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我喜欢某种花,小小的,开在无人的、静谧的山野。形状很简单,可以开在 裂了缝的地板上,潮湿的床上……” 但是我觉得她更像郁金香,我拙劣模仿写过几首诗给她,其中就有一首: 你是一朵黑色的郁金香, 只在夜晚静静地开放; 我是孤独的夜行者, 无意间领略到你的芬芳。 于是我在你身旁悄悄坐下, 疲惫的双脚不再流浪; 美丽的郁金香啊, 我将夜夜为你歌唱。 我买了两份早点,看到路边有位老大娘在卖花,蓝色塑料桶里插满了黄色雏菊。 在这个依然阴暗的早晨仿佛能给人带来一丝温暖,弥补了我浪漫之旅不可或缺的一 抹色彩。 在那个停尸房一样的旅馆里度过一个冰凉的夜晚,现在我行走在陌生的、嘈杂 的大街上有如重获新生一般,一手提着大袋小袋、温热的早点,一手怀抱着大束雏 菊,引得一个交警走过来问我在哪儿买的花。 我才是单纯的女画家等待的童话式初恋,我才是那位冷血无情的杀手,远远地 躲在阴影里看着她。而你,只不过借着一盆雏菊意外出现,错位的付出,误解的爱 情,钻了空子的多情警察。我不会告诉你哪里有花,我只在暗处击毙你! 我想起电影《雏菊》里那异国的、清冽的浪漫。 我很清楚她的作息时间,她的早晨从中午开始。那么多个夜晚我们发信息会发 到凌晨四点。我的生物钟经历着甜蜜的灾难,我总是发着发着就睡着了,把手机放 在胸口上,一震动我很明显地感觉到,有几次震动我像从猝死中惊吓着醒来。然而 我回复的完全是梦呓,第二天醒来如果不看发件箱我完全不知道发了什么内容,即 使看了也是一头雾水。 她将我拖入一种混乱状态。 她说:“混乱的状态或许才是好的,人都活得不够疯狂,企图总结什么规律道 理的人是魔鬼。” 我总是有一种错觉,她的存在是一个虚幻,是我的一个梦,她如饥似渴似的索 求我的梦话,一次次地强行进入我的梦境。以至她绝望的尖叫和深情的呼唤都来自 我灵魂的深处。 不管你在哪里,我都要找到你。我抛下繁忙的工作,请了理由不够充分的几天 假期,走了一万一千里路去看你。 “目前的状况是眼睛肿肿的,胃痛,抽烟更厉害。吃东西如果不喝水就咽不下 去,左肩膀痛,现在已经是天亮了,恩,是中午了……” 她如此描绘她的晨起。 我不想现在就打电话吵醒她,那是对她的摧残。 我看到那些横七竖八的黑出租车,也看到有好几路公交车走那条线,名正言顺 统一色的正牌出租车即招即停。但是遵循魔法的规则,我依然搭上一辆黑车驶向我 的朝圣之路。那条路此时洁白得如同一条飘带。 我怀疑司机是否将我送错了地方,这个坡路与昨晚的景象完全两样,在两旁的 大树下其实有许多店面。学生模样的青年男女在这些店里进进出出,非常的热闹。 昨晚的那个烤肉摊位现在只是灯柱下栓着一辆自行车,丝毫看不出摆过摊子的 痕迹,我甚至怀疑昨晚那个违反季节的勇士是否存在过。 还有,我现在站在这个有几级台阶向下的巷子口,也有几分似是而非。我伫立 在那里一脸茫然,怀里抱着菊花,手里提着渐渐变凉的早点,塑料袋里蒙了水汽。 其实这里就有好几家卖早点的。我正对面有一间饼屋,名字叫“土的掉渣。” 我有些慌张,很费劲地用抱雏菊的那只手掏出手机,就在菊花丛中打电话。 雏菊的苦味让我有一种轻微的窒息感。 “喂?”令人心碎的声音。 “对不起,吵醒你了。呃,这样,我买了早点,现在在你的巷子口……” “几点?哦,那我现在起来……” 我看着静悄悄的巷子深处,她从一堵墙后面闪出来,依然是红夹克,双手插在 口袋里,确定我看见了她,就转身了,我跟了上去。 其实并非她所说的“穿过很多巷子”,只是拐过两道弯,一条悬空的预制板搭 成的小桥直接通到一栋楼房的入口处。没有栏杆的桥下是垃圾场,楼房也是潮湿的 长满了青苔。 走上落了灰尘、发霉的楼梯,一扇黑色的铁门,她没锁,只是虚掩着,无声地 拉开,一个鄙陋的、幽暗的屋子呈现在眼前。 迎接我们的是蹲在地板上一只灰蒙蒙的小猫,但是看见我这个不速之客嗖地一 声窜进里面房间去了。 我说:“呀,猫!这种毛色真是少见。” 她说:“它叫克辛斯基。” “和波兰那位黑暗艺术家同名吗?