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云又起 且说那钱达不见了踪迹,凶案无有进展。苏轼闲着无事,出了客栈,沿街而 行。正是晌午时刻,四邻炊烟缭绕,香气袭人。苏轼闻得,顿觉腹中饥渴,信步 入了一家酒肆,门前挑着一面旗,上头书有三字:“百壶酒”。苏轼坐得角落一 桌,招呼酒家。酒家过来,苏轼道:“店家,且来一壶酒,几碟好菜。”酒家应 着,上了一个碗,一双箸,一碟腊肉,一碟豆腐,一碟熏鱼。苏轼道:“怎的未 见上酒?”酒家道:“酒尚在温,客官且稍等片刻。”不多时,上了一壶热酒。 苏轼闻得,香醇无比,未饮心先醉,指着门外旗幌,问道:“这‘百壶酒’三字 可出自曹唐《小游仙诗》?”酒家笑道:“正是,正是。古诗云:千树梨花百壶 酒,与君论饮莫论诗。不瞒客官,我这酒虽是山村野酒,却比那乌程滋味。”苏 轼淡然一笑,问道:“何谓乌程?”酒家道:“客官必是远道而来,不知湖州乌 程酒。”苏轼故作不知,笑道:“何处有乌程酒?可否一尝?”酒家摇头道: “这乌程酒由来已久。昔日诗仙李太白,一生只好美酒,欲求尝尽天下佳酿。闻 听湖州乌程酒乃酒中极品,故不远千里来得湖州,至酒肆中,开怀畅饮,放声高 歌,旁若无人。正值迦叶司马路过,闻听歌声,着从人问其何人。李太白随口道 了四句。” 苏轼道:“四句甚么?”酒家道:“他道:‘青莲居士谪仙人,酒肆逃名三 十春。湖州司马何须问,金粟如来是后身。’湖州司马闻听,大惊,道:‘原来 是蜀中李谪仙。闻名久矣。怎的屈身来我湖州?’李太白道:‘特为乌程而来。 ’只可惜客官迟来矣。”苏轼笑道:“店家此言何意?”酒家道:“这乌程酿造 之法惜已失传多年。我也只听得先人言过。”苏轼连连叹道:“可惜,可惜。若 得把酒持螯,复夫何求?”酒家道:“客官不必叹息。虽不能品尝乌程美酒,却 能品到小店的百壶酒,又能尝到湖州一绝。”苏轼奇道:“何为湖州一绝?”酒 家指着那碟豆腐,道:“此即是湖州一绝:一品豆腐。”苏轼抬箸,夹一小片豆 腐,入得口中,柔软清香,果然非同一般。 苏轼不由胃口大开,将一碟豆腐吃个精光,咂嘴弄舌,赞不绝口,询问道: “这一品豆腐出自何人之手?”酒家道:“据说,湖州城中曾有一王老倌儿,每 日与老伴作些豆腐,走街串巷,卖些铜钱度日。后来,王老倌儿悟得制作诀窍, 那豆腐味儿竟大不一般,街坊四邻上门求买,不出几日,整个湖州城中,无人不 晓,哪个不知?正巧得,天子微服至此,闻听王氏豆腐闻名湖州,便来得王家, 喝得一碗热浆,龙颜大悦,取来纸笔,写下四字:一品豆腐。后来,这王老倌儿 才知晓这客官竟是当朝皇上,受宠若惊。自此以后,这一品豆腐便出了名儿。斗 转星移,沧海桑田,王老倌儿死了,那做豆腐的手艺传了下来。不过,他子孙立 业分支,各为各家,有成者,有败者。不少王氏子孙离开湖州,各自生存。又有 假冒其名者,不知多少,真真假假,兀自难辨。我钱家庄中便有一户王氏人家, 母子二人,自言是王老倌儿后裔,在街头开设了一作坊,逐户叫卖,生意亦还不 赖。”苏轼大悟道:“原来如此。” 言罢,酒家自去照顾客官,苏轼独自斟酒。却见邻桌二人,正开怀畅饮,甚 为投机。一人满脸短髭,相貌粗疏,一手持着酒碗,一脚架在长凳之上,道: “六哥,小弟敬你一碗。”那唤作六哥的笑道:“义弟,大哥我今日手气顺畅。 来,喝个爽利。”二人高举酒碗,碰后,各自饮个干净。那唤作义弟的斟满酒, 笑道:“十七崽今日可惨了,血本无归。