所以才来提醒你。” “昨天晚上……我并没有啊……你什么时候看到我去的冰窖?” “大概是后半夜吧。昨天晚上我烧心,一晚上没睡,后半夜我站在窗口乘凉 的时候看见你了。你当时就低着头从我面前走过,手里还拿着一把大铁钩子。” “铁钩子?”她头皮一麻,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从心底升起。 “是啊,我当时叫了你一声,可你根本不理我,自顾自走了。我看你是往冰 窖那边走,就追出来想把你拉回去,可是那会儿你已经进了冰窖了。我就一直在 外面等,大约又过了十来分钟你才从里面出来,锁好门,一言不发地回屋睡觉了。” “那我手上还拿着铁钩子吗?”她着急地问。 “对,拿着的。小姐,老爷在世的时候一再叮嘱我们‘冰窖绝不能随意进入, 否则会有不吉利的事情发生,’还是别再这么任性了,让太太知道了可了不得了。” 她一屁股瘫坐在床上,目瞪口呆,真真正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昨天夜里她明明哪儿也没有去,一直在屋里睡觉,可罗婶竟然看见她去了冰 窖! 罗婶当然不会骗她,更不可能认错她的脸。 “难道是梦游?”她喃喃自语道。 罗婶听到了她的话,担心地说:“要真是这样,还是赶紧去医院看看吧。” 她点了点头,心头掠过一丝疑云:以前一直都是和小姐妹住在一屋,从来没 有过梦游的毛病啊,怎么这次一回来就…… 突然,她想到了一件事,急急忙忙弯下腰到床底下去找,没想到一伸手就摸 到了那个东西——铁钩子。 她完全证实了,昨天晚上脚底下踢到的东西,就是这个铁钩子。 一看到这把铁钩子,她就想到了那个梦:她眼里露着凶光,拿着一把大铁钩 子狠狠捅到爸爸的肚子里,爸爸疼得不停挣扎……。 “啊!”她惊叫了一声,撒手将铁钩子扔了出去。 “小姐,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罗婶慌忙过来询问她。 她摇了摇头,胸口不停地一起一伏。 那个梦?她有一种暴雨来临前将要被漫天的乌云窒息的感觉——那个梦,可 能是真的! 看来,得找个机会去冰窖看一看爸爸的尸体了,看看尸体是否有什么变化。 天黑之前,雅问带着高阳和小美回来了。 他们还带回了一个人——莫一。 苍天不负苦心人,他们终于找到莫一了。 可是莫一已经死了。 也许是老天有眼,竟然让他们在一片茫茫的旷野里找到了他,也许是他的灵 魂在半空召唤吧。 他们发现他的时候,他仰面躺在一丛乱篷篷的野草当中,衣服碎成一条一条 的,肩膀上一片血肉模糊。 此刻,阿杏正在旁边的小屋里给莫一做尸检,他们三个就坐在沙发上等结果。 小美一直目光呆滞,嘴唇苍白,只要谁一跟她说话她就不停地掉眼泪。这孩 子看样子是没法活下去了。 又过了一会儿,阿杏终于出来了,雅问和高阳立刻迎了上去。 “怎么样?” “尸体关节处几乎全部僵硬,而且尸表局部已经出现了尸斑,所以死亡时间 最少也在十个小时以上。也就是说,他可能是昨天夜里死亡的。死者在死后尸体 被野兽啃噬过,从齿印上看,估计可能是大狗或者体型较大的猫科动物。还有, 这点很重要,”阿杏说到这里的时候口气明显变得很凝重,“我反复地仔细检查 过,发现他全身的骨骼都已经碎裂了,只剩下一个头骨是完好的。全身骨骼碎裂, 血脉突然断开,这也是他致死的主要原因。” “他的骨骼、怎么会全部碎裂了呢?”高阳着急地问。 “是啊,能查出是什么原因吗?”雅问也很难过。 “做进一步的检查,必须得借助高度精确的仪器才行,肉眼无法分辨,再说 你们又不同意我将尸体解剖。另外,我在他牙齿里找到了这个。”阿杏说着将手 里的一样东西冲他们一晃。 那是一张透明的东西,谁也不认得那是什么。 “这是什么?”她问。 “我想,莫一临死前一定拼命挣扎过,这是慌乱之中张嘴从对方身上咬下来 的。我仔细检查过了,这张东西有皮下组织的纤维,它应该是一张皮,但绝不是 人身上的皮。” “你是说,这是动物的皮?”雅问说着用手轻轻摸了摸那张皮,只觉得又软 又薄,好像稍微一碰就会破了似的。 “莫一死前在和一只动物搏斗?是一只动物将他杀死的?”高阳诧异地自言 自语到。 阿杏啧了啧嘴,似乎觉得很棘手:“按道理应该是像你们说的那样,既然这 不是人的皮,那就应该是动物的皮。可是我也说不好,总觉着下不了这个结论。 