他的绘画题材涉及启示录、梦魇、死亡、天 国的畅想……” 她不说话,走进那间凌乱、清冷的房间,在铺着红布的小桌前的垫子上坐下, 垂着青色的眼皮,从桌上烟盒里抽出一根烟点上,叼在干燥的嘴唇上,双手又插进 口袋,一动不动,仿佛又睡着了一样。 我有些局促不安,又想尽快让我的骨格适宜这个房间的构造,我像阳光少年一 般把还有热气的点心放在惨烈的桌面上,她的眼皮底下。暴露出的玉米段发出诱人 的琥珀色光泽和一缕清香。 以一个伪插花艺术家的姿态把墙角一个柱状的玻璃花瓶拿过来,将插在里面的 一根似花似草的枯枝自行处理了,让那簇辉煌的小脸占据这个晶莹的宝座。 她抬眼看了一下,笑了,脸上有一个令人****的酒窝,说:“我这里太乱啰, 你别笑话我。” 我说:“艺术和‘整齐’总是格格不入。” 我整理着那些花,不经意看她掏出手机确认时间。我很深情地说:“是它吗? 你就是用这个手机给我发信息的吗?” 她点点头。 “能让我感受一下吗?”我接过那块直板手机很矫情地在手里握了握。 “感受很危险,有时像个陷阱。就像我很虚荣,虚荣是一种有生命的东西,可 以繁殖,并且不能死亡,不能死去的都是可悲的……我感觉我好像失恋了,希望这 不是真的……”她的烟叼在嘴上不用拿下来,就那么不动声色地说着。蓝色烟雾后 面是她睡眼惺忪的眼睛,我能感觉到她紫色的目光。 我已经习惯了她跳跃式的说话方式,她说到“失恋”有某种东西在我体内洋溢 起来。她跟我说过她到北京见网友的事。地上有一张照片为证,在北京一个斑驳的 天桥上,他们在寒风中搂着,在他那种流氓气的臂弯下,她穿着青色的太极服,与 背景的天空几乎一个颜色。另外,还有一根登香山时紫红色手杖。 她告诉我那个叫楚唱的网友已经有了一个未婚妻。 还有(我突然想起来),在昨天还是今天,是她这个网友结婚的日子。 我装模作样地站起来伸一个懒腰,走到窗前看画架上那幅早已引起我注意的油 画,还没有完成,无疑是她昨晚画的。一个****的男人仰在鞋形的浴缸里,垂下一 条苍白的手臂,胸口有一个流淌着鲜血的刀伤。 我回头说:“马拉之死?” “雅克·路易·达维特画的《马拉之死》所表现的有些严谨和繁琐,政治意味 太浓。我只是画了一个男人在安静的面对死亡,他的身体非常安详,让人迷恋,我 在他眼角画了一滴眼泪,远远的你就能闻到泪水的味道,他的泪水应该是甜的,里 面充满了贝壳和玉米……” 我仔细看了看这位在浴室被少女刺杀的革命家的眼角,果然有一粒透明的眼泪。 但是我无法想象里面会有贝壳和玉米,我只感到这幅惨状带给我的压抑和憋闷。 我开始打量这个令我魂牵梦萦的房间,它寒酸的好似单身汉的宿舍。没有女孩 子本该有的温馨、可爱的装饰。房间里散发着和雏菊一样清苦的味道。 她灰暗的薄被以超现实主义的褶皱堆在床上,床头贴着一张大海报,一个西方 嬉皮士男人搂着一个东方冷静的女人。 “列农和他日本妻子大野洋子,我也有一张,比这幅小。” 床里的墙裙凸出来,形成一个槅档,上面放着打开的书,各种药瓶,一个被遗 忘了的红苹果。 我的脚被绊了一下,蹲下来翻看那堆CD盒,不乏许多重金属音乐,我抽出一张 兴奋地说:“你也听Beyond?” “我从他们的音乐里能听出丧钟的声音。” 靠墙放着一人高的暗红色衣橱,上面有一个空档,码放着一排书籍。我伸着头 在那里发出赞叹声。 “顾城、海子、大江三健郎,啊,戴厚英的《人啊,人》、《诗人之死》…… 这些书我也有,甚至码放的位置都一样……嚯,‘东方微笑’——”我拿起衣橱上 一具泥塑的小和尚说,“我也有一个,在甘肃旅游时买的,据说它的样本是在麦积 山的一个山洞里,尘封了千年……” 我觉得我都口沫横飞了。 “那是朋友送我的。”她在地上一个黑色烟灰缸里摁灭了烟蒂,又说,“点心 冷了,我们出去到酒吧喝点东西。我先去趟学校,你在家里等我,好不好嘛?” 好的,好的,我的大野洋子。才华横溢的列农说:我们的关系就是一杯用爱情、 ****和忘却兑成的怪味鸡尾酒。 她出去了,这个屋子只剩下我一人——那只若有若无的猫我再也没有看见—— 我有个居家男人欢快的决定:把这个邋遢的美女画家的房间整理一下。 当我把血液充胀的头埋进尚有余温、散发出淡淡酸味的被子里,心中涌起一阵 刺骨的纷扰,几乎流下泪来。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