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月儿 第二天早上天刚蒙蒙亮,高阳就来敲雅问的房门。 “雅问,我得出去了。”高阳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到她手上,“给, 这是小美的电话号码,你帮我多拨几遍这个号,试试看会不会有人接听。” “这么早,你要去哪儿?” “我出去找那辆车。” “你自已一个人去?” 高阳很坚定地点了点头。 “高阳,我还是跟你一块儿去吧,万一有什么事也好有个照应。” “不行!万一真碰到什么事咱们俩谁也救不了谁,你去了我还得分心照顾你。 我怕连累你,你们家就你一个女孩子,一定都很疼你,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可怎 么跟他们交待,他们非吃了我不可。”高阳笑了一下,“别忘了,你爸爸还没下 葬呢,你可不能在这个时候出什么意外。” “可是,我担心你……” “没事。”高阳轻轻拍拍她的肩,“我就到昨天刘方他妈被撞的那个地方去, 沿着那辆车逃跑时留下的轮胎印,一定能找到那辆车的下落。” “可是……” “不用可是了,我一定会多加小心,天黑之前我就会回来。记住,帮我拨小 美的电话。” 她接过那张纸:“这样做会有用吗?” “不要问这么多了,照我说的做吧。小美突然就这么不见了,谁也说不清楚 是怎么回事,现在只要有一点可能都得尽量试一试。”高阳叹了口气,“我现在 只能祈求老天帮我了。” 高阳心意已决,他是一定要走的,没有什么理由能够让他改变主意。 “天黑之前,你可一定要回来呀。”她不放心地叮嘱到。 “嗯。” 高阳走了。他拉开门的时候曙光已经撕开了薄雾。 出远门的孩子,希望你早去早回,平安归来。 她听到客厅的门打开了,立刻趴在窗口,向下张望,正好看到高阳的身影大 踏步地穿过院子的青石小路,带着一种勇往直前的执着。在这一刻,她的心里突 然有一种感应:高阳这一去,只怕是凶多吉少。 难道这三个冒然闯入的年轻人,真得会重蹈曾祖父和爷爷死后的那个可怕规 律,一一死掉,直到死光? 莫一死了,小美生死未卜,高阳又接着踏上了吉凶难料的路程,也许此刻他 们的家人正在门口翘首期盼,苦苦等待他们的归期。 她依在窗口,感到心里空荡荡的。 她突然很害怕,就好像一脚从云端踩空了一样。 是不是离别又即将在眼前? 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应该想个办法阻止一切继续恶性循环,不管怎么样也 要试一试。可是有谁可以帮助她呢? 大哥自从进了冰窖以后言行举止就一直很古怪,一会儿看似正常一会儿又疯 疯癫癫;二哥整天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从来都是妈妈说什么他就听什么,缺乏 一些主见,太老实的人是不适宜去做冒险工作的;大嫂根本就不能依靠,现在就 已经动了分家的念头;石汀只是一个外人,她只知道他是爸爸的一个助手,虽然 他人看上去挺忠厚的,可是她毕竟不了解他,都没怎么跟他说过话,人心隔肚皮, 怎么能放心地把那么多的秘密告诉他呢?那么罗婶…… “小姐?” “啊?”她吓了一跳。 这么巧,刚想到罗婶,罗婶就出现了。 “我刚才看那个小伙子出去了,这么早,他这是要干吗去?”罗婶问。 “他去看看能不能找到昨天撞人的那辆车。” “噢。”罗婶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他这就走了呢。” “他不是那样的人,小美还没找到,他怎么舍得走呢。希望他今天天黑之前 能平安回来。” “当初,他们如果不是投宿在这里,现在早已平安到家了。”罗婶望着薄暮 初开的天空,感慨万分。 谁也不知道,冥冥之中是什么在控制这一切? “小姐,小美姑娘的事有没有什么眉目?” “人昨天才不见的,哪能那么快就有消息啊。人就在眼皮底下不见了,这种 事,连查都没法查。