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 溪南市以南多为崇山峻岭,山谷之中遍布一些村落。近些年乱砍乱伐,资源遭 到破坏,加之道路崎岖,交通不便,这些村落还处于半封闭状态。 由于贫穷落后,小伙子娶不上媳妇,姑娘不易说婆家,近亲结婚的现象很普遍, 几乎每个村子都有一两个傻子,形成山区村落的一种丑陋的标志。 这些傻子在村落文化中扮演的角色无足轻重而又必不可少。他们是大家娱乐、 嘲笑、欺负、害怕的对象,没有这些傻子山区的生活就没有优越、没有尊严,将会 是多么单调! 傻子的一生是一出独角戏,最后在无情的岁月中无声地落幕。 如果你的童年在农村,傻子成为童趣的一部分,不知道在你生命成长的过程中 是否悄然埋下了疯狂? 竹英一踏进沈家村,荒凉和冷漠依然如故。她听到一阵时而高亢时而低沉的独 白,仔细听这独白却模拟了两种语调进行富有生活味的自问自答式交谈。随后她看 到了路边的山岩上一个褴褛的人形在砍柴。 他就是沈家村的傻子五九,五九除了傻还半瞎,眼睛始终看着45度角的一片模 糊的天空,所以他砍柴每一刀都不能准确地重叠,而是一刀比一刀距离远,最后他 不得不借助蛮力将其扳断。 不管什么时候,五九都像说单口相声似的自言自语,在这个村里他成为一个有 声的存在,多少给这个死气沉沉的村庄平添一份畸形的活力。 竹英惊讶地发现从记事时起到现在五九都没怎么改变过,他的苦难生活,他的 悲惨命运,他的傻样,都没有变化,就像一种守恒定律,一种象征。 傻子分为好傻与坏傻,好傻等于弱智,没有暴力倾向,你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 有几份可爱。坏傻接近精神病,反复无常,缺乏自制力,有一定的危险性。 五九是好傻,孩子们都不怕他。他们说:五九,‘舞狮子!’他就抓着耳朵转 圈。说:五九,‘抬花桥!’他就举着双手,一颠一颠地走。 竹英虽然在沈家村长大,但是贫穷的悲哀和痛苦的记忆使她对这个村庄不存眷 恋,然而当她看到五九时胸中却升起一种复杂的柔情,不仅是因为小时候五九给自 己带来乐趣,还因为五九是安全的。 她走到石岩下,五九依然声情并茂地进行着他的人物对白,竹英唤道:“五九!” “哎!” “你知道我是谁?” “竹英。” “今天几号了?” “5 月16号,阴历4 月30号。” 如果说五九傻,但是有一点不得不令人钦佩,那就是他对日子的推算准确无误, 随便说哪一年的几月几号,他立刻能回答出阴历是几月几号,屡试不爽。还有,不 管过去了多少年,虽然他看不清你,哪怕你乡音已改,只要你一开口,他就能猜出 你是谁。 竹英每次回家见到五九都是这么开始他们的对话。 正因为在村口遇到五九,竹英的心情多了一些愉快,但是当她一步一步靠近家 门时,心却越收越紧,她的家像一口岁月悠久的古井,越是被它吸引,越是感到彻 骨的寒冷。 房子还是那个房子,歪歪斜斜,风吹日晒,墙壁剥蚀得很厉害,干裂的大门上 往年贴的门神、对联已经破烂,褪色。 此时大门关一扇开一扇,半爿幽暗透露出陈旧、冷酷和不祥。开阔的庭院里非 常杂乱,散落着一些生活用品和农具。好像爸爸和伯伯突然对生活失去了信心,或 者家里刚发生了一场毁灭性的灾祸。 倒底发生什么事情了呢? 虽然是一个鳏夫和一个光棍,但是爸爸和伯伯干活都是一把好手,非常爱惜农 具,绝不会这么随便乱丢。新的磨刀石摔成了两截,二齿锄扒倒了烧开水的炉灶, 但是破坏只进行了一半,不知什么原因突然终止了。水壶扔在地上,椅子下是一只 死鸡,家里唯独一只下蛋母鸡显然是被这飞来的椅子砸死的。 爸爸磨得雪亮的柴刀砍在土里,粘满了血污,几只苍蝇兴高采烈地围着嗡嗡叫。 竹英惴惴不安,既陌生又熟悉,以半是主人半是旅客的心情推开另外半扇门, 发出痛苦和坚涩的吱呀声,有灰尘在浮动,因为外面的强光,屋内反而显得很昏暗, 加上墙壁和屋檩都是烟熏火燎一般的焦褐色。 银白色的钟摆在红色座钟的木盒里晃动,嗒、嗒、嗒,宣告在这死寂的屋里时 间并没有停止。 中堂是灰白的墙壁,爸爸很早的时候请村里的阴阳师在上面画了一只水墨狮子, 是那种古代建筑上夸张、变形,脸普式的狮子,张牙舞爪,面露狰狞,更像是一个 图腾。 狮子图的右上方挂着从没有见过的爷爷奶奶的黑白遗照,他们都有一张威严的, 锋利的面孔,冷漠地俯视着这个家。仿佛他们的灵魂依然在这个家里,这些爷爷奶 奶用过的桌子椅子也带着旧时代的阴凉。 这间屋里找不到富有现代气息的挂历或年画,是一个衰败的、隔膜的、苍白的 空间。竹英成长在这样的家庭,冰手冰脚地走过那些岁月,骨子里不可避免地感染 了冷漠。 