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强 “喂?是卢强吗?” “谁?这么早?是我!” “我……” “你……林竹英!” “嗯。” “啊,我没想到你会打电话给我……” “哦?” “我太高兴了……” “你在盆聚乡开诊所吗?” “你还在二院实习吧,正想着哪天去看看你呢!” “哦。” “你刚才问我什么?” “你在盆聚乡开诊所吗?” “是啊,不能说救死扶伤吧,看些小病,关键是卖药。” “那,离大旗乡远吗?” “在学校的时光真是让人怀念啊!还记得那次大禹山野营吗?” “记得啊。” “你不会还生我气吧?” “生你什么气?” “野餐时我们烤的肉喊你过来吃,我骗你是猫肉,你就满山的奔跑,最后我们 在小河里发现你,又吐又洗,人都虚脱了。其实那是兔子肉……” “呕——哇——呕——呕——” “怎么啦,又吐了?对不起,对不起,我该死!” “……” “……没事了……” “对不起,我不该说的。真没事了?” “嗯。” “唉,不知道怎么了……你这样子怪让人心疼的……” “我问你,离大旗乡远吗?” “不远也不近,问这个干嘛?” “哦,半个月前有个孕妇在我们这里早产,然后又匆匆出院了,这不是要对母 婴做回访吗,我又抽不出空来。” “那我能为你做什么呢?” “你诊所里很忙的……” “你忘了,我就是盆聚乡的,诊所开在自己家里,我又不看病,家里人帮忙看 店也成的。你说吧,要我做什么?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哦,我想拜托你替我跑一趟大旗乡,看看那对母子的情况。大旗乡,好石村, 产妇叫陈金环。” “等等,我记一下……” “谢谢你了。” “咱们是同学,不用客气,我非常乐意为你效劳。” “哦。” “好石村,陈金环,对吧?我准备一下就动身,差不过晚饭时间我就能回复你 消息。” “谢谢你。请你顺便关注一下她家的亲戚或邻居的情况。” “人口普查吗?要关注那么多人?” “拜托了。” “你就放心吧!哎,你……过得好吗?” “我,好……” 竹英把自己关在卫生间里,打了一通电话。 刚才她醒来,她还能够醒来,发现自己还活着。她花了一点时间确认自己身在 何方,惨淡的黎明透过褶皱的窗帘缝隙射进一道虚情假意的白光,刺破了静态的淡 绿色幽暗。 身边的男人像阳光照射不到的森林里长满青苔的大树,那些手脚倔强地盘绕在 她身上,鼻息沉酣,昨晚她一直在他呼出的酒香中昏迷。 有人从走廊的地毯上跑过,脚步声像摔打一只布偶。授意退避在墙角里管道的 传导,自来水经久不息。有人刷牙出现习惯性的干呕。窗外的市声像一台老旧的机 器在慢慢启动。 这就是活着吗?所有的感官处于开放状态,人时刻都在接纳,活着似乎就是接 纳所有信息的处理过程。 人就像一个窍穴,风经过时,发出了响声。 竹英没有狂喜,没有感激,她静静地躺了一会儿,第一次像一把乐器一样调整 身上那些“窍穴”,她能听出不同的“声音”。 昨晚赴死的悲壮像蔓延的大火,可怕的痕迹依然存在。她渐渐觉得自己正变得 鲜活,像一条柔韧的树条从男人的四肢里滑脱出来。 为了给这个男人切实的希望,她还要做进一步的确认。她赤脚走进卫生间里, 关上门,给卢强打了一个电话。 卫生间里还躲藏着夜的困倦,她轻盈地像一团白雾,注视着镜中的自己。瘦削 的双肩,两个玫瑰色的乳. 头甜甜的,一对悄然而熟的果实。刚才的呕吐还没有退 却,在空空的胃底徘徊,嘴巴很苦。 她轻轻拧开水龙头,接了一杯水,漱口,嘴里还有汽泡的感觉。 冰凉的金属把手在手里转动,她拉开门,看到男人坐起来宽大的背部,她忽然 很迟疑,劫后余生应该怎么面对? 男人褐色的、结实的背部静止着,忽然倒向一边,那张惊惶的面孔朝床下张望, 然后从床上跳起来,裸着身子跑前窗前,窗帘只一揭,又跑向门,再转回来,看到 她突然止步,因为惯性而晃动。 世界像覆盖着一层羽毛,掀动了一下又飘落下来,或者这只是在两人的心里。 这个男人很害怕失去我! 女人带着无限的痛惜,如同害怕一个高大而贵重的瓷器会摔碎,不顾一切地扑 过去抱住男人。 男人的手臂带着忧伤环住女人,憔悴的、衰老的一双象眼激动地埋进女人的乌 发中,双手自然地托住她的臀部像托着娇嫩而又脆弱的花瓣。 他们摩挲着,移动动,吮吸着,重新回到那个洁白的、凌乱的、残有余温的床 上,现在,他们为了活而接纳对方。 傍晚,屋外弧光灯透过褶皱的窗帘射进一道粗略的红光,房间里充溢着淡紫色 的轻雾。天花板上一些柔和的或是强烈的光斑交替着移动。 窗外的汽笛尖声鸣叫。 某个开着门的房间,电视机的声音在走廊里回响。一股淡淡的洗发水味道,又 送来一股鸡蛋灌饼的香味。 在楼上,在隔壁,还是在门口,神秘的不同声音发出一个嘟噜,还有叹息,像 是进行着某种庄重的仪式,此间敲击着一种光滑的、坚硬的法器,忽然啪地一声, 嗡嗡之声暴发了,数点、咒骂、嬉笑、咳嗽,同时暴雨一般哗啦哗啦之声席卷而来, 随后收尾只剩下稀落的雨点——一帮灰溜溜的赌徒和一副焦黄色的麻将。 竹英不禁对旅馆那些脆弱薄壁的隔音效果大加怀疑,昨夜和今天上午那一阵性 . 爱风暴是否也收录在某个阴郁的房客耳中?然后把他卑污的耳朵像听诊器一样贴 住房间各个方向? 竹英看着身边的男人在一阵忧愁的鼾声中漂浮,慷慨地伸出一只手臂让她枕着。 竹英伸手从枕头下摸出手机,看看有没有来电显示,也顺便看看时间。 忽然,一阵咕噜噜的声音窜过,竹英移开手机,看着男人暴露在外的肚皮,脸 上几乎要现出一个会意的微笑。在男人醒来之前,她要准备一顿丰盛的晚餐。 竹英穿戴整齐,出现在大街上,对没有迎接就悄然而逝的白天心生愧意,但她 带着满足的明快走进灯火通明的超市。 这时,电话响了。 “喂,喂,卢强,怎么样?” “竹英,我才回来!” “哦,有什么情况?” “你还不知道吗?” “什么?” “今天市里几大医院都来专家了,你们医院也来人了,你会不知道!” “啊,发生了?” “我倒要问你怎么回事,为什么要我来好石村?你们医院有要求对母婴的回访 吗?” “嗯……是啊……” “吓死我了,你知道吗?好石村发了瘟疫,前天到今天接连死了七个人!” “瘟疫?” “也说不清楚,就是你说的那个陈金环,家里四口人全死了,亲戚和邻居今天 又死了三个,全是猝死!” “呕——哇——呕——呕——” “怎么啦?” “我在超市里,闻着熟食味儿想吐……” “那……” “别说了!挂了!”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