如果不是高阳说的,我是一点都不可能相信。家里出了这么 多事,你说,这要怎么办才好呢?真希望这一切都赶快过去吧!” 罗婶刚想说点什么,就听见有人在门口对着屋里很大声地唱歌:鬼娃娃小精 灵聪明可爱又伶俐谁要和她做朋友……… “糟了糟了!”罗婶赶紧猴急地跑去开门,“欢欢,这么早你就大声唱歌, 把你爸爸吵醒了又要挨揍了!” 欢欢白了罗婶一眼,抱着怀里的洋娃娃径直从门缝里挤了进来,噘着嘴一下 子就蹦到了雅问的床上,打了个滚之后才坐住。 “姑姑!” “干吗?”她没好气地问。 “昨天有人在花园里跳舞。” “是吗?是谁在花园里跳舞?” “我看不见!大晚上的,天那么黑,我怎么能看得见呀?你不要总是让一个 小孩子做这做那好不好!”欢欢立刻嚷了起来。 “小姐,这孩子说昨天夜里有人在花园里跳舞?” “怎么可能,昨天发生了那么多事,家里有谁还会大半夜的跑到花园里去跳 舞?她看到的可能是一棵树。” “不是树不是树!”欢欢一见没人相信她,立刻着急地嚷了起来,“就是有 人在跳舞,后来他就不跳了,走了又。” 树当然是不会走的。雅问看着欢欢认真的样子,觉得这事是有些奇怪。 “那他往哪里走了?”她问。 欢欢瞪着大眼睛扑愣扑愣翻了她两下,然后冲她嘻嘻嘻一笑,露着一口残缺 不全的小牙齿说:“我没看清。” “你这个坏孩子!你又在耍我,你看我打不打你!” 她刚扬起巴掌,欢欢就已经像是一只中了箭的兔子一样没命地逃走了。 “真是没见过哪家的小女孩这么淘气的。”罗婶忍不住摇头叹息。 她看着欢欢肥硕的小屁股一溜烟地从视线里完全消失了,这才伸手关上了门。 “罗婶,这两天你晚上值班的时候有没有看到我梦游?” “没有,而且大少爷也没有。 这两天晚上风平浪静的,也没听到那个念经的声音。“ “这两天晚上我也是一个梦都没有做,睡得可香了,一觉就睡到天亮,我觉 得停得有点突然。罗婶,你说那个念经的人会不会查觉到我们起了疑心,所以这 两天才突然销声匿迹了?” “很有可能,上次你大哥梦游的时候不是被咱们在花园里截住了吗,那个人 一定发现咱们了。” “罗婶,我有些担心,不知道那个人现在是不是又在计划别的什么事。” 她忧心忡忡地看着罗婶,罗婶也一人茫然地看着她。 一整天,雅问都在不停地重复拨着高阳留给她的那个号码。 一整天,她都在重复地听着那枯燥乏味的“嘟——嘟——”声。 一整天,小美的电话都打不通。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高阳还没有回来。 她望了望窗外,黄昏下的花园披着夕阳的余晖,有一种说不出的恬静,特别 的美。 出了这个花园,院子外就是一望无际的原野。无论花园还是原野,都是一样 的美;无论花园还是原野,都有一样的危机。不知道那些归家的人,是否正行色 匆匆? 她收回了目光,又拿起电话拨了一遍。对于这个号码,她现在都已经烂熟于 心了。 电话通了,她来到走廊上,侧耳细听,果然又听到在那嘟嘟有节奏的声音。 那是小美的手机。只要她一拨那个号码,就能听到这个声音在屋子的某个角 落里声声回响,与电话里传回来的节奏是一样的。 看来手机并没有戴在小美的身上,而是落在屋子的某个角落里了。这个希望 又断了。 阿杏下午的时候就已经回来了,脸色看起来很不好。 阿杏说警察录口供的时候询问出事地点,她担心警察会找到这里来,为了遵 守雷克先生的遗嘱,也为了不再给这个家里惹上什么麻烦,她撒了谎,伪造了一 个出事地点。她以前是做法医官的,应付这种小事没什么难的。甚至那个警察在 询问她的家庭住址的时候,她也为了爸爸的遗嘱而撒了谎,说的是她小时候住过 的一个地方,而那个地方早就换人住了。 阿杏直到回到家还心有余悸,她说那个警察似乎一下子就能看穿她的心思, 眼睛像鹰一样盯着她,她当时心慌地想跑,可还是硬着头皮说是。 还有,后来她录完口供出来,竟然那么巧遇到了大学同学,那个同学是顺路 过来办公事的。当时在那种情况下见面,真是尴尬死了,她们两个一个来被询问 的,一个是来公干的,感觉就像是警察和罪犯的关系。 