竹英的嗓子干涩,很想喝口水,但是看到桌上的茶壶茶杯已经好长时间没清洗 了。她的嘴巴像是胶住了一样,开不了口,哪怕喊一声:“我回来了!” 她像是在一个陌生人的家里,或是梦里对自己熟悉的地方一种焦虑的探寻,带 着盲目和好奇,一定要亲自检查那些门窗、家俱背后倒底隐藏了什么? 掀开尸布一样的脏帘子,穿过黑暗的走廊,竹英来到的厨房。 若大的灶台像一个坟冢,锅里正煮着什么,冒出缕缕白气。灶堂里的火光在对 面墙壁上摇晃,燃烧的木柴发出噼啵之声,显得厨房更加寂静。 窗台上那些坛坛罐罐落满了灰尘,罐里腌菜的卤汁长了蓝色的霉菌,漫延到罐 口。污迹斑斑的碗橱又宽又大像一座庙。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黏湿的、开水烫禽类羽毛的臭气,那冒着白气的锅盖吸引了 她的注意,忽然有水珠擦着鼻尖滴落,低头一看,发现自己正踏在一滩血迹之上。 溅开而扩散的血迹已经凝固成褐色,只有中间水汪汪的一块鲜红夺目。竹英不 禁抬头向上看,黑糊糊的屋檩上吊着一个大篮子,那正是冬天贮存白菜用的大篮子, 现在却装满了肉,篮子的底框被血染成暗红。由于重量篮子已经变形,并且轻轻晃 动竹英跨过血迹,然后再抬头辩认那些伸出篮子外的是些什么肉?这一看她的心险 些敲出心房,那分明是手和脚!不错,毫无生气的,大理石般的手脚,垂下的指尖 还凝结着悬而未滴的血水。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使她转身撑在灶台上,而那锅盖里冒出的白气熏在脸上, 使她的意识出现了紊乱,恶臭又使她哇地一口将胃液吐在锅盖上。在这种最恶劣的 情形下,她为自己的忍耐感到震惊,猛地揭开了锅盖。 一股白雾腾起,她看到锅中一个肿胀的、破烂的、发白的人头,漆黑的头发, 在沸水中颠动。 竹英脚下一软,心似一截香灰,无声地跌落,自己绊了自己,扭几扭,撞到墙 上,溜下来瘫坐在地,正好看到灶门前的地上蜷缩着一个灰头灰脸、汗津津、瑟瑟 发抖的人。他的脸上、身上、手上都是斑斑点点干了的紫色血污,正把红萝卜一样 的手指塞在嘴里,龇着牙专心致志地咬着指甲,火光在牙齿上闪亮。 “爸爸……”竹英有气无力地喊道。 神精错乱的男人忽然睁大双眼,慢慢转过来,额前的一缕汗湿的头发直颤,看 到竹英怪叫一声,两手在空中胡乱地抓挠、屁股飞快地抬起,蹬着双脚,拼命地往 几捆引火的柴禾堆里退缩,干燥的树枝在背后发出一连串的噼啪声。灶门前的一些 枯树叶在地上跳着。 然而竹英的存在就像一个巨大恐惧,最终逼迫他一骨碌爬起来,哭嚎着嗖地逃 进了正屋,门帘粗暴地飞起来又轻柔地垂下来,地下丢了一只潮湿的鞋。 一刹那,竹英眼前发黑,紧接着一个重负袭上她的身,重重地压住了她。她不 能站起来,去追她爸爸。她的目光从那只鞋子到门帘再到怵目惊心的一篮子人肉, 然后是徐徐上升的蒸气,她惊奇地发现一片欢快的咕嘟声是从锅里传出来的,而刚 才她还以为是自己脉搏跳动的声音。 妈妈的怨灵比她早来一步,致使爸爸发了疯,杀死伯伯,并且肢解了他。竹英 期待自己会有一场眼泪风暴来祭奠家庭的破灭,然而她没有流泪,她只感觉到家庭 罪孽深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现在,竹英可以站起来了,他要找到已经疯了的爸爸,告诉她最后的真相。她 进入主卧室,这是爸爸睡觉的地方,凹凸不平的地上有一张笨重的大床,床下的小 便壶被踢翻了,尿液携带着灰尘朝低洼的地方汇聚,说明刚才有人仓促地跑进来。 床上乱糟糟的,肮脏的蚊帐扯了下来,罩在一堆被子上。竹英看到被子外露出 一只腿胫在颤动的脚,爸爸像驼鸟一样把自己裹在被子里。 爸爸害怕成这个样子,要他诚实地把真相告诉自己恐怕不可能。有的疯子之所 以时刻处于惊恐状态,是因为他们最想忘却的记忆成为大脑里唯一清醒的记忆。这 个记忆有时强烈得如同辐射,影响到身边的事物,无法摆脱梦魇。这种被记忆和幻 觉困扰的疯子精神崩溃之后最终会衰竭而死。 怨灵要毁灭一个人,先要使他发疯。强烈的怨念是一股无形的能量种植在这个 人体内。只有像竹英这样具备一点超能力的人,才能接收到怨念所包含的信息。 床单已经撕破了,露出下面的棉絮,那只脚似乎还在使劲,脚跟朝上,五个脚 趾折叠起来,脚心出现几条很深的皱褶。灰指甲像堆积的鸟粪,脚跟上是硫磺熏过 一般的死皮,小腿胫上满是红疹,红疹上又长出油污的、卷曲的黑毛。 竹英闭起眼睛,颤抖地伸出了手,握住那男人的、野蛮的脚踝……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