哈哈哈。”六哥皱起眉头,不解道: “十七崽好逸恶劳,整日游荡,今日手头怎会如此宽绰?”一语提醒了那义弟, 义弟亦皱眉道:“说来也是。我道今日他怎的如此眉开眼笑,囊中必是有货儿。 这钱必定来路不正,莫不是偷盗得来?或是这小子时来运转,行路拾得了意外之 财?”那六哥笑道:“拾得也好,偷得也罢。风水轮流转,今日到我家。这钱又 入我囊中矣!他这小子,现世宝一个,纵有万贯家财,也会消受得身无分文。你 道他父母怎生死的?乃活活被他所气死。” 二人说着,旁桌苏轼听得清楚,暗叹想:那十七崽必是败家之子,染上赌习, 致使父母双亡,自身亦被人蔑视。自古至今,不知有多少人因赌而身败名裂、妻 离子散,家破人亡?二人正说着,不料被酒家听得,酒家笑道:“六哥说的不错, 我与那十七崽多少沾亲,瞧在他父母面上,往日多少周济一些与他。自他父母亡 故后,这小子益发懒了,不思正业,我多次规劝,其不伏烧埋,后便懒得与他来 往。”那义弟忽指窗外,笑道:“你等看那厢,不正是钱十七崽?怎的说他,他 便到了?” 苏轼扭头望去,但见街头一人,约莫二十开外,衣衫不整,却是一脸喜悦之 色。那六哥、义弟也诧异不已。钱十七崽快步入得店来,瞧见六哥、义弟,走得 近来,不由分说,端得一碗酒,一饮而尽,嘻嘻笑道:“钱六哥,在此喝酒?待 会再耍耍如何?”钱六不动声色,道:“耍耍无妨,你拿甚么抵押?”钱十七崽 笑道:“钱六哥未免小瞧小弟了。”说罢,拉过酒家,低声嘀咕。那酒家只是摇 头不肯,钱十七崽环顾左右,暗中摸出一包,递与酒家。打开包儿,酒家不免疑 惑不解,低声道:“何来此物?”钱十七崽低声道:“哥哥尽可放心。小弟近日 手紧,将就些子儿与小弟则个。”那酒家推脱再三,只是不肯。钱十七崽苦苦相 求,只道是路途拾得的,无人认领。 这厢苏轼瞧得真切,大声唤道:“酒家,你且过来。”酒家过来,询问何事。 苏轼道:“此人欲兑换何物?”酒家连连摇头,道:“无有甚么,一点私事儿。” 苏轼知是酒家隐瞒实情,正待说话。那钱十七崽见苏轼询问,抢步上前。那酒家 意欲拦住,却被推搡在一旁。钱十七崽满面堆笑,神秘道:“有上等首饰几件, 二两银子如何?”展开手掌,有一布包,打开布包,果有几件首饰,看那成色, 竟是纯金打制而成。苏轼心中一动,莫非这钱十七崽即是谋害周玉儿之凶身?苏 轼拈过一衩,仔细辨认,微微点首,道:“值得二两银子,且与我了。”那钱十 七崽乐得喜笑颜开。苏轼一摸衣袖,故作惊讶,道:“怎的忘带银两?只有些铜 子,须付酒钱。”那钱十七崽急道:“怎的是好?”苏轼道:“不如随我去取, 我便寄居在前街。”那钱十七崽答道:“即刻便去。”苏轼起身,付得酒钱,离 店返回。那钱十七崽紧跟其后。 二人一前一后,钱十七崽询问何处,苏轼指着前方客栈。正说着,李龙迎面 而来,正欲言语。苏轼使个眼色,李龙会意,猛的扑向钱十七崽。钱十七崽不曾 防备,加之李龙擅长搏斗,须臾被打倒在地。李龙反扭其身,那钱十七崽又叫又 闹,极力挣扎,终无济于事。此举引得旁人围观,有相好者欲帮其手,却见是公 差,哪敢上前,只是询问缘故。苏轼不言,入得客栈。店主迎上前来,见又扭来 一人,识得是钱十七崽,惊讶不已。 苏轼落坐桌旁,威严喝道:“大胆钱十七,你可知罪?”钱十七崽惊魂未定, 茫然不解。李龙将其摁跪在地,呵斥道:“见到知府大人,竟不下跪?”钱十七 崽抬首瞧瞧李龙,又来看苏轼,恍然大悟,原来买主竟是个官爷,自己怎的如此 胡涂?