全家人都知道阿杏辛苦了,不停地安慰她。 可是不管大家说什么,阿杏始终皱着眉闷闷不乐。从来都没有见她为什么事 这么耿耿于怀过。 只有阿杏自已知道自已的心病:当年她是一个很有名气的法医官,可是现在 却沦落到要接受警察怀疑犯人一样的眼神。而且这是她平生第一次撒谎,她担心 警察会不会很快识破她的假口供,会不会来找她的麻烦;还有,她的那个大学同 学在上学的时候什么都比不过她,门门功课都没有她优秀,还老是跟她过不去, 可是现在一转眼居然成了一个很有经验也很有威望的法医官,接受别人的尊称, 可她的这么多年就耗费在这个两层的老房子里,像个老妈子似地照顾这一家老的 老、小的小,头疼脑热,失眠体虚。 一想到今天听到别人当着她的面恭恭敬敬地管她那个同学叫“刘法医”的情 景,阿杏的心里就很不是滋味。这倒并不是因为她嫉妒,不过说句很现实的话, 如果她还在位的话,她的那个同学根本没有这么快就得到名望和地位,因为她们 两个人的资质,实在相差太远了。 这一切都是她拱手相让的。她们曾经可是出了名的死对头,今天却以这样的 方式见了面,一个高高在上,一个却像阶下囚。 她不知道自已当年为什么要放弃!她痛恨自已为什么要放弃! 是啊,没有人问起,当年前途无量年轻有为的女法医官,为什么突然放弃大 好前程,放弃从小就梦寐以求想要得到的一切,甘愿蜗居在这个远离人迹的地方 做一个默默无闻的家庭医生? 阿杏从来没有向别人谈起自已的过去。 这么多年的忍耐让她觉得自已很辛苦。 曾经,她也想过再放弃一次。 谁也不知道阿杏的心里藏着多少辛酸。谁也不知道。 也就是在一家人刚吃完晚饭的时候,高阳回来了。 雅问立刻高兴地跳了起来:高阳活着回来了,真是太好了! 可是当她冲到门口去迎接高阳的时候,却不由地怔住了。 只是一天没见,高阳的样子就憔悴得可怕,身上的衣服不知道从哪里沾了很 多的黑泥,臭哄哄的,头发里全都是土,乱七八糟地支着,总之他看起来完全像 一个刚从荒岛逃出来的野人。 而且,他并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他手里抱着一个人,那个人也和他一样的又脏又臭,长长的头发垂下来糊住 了脸。从这一把垂下来的长头发来看,抱在高阳手里的这个人应该是个女人。 雅问看着那个女人身上穿的衣服,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这个女人? 高阳大概看出了她的疑问,于是代替她说:“你猜得没错,这就是小美,她 已经死了。” 高阳的眼睛像两个空空的山洞,高阳的声音冷得像一块寒冰。 阿杏正在房间里给小美做尸检。那个房间上次也用来检查莫一的尸体。 连阿杏自已也没有想到,她搁置了那么多年的专业,在这个大房子里竟然一 次又一次地有机会用上了。 这次小美的尸体同样不能解剖,因为小美是有家人的,她的尸体必须完整地 让她的家人见到。 大家都围坐在客厅里老吊灯昏黄的灯光下,聚精会神地听着高阳喑哑地讲述 :“我找到那辆车逃跑时的痕迹,就沿着草丛中的轮胎印一直追了下去,追了非 常远非常远的一段路,那里是一个很荒芜的地方,附近没有村庄也没有什么人住。 我是在一个烂泥塘里发现小美的尸体的。我当时过去拉住她的时候,我边上的那 些泥就开始往下陷,差一点我们两个就都陷进泥塘里去了。” “这么说,你只找到了车,还是没有发现那个开车的人?”雅问免不了有些 失望。 可是在大房子里突然消失不见的小美,是怎么来到那个烂泥塘的呢? 这么巧那辆撞死刘方母亲的车也在那里,难道两个凶手是同一个人? 如果说刘方和刘方母亲的死都像她之前分析得那样是因为知道什么共同的秘 密,那小美的死又是为了什么呢? 小美是在大房子里像气泡一样凭空消失的,换句话说,可以认为她是被“第 三只手”抓走的,那么,杀死她的人,一定是可以从另一个世界中自由来去的。 或许,那不是一个“人”? 这么一想,雅问浑身不由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阿杏,检查完了吗?”