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我打来开水,老大开始吃药,他不光吃止痛片还吃了安眠药。因为到了夜晚, 断指像拉锯一般疼痛,他希望自己能够沉沉地睡去,半夜被这只断指唤醒确实是件 残酷的事。被人断指会联想到触犯了某种禁忌,老大的性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就在这时,我们听到北极熊的尖叫,应该说我们听到的是他第二声尖叫。因为 他身下一块瓷砖上扑簌簌地落满了大血滴,举起右手,小指就像禽类退化的第五个 脚趾一样短得可笑,他感到血在喷涌,极温热地分成两条小河流过手臂,在肘底凝 聚成血滴。 他在里面哭,我们使劲拍门,他一手提裤子,举着那只血淋淋的手出来了。吓 得我们目瞪口呆。 我牺牲了一条毛巾把他的小指包住——他自己的毛巾永远都是潮湿的——我和 青蛇跑回来拾那截指头,刚到厕所门口,水箱又完成一次它清洁的任务,将大便池 里的秽物冲刷得的荡然无存。北极熊蹲过的地方血滴凌乱,因为是敞开的门,我们 发现在他后面一间的板上贴着一张红纸条。我撕下来看一眼,魂飞魄散。 可是我还是跟着青蛇空手而回,我们三个一起冒黑把北极熊送往医院。老大镇 定又安详地指挥和叮嘱我们。对他来说孤独的惩罚终于有人分担了。在那个神秘的 禁忌面前,他不是唯一的冒犯者。 同样的医生,同样的我们,同样的断指事件。连医生也觉得的奇怪,悲悯地看 着我们。北极熊的手术和老大一样,把残指周围皮肤拉长缝合,封住创面,然后包 扎起来。 北极熊一直无话,处于半昏迷状态。我们把他扶到床上躺下。宿舍里现在有两 位伤员,一边一个。受伤的手都放在被外,用枕头垫着。我们心情复杂地看着他俩, 几乎是个完美的对称。 那张红纸条令我十分消沉,我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变成一位逻辑学家,谜语像 一道咒语,按照一定的规律将恐怖和痛苦实施在谜底人身上。这是一个残酷的游戏, 当你明白了游戏规则,残酷才成为残酷。 青蛇从我口袋里搜去那张红纸条,读出来:“‘冻不死的鹅’,这个好猜,企 鹅。” 他不用猜,看我的表情就知道了。 “很明显,谜语一出现,谜底是谁谁就会断指。”老大轻轻地说。 “这个杜裁缝为什么只跟我们过不去?昨天我们砸的那个骷髅就算是冒犯了他, 可是第一个谜语在这之前就出现了,是不是老大?”骆驼说。 “是啊。我想鬼都有预见性吧,一切都在它的掌控之中……会不会谜语还有另 外一层意思,让指定的人去完成他死前的遗愿,如果没有按照它的意思去执行,就 遭到断指的惩罚……” 我伸手夺掉青蛇手里的纸条,反复看着那句话:冻不死的鹅。我想悟出另外的 含意。 我们几个研究到了半夜,也没有得出什么结论。老大因为吃了药昏昏沉沉地睡 去。骆驼和青蛇肯定自己也在这条“断指之链”上,恐怖使他们不能入睡,绞尽脑 汁想破译出谜语的真实意图,把这种可怕的摧残终结在我身上。他们向来厌恶猜谜 游戏,直到头昏脑涨,只得作罢。五人之中属我的知识最为丰富,所以他们衷心希 望我能自救,我自救则他们救。 我们躺到各自的床上,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焦虑地等待怪声响起,然而却始终 没有一点动静。倒是北极熊夸张的呻吟,一声比一声凄惨,使我们濒临崩溃…… 我从没有象现在这样感觉十指是多么地亲切!