懊悔之余,横下心来,一口咬定道:“小人无罪,小人冤枉呀!”苏轼道 :“李龙,搜其怀中,可有一布包?”李龙得命,伸手摸去,果有一包,递上前 去。 苏轼打开布包,现出几件首饰,放置桌上,道:“钱十七,此是何物?”钱 十七崽道:“乃先母遗留之物,因生活艰难,寻出来兑换些银两,买些盐粮。” 苏轼大声喝道:“住口!死到临头,竟敢雌口牙黄,哄骗我等。还不将如何谋害 周玉儿之实情招认出来?”钱十七崽大惊失色,伏地求饶,道:“大人,冤枉呀! 小人所言句句属实,不敢欺蒙大人。小人并未曾谋害他人,不知大人何出此言?” 苏轼冷笑道:“料你不会如实招认。店家,可速去唤来钱贵,待他辨认首饰后便 知真伪。”店主答应,正欲出门。那钱十七崽已冷汗淋漓,惊慌不已,急道: “大人,小人招认便是了。” 门外众人闻听,惊讶不已,原来钱十七崽方是谋害周玉儿之凶身!只是二人 素无瓜葛,何故下此毒手?莫非只是为了钱财?众人正疑惑间,只听得那钱十七 崽道:“小人好赌,家中之物早已典当一空,只得四处赊借,后来赊借不到,便 以偷盗为生。此……此首饰乃是小人从钱贵家偷得。” 苏轼冷笑道:“钱十七,你可知哄骗本府该当何罪?”钱十七崽急道:“小 人还……还未说完。昨夜小人四处游荡,想偷些值钱之物。正当小人闲游之际, 隐约见得前方有一团黑影,亏得小人胆大,伏在黑暗处,看他个究竟。那人似身 负重物,行为诡秘。小人只道是同道中人,偷得些值钱财物,便紧随其后。那人 并未发觉小人,出得庄子,寻了条小道,到了山脚边,将物什放置一小洞内,拨 些茅草掩盖。小人心想,必是那人先将物什隐藏在此,待机再取。见那人离去, 小人便摸索过去,伸手乱摸,几将吓死小人。原来,那物什并非甚么值钱财物, 竟是一人!小人返身便走,不出几步,心想道:既是人,为何摸他未见动静?莫 非是死人不成?既是死人,身上或许有值钱之物。小人壮了胆子,返身过来,又 一摸,果是一死人,小人便将尸首拖出洞来,发觉竟是一女子,只是夜黑,不曾 辨认出是钱贵浑家。小人财迷心窍,自尸首上摸得纹银三两,又剥下其首饰,而 后匆匆离去。今日,小人便输了那三两银子,只得寻个买主,将首饰变卖。不料 被大人发现。大人,小人所说句句是实,并无谎言。那周玉儿确非小人谋害。那 凶身乃是一男子,身材与小人相仿,想必亦是钱家庄之人。只是小人未曾瞧得清 他的面目。” 众人听得分明,暗暗称奇。如此说来,这钱十七崽并非杀人凶身,真凶另有 其人。如此案情,曲折离奇,待看苏大人如何断定。只听得苏轼问道:“钱十七, 你在何处见得那黑影?”钱十七崽答道:“小人在街头大道接合之处见得那黑影。” 苏轼低头沉思。依那钱贵所言,尸首应在冯二家后,小路入大道口,草丛中 发现的头簪亦可证实。依钱十七崽所言,那凶身必是走街后大道,移尸山脚。这 真凶是另有其人?或是此二者其一?若如钱贵所言,尸首躺在草丛之中,并未有 他人,怎的钱十七崽见到有人肩负?如此想来,那钱贵必在说谎,凶身即是他。 正在思量间,从门外冲入一人来,苏轼、李龙抬首一看,却是郑海。郑海急 道:“大人,庄外水塘发现一具尸首,有相识乡人认出死者系街坊五味店掌柜。” 不待郑海说完,苏轼惊道:“钱达?”郑海惊愕,道:“大人莫非认识此人?” 旁边李龙道:“这钱达与命案有干系,我等正在寻他。”苏轼起身道:“快且头 前引路。” 郑海引苏轼向庄外而去。身后跟随不少好事者,叽叽喳喳。出得庄来,果见 好大一处水塘,约莫十来亩水面,水波微起,银光闪烁。