她正想着,突然听到了高阳焦急地询问声,抬头一 看,阿杏已经出来了。 “是。”每次给尸体做完检查,阿杏都很疲惫。 以前她在做法医官的时候就是这样的,每给一具尸体做完检查,她都相当得 疲惫,因为她确实投入了太多的专注与精力。 在她看来,每一具尸体都是会说话的,每一个死去的人,不管死相有多么恐 怖与恶心,他们生前都一样拥有美好的人生和满怀的希望,他们离开人世的时候 一定带着各种各样的恨,不管是悔恨还是仇恨。正是这种怜悯之心,所以她发誓 一定不能让每一个生命含着冤屈离开人世,她每做一次尸检必定是用尽了浑身解 数,投注全部的精力,一丝不苟,提醒自己不能出一丝差错。 但从来她都不会让别人看出她的疲惫。她是一个法医官,如果她这么轻易就 被打倒,又怎么能让别人完全相信她? 她一直都是这样坚强地撑着,包括现在也是一样。 “小美是怎么死的?”高阳问。 “她是被闷死的,喉咙里有大量的木头碎屑。我仔细检查过了,那些木头碎 屑是做木工活时用刨子刨下的刨花,而且那是檀木的木屑。所以我想那个烂泥塘 并不是第一现场,而只是一个抛尸现场。第一现场应该是在一个木器厂或是林场, 当然也有可能是在私人家里,但他们家一定是在做木器活。据初步推算,小美的 死亡时间是在昨天夜里一点左右。另外,”阿杏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用一 种很复杂的眼神看着高阳,也不知道是同情、怜悯、还是别的,“她已经有了三 个月的身孕。并且,在临死前曾被人强奸过。” 所有的人都从喉咙里发出了低低的惊呼。 “我不信……我不信……”高阳怔怔地看着阿杏,“她还是个小女孩儿,为 什么要强奸她?为什么?” “高阳,”阿杏无奈地看着他,“我只能做这些,我必须要把这些告诉你。 小美的尸体接下来怎么处理,你拿个主意。” “处理尸体?”高阳喃喃地得复着阿杏的话,“不行,我得见见她!” 高阳冲进了刚才的验尸房以后,大家马上开始小声议论起来。 又是大嫂先开了口:“这三个年青人为什么这么倒霉?而且又偏偏在爸爸停 灵的这段日子投宿到咱们家,这才几天,就出了这么多事,真是!” “是啊,”二哥也附和到,“现在搞成这个样子,这个时候谁也不忍心开口 让他们走……不过我想他们也住不了多长时间了,现在只剩下高阳一个人了,估 计他也很快就会走了。” 妈妈不停地用手在太阳穴两侧轻轻按摩着,这阵子她头疼的毛病越来越重了, 可能跟晚上睡不好有关系。家里三番五次的出事,叫她晚上又怎么能睡得好呢? 尤其是当这三个陌生的孩子来了以后,竟然搞出了这么多事。 现在她开始内疚了,如果她当时坚决反对收留他们,那这三个孩子也就是在 门外淋一晚上的雨,然后得一场大病,可是他们绝对会留下性命享受以后的大好 生活。她当时没有那么做,也是因为怕让雅问不高兴,雅问刚回来,她不想让这 孩子觉得她是在故意做对。 现在好了,倒霉的不止是这三个年青人。她明白,那种气场一旦被带出来复 苏,倒霉的将是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从高阳告诉她小美走着路的时候突然就不 见了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要大事不妙了。 没想到,小美竟然死了。 “这房子恐怕不能再住了,我看不行你们就搬吧。”她说。 “妈妈,真的要搬吗?”妈妈放了口风,大嫂的眉梢又开始抑制不住地蠢蠢 欲动。 “你爸爸死了,这房子留着也没有多大用处了。现在又出了小美这样的事, 我也怕眼睁睁地看着你们也出事。我还是那句话,谁要搬走,来跟我说一声。不 过,我不能和你们一块儿搬,我得等着你爸爸七七四十九天下葬以后。” 雅问心里一动,偷偷瞟了妈妈一眼:什么下葬,那本族史上说得很清楚,这 七七四十九天,分明是为了等待还魂!难道妈妈真的对爸爸家族的这个秘闻一无 所知? “对了,我还想起一个事情,上次我问冰窖的钥匙是谁拿了,一直也没有人 吭声。