峰回路转 一夜无话。次日大早,苏轼起得床来,洗嗽完毕,见得三位公差,嘱咐再三。 三人点头,而后自去乔装打扮,化作成一四方郎中、一卖卦先生、一卖糖小贩。 苏轼暗笑不止,三人出店而去。用过早膳,苏轼信步街头,闻得前方有鞭炮火铳 之声,循声而去,却见街坊人来人往,原来是那五味店架搭灵棚,办理丧事,只 见棺身前立有一桌,左右铭旌,棺前点一随身灯。两个禅和子正敲打法器,口中 念念有词。灵前,白幡乱飘,旁架一锅,一人正往锅内扔些纸钱纸银锭焚烧。棚 下又有多张方桌,坐有众多乡人。苏轼近得前去,有识得者告知钱家人。一男子 上得前来,单膝点地。苏轼架扶起男子,乃钱达兄长。苏轼劝慰再三,拉过一旁, 要求寻那店中伙计询问其中细节。钱兄满面疑云,不便多问,转身去了。 须臾,与那伙计过来。那伙计约莫二十出头,一脸憨厚之相,战战兢兢见了 礼,兴许是出娘胎未曾见过大官儿,很是胆战。苏轼轻声问道:“你唤甚么名儿?” 那伙计道:“回……回大人话,小的钱小九。”苏轼道:“钱小九,你且将你掌 柜近日举止行径细细说来?”钱小九迟疑道:“掌柜近日并无异常举动,小的不 知说甚为好。”苏轼道:“你不曾住在五味店中?”钱小九道:“小的家即在庄 中。家中尚有四口。掌柜看中小的手脚勤快,雇了工。小的白日在此帮忙料理买 卖,上完铺板后便回了家。有时或去湖州提送些货儿;有时掌柜外出,小的便守 在店儿。” 苏轼问道:“钱掌柜平日做些甚么?”钱小九道:“只是守在店中做些买卖。” 苏轼道:“平日与他往来的是些甚么人?”钱小九道:“掌柜为人热情,来往店 铺之人甚多。”苏轼道:“本府所指那私交甚好之人。”钱小九道:“私交甚好 者,有钱良老爷,有学堂钱老先生,还有湖州城做绸缎生意的朱大老爷。”苏轼 道:“那朱老爷姓甚名何?甚么模样?”钱小九道:“朱大老爷唤作朱山月,身 宽体胖,相貌堂堂,乃是湖州城数一数二的员外爷,只是甚少来此。” 苏轼道:“这几日,钱掌柜言行举止可有异常?”钱小九思索片刻,摇头道 :“并无甚么异常。”苏轼道:“你家掌柜暗中可与周玉儿有往来?”钱小九不 敢多言,看望钱达之兄。钱兄道:“大人令你言,你当如实言来。”钱小九道: “掌柜确曾与那周玉儿有所往来。”苏轼道:“前夜,你何时离开店铺?”钱小 九道:“天黑即上板打烊。而后,小的便回家去了。”苏轼道:“可见得那周玉 儿来?”钱小九道:“不曾见得。” 苏轼道:“你且叙说昨日大早情形?”钱小九道:“小的每日都早早赶来, 昨日亦如平日一般。来得店内,正见得掌柜在账房之中。”苏轼道:“在账房之 中做甚?”钱小九摇头道:“小的不知,此等事情小的不敢多问,自去扫地卸板。 不久,掌柜出来,小的见他身着衣袄,头戴皮帽。掌柜见着小的,说道:‘小九, 我出去一时,你且好生照看店铺。’小的应声,掌柜便去了。”苏轼道:“你可 知掌柜去甚地方?”钱小九摇头道:“小的不知,掌柜不曾言过。”苏轼道: “你可曾察看过掌柜房间有何异常?是否少了甚么物什?”钱小九皱眉思索,道 :“似乎不曾少了甚么。” 钱兄忽插言道:“大人,小人有一事,不知当说不当说?”苏轼道:“何事?” 钱兄道:“我兄弟二人清点家弟财物,发现其钱箱中并无甚么。家弟经营多年, 且生意兴隆,箱中绝无无钱之理。其中颇为可疑。”钱小九惊道:“怎的无钱? 掌柜每日清点账目,赢利必存入箱中。”苏轼道:“你怎的知晓?