远远见得水塘旁围立不 少乡人,有眼尖者叫道:“来啦,来啦!”众人分开一条道来,苏轼入得人群之 中,只见地上躺有一人,五短身材,白净脸皮,约莫三十余岁,蓝色长衫,只是 死相甚是难看。 苏轼环顾左右,问道:“他即五味店掌柜钱达?”周围人等皆点头称是。苏 轼道:“何人发现此尸首?”旁边闪出一人,苏轼望去,却是一五十余岁的老汉, 衣裳破旧。老汉怯道:“是小人投放鱼草时见着的。”苏轼问道:“老伯可是此 口水塘主人?”老汉摇首道:“此乃钱大善人家业,小人不过钱府一帮工。”苏 轼道:“老伯且细细道来。”老汉道:“晌午后,小人来此放鱼草,见得水草之 中似有物什,小人便将竹杆拨开水草,却见一人,浮在其中。小人吓得丢了竹杆, 叫些人来,将尸首拖拉上来。此刻,这位爷便来了,叫小人等不可乱动。”老汉 望着郑海,郑海点头,表明确是如此。 苏轼看那水面,水边有一木架,乃便于乡民取水洗物之用。郑海取来竹杆, 试水之深浅。老汉道:“这水深寒,不能抵足。往年多有游水者淹死于此。”郑 海探水,果然低深。苏轼蹲下身来,察看尸首。旁边有人道:“定是失足落水溺 死的。”也有人驳道:“这钱达怎的会到此处来?必是落水鬼寻他。” 苏轼分开死者双唇,察看一番。而后探手其怀中,竟有一包裹,展开看去, 却是数锭银子。郑海低声道:“李大哥精通仵作手法,可唤他来查验。”苏轼点 头。郑海转身去了。苏轼拨开人群,环顾四下,见得前方树林之中,似有飞檐碧 瓦,询问乡人,道:“此宅所住何人?”乡人答道:“乃是钱大善人家宅所在。” 苏轼奇道:“钱良家宅怎在此处?”乡人道:“老爷有所不知。这钱大善人有多 处家宅,正宅在街坊当中,另有香堂、琴堂、花堂等。此处乃是花堂,其间种养 各种花草。”另一乡人道:“这花堂之中有亭楼凉阁,水在当中行过。”苏轼道 :“水怎的在当中行?”那乡人道:“那水连着这一水塘,又引上游之水,因地 势而构造,用心精巧。”苏轼悟道:“原来如此。” 不多时,郑海引李龙前来,众人闪开,李龙察看尸首。苏轼静观不语,李龙 立起,轻声道:“大人,小人勘验,钱达乃溺水身亡。如若谋财,身上绝无银两。” 苏轼低声叹息,道:“本府亦如此认为。”旁人嗟叹不已。苏轼询问乡人,可曾 去报会噩讯。乡人答道:“钱达止兄弟三人,无他亲眷。”说话间,有几人奔来, 面有悲色。旁人指点,正是钱达手足兄弟及子侄。几人近得尸首旁,抚尸痛哭。 旁人劝说良久,方平息下来。燃烧香烛,焚烧纸钱后,众乡人帮着将尸首抬回家 中。苏轼唤过李龙、郑海,径直向钱良花堂走去。 辗转而行,来至门首,却见那松坡冷淡,竹径清幽,只是院门紧闭。苏轼叹 道:“果是一个好去处!清虚人事少,寂静道生心。如若佛印在此,谈诗参禅, 不亦乐乎。”李龙上得前去,敲扣门环。未听得有何声响,郑海道:“或许无人。” 李龙狠扣不止,不多时听得院内有人叫道:“何人如此敲门?”话音未落,那院 门吱的一声开启了,伸出一人头,张望来人,见是不相识的,正要发火,猛见其 中二人公差打扮,不觉一愣,道:“不知几位端公有甚贵干?”苏轼微笑道: “不知钱良钱大善人可在此?”那人打量一番,估摸来人不凡,道:“你找我家 老爷有甚事儿?”苏轼道:“久闻钱良钱老爷义薄云天,仗义疏财,好结交天下 朋友,是个现世活孟尝。在下特来拜会,麻烦小哥通禀一声。”那人正要张口。 李龙叫道:“不必多舌。且唤钱良出来迎接苏大人,如若迟慢,小心你的狗头。” 那人不敢多说,闭上门匆匆而去。 