罗婶你说帮我找,找了那么多天找到了没有?” “……没……没有,太太。”罗婶也被问得措手不及。 “是吗?那从明天起,你就挨个房间给我找,直到找到那把钥匙为止。你们 这群孩子,以为我老了是不是?别以我好糊弄,我知道钥匙一定是你们之中的一 个人拿走的。” “咳咳咳咳……”大哥也不知道是因为心虚还是太紧张了,止不住好一阵咳 嗽。 “总之,钥匙是一定要交到我手上的。我最后再说一次,那个冰窖是雷家的 禁地,没有经过我的允许,任何人都不能进那个冰窖。如查有谁不听我的话,后 果自负!” 她说着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的孩子们,他们一个个都被这些日子以来 连续不断的意外折腾得无精打采,萎靡不振,似乎根本没有仔细听她在说什么。 但是她知道一定是他们其中的一个人在突然之间看到了死去的雷克,心里起了怀 疑,所以偷了她的钥匙想进冰窖去一探究竟。幸好没有人被突然吓死,这已经谢 天谢地了。 她跟着雷克过了大半辈子,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在雷克的家族里,有一种神秘的磁场,雷家的每一个魔术师之所以能够具有 超脱凡人的天资与力量,都与这个磁场有着莫大的关系。为了巩固这种磁场,他 们一定要挑选一处阴气极盛的地方居住,就好像现在这个大房子一样。 所以,这样的大房子,这样的人,死去的灵魂又怎么会那么快就消散呢? “我再给你们三天时间,一定要把钥匙交到我这儿!”她站在楼梯上,最后 说了一句。 恰在此时,高阳“砰”地推开那间验尸间的门,从里面冲了出来。 “不是小美!不是小美!”他疯了一样地摆着手臂,几乎抑制不住内心的兴 奋。 “你说什么?”雅问和阿杏都凑了过去。 “我说,”高阳喘着气,“那具尸体,不是小美!” 高阳看出了她们的迷惑,领着她们返身进了屋径直来到那具尸体旁。 “你们看,她只有身上穿的衣服是小美的,可她并不是小美!” “你真得这么肯定?” “是。”高阳说着扒开了那具女尸肩头的衣服,“我记得很清楚,她肩膀上 有一块胎记,有鸡蛋那么大,后来她嫌游泳的时候让别人看见难为情,就去把那 块胎记做成了一个纹身。可是你们看,这具尸体肩膀上的皮肤根本没有任何印迹。” 果然,灯光下,那具女尸肩膀的皮肤洁净光滑,泛着死人才有的惨白惨白的 颜色。 “这个真不是小美?”雅问也忍不住高兴起来。 “可是,这具女尸的脸长得也和小美太像了!直到现在我看她,还是会以为 她就是小美。”阿杏啧啧叹到。 “是啊,就连我都错把她当成小美给背回来了。她的身高、体型、头发和五 官简直都和小美一样,就像我这样天天和小美在一起的人都还是被骗了。但是咱 们忽略了一点,这具女尸是闭着眼睛的,她没有睁开眼睛,咱们怎么能就这样草 率地认定她就是小美?” 高阳说得确实有道理,阿杏忍不住点头称赞。一个人的任何部位都可以长成 一模一样,但只有眼睛,不同的人是不可能长着同一双眼睛的,就是这个人死了 他眼睛里的那种神情也是不会改变的。 这么简单的道理她上学的时候就明白,可是这次却因为一时大意而疏忽了, 多亏了高阳,要不然这次就造成错案了。 她不好意思地看了高阳一眼。 “太好了,这么说小美还活着!” “雅问,先别高兴得那么早。这个人费尽心思找了一具和小美长得十分相像 的女尸来蒙蔽我们,又给她穿上小美的衣服,还故意把她放在那辆车的边上,好 让高阳很容易就找到。我看这个人这样做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我们误以为这 就是小美,让我们彻底相信小美已经死了,断了继续找小美的念头。这样,从此 以后这世上就再也没有小美这个人了。我想,小美一定还在这个人手上,她一定 是被带到某个地方了。”不愧是做法医官的,还是阿杏的头脑转得比较快。 看着阿杏有条不紊、侃侃而谈的沉稳和干练,雅问心中不禁对这个一直默默 无闻的女人油然而生一股仰慕之情。她绝对有理由相信,阿杏当年是多么的意气 风发、受人尊敬。 