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的内心藏着恐惧,你的所见将使你更恐惧。 第一章 两只皮箱沉重地落在地上,我抬头仰望这栋美丽而黯然的小楼。我提醒自己, 到家了。 前花园已被野草湮没,只露出一条歪歪斜斜的小径。我有点疑心这究竟是人还 是动物留下的痕迹。门边的信箱蒙着灰尘,油漆剥落,但勉强还能辨认出上面的姓 氏:岑。 我一阵惆怅,本来这孤零零的岑字旁边应该有另一个字,然而它却只能像如今 一样空着。 身后传来一串连跑带拖的杂乱声,接着一个小鬼头直撞到我腿上。“叔叔,你 太坏了!不等等我!”他高昂着头,示威似的甩着小手提箱。突然,他像是发现了 什么,不闹了。“你骗我,你说要带我回你家,这里是我家呢!”他皱着两条虎虎 生威的眉毛,一副倔强的样子。我愣住了,他竟然不明白我是他的亲叔叔!“小力,” 我慢慢蹲下来,抓住他的手臂,看着他瞪得圆圆的大眼睛,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走呀,叔叔,我不要回家!我们到你家去!”他拼命拉扯我。“我们哪儿也 不去,知道吗?哪儿也不去,我们要留在这里!这个家只剩下你和我了!” 我打量着这房子,一座三层带天台的南洋式小洋楼,它像是有好一阵子没人住 了(这教我感到奇怪,它本该一直住着人的),到处蒙着厚厚的灰尘。大门进去是 一个大得出奇的客厅,穿过客厅可以到达一条长长的走廊以及后花园。厅里的家具 都是藤制的,相当古旧。墙上却挂满了印象派的复制品,尤以凡高的风景居多。而 且,凡高的鸢尾兰占了很大的位置。本来这种搭配似不太谐和,但实际上感觉蛮不 错。饭厅在旁边,餐桌是木制的,颜色很暗淡。墙上一幅凡高的《食薯者》,人物 凸出的近乎掉下来的大眼珠子令人感到惴惴不安。再过去就是一个上了锁的房间和 厨房、卫生间。二楼有两间布置简单的房间,小小的,看来像是客房。还有一间上 了锁的大房间。房间通向露台,露台上有一株半死的葡萄。三楼只有一个杂物间, 加上天台。 一顿洗洗刷刷后,我累得不行了。小力闹腾了一下午,早累得歪在椅子上睡着 了。 我替他铺好床。“都是为了你这个小鬼头!”我一把抱起他,把他放到了床上。 我自己已不大会思想了,迷迷糊糊地走进一个房间,倒头就睡。 梦里我听到风声、奇怪的磨擦声和时隐时现的尖叫声。我想起来,可我实在太 累了,睡魔压得我动弹不得。我挣扎,但手脚软绵绵的。小力在拼命敲门,我看见 门锁就在手边,可无论怎样努力都够不着。我想喊,却像在水里一样,完全失去了 声音。在这种种痛苦的折腾下,我终于醒了。 窗外黑漆漆一片,我细细听了听,除了几声虫鸣,万籁俱寂。我觉得身上有点 燥热,辗转之下,竟然摸到被子的一角。奇怪,大热天的我在自己身上盖张被子干 什么?呆了一阵子,我突然惊醒,记起床上并没有被子,被子都让我扔到衣柜里去 了!黑暗里我隐约看见衣柜的门关得好好的。别是梦游吧!我霍地跳起来,在房间 里踱来踱去。正不得要领,迎面被一个东西猛撞了一下,我的心跳突然止住了,那 东西大叫起来。 “小力,你干什么!半夜里瞎跑!”我的眼睛终于适应了黑暗。“你看见了吗?” 他搂住我,偷眼望了望四周。“它往那里走了。”他指了指通向楼下大厅的楼梯。 “他是谁?”我警惕起来。“咳!它不是人,所以我要喊你来看看。”我气得摇摇 头,“小力,你少淘气一会行不行,让叔叔休息休息!”我转身走回房去。“我跟 你一起睡!”小力硬跟过来,“到时候我看见你也看见,不骗你!” 我一直等待唤醒我的声音,但它似乎再不会出现了。最后我自己醒过来,发现 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阿姨为什么不在?我竭力回忆。对了,我已经离开了她,离 开了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我为什么要离开?因为一封信? 她的脸色一片死灰,我以为她生病了。“阿姨,”我轻声地喊。“回来啦?” 她强打精神,拉起我的手。她的手冷得像冰。“你不舒服吗?”我担心地问。阿姨 从不会这样,她是个和蔼可亲的老太太。虽然孀居多年,但总是乐呵呵的。所以我 猜她是病了。 她抬头望了我一眼,突然坐倒在椅子上。“阿姨!”我吃了一惊。她再没有说 话,双手捂着脸低声饮泣。我不知所措,紧张得满头是汗,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夜 深了,阿姨不灵活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慢慢回房去了。我思付要不要给表哥(他已 结婚,搬出了这套房子)打电话,但又想不必惊动他。 整晚我都在担惊受怕,在自己和阿姨的房间之间来来回回地跑。“小寂,过来。” 将近破晓的时候,阿姨声音嘶哑地喊住了我。我跪在她的脚边,看到她的脸给 一丝亮光勾出一点轮廓。“可怜的孩子!”她紧紧抱住我,仿佛我真的还是个孩子。 “可怜的孩子!”她又说了一遍,串串泪水打湿了我的脸。“可怜的孩子!”她死 死抱住我不放,弄得我有点喘不过气来。我咳嗽起来。 “你着凉了,我给你找药去。”阿姨要站起来。“没有,我没有着凉。阿姨, 你怎么了?”我扶住她。“不,你是病了!好好呆着,别怕,会好的。”她坚持要 站起来。 我终于受不了了,叫道,“阿姨,快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不! 你一定要好好活着!我向姐姐发过誓,一定要让你好好活着,我一定能做到的!” “阿姨,我是好好活着啊!”“你留在我身边,哪儿都不要去!听话,小寂!”她 完全看不见我,也听不见我说的话。我的心揪紧了! “不然你会生病的,生很厉害的病!”她极其怜惜地摸摸我的头,长叹一声, “可怜的孩子!” 中午,阿姨没有做饭。她递给我一封揉得皱巴巴的信,邮戳的日期却是昨天的, 地址是××学院,收信人是我。“岑寂先生:很抱歉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你的 兄长和嫂子去世了。”我顿时呆了。 兄长,对于别人来说,是最亲近的人。但对于我来说,只有字典上空洞的含义。 母亲死时,我才六岁,被送到L 市阿姨家寄养。不久父亲也死了。哥哥已长大成人, 就接替父亲的工作,在大学里教书。他不喜欢小孩子,当然也不关心我这个鼻涕虫 弟弟。心情好的时候,他会寄点钱给阿姨,算是替我交伙食费;心情不好的时候, 一年半载没有音信。我甚至忘了他的模样。 他结婚时我还小,只记得大嫂是个很纯的女孩子,她很喜欢我。从此,除了阿 姨外,又多了一个人送我礼物。但后来,连她也把我忘了。我就和阿姨相依为命地 生活。在我心里,只有她才是我的亲人。 大哥大嫂的去世使我很震惊,但并不伤心。不过,一起死去,是件非常奇怪的 事情。 信上没有说。 阿姨受了很大的打击,我有点不明白。她不喜欢岑家,绝口不提我父亲和兄长。 她甚至从来不喊我的全名,仿佛我是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这成了我们家的禁忌, 而且像大多数禁忌一样奇怪得不近人情。但是,我不爱寻根究底,对于我来说,与 阿姨相伴的生活已经够好的了。 阿姨把她所能给我的都给了我,包括让我平静地接受自己的与众不同。长久以 来,我已习惯把自己当作一个幕后工作者,前台上演前台的戏,我做我该做的事。 我知道自己没有办法拥有大家都拥有的东西,就像一棵生长在沙漠里的树,永远达 不到普普通通一棵树的高度,一望而知,它只能长在沙漠里。因此,我并不自卑, 也没有试图得到我渴望的一些东西,我一声不哼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阿姨没有解释她方寸大乱的原因,她只是莫名其妙地给我收拾好行装,就跟她 想拼命把我留在身边一样莫名其妙。然后送我到车站,在挥手说再见之前,再没有 流过一滴眼泪。 我自己倒是很没有所谓,我以为参加完葬礼就可以回家,仍旧过两个人的太平 日子。 葬礼很简单,他们告诉我,哥哥和嫂嫂死于一起严重的车祸。相隔十几年后, 我又见到了自己的亲哥哥,虽然这次见面已是天人相隔。 他躺在那里,衣冠楚楚,人到中年,但仍有着一种令人惊叹惋惜的美丽。好比 维纳斯的情人阿多尼斯,人们只相信他沉睡在寒冷的冬季,一旦春天来临,他又将 挽起弓箭,逐鹿在丛林中。 我暗地里一次一次地对自己说,这个石膏像般的男人就是你哥哥,你的同父同 母的兄弟。但无济于事,近在眼前的他只是一副冷冰冰的躯壳,只是一个血液不再 流动的陌生人。 在他旁边的是我的嫂子,那个我心目中温柔可爱的女孩子。可我已经认不出她 来。 与哥哥少有的美丽相比,她显得少有的憔悴,一种连死亡都不能夺去的、最后 的装饰都不能掩盖的憔悴。 我望着他们发呆,以幕后工作者的单纯去面对这对前台演出者的惨烈戏分。人 们安慰我,我接受安慰,这一切都像在作梦,直到我意识到身边的小孩是我素未谋 面的侄子,一个如我般无父无母的孤儿。而且,他也是在与我同一个年岁上成为孤 儿,他就是十几年前那个小小的我。宿命,或是……我的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他们带我走到一栋美丽的小楼前,这栋小楼应该是我出生的地方,一个可以称 之为“家”的地方。藤蔓围绕着它,夏日的浓绿任意泼洒在那上面,仿佛一个疯颠 的艺术家终于找到了渴望已久的画布。在看到它的一刻,我像被雷电击中了一样, 头脑一片空白。 那空白就像你拿到一张很想要的照片,却发现它已经曝光一样,不但眼前一片 空白,心灵也一片空白。我无法解释它给我的震撼。但就在那一刻,我已清楚地知 道,我已无须说服自己──我属于这里。虽然离开了将近五分之一个世纪,我到底 还是回来了!我的父母、兄嫂都曾经属于这里,但他们忘了,我也属于这里,一直 属于这里。 接着,那片空白被一连串琐事占满了。我决定留下来,大学外语系里有一个空 缺,于是我辞去了L 市杂志社的编译工作,跟阿姨吃了一顿沉默的晚餐,就匆匆搬 到W 市,与小侄子一起过起了新的两人生活。 ----------- 转自 21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