片刻之后,隐约传来急步声,门复开启,钱良满面笑容,拱手道:“不知苏 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说罢,引入院内。竹林深处,有百年常 青之树,有四时争艳之花,白白朱朱,色彩斑斓,虽是秋季,却似那早春三月。 走不多远,隐约听到潺潺流水之声,抬眼望去,假山之后,楼阁起伏。绕过假山, 便见道那长长廊道,廊道尽头,有三层阁楼。这头却是一八角亭子,画栋雕梁, 两柱上书着: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亭匾上书有“晚照亭”三字。 苏轼心道:“这词句竟出自宋尚书之《木兰化•;春景》!字迹也似从其 临摹出来。”钱良在旁引道,见苏轼凝视亭柱,轻声道:“大人可知,此联系何 人所书?”苏轼故作不知,问道:“此乃何人所书?”钱良面有喜色,道:“此 乃翰林大学士、工部尚书宋祁宋大人手迹。”苏轼故惊道:“宋大人曾至此否?” 钱良道:“非也。此乃小人从京城友人处索取而来。只可惜小人不曾见得宋大人 真颜。前些年,闻得宋大人故去,余伤心不已,深以为憾。去年,建成此亭,邀 得能人临摹此句,裱于亭间。小人久闻苏大人书法高妙,可否赏与小人只言词组, 撰刻于这晚照亭碑之上?”苏轼摆手道:“苏某之字,东涂西抹、春蚓秋蛇,焉 敢于宋尚书面前班门弄斧?”钱良再三恳求,苏轼只是不肯,钱良无奈,只得罢 了。 钱良引苏轼三人上得亭来,早有下人端来热茶、果点。苏轼坐下,李龙、郑 海立于身后。却见那亭前一池,池水清澈见底,大小鱼儿来往穿梭。一条小虫落 入水中,引得众鱼争相夺取,泛起阵阵涟漪。苏轼猛见得那池旁水低中有一黑物, 似是石头,却又不似。 正思索间,那钱良见状,笑道:“小人前些日子偶吟得一句,乃是咏竹,还 请苏大人指点。”苏轼道:“钱爷客气,苏某洗耳恭听。”钱良道:“苏大人且 听,诗云:叶攒千口剑,茎耸万条枪。”苏轼捻须微笑,却不言语。钱良见状, 颇为得意道:“苏大人以为此句如何?”苏轼笑道:“果然是千古绝句,只是此 竹叶似少了许多。”钱良不解其意。苏轼笑道:“诗中十竹方生一叶,岂非少了 许多?”钱良干笑两声,道:“大人果是名士高人,钱某献丑了。”苏轼道: “钱爷不必过谦,有如此雅兴亦为难得,这善人之名更是难上加难。”钱良道: “为人一世,有如白驹过隙,何其匆匆?为人当心存善念,常言道:‘为鼠常留 饭,怜蛾不点灯。’此乃为人生生之机,亦是修身种德之本。”苏轼叹道:“真 君子也!”举盏品茗,其香无比,比那钱孝家茶更胜。苏轼赞叹不已。钱良笑道 :“大人有所不知,此茶产于山顶,受日月天地之精华,非同一般,即便是那龙 井、碧螺,亦不可比也。” 品茗之后,苏轼道:“闻听钱爷乃当地名绅,今有一事烦劳,敬请指点。” 钱良起身作揖道:“大人如此言语,令小人汗颜不已。但有事情,大人只管吩咐, 小人在此听候。”苏轼道:“特为周玉儿被害一案而来。其中情节,实是蹊跷, 令人费解。钱爷乃本庄本姓贵人,其中情节,想必熟悉一二。”钱良点头,道: “不知大人欲问何事?”苏轼道:“行凶害命,或是谋财,或是仇怨。这周玉儿 之死,是何故?”钱良皱眉,道:“依大人之见呢?”苏轼道:“此正是本府为 难之处。此案既似谋财,又似仇怨。其中几人,皆有嫌疑,难以断定。”钱良道 :“周玉儿行为不检,早为乡亲风闻。我曾规劝钱贵,如此浑家,不如休了再续。 钱贵弗听。那妇人玩火自焚,亦是不可避免之事。” 