可是堂堂的法医官,为什么突然引退,宁愿做一个薪水微薄的家庭医生? 阿杏的心里,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 “不止如此,他还知道高阳一定会去找那辆车,所以才把这具女尸早早地放 在了那里,好让高阳发现。我猜……”阿杏的目光闪动,“这个人很有可能就在 我们身边,所以才会对我们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 “没错,”高阳望着那具女尸微微隆起的腹部,目光也和阿杏一样地闪动, “他甚至连小美怀了孕都知道,故意找了一个怀有身孕的女人来顶替。而且找一 个相像的人就很不容易了,何况还得是有身孕的,这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办好的 事……” “这个人要么就是策划很长时间了,要么就是本事很大。”阿杏接过高阳的 话说。 雅问开始觉得不自在,衣服里好像有好多针在扎她。她也不知道高阳是不是 在怀疑她,不过确实只有她知道高阳今天去找那辆车了。而且除了高阳之外,也 只有她知道小美怀孕了。 “你们、是怀疑家里有奸细?”她舔了一下干燥的嘴唇。 “不,那个人未必就在家里。”阿杏沉思着说到,“你们别忘了小美是怎么 失踪的。” 阿杏的话音一落,她和高阳就同时觉得身上一凛,似乎周围的空气中有什么 看不见的东西正在迅速离散。 小美没有死,那小美到哪里去了呢? 这晚上,雅问和高阳轮番试着拨打小美的电话,一晚上,他们只听到那枯燥 的“嘟——嘟——”的声音在房间的某个角落里一遍遍地回响。 这一晚,这个女人再次出现在窗口。 屋里没有开灯,皎洁的月光下,可以看到她正在往自已脸上的伤疤处涂抹药 水。 丑陋的伤疤,刺骨的痛,伤怀的往事,丢失的心。 这药水已经涂抹了十年,明知道没有什么用,为什么还要涂个不停? 也许这只是她唯一的安慰罢了。 用涂药水来安慰自已内心深处深不见底的不安。她想有那么一天,她的亲人 们会憎恶她,甚至抛弃她。 她苦笑了一下,抛弃就抛弃吧,很早的时候她就想到了这种后果,也许这叫 报应。 但是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她也要把那件事做成,不死不休。 人生真是苦短,人生真是苦。 一件事居然让她熬了十年! 这到底是执着、信念、还是仇恨? 就像这药水,抹到现在她都已经感受不到当初刺骨的痛了,但还是要抹。 她把药水放到一边,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本书,轻轻摩挲着。 这本书是她当年冒险偷回来的,书里记载着一种很奇怪的咒语。这个咒语是 印度婆罗门的巫师传下来的,据说念动这个咒语就可控制人们的意志,指使他们 为念咒的人做事。但催动咒语的时间必须是在深夜。 现在已是深夜。 今夜,要不要再试一次? 她已经准备好了山鸡的皮、燕子的尾巴、蜈蚣的脚和罂粟的果实,并且把它 们捣烂成泥,做成了一个个圆球。这是念那个咒语时必须准备的供品。 可是他们似乎已经有所查觉了。她发现这几天晚上的时候雅问和罗婶在轮流 值班,她们一定发现了有人在利用咒语来控制雅问和雷鹏进入冰窖。 可是如果现在停下来,过完这四十九天,她就没有机会再拿到那样东西了。 虽然现在还有一半还多的时间,但毕竟有些紧迫了。 她想还是先出去看看再说吧,看看那个老佣人是不是还坐在窗口监视。 于是她轻飘飘地出了门。 下了楼梯,在最里面的拐角处,就是罗婶的屋子。 罗婶的房里有一点灯光透出,果然人还没有睡。 灯光昏黄如豆,她竟然也有些惧怕那灯光,躲了几躲之后才小心地迎了上去。 屋里有香的味道传出。她吸了吸鼻子,然后把一只眼睛贴到门缝上往里瞧。 在屋里靠墙角的地方,有一个小香炉,炉里插着三柱香。罗婶跪在香炉前, 嘴里振振有词地不知道在念些什么。 没有供佛位和神位,这个老佣人在拜什么呢? 罗婶没有睡,看来女人今晚的计划又要取消了。 