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缨子的家,他口里又念了一次,完全不相信的样子。而我在那一天,也第一 次看见缨子的妈妈,十多年,我从来没有去过他们家,缨子说她的妈妈不喜欢陌 生人,所以我从来没有见过她,而那一次,她的妈妈出现,让我不能接受。那个 女人,她的举止和这个满是油烟汗臭味道的眷巷一点都不配。看得出来,她是雍 容华贵簇拥着的女人,但是缨子叫我走,她不希望我看见她的母亲。她说,你走 吧,我到家了。我点点头,看见温健带着她进去,温健眉毛蹙在了一起。他跟在 她的后面,我不知道里面怎么了,我只是感觉到她的妈妈和她一样安静地进去, 里面的一切都不得知。 我不安,站在门口,迟迟不回去,里面透出微亮的光,却什么都看不见,直 到晚上天都黑了起来,才有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中年男人和温健出来,缨子却没 有出来。我看不清楚他的脸,但是我知道,那个长长头发的男生是温健,我想走 过去问他,缨子怎么了,但是他对我摇摇手,跟着那个男人走了。 那个男人是谁,我多次问缨子,她都不回答。等到我第十次问她的时候,她 显然不耐烦了,她把我给他的可乐摔在地上,对我说,你是我的谁啊,你为什么 管我那么多?周凡,我厌恶你了,我讨厌你。我不喜欢你这样地对我。边说,眼 泪冒了出来,站在那儿哭了起来。我慌乱了方寸,手里的可乐也掉在了地上。我 走过去问她,究竟怎么了,但是她还是避而不说,只是对我道歉,告诉我她刚才 的话,都是胡说的。 这是我这么多年,第二次看她哭,第一次是嘉伟走。而我却问不到答案。 那天,院子里的桐树花掉落下来,长辈们说,那是五月雪,五月,又是五月, 我又大了一岁,我可以感觉到,高三在向我招手,而缨子的痛苦在加深。 她突然变了样子,跷课,拉着幼微出去乱逛,回家很晚。我好几次站在她家 门口等她,她迷糊着回来,时间已经很晚,而她的身边不是幼微,而是温健。 温健对她说话的时候总是温暖,带着不可割舍的温柔,但是他看我还是带着 一种雪亮的不屑。他走在前,我问他,究竟要对缨子做什么。他回头说,你了解 她多少?你知道她要的是什么吗? 我被问傻了,站在原地,久久不能动弹。整个晚上我睡不着,发现自己原来 什么都不知道,自己才是真正的傻子。 而整个眷巷没有因为我们的变故而改变。它还是依旧地安静,那些夏天应该 开始开放的花朵,也依然开放,一旁有破旧的自行车和散发着腐臭的垃圾,这就 是眷巷。 我和缨子开始争吵,开始于这个巷子刚苏醒的时候,早上七点。我在巷子口 等她上课,她把自己弄得很邋遢,头上有很多时髦的小辫子,还有红色眼影,紫 色欲滴的唇。她在看见我的时候,掉头就准备换另一条路。我叫住了她,她站在 那儿不动,也没有转头。我跑到她的面前,她显然是不耐烦的样子。她准备抬脚 向前,我挡在了前面,她的脚死死地踩着我,她的眼睛突然惊了一下,想收回来, 但是最后她没有,她要我疼。 但是我还是没有放弃,我打掉她即将要燃的烟卷,我说,你现在究竟想做什 么?她说她要做她自己。我说,你这是在作践你自己。她又蹦出那句话,你究竟 是我的谁? 她要我放开她,她怒了,掴了我一巴掌。我没有放,她又一下,我还是没有 放开。第三下,我放开,她走了,当着我面,踩着劣质黑色高跟鞋走了。她故意 踩得很响带着不可以逾越的鸿沟。那一刻,我知道我失去她了。 那一时刻,天空泛着浅浅的白,清冷的早上越发地清冷,带着不可破败的冰 冷。她走了,从我的面前,一步一步地前进,把我抛得远远的。 那天是太阳雨,太阳耀眼,雨水淋漓得痛快。哀伤,却没有因为我身上凋落 的雨花而流走。那些白色的桐花,一片片凋落下来,落在我的肩膀上,被踩在路 人的鞋子下。 幼微躲在一边看见了全部,我都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到的,但是等太阳微微热 的时候,我看见她站在不远的小树下,手里拿着一片" 五月雪" ,安静地站在不 远的地方陪我,她只是安静地陪伴,不动声色。她并不是要我注意她,她一看到 我正在看她,就躲闪到另一边,过了好一会儿才转过头来。 这一次,我走了过去,她慢慢后缩。把自己藏在树的后面,而整棵树的影子 映照在她的脸蛋上,她的确不美,但是在那一刻我觉得她美丽,我脑子里突然还 是闪过缨子的影子,我看见她好像就站在我的面前,手里摇摆着桐花花瓣。 而我面前的这个女孩子不是她,也不能取代她。我蹲下身子说,不要藏了, 上课去吧!她点点头,笑意在两颗小虎牙上发着光。我和幼微没有再躲避什么。 