它是人体进化最骄傲的器官,它 的进化糅合了魔鬼与天使的魂灵;它毁灭又创造,它罪恶又光荣;它合作又分工, 它团结又独立;掠夺与赠予,抚慰与禁忌,失去任何一根手指都让你刻骨铭心! 第二天是星期天。 中午,洛珠儿让人捎一本杂志给我,正是昨天她在公园掉在地上的那本。我打 开杂志,里面夹着一张长方形的红色剪纸,花纹边框里攀着一只壁虎。我立刻想到 女生宿舍和教师楼之间的葡萄走廊,夏天葡萄叶遮天蔽日,而现在只剩下天罗地网 般的干藤,露出墙头上一排砖雕,砖雕是各种小动物造型,其中就有一块壁虎砖雕。 洛珠儿的剪纸正是取材于它。在剪纸右下角边框上娟秀的字体写着:“残花瘦马对 离客。” 这只壁虎稍嫌肥胖,一侧的两只脚很短,爪子也省略了,另一侧的两只又太长, 爪子和边框上的花纹结合在一起。如果把剪纸拿远一点观看,又像一只骆驼。 天一黑,我紧张的情绪无以复加,在宿舍里坐立不安,神经质似的摩挲着手指 头。他们几个沉默不语,但是心里同样笼罩着恐怖的阴影。只有北极熊像一个重伤 员一样靠在床头,将包扎的小指搂在怀里,表情呆滞。 老大终于开口说:“我看……你离开宿舍,去教室上自习,那里明亮人也多。 下了自习也别回来,到街上找一家洗浴中心,在休息厅里睡一晚,躲过这一劫再说。” 骆驼和青蛇说:“对!” 我点了一下头,近乎悲壮地走了。 差不多每个班级的教室都亮着灯,星期天下午部分同学已经返校,所以每个教 室上晚自习的人数值得点亮十二根日光灯。我跑上三楼查看了我们二班和三班,没 有进去,而是下楼朝女生宿舍走去。部分宿舍有灯光,却很安静,她们不是上晚自 习就是结伴逛街了。我拐向那头的葡萄走廊。这里本来是公园一景,后来盖起女生 宿舍,就将它隔离了,成为人迹罕至的死巷。 我走进黑暗的葡萄走廊,枯叶在脚下发出碎裂的声音。我停住,因为在墙垛下 伫立着一个剪影。突然说道:“你一点都不傻嘛,有时聪明得可怕!” 正是洛珠儿。我走过去,说:“看来闹鬼对你没有影响,这么黑的地方你也敢 来。” “只有火焰低的人才能看到鬼魂,象我这种火焰高的人是看不见极阴的东西。 我理解的‘火焰’就是一个人的气场。沉默寡言、性情阴郁的人气场小,往往跟自 己的幻觉较劲;而性格外向、爽朗活泼的人,心像比较单纯、实际,气场大,就没 有这种缘分了。” “你这种解释倒很新奇,那你看我的气场是高还是低啊?” “你呀,兼于这两者之间吧。” “我希望我现在看见的是个人。” “呵,人鬼本来就很难分。我没想到你会用这种方式表达对我的感情,我都不 知道是惊喜还是惊惧?” “就象你说的吧,人同时具备人性的一面,也具备鬼性的一面。” “你知道吗?他们在对我做那件事时,我并不愤怒,我只是遗憾。因为我不光 有娇人的面孔,我还有傲人的身体。我同样渴望我爱的人能够见识。当你无力阻止 时,你选择走开。是你使我的身体成了耻辱,我恨的就是你这种正义!” “……你这种想法我不能理解,同时感到可怕……” “……你现在可以摸摸我吗?”说完,她拿起我的手放在她的胸脯上。 她坚挺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我手指僵硬,大脑一片空白。她柔软的手覆盖在 我手背上引导着我,进入她温热而又光滑的脖子,接着是她滚烫的脸颊,濡湿的嘴 唇……她的嘴像陷阱一样突然张开,咬住我的小指,疼痛像体内的一个闪电,十分 明亮,我惨叫一声,抽回手,模糊的小指,有液体在手背游走,变得冰凉,血腥味。 借着暗淡的天光,她的嘴唇上有一抹黑色,脸上有着迷雾般的微笑……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