苏轼道:“钱爷之意,周玉儿之死是因情怨纠葛而起?”钱良道:“依在下 看来,确是如此。那周玉儿乃水性杨花之人,庄中多有奸夫。其中难免有争风吃 醋者,一时恼羞成怒,起了杀心,亦不无可能。不过,思量钱贵诡秘行径,亦为 可疑。那钱贵为人本分老实,从不与人多言。细想他知晓浑家丢人之事,百般忍 耐,直至肝火大起,潜伏归来,谋害浑家。却不料行径为大人察觉,便百般狡辩, 但终究无益。”苏轼点头道:“本府亦如此思忖。” 正说着,一名家丁匆匆过来,见有多人在此,犹豫不语。钱良让他如实说来, 那家丁道:“五味店钱掌柜故去了,老爷是否前去探哀?”钱良闻言,大惊失色, 霍然而起,道:“他……他怎的故去了?”家丁道:“乃是溺水而亡,便在花堂 前之云湖塘中。”钱良诧异道:“怎的在此?我怎丝毫不知?何故落水?是甚时 辰?”家丁道:“小的不知底细,只知此些。闻人言,死已多时了。”家丁说罢, 躬身告退。钱良直惊得目瞪口呆。 苏轼在旁,察言观色,待家丁去了,道:“想必钱爷熟知这五味店掌柜钱达 吧?”钱良点头,道:“同是钱家子孙,怎的不熟?不想竟如此而去。他怎的会 命丧云湖塘中?此处别无他家,只有花堂,莫非他是想来见我,竟不幸落水?” 苏轼道:“他来见你,必是有事。周玉儿案发之后,本府曾打发公差前往五味店, 寻传钱达。因市井有传言,他似与那周玉儿有染。二位差爷到了五味店中,却不 曾见得钱达,伙计道他早早外出了,尚未归家。不想竟已死了。”钱良惊道: “如此说来,他一早便意图见我?不知为了何事?” 苏轼试探道:“难道钱爷不知其情?”钱良诧异道:“不知何事?莫非与周 玉儿被害有关?”苏轼微微点头,道:“正是。有人曾见得,昨夜那周玉儿曾到 过五味店中。且闻得有男女争吵之声。今早便传来周玉儿被杀,这钱达怎能脱去 干系?”钱良惊道:“依大人之见,这钱达便是杀害周玉儿之凶身?”苏轼道: “依今之情形来看,他确是最为可疑者。只是有一点不明,他怎的会死在花堂之 前?”钱良道:“想必事情败露之后,他匆匆出逃,或想求我借些银两与他,或 是恳求我为他找寻避难之所。只可惜我身在客栈,与钱孝先生等人聆听大人断案。” 钱良唤过仆人,问道:“你等可曾见得钱达掌柜?”一仆人答道:“小人一直在 花堂之中,并未见有人来访。”另几名仆人亦如是言。苏轼道:“想必他并无求 你之意,只有求死之心。”李龙道:“如此说来,他是畏罪自尽而亡。”苏轼微 微点头,不再言语。 苏轼辞别钱良,出了花堂,回到客栈。钱达死讯早已传开,众说不一,多认 为钱达即谋害周玉儿之真凶。用过晚膳,苏轼召集李龙、吴江与郑海,分理案情。 钱家庄一时刻竟死了两人,顿时沸沸扬扬,人心惶恐。两家各自料理死者丧事, 庄人亦忙碌起来。原来这南方人家,一人寿终,众家齐来料理,并不需呼唤请求, 丧中大小细节,自有管事都管吩咐安排。且乡野之人,很好热闹,俱聚而观之。 客栈中只余了店主与苏轼几人。 苏轼询问三人,于案情有何见解。李龙快言快语,道:“案情真相已明,凶 身必是钱达无疑。他与周玉儿勾搭成奸,因故而起了杀心。后事情败露,便仓皇 出走,料定难逃天理,从而投水自尽。事情明朗,已无他异议。”郑海亦连连点 头。吴江不屑,道:“钱达已死,死无对证。怎知他便是真凶?谁也不曾见得。 依我推想,那钱贵最为可疑。”李龙道:“吴兄有何高见?怎的认为钱贵可疑?” 吴江道:“那周玉儿鞋袜之上无甚泥迹,可见他并未在外久行,必是在家中被害。” 李龙惊道:“依你之见,这钱达亦是钱贵所杀?”吴江道:“极有可能。