她正转身要走的时候,听见罗婶在屋子里一个人自言自语地说:“他们都还 是孩子,您就不要再吓他们了,放了他们吧。” 女人听了这话,从黑暗中悄然隐去。 连她都觉得这房子里确实阴森森的,有股寒气。那个叫莫一的孩子说得对, 这个房子风水不好。 雷氏家族的每一位魔术师之所以能拥有无与伦比的天资与机遇,就是因为这 个家族自古就拥有一种不为外人所知的神秘力量。但他们必竟只是有血有肉的人 而已,所以必须依靠外界磁场的辅助来巩固甚至加强这种力量。 因此,他们从不轻易搬家,每找一次住处,一定要供奉天地神灵,并且请来 最有经验的风水先生,为他们找一处阴气最盛的地方。只有那种极阴的磁场才可 以帮助他们加强那种神秘力量。 没有人能明白雷氏家族代代相传的那种神秘力量是什么。 她说到底是一个外人,就更不会知道了。 蓦地,她听到屋子的某个角落传出一种声音:嘟——嘟——嘟——。那是小 美的手机声。 每天晚上,月儿都会在子夜时分准时来到雅问的窗台。 可是这一晚,子夜已经过了,雅问还是没有听见那熟悉的扑腾翅膀的声音。 她还在试着给小美拨电话,在电话里最后传来“嘟——”的一声之后,她无 奈地挂断了线。小美的电话应该就丢在屋子的某个角落,可是他们已经找了一天 了却怎么也找不到,那嘟、嘟、嘟的声音似乎在空气中飘浮不定、难以捉摸。 她看了看窗口,月儿,月儿怎么还不来? 现在她对这只乌鸦的依赖越陷越深了,它就像她小时候睡觉每天要抱的那只 小毛绒熊一样。虽然那只小毛绒熊又脏又破,还缺了一只眼睛,但是只有抱着小 熊她才不会怕黑。 她把窗户开了一条小缝,如果一会儿月儿来了,它可以自已进来。 后来她就睡了。 她根本不知道月儿此时正在亡命逃回的路途中……。 月儿正栖息在一棵小矮树的小小树杈上休息。 它现在实在没有力量飞得再高飞得再快。 它小小的身子不住颤抖,有好几次差点从树上摔下来,幸亏它及时张开翅膀 稳住脚跟。 羽毛上的血迹现在还未干,翅膀上的伤口还在撕裂。 一只鸟的生命也是要经过洗礼的,连像它这样尊贵的鸟都不能幸免。 它也需要战斗,为了它的信仰,为了它的使命,为了它的主人,为了它的天 国。 今晚的月亮好大好亮,似乎只为它一个照耀。 每当这样的夜晚,它总是忍不住感伤,想起月亮里是不是有个广寒宫,想起 以往的日子,它的耳旁只能听到嗡嗡地鸣声。 以前的日子空虚而寂寞,现在的日子却步步充满了凶险,也许它不凡的一生 也将因此而结束。 但是,死又何惧?死而无怨。 它眨了眨眼睛,抬头看天,现在已经过了子夜了,不知道那个小女孩是不是 已经睡下了? 但不管多晚,它一定要去,因为它是她梦中的守护之神。 再休息一会儿,不管伤口多痛,它都得启程了。 怪不得主人提醒它这两天要小心,没想到今天回来的路上,它果然遇到了那 只畜生。 一晃有一千年不见了,那个畜生的功力增加得太多了。 它们之间的激战颇为惨烈,最后的结果是两败俱伤。 它因为记挂着那个小女孩,所以无心恋战,浑身是血地匆匆飞走了。它必须 先要保全自已,才能有机会完成使命。它活着的全部意义,就在于完成这个使命。 不能去饮山野间甘洌的水,不能去吃草木间肥硕的虫,不能在清香的树杈间 为自已做窝,不能有人仰慕它,它也不能仰慕谁,更不能和别的鸟一起飞翔—— 这一切,就是“使命”带给它的生活。从一生下来它就是这样生活的。 扑啦啦啦——。它展翅飞起来了。 在一瞬间,它身上的伤口再次裂开,滚热的鲜血一滴滴从高空坠落地面。它 只有不停地告诉自已:不能死!不能死! 终于,迎着月光,它又看到了那栋两层的小楼。 它停在二楼那间屋子的窗口,发现窗户像以往一样留了一条小缝,这是特意 为它留的。它把那条缝拱开,然后钻了进去。 女孩正在床上熟睡。 我回来了。它过去用嘴轻轻地把女孩胸前的那块玉叼出来,然后筋疲力尽地 把脸搁在那块玉上躺了下去。 玉月牙润泽的光芒就像一片轻柔的云彩,柔软而舒适。它感到自已的身体正 在慢慢变得温暖。 有了这块玉,明天早上它的伤就可以痊愈了。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