你们有没有发现,这张皮太光滑干净了,连一根细小的绒毛都没有,甚至也 看不见任何一个小毛孔。如果它果真是一张动物的皮,那么什么样凶猛的动物才 会有这样一张皮呢?“ 是啊,雅问也觉得很蹊跷:如果这张皮是莫一张口从对方身上咬下来的,怎 么也该连着血肉才对呀,可这张皮实在是太光鲜了。 大家都沉默了,每个人都在想着莫一、动物、皮…… 阿杏没什么要说的了,低着头脱下了手上的塑料手套。 “那、那我们怎么办?”小美终于哇地哭了出来。 天黑黑,月牙儿弯弯。风清云淡。 这本来应该是郊野一个令人心旷神怡的夜晚,可是却因为一具尸体的出现扰 乱了这份宁静。 小美好像已经把身体里所有的泪水都流干了,再也哭不出来了,有气无力地 枕在高阳的腿上,像一条快死的鱼那样张着嘴呼吸。 去小屋里见过了莫一的尸体之后,妈妈脸上的肌肉一直紧紧地绷着。刚失去 了亲人,她比任何人都能了解死亡带给活着的人的痛苦。 而雅问的心里充满的全都是内疚。两天前这三个年青人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 一个个蓬头垢面,脏得像小泥猴,可是他们脸上的笑容却是那么灿烂,甚至让她 觉得这个阴暗的大房子里也有了阳光。她相信是因为这个家里的那股晦气而给这 三个年青人带来了厄运,如果他们不是投宿在这里,也许就不会出现什么狗屁乌 鸦,莫一也不会一个人死在外头了。 如果罗婶要是早点把那些事告诉她的话,她说什么也不会让这三个可怜虫进 来的。 真是没想到三代人死后的情形都是一样的。为什么在曾祖父、爷爷还有爸爸 死后的三天之内家里都会意外地出现陌生人,而他们又都为什么在进了这个家之 后齐齐死亡? 这可怕的规律是冥冥之中早有定数吗? 既然罗婶都知道这些事,那妈妈也应该知道吧? “怎么说也不能让这个孩子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我当时真得没有想到会 发生这种事。我不会再阻拦你们报警,不过你们在警察面前说话一定要注意措辞, 千万不要给我的孩子们惹上什么麻烦,我也不希望警察三番五次地来我家里,毕 竟,孩子的爸爸还没有下葬,我还是那句话,不想别人来打扰他的亡灵。所以, 你们一旦报了警,就快点离开这里吧。” 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这已经是妈妈最大的让步了。 高阳低下头轻轻抚着小美苍白的脸问:“你说这样行吗?” 这句“行”与“不行”的决定小美一直想了很久。 “不管杀死莫一的是人还是畜生,我都不想再查了。人已经死了,再怎么查 也不可能把莫一还给我们。我不想再听到有人不停地在我耳边提起‘莫一、莫一、 莫一’,那样只会让我更想念他,更加痛苦。我只想早点回家,以后,就让我一 个人想念莫一吧,谁都不要在我面前再提起他的名字。”小美恹恹地说到,就好 像一个衰老的妇人。 这个两天前还天真烂漫的小女孩,一转脸竟是如此的哀伤与绝望。 高阳用手掌轻轻盖住了小美的眼睛:“别怕,有我在,咱们会很快回家的。” “我正好认识一个火葬场的朋友,我可以帮助你们联系遗体火化的事,”阿 杏说,“可是你们想清楚了,真的不再查了?” 阿杏这么一问,高阳又有些动摇了。这世上哪有人是不想知道真相的,他也 清楚一旦莫一的尸体被火化,他们就没有机会反悔了。 “小美?”他又想征求小美的意见。 小美皱了皱眉:“我真得很累,什么都不想做了,我现在只想快点把莫一带 回去。” 高阳咬了咬嘴,终于下定了决心:“好吧,我们不查了。警察一遍遍地询问 只会更加勾起小美的伤心,也会给你们添来很多麻烦。再说就算报了警也未必能 查出来。” 高阳找了一堆的理由,倒像是要说服自已。 “那什么时候去火葬场?”阿杏问。 “明天就去吧。” “可是,把他的遗体火化这么大的事,你们两个孩子们就能做主?不用通知 他家里人一声?” “他根本没有家人,”小美扳开高阳盖在她脸上的手,倔强地看着阿杏, “他在这世上惟一的亲人,就是我!” 她站在窗口,怀里紧抱着圣母像,感觉一切又像那个暴雨之夜一样。 每当她睡不着觉的时候,她就会紧抱圣母像。 愿圣母保佑。阿门。 熬了这么多年,她渐渐地觉得自已的力量正在枯竭。所以,她只有相信圣母。 脸上的伤痛像火灼一样,总是让她彻夜难眠。 她揭掉脸上的一层皮。这是她的第二张脸,谁也没见过的狰狞的脸。 所以她一般都是在房间里呆着不动,因为她生怕哪天一个不小心露了馅。 