钱贵察 觉浑家与钱达之奸情,顿起杀心,便杀害浑家周玉儿,而后嫁祸钱达。一计成功 之后,而后设造钱达畏罪自尽之假象。真可谓天衣无缝。”郑海道:“如此说来, 那厮对大人所言,必是事先构想的。那冯二所闻扭打之声,即是行凶之声。”李 龙道:“若他果是凶身,我等应当速将其缉捕归案。”吴江道:“无有真凭实据, 怎可随意拘人?”郑海道:“即便无有实证,他亦是最大嫌疑。应当拘往府衙, 细细询问。”三人你言我语,商议情状。唯有苏轼一言不发,对烛沉思。 三人说罢,转首齐视苏轼。李龙轻声道:“大人有何理论?”苏轼微微一笑, 道:“你等说得甚是,那钱贵确是可疑。暗中潜回,当是心怀杀机而来,且夜间 有所行动,其中情形,除了死者之外,更无他人清楚。即便没有谋害周玉儿,亦 无人相信。只可惜你等没有留意他人。”三人惊道:“他人?难道真凶另有他人?” 苏轼道:“钱贵、钱达等人,我等皆知。只是这人,尚未有与此案牵连之迹象。 可举天三尺有神灵,怎可任其逍遥天理之外?”李龙诧异道:“大人所指何人?” 苏轼幽幽道:“钱良钱大善人!” “钱良?怎的是他?”李龙奇道。吴江道:“大人何以怀疑钱良?”苏轼道 :“思前想后,钱良似乎与此案毫无干系。其中情由,我等尚还不明了,但终究 有水落石出之时。”李龙道:“大人怀疑钱良,只因钱达死于那云湖塘中?不过, 小人曾仔细勘验尸首,钱达确是死于溺水。怎言他杀?”苏轼道:“你等前往五 味店中,寻那钱达。那店中伙计说了甚么?”李龙道:“他只道掌柜一早外出, 并无其它。”苏轼道:“他可曾说过,钱达外出时,戴有一顶皮帽?”李龙忆起, 连声道:“正是,正是。可此与钱良有何关联?”苏轼道:“那云湖塘边,你察 看钱达尸首并四周,可曾见得那皮帽?”李龙回想道:“细细想来,确实不曾见 到。”郑海道:“钱达落入水中,必定胡乱挣扎。那皮帽必定沉入水底,岸上焉 能见到?” 苏轼道:“本府在那水塘旁,亦如此思想。不过,在钱良花堂晚照亭内,赫 然见到水池底内有一黑物。若本府不曾猜错,那黑物必是钱达之皮帽。”李龙惊 道:“那钱宅家丁说过,钱达并不曾去过花堂。如此说来,他们必在说谎。”苏 轼道:“正是。那钱达必定去过花堂,亦是死于花堂。”李龙恍然大悟,道: “钱达或许是被他等摁于水中,活活窒息而死。故而查勘尸首,亦是溺水身亡。 不想那皮帽竟沉入水底。他等移尸至水塘之时,并不曾察觉。不想大人明察秋毫, 一眼便发现疑点。”吴江道:“既然如此,我等明日可将钱良拘来,问个究竟。” 另二人表示赞同。 苏轼摇头,道:“他未必肯如实招认,我等亦无其它证据。即便是他,他亦 会百口狡辩,那皮帽何以在水池底内?他定会言不知晓,或许是凶犯谋害钱达之 后,意图嫁祸钱良,躲过家丁耳目,故意将那皮帽抛于水底,亦未可知。你等可 还记得那一绣包?”说罢,从袖中取出,示与李龙等。吴江疑道:“莫非这绣包 乃钱良之物?”苏轼道:“本府嗅过绣包,其中有茶叶味儿,必是作存放茶叶之 用。这茶味非同一般,正是今日在钱良花堂中所饮之茶。”李龙道:“如此言来, 凶身必是钱良。”李龙道:“若如此,我等该如何着手?”苏轼道:“孙子云: 以静待哗。又云:以逸待劳。我等可静观其变。”三人称是。而后又细细商议一 番,各自回房。三人皆有感叹:新任苏大人果然与众不同,名不虚传,此次左迁 湖州,必是得罪朝中权贵。如此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