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老师和她的男朋友没有分手,但是他很少来了。 小学毕业那天,我们班穿戴一新和老师一起到镇上照相馆照了张毕业照。她的 一只手亲切地搭在我肩膀上。那一天我既幸福又伤心。 我借老师的《海涅诗选》是故意不还她的。因为一翻开这本书,看到优美的诗 句就仿佛看到我亲爱的老师。 我和金芝顺利升入中学。 老师在那一年也结婚了,一并调到镇小学教书。 我的成绩又没有金芝好了,并且一落千丈,还有我塌陷的鼻梁让我非常自卑。 在镇上,中学和小学其实离的很近,同在一个山坡上。结婚后的老师就住在小 学分的房子里,但我没有想过去拜访她。有时在路上遇见她,很亲热地打招呼,关 于小学那些事只字不提。好象都有些不好意思,尤其是我,现在能够分辨出当初对 老师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了。而且我的身体出现一些奇妙的变化,处在一个情 绪非常古怪的时期。 有时,会碰见她丈夫。他很怕看见我,但是那林荫道上又回避不了。开始有些 愧疚,碰面多了他索性摆出一副严厉的表情,甚至高傲地直视我。 鼻梁塌陷的耻辱仿佛从现在才开始滋生。我有些后悔,当初父母告了他,学校 一定会严肃处分,那么现在他也不是教导主任了。 我变得很孤癖,谁要是嘲笑我的鼻梁我就拳脚相加,但是我不会灵巧地躲避偷 袭,所以我挨打总是比别人多,很晚我才敢回宿舍。 金芝下自习就来学校后的操场上找我,给我包扎伤口。她父亲是赤脚医生,她 每个星期回家都要带来一包药和棉纱。我和她都是住校生,虽然她住在堂姐家,但 都是第一次过这种在校的生活,有时候会感到一些无助。 我和她坐在操场的草地上,看着山坡下华灯初上,有的屋顶吹烟袅袅,在月光 下竟也看得十分清楚,像一幅油彩画。离我们最近的那家亮着灯光,能看见厅堂里 桌子板凳擦得很洁净,母亲吆喝儿子洗澡,儿子却磨磨蹭蹭的,继而争吵了,但是 在我们看来,那灯光是多么温暖啊! 上英语课时,我们叫他鬼子的老师忽然叫我起来背单词,我跟木桩似的一个也 背不出来。鬼子老师气得扔过来黑板擦,我眼睁睁地看着它打中我的头,我全部的 注意力只是看着那个作翻滚运动、越来越大的黑板擦,像一个小行星撞击到我额头。 其实并不疼,但是粉笔灰扑了我一头一脸,引得哄堂大笑。 放学时,金芝不回堂姐家,拿着课本死拉硬扯地把我拖到操场上,要教我那几 个单词。我觉得她多此一举,没必要在我面前卖弄。她却突然抱着头哭起来,我有 些慌张,不该这么误会她、打击她。我们来自一个小学、一个大队。她看我在班上 丢脸,心里当然也不好受。 我好不容易把她劝歇了。自己却伤感起来,由于鼻梁塌陷,一激动鼻子就酸溜 溜的,像要哭似的,可是我不会哭,被同学打得头破血流都不会哭,我说:“这样 会连累你学习的,以后你别对我好,那些风言风语,会影响你。我知道我是没治了, 这个学校我一时一刻都待不下去,学生愚蠢,老师麻木。我想好了……我打算退学 ……” 她把下巴搁在膝盖上,眼里泪痕未干,看着山坡下笼罩在一片蓝色烟雾中的房 屋。远处的山峦被夕阳染红了边,有十几只灰鸽子在小镇上空盘旋,它们追逐着、 嬉戏着。 她喃喃地说:“我要是一只鸽子多好啊,自由、快乐……” 我看她脸上浮现一丝微笑,多少有点放心。没想到她又说出一句让我惊讶的话 来:“……我也想退学……” “什么!你也退学?你跟我不同啊,你成绩那么好,这次测验又是全班第一, 你退什么学……你没事吧?” “不因为这个……”她看我一眼,支支吾吾的,最后叹一口气,好像鼓足了勇 气,说:“……我住在堂姐家,姐夫他……他……****了我……” “……”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以我那时候的感觉,她忽然变了一个人,一个我所不能理 解的有了经历的人,像有某种奇怪又神秘的东西罩在她身上,所有世故一夜之间落 在她纤弱的身体里,我在她面前反而显的幼稚又无知。 “你……可以搬到学校住嘛。” “我也是这么想,但是爸妈不同意,说学校宿舍太吵太乱不利于我学习。堂姐 也不会答应,她不能让家人说她见外……这个事我谁也不能说,我只对你说了…… 你看,还有这个——” 她打开英语书,里面夹着一封信,是她姐夫的笔迹,那刚劲有力的硬笔书法武 装着一个丑恶的灵魂。 我使劲把一棵草拔起来,才意识到那个人对我已是深仇大恨。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