我和她一起上学放学,她被人欺负的时候,我帮她解围,我和那些高我很多 的男孩子打架,她站在一边哭,一边用小石头砸他们的脑袋,虽然最后我还是输, 但是我仍然很开心。 至于缨子,她成为我心里的一道伤疤,幼微再也没有提过她。 缨子从五月开始。没有再来上学,没了她,我的成绩开始下滑。我看见班主 任对我摇头,他是慈眉的中年男人,头顶秃了一大片,曾经我和缨子都是他最得 意的学生,可是现在,缨子不见了,我如同平行的落单的鸟儿,也跟着缨子死去 了一样。 我的爸爸年纪大了,越来越明显地苍老,他不再打我,但是他那种眼神直直 的简直是要把我杀了,整个家仿佛要把我窒息死。 而周周大概是一个月回来一次,她在这个城市的某所大学里,我知道她为了 我放弃了好大学,她不能离开这个穷苦的城市,她要照顾爸爸妈妈。我们开始等 爸爸妈妈睡着以后聊天,她告诉我大学的样子,我原本以为美丽的地方,她却说 那是需要艰辛的地方,我知道她背负很多,我将来大学的学费,我们的爸爸妈妈 都要靠她。 周周一直都没有男朋友,我问她,她有没有爱过,她说,当然有,只是那个 时候,年纪还小,不知道什么是爱,错过了,也就只能错过了。 缨子消失,并没有引起任何的恐慌,她的母亲,那个漂亮的女人,来了,签 字。雪白的纸张上写着" 自动退学" 。 我真的以为她离开了。 从15岁长成了17岁,我们似乎都大了一些,却似乎还是懵懂不了世事。 我17岁的一天,月亮挂在天空的中央,被云雾蒙住了,我听见窗户外面细小 的哭泣声,很小,但是在那个初夏的夜晚却异常地清楚。我爬了起来,站在窗口, 看见有个人蹲在对面一米远的房角,看不清楚脸,双肩瑟瑟地抖动。她几乎是躺 在地上,但是脚并拢着,双手抱着臂膀,脸深深地埋在臂弯里,她的哭声很小很 小,但是却抖动得让人心疼,我出门,静静地走近她。 我想都没有想到,那是缨子。她微微抬头看我,她的眼睛里全是泪水,在黑 暗里如同水晶一样发亮,可是,它耀眼得让我难受,好像要把我的眼睛刺瞎。 半晌,我才问她,你怎么了。她一直摇头说,怎么这样,怎么这样。然后猛 然站起来,抱住我,趴在我的肩膀上。她抓得很紧,双手的指甲几乎是刺进我的 肉里,我的肉好像麻木了,一点都不疼。我只是希望这样抱着她一辈子,那个时 候我或许未必知道一辈子是什么意思。 她没有告诉我任何事,只是安静地躺在我的对面,她侧卧在我边上,双手微 微缩着,整个身子都是弓着的。我摸了摸她的脸蛋,没有抱她。我只是这样和她 安静地躺在床上,躯体没有性爱,我只是安静地看着她,多日后的她,瘦了许多, 衣服还是破的。她不断地抖动,睡不着,喊冷,我只好抱着她。就这样一整个晚 上。 我几乎是被抽醒的,父亲、母亲,还有周周站在面前看着我们俩,我知道他 的心里说什么,而缨子只是哭,什么都不说、周周拿了一件衣服给她,带着她回 去。她的母亲来了,问我做了什么,我说,我什么都没有做、她说我是流氓,她 指着我的爸爸妈妈骂。 他们都没有回嘴,周周也没有,只是用一种特别哀伤的表情看我。 我几乎是被所有的人认为是个流氓,没有人理睬我,全班的女生都离我远远 的,男生露出鄙夷的神态,好像随时都要扁我一样。 我又想起我少年时候那次拥抱,所有的小孩子都不愿意和我拥抱,他们甚至 吓得哭了,说我是魔鬼,是坏孩子。我拼了命,但是没有解释,只是打那个叫我 魔鬼的孩子。那是我唯一的发泄方式,因为我不愿意去沟通或者解释。 这一次也是,我感觉到他们孤立我,那个心疼关爱我的老师,也再不找我谈 话了,放任我一直这样滑下去。 我的父亲,拿着那张写着第47名的成绩单,脸上全是痛苦的表情,他开口问 我,为什么不好好学习。 其实屈辱远远不止这些。 温健开始会在校门外堵我,他手里拿着木头棍子,还带着几个人,他打我, 我却不出声,也不跑。但是他并没有因此而放过我,而是越打越多,嘴里一直骂 着脏话,他还不停地问我,为什么,为什么要伤害缨子,我总是笑而不答。而好 几次都是幼微救我。 幼微是唯一相信我的人,我突然觉得她是那么好,那么善良。她告诉我,她 相信我一定是清白的。她觉得我不会是那样下流的人。而我不理睬她,我害怕别 人也伤害她,所以我不再和任何人走,但是每次我被温健他们打的时候,都能听 到远处有个女生在那儿叫" 警察来了" 。 温健被吓走了以后,我自己爬起来,背过身子,我知道是幼微,但是我还是 拿起满是黑泥的书包,向前大步走,她会默默地跟着我,一直到我到家。 而幼微最后还是救不了我。 那把小刀死死地插在我的腹部,温健的小弟们估计是吓倒了,他们撒腿就跑, 而温健却站在那,死死地盯着我,他要看着我死。他决绝地说,你知道吗?今天 缨子去堕胎了。一切都是因为你,你这个下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