可曾亲眼见过?” 钱小九道:“小的见过,每逢领取月钱,掌柜皆从中取出。前日回家之际,小的 还见到掌柜将钱存入箱中。”苏轼道:“那箱甚么形状?” 钱兄引苏轼入得店中,来到卧室。但见室中有一大木柜,开启木柜,下层有 一箱,高约一尺,长短一尺半。钱兄用一铜匙,开启箱子,甚为沉重。原来竟是 铁箱。箱中除了几本账册,别无他物。钱兄道:“钥匙乃从家弟尸首中得来,我 与三弟,以及族中几位老者,一同开启此箱,只此几本账册。”苏轼拿过其中一 本,随手翻阅,果是一些出进账目。而后又看一本,亦是一些借贷账目。钱兄叹 道:“皆是些账目。”苏轼道:“是否另有存藏之处?”钱兄、钱小九皆摇头道 :“不曾有的。” 苏轼沉思不语,眼盯着那钱箱。箱中无钱,这钱必是另存一处无疑,此处必 是他人不知晓之处。或许这钱已被他人取走不成?那夜,周玉儿来此,莫非不是 苟合,而是为了钱财?故而引发争吵。钱达死因亦与此有关。莫非此即凶案缘由? 那最后得利者究竟何人?此人必是真凶!前者推断凶身为钱良,似难以成立。一 小小五味店铺,能有几多钱财?钱良乃大户,家中自不缺少区区银两,况且钱良 为人慷慨,四方施舍,怎会贪图如此小利?如此言来这钱良不是凶身,凶身另有 其人? 钱兄见苏轼久久不语,道:“大人,何以对家弟情形如此关注?”苏轼低声 道:“其实令弟并非溺水身亡。”钱兄惊道:“非溺水身亡?”苏轼道:“他乃 被人谋害。”钱兄、钱小九大惊失色。钱兄悲道:“凶身何人?”苏轼道:“府 衙公差正在查寻。”钱兄道:“凶身为何谋害家弟?莫非为了家弟钱财?”苏轼 道:“其中缘由尚不清楚。”钱兄恨得咬牙切齿。 苏轼眼前忽然一亮,探身望去。钱兄、钱小九惊讶不已,见苏轼看着钱箱, 茫然不解。只见苏轼伸手进去,抚摩铁箱。又收手回来,摸着外表。钱兄醒悟, 原来苏轼在丈量箱子尺寸。苏轼收手道:“这箱子颇为蹊跷,其中必有夹层。” 钱小九疑道:“何以知晓?”苏轼道:“此箱外尺寸与内尺寸有所不符。打开便 知分晓。”钱兄以手试探,果然如此。苏轼道:“这其中必有机巧,细细寻之。” 用手触摸,于底角摸得一簧舌,用手一扯,箱板竟分为两半,现出底层来。其中 分有多格,格中有几吊铜钱与零碎银两。钱兄惊道:“不想竟有夹层!可家弟家 财怎的只有此些?” 苏轼道:“本府亦如此思想,想必其中另有缘由。”说罢,去翻那账目薄, 未见有大笔钱两借出账目。莫非另有夹层?苏轼让钱兄、钱小九四下搜索。前后 几遍,未发现有可疑之处。临出门之时,苏轼摸出绣包,递与钱小九,令其辨认。 钱小九看罢,当即摇头,表示未曾见过此物。 苏轼辞了钱兄,出得钱达五味店,沿街而行,低头思索。这两桩命案究竟是 何缘由?又有何牵连?周玉儿与钱达私通,钱贵怨恨,心起杀机,诚然说得过去。 那钱十七见财起心,谋财害命,亦有可能。惟有那钱良无行凶动机,却怎与之牵 连上?莫非这其中另有其它缘由? 正思索间,苏轼感觉异样,身后似有人跟随。苏轼不动声色,依然不紧不慢 前行,于一拐弯处偏首回瞟,隐约中果见一人,巴头探脑,诡秘窥视。苏轼诧异, 暗道:“果不其然,凶身另有他人。”思量那凶身必是胆怯心虚,见苏轼、公差 迟迟不去,担心事发,故而暗中跟随,打听苏轼一行之行踪。若查得此人来历, 必能知那凶身。苏轼引那人入得当街,转身望去,却已不见那人。四下张望,哪 里有人影?苏轼心中疑惑,莫非是眼花多心不成? 