她已经失去了丈夫,不能再没有孩子们。这就是凡人害怕孤独的悲哀。尤其 是这一阵子她无时无刻不在感到自已的衰老,那速度竟是如此之快,令她也开始 害怕了。 所以她必须要赶在自已的力量还足够的时候,尽快去完成那个任务。那可是 她这一生的心愿。 而这之前,她只是一个没有思想的女人。 一个没有思想的女人每天都做些什么呢,早上睡个懒觉,起来吃点东西,中 午再吃个饭,吃完饭后又睡个觉,下午可以看看电视看看书,或者心情好的时候 出去散散步……总之日子就是这样无聊。时间久了她发现自已除了体重增加了其 它的什么也没增加,甚至没有从前快乐。因为她没有了目标。 不止如此,她也没有任何可以倾诉心事的朋友。她丈夫曾经说过一个没有任 何朋友的女人最适合做他们这个家族的儿媳妇。 后来她终于明白她丈夫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因为没有朋友的人也没有机 会把自已知道的秘密说出去。 有一天,她就在无意之中发现了一个秘密。她永远都记得当时那种犹如五雷 轰顶一样的感觉。 就在那一夜之后她想了很多很多。 那一夜之后,她彻底改变了,因为她有了愿望和目标,或者可以说那是她的 理想。 谁知半年之后,她突然生下了她现在的女儿。 她一早就知道这个女儿的出生将注定是一个悲剧,因为那时候她早已经不是 从前的她了。但是她又实在不忍心漠视这个小生命在她肚子里欢呼成长的喜悦。 她打算再和命运赌一次。 一直到在这个赌局的输赢还不能最后确定。 她掐着指头一算,已经过去了四天,还有整整四十五天的时间,到那时,一 切才能有个了断。 往事不堪回首!自古白云苍狗。 她仍然站在窗前,仍然紧紧地抱着那个圣母像。 这时,她听到客厅的门“咔嗒”响了一下,然后她就看到一个人影像僵尸一 样慢慢从房子里走了出去,手里拿着一把大铁钩子。 这个僵尸一样的人影正是雅问。 她已经是第二次看到雅问半夜从房子里溜出来了。 她想,雅问身上一定会带着那块玉的。 乌鸦是一种鸟,全身黑色,俗叫“老鸦”或“老鸹”。 乌鸦一般都是成群出动。 所以如果有一只乌鸦单独出现在你家窗口的话,那它有可能是特意来找你的。 来者不善,你可要小心了。 任何人都知道看到乌鸦是不吉利的事,尤其是听到它叫。 没有一种鸟的叫声比乌鸦的叫声更凄厉。 但我们说的这只乌鸦可是与众不同,它是有名字的。它的名字叫——乌琰。 “琰”是美玉的意思。一只乌鸦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呢?这恐怕只有它的主 人知道。 通常乌琰都是躺在那个玉月牙里休养生息的,每隔一段时间它就要出来一次, 完成主人交给它的使命。这小小的“一段时间”,可能一数就是几十年。 这次它要完成的任务显然跟以往的任何一次都不同,似乎要更复杂而艰巨。 这两天它感觉自已又长大了一些。这都要感谢主人对它的细心调理。 它张开嘴打了一个哈欠。有的鸟也是会打哈欠的,更何况它是一只与众不同 的乌鸦。 一直到现在它甚至都觉得非常荣幸,这世上的乌鸦何止千千万万,可偏偏只 有它被选中,说明它的确不是凡品,它天生就是神的孩子。 可是荣誉也是一定要付出代价才能换来的。 它付出最多的就是“自由”。 因为它终生都要呆在这个月牙里,不能和别的鸟一起去绿幽幽的大森林吃长 得很诱人的虫子,不能呼吸天地间忽晴忽雨的爽朗空气。 当然,也不能任意飞翔。 它感到它的翅膀都要生锈了。 它困倦地闭上眼睛,真是好孤独啊。这里就像月亮里的广寒宫一样冷清,它 耳旁听到的只有嗡嗡的鸣声,玉的鸣声。 不过也许,这样的日子有一天会结束的。 这个晚上,雅问又做了那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已走进一间黑乎乎的屋子,手 里拿着一把硕大无比的铁钩子,扳开爸爸的嘴,猛地把那个铁钩子捅了进去…… 她吓得一下子坐起来,发现自已还睡在床上,浑身的衣服都被冷汗浸湿了。 一想起刚才梦里的情形,她就忍不住颤栗起来。每一次梦里,她都能清晰地 看到自已眼睛里那种狰狞凶狠的神色。 刚才那个梦是不是真的? 现在正是凌晨一点。 冰窖的门!冰窖的门!她满脑子都开始不停地想着这件事。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