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英 在回城的中巴车上,有几个返校的男女学生,搭配地坐着,青涩的悸动,他们 叽叽喳喳地说话,还唱歌,旅游鞋洗后用卫生纸包裹起来晒,暖暖的白,无忧无虑, 朝气蓬勃,像来自一片阳光的海岸。竹英有些嫉妒他们,虽然才十八岁,好像离他 们的世界很远了。十八岁她就衰老了。 世界真的很奇怪,就在刚才她的家毁灭了,亲人悲惨地死去,而这里依旧是阳 光、青春、欢笑、崭新。已经发生的和现在正在发生的倒底哪个更真实?她游走在 两个世界的边缘,眼前的这个光明世界她从没有拥有过,她试图走进去,可是自己 就像一个白化病患者,阳光灼伤羞辱的皮肤;她也想大喊大叫大声笑,可是她沉默 了太久,嘴巴渴极了,张开嘴只发出喑哑,声音像是被人偷走了。 她内心的那个世界有厚厚的、冰凉的苔藓,午夜的阵雨,天边滚过雷声,她赤 脚走过一遍又一遍。有时候心是倾斜的海水,悠悠地流过去,望着晚霞她就痴迷了, 这个世界真好,像坟。在内心里她把自己一次次埋葬。她喜欢她的洁白,不要别人 碰。 现在,她不是第一次想:她的生命里是否早已种下了妈妈的恶灵?她不喜欢人, 有人的地方真寂寞。一会儿憎恶,一会儿狂暴,一会儿厌倦。 她坐在中巴车上,幸亏有座椅将她遮挡,脑袋一直闹哄哄的。她沉迷在自己制 服的深蓝中,感觉发动机活塞压缩气体明亮的膨胀,飘渺的一缕机油味调拨她的胃 动,提醒她体内还有另外一个小生命,她内心的苔藓一夜之间开满米粒大小、细致 饱满的花蕾。 在她短而又长的生命中,总是伤害、不信任、挫折和死亡,她曾经以为死亡像 黑色天鹅绒,又厚又软,将生命遮挡得严严实实。当死亡真的来临却暴露出了它的 丑陋和污浊,现在竟然是她这个被魔鬼诱惑的人来阻止魔鬼。 闹哄哄的,两个世界在她面前交集,生和死交集,爸爸紫红的脸、伯伯苍白的 脸和这些青春的脸交集,她心里涌起一阵黏液般的潮湿纷扰。现在,必须,她要调 整情绪,用干燥的粉沫撒在那滩黏液上,吸附每滴水份,以便轻轻打扫,留一块干 净的地方冷静的分析那片断的幻觉——不是幻觉,那是十八年前真实发生的一幕幕, 妈妈通过摧残活体留下讯息和她进行时空对话。 从前后闪现的情景来看,爸爸和伯伯是杀死妈妈的凶手,姑妈是同谋,他们为 什么要这么做? 妈妈是生女婴时死的,那女婴就是我,妈妈死时对她遭受非人的对待充满了仇 恨和报复,怨念会强烈滞留在她死亡的场所吗?她死亡的地下室是个封闭的黑暗空 间,潮湿而阴冷,如果把怨念依附在周边的物体上,似乎还要具备某些能力?妈妈 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埋葬妈妈的那个房子不像是自己的家,不管从外观和内设来看都不是自己的家。 是姑妈家吗?姑妈住在碧景园13单元401 室,不可能在房间里挖出那样的地下室。 有一个细节不容忽视,如果自己没有记错的话,情景里那个大房间在挖坑前, 红色的立柜上有一个相框,相框里的照片有些熟悉,应该是姑夫的遗相,现在遗相 就挂在姑妈的房间里。 那么,姑妈是否搬过家?她住进碧景园13单元401 室之前住在哪里呢? 还有,6 号产妇陈金环如何进入了埋葬妈妈的那个积聚咒怨的房间?难道那个 场所在好石村?姑妈搬家之前就住在好石村? 还有一个人应该提到,就是情景里偶然出现的小女孩,朝爸爸扔石子,一脸怒 气的小女孩,应该就是自己的表姐向阳,她是否清楚当时家里发生的罪恶呢?会不 会因此也要遭到妈妈的毒手?! 如果真是那样,那表姐就太无辜了。