苏轼思前想后,不得其解,回到客栈。店主迎上前来,轻声道:“苏大人, 门外有人求见。”苏轼疑惑,正待开口询问。只见旁边闪出一人来,是一年轻后 生,穿著俭朴,乃一小贩。那小贩施礼道:“小人王恩,有事禀告大人。”苏轼 细看,此小贩约莫二十一二岁,憨厚本分之相,便道:“你有何事?”王恩道: “小人闻听店家掌柜说,大人正在查寻庄中命案,特来求见。”苏轼奇道:“莫 非你知晓甚么?”王恩道:“小人欲告知大人,昨日大早,小人曾见过那五味店 钱掌柜。”苏轼惊道:“你见过钱达?”王恩点头,道:“正是。昨日大早,小 人曾见得钱掌柜入得钱大善人宅中。”苏轼喜道:“可是那花堂?”王恩摇头, 道:“乃是钱府大宅。小人亲眼见得钱掌柜进得宅门。开门之人是钱家家人钱福。 不想午后便听得钱掌柜死了,真是蹊跷。”苏轼大喜,谢过王恩。王恩告退离去。 苏轼静坐思索。店主轻声道:“莫非此案与钱大善人有关?”苏轼注视店主,道 :“店家,于外万不可多言,言多招祸。”店主是诺。 苏轼与店主闲话,却见一人大步流星入得客栈。店主起身相迎,正是湖州公 差赵虎。赵虎进来便问:“大人何在?”苏轼应声。赵虎过来,躬身见礼。苏轼 令其坐下,又令店主倒些茶水来。赵虎喝下大碗茶后,道:“小人回到湖州城中, 暗中打听。那钱贵于案发前日便不见踪迹,果如大人所料,他定是暗中潜回庄中。 钱贵在城中,租赁其一表亲之房,据四邻叙说,平日并无其它劣迹。那表亲言道, 钱贵为人本分,且寡不多言。那表亲还道,钱贵对其妻甚为欢爱。” 苏轼微微点头。赵虎又道:“小人询问那表亲,可知钱贵浑家真情。那表亲 道,何曾不知?那女人行为不端,却不知钱贵何以对他如此钟爱?曾劝说多次, 每每令钱贵恼怒。后来便不再劝说。闻听周玉儿被害,那表亲吃惊不小,引得小 人前往钱贵房中,取出一封信来,道是钱母与儿之信。小人想这信或许有用,便 携带来了。”说罢,赵虎自包裹中取出一封信来,递与苏轼。苏轼拆开信笺,却 见上书道: “自汝离家,未见只言片字,如此怎不令娘亲忧心?托信于汝,望趁闲时探 家。秋夜深寒,盼归至切。书来亦安心。即便无书,闻知子安平,何其欣慰。其 情悠悠!” 苏轼看阅此书信,递与店主。店主匆匆看过,递回赵虎。苏轼道:“你二人 如何认为?”店主道:“大人,此事似不宜小人多语。”赵虎道:“门闾之望, 跃于纸上。”苏轼点头,叹说:“此书信并未叙说儿媳通奸之事,而是钱贵离家 多日,老妇人思儿心切也。”那店主轻声道:“恕小人多言。那钱母既托钱达捎 书信,便相信其人。或许并不知晓他与儿媳之奸情。”赵虎道:“如此说来,这 钱贵确是回家探母,并非心怀杀机而来。”店主道:“或是归家后,目睹奸情, 方起杀心?” 苏轼冷笑,道:“你等皆为其蒙骗也。”赵虎、店主惊讶,忙问其故。苏轼 道:“其间早有阴谋,白纸黑字,写于纸上,你等却视而不见。”赵虎、店主不 解。苏轼取过信来,摊于二人面前,指点道:“你等且看这书信字句,凡共十二 句。且取每句第二字,第一句是‘汝’字,第二句是‘见’字,如此共十二字, 放置一起,便是‘汝见此信,趁夜归来,便知其情。’此便是钱母与儿之真信也!” 二人闻听,大惊失色,一一看去,果是如此。二人佩服苏轼目光犀利。 赵虎醒悟道:“如此说来,钱贵必是凶身无疑。”苏轼道:“单凭此信言钱 贵是真凶,难以服众。信中并未有密谋计画,似在让钱贵验证某事。不消说,便 是周玉儿偷汉之事。”