虽然自己对表姐的记忆模糊不清,但是情 景里出现的那张稚气的小脸,古怪而又不满,应该和罪恶划清一道界线的。 想到这里竹英忽然很焦急,一下子坐直了,好象刚才她那样靠着会使客车速度 减慢一样。她一定要尽快联系到表姐,她不希望看到死咒的魔爪伸向任何人,何况 是她为数不多的亲人。她不知道是因为情景中的小女孩还是那个身在远方、已经嫁 人的表姐引起她的同情? 可是,现实证明妈妈的怨恨波及到一般大众,不光是报复杀害她的凶手就可以 息怒的。她好象对她生前的世界很绝望,从而憎恨每个人,她的深仇大恨要众人偿 还,让他们体会她所遭受的痛苦。那些死者死时张开双腿是体验妈妈生产时的痛苦, 但是手指和脚趾无端折断,接着缺氧、窒息、惊恐而死,这些都十分可疑,似乎还 有很多谜底有待揭开。 卢强转身看一眼窗外,已是傍晚时分,今天是赶不回去了,好在家里那个小诊 所父母可以帮忙照看,刚才也给家里打了电话,说自己在城里有事担搁了,没有什 么不放心的。 他担心竹英今晚能否赶得回来,毕竟路途遥远,山区的公路又不好走。如果竹 英没有回来,那么今晚他就要跟面前的这位痴呆的阿姨共处一屋了,那感觉应该很 奇怪。 还在学校的时候,他就暗恋竹英,总是幻想发生各种灾难把他的命运和竹英的 命运联系起来。然而,这一天终于来了,如此突然,他却沮丧地感到措手不及,无 能为力。 他从没想过灾难会是一种死亡诅咒,一种神秘可怕的超自然力量,也就是说他 从没想过和“鬼”对抗,关于这个他没有一点经验。 他不知道竹英还剩下多少天?只要能解除竹英身上的诅咒,让他做什么都愿意。 在幻想中他因为征服、保护、拯救而体会英雄式的幸福,可是在现实中只要和爱的 人共同面对灾难体会的却是朴实的幸福。 当他收回思绪时,发现喂给阿姨吃的小米粥全从她的嘴角流了下来,他为自己 的粗心大意感到抱歉,用毛巾帮她擦去,这时,门铃叮咚、叮咚响了。 “回来啦!” 在阿姨面前暴发出这么大声的欢欣语调,他忽然觉得很失态,偷眼看阿姨,她 直瞪瞪地盯住前方,好象什么也听不见。他把粥碗放在床头柜上,出去开门。 门一打开,竹英像一尊腊像一样倒下来,卢强连忙接住她。 “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 卢强心都灰了,把她抱到沙发上躺着,同时紧张地环顾四周,以确定是否有 “鬼”。 “……没事,我太累了……”竹英的脸像水底的一块瓷片,缓缓地说。 “疼……” 卢强这才发现自己紧紧地握着她骨节突出的手腕,慌忙松开,手腕上有道明显 的白印子,他心里掠过一丝爱怜,刚要开口说话,忽然,从房间里传来哆哆嗦嗦的 独白打断了他。 “……春巴涅,大姐对不起你啊,大姐该死……我父母死得早,是我把两个兄 弟拉扯大的,辛辛苦苦也不容易,这都不算什么……他们两个没啥出息,眼看着年 龄大了老也娶不上媳妇……我不能让我们林家绝后啊,那我就对不起死去的父母, 对不起列祖列宗……大姐让你受委屈了,大姐求你了,求你了……” 竹英从沙发上坐起来,和卢强面面相觑,这一阵忏悔式的独白让他们莫明其妙, 心生不安。姑妈恢复正常了吗?她在和谁对话呢? 接下来就是一阵呼哧呼哧的声音,竹英和卢强相扶着慢慢朝房门口移去,夜幕 侵蚀的房间变得幽昧迷离,姑妈坐在床上一俯一仰的剪影孤独而又诡秘,就像昨晚 竹英看到她那样,神经质似的对着冥冥虚空机械地膜拜。 而另一面墙上,相框里的姑夫在灰暗里依然露出陈旧不变的微笑。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