赵虎道:“目今看来,那钱母亦非寻常之辈。钱贵必听从 其言。”苏轼思量片刻,道:“细细想来,钱母确不可小看。”店主道:“大人 说的不错。那钱二婶年轻时确是利害脚色,钱家庄中,凡与他争吵的,无不败阵, 他那张口如同刀子一般,大骂几个时辰亦不知口渴。只是今日老了,行动不便, 已大不如当年。真是一物降一物,那周玉儿过得门,比那婆婆更甚一筹。那钱贵 前怕娘,后怕浑家。真是耗子钻风箱,两头受气。” 苏轼点头,道:“我等绝不可小瞧这娘崽二人。”正午时分,李龙、郑海、 吴江三人陆续返回,会见苏轼、赵虎。五人围桌而坐,扮作四方郎中的李龙道: “小人已查探过孙三郎、钱旺二人情形,确无可疑之处。”扮作卖糖小贩的郑海 接着道:“小人四处打听,并无甚么讯儿。”吴江道:“小人在钱良宅前摆了个 摊儿,观看出入之人。进出多人,却不曾见得钱良,或许不在宅内。”三人说罢, 苏轼述说了钱达家中疑点、见证人王恩之言,以及钱母之信。三人惊讶且迷茫, 如坠云雾之中。 苏轼令郑海、吴江暗中察看钱贵母子动静,亲带李龙、赵虎二人前往钱良宅 中。晌午,苏轼与李、赵二位公差径直向钱良正宅而去。不多时,来到钱宅,却 见门前蹲着两个石狮,朱门紧闭。李龙上得前去,重重扣那门环。不多时,闻得 门内有脚步声,李龙退后。“吱呀”一声,大门开了一条缝,伸出一头来,道: “你等何人?”李龙道:“敢问钱大善人可在府中?有劳这位大哥通报一声,只 说是苏大人来访。”那家丁似看出来人不凡,道:“我家老爷不在,他在琴堂之 中。”李龙道:“琴堂不在此处?”那家丁摇头,道:“琴堂在那街头,小河之 上。一打听便知。”正欲合门。苏轼拦住,道:“宅中家人钱福可在?”那家丁 又摇头,道:“一早,钱福随老爷去了琴堂。”苏轼谢过那家丁,与李龙、赵虎 离了钱宅,往街头而去。李龙询问乡人,乡人指点路径。 出了街巷,见有一小河,溪上有一青石板桥,小河两岸,杨柳倒垂。那小河 之上竟凌空架有一舍,白墙碧瓦。屋檐下有一匾额,上有篆书体二字:“琴堂”。 琴堂与河岸搭有一圆木吊桥,可收可放。苏轼赞叹不已,此舍建造别具一格,颇 费匠心。三人来到吊桥旁,抬眼望去,琴堂之门虚掩着,看来钱良主仆确在此处。 李龙高声道:“敢问钱良钱大善人可在此?”高呼三声,却不见响应。赵虎道: “怎不见回声,或许已经离去。”李龙道:“进去瞧瞧便知。”苏轼答应。李龙 在前,苏轼、赵虎随后。过了吊桥,李龙轻推开门,冲着里面叫了两声,仍不见 有人回话。李龙抬步进得堂中。苏轼立在门口,仔细打量。只见堂中间有一案桌, 桌上摆有一琴。案桌之前有一木炭火炉,炉火烧得正旺。左右悬有字幅长条。侧 有一门,却原来另有一小室。 李龙见堂中无人,迈步向内室走去。苏轼、赵虎入得堂中,张望器物。猛听 得李龙惊呼一声。转身看去,只见李龙满面惊恐,连连招手。苏轼、赵虎快步过 去,却见内室中赫然躺着二人,一人面部向外,看的清楚,正是钱良! 苏轼摸其鼻息,摇晃几下。钱良竟挣扎一下,睁开眼来,似认出苏轼,竭力 道:“叶、叶……”声音微弱,似如蚊声。苏轼凑耳过去,问道:“凶手何人?” 李龙、赵虎屏息细听。钱良喃喃道:“钱、钱……”说罢,头脖一歪,便死去了。 顺其身看去,卧于血泊之中,鲜血从腹下流出。李龙惊道:“凶手离去不久,兴 许就在我等到来之前。不料凶手竟先于我等一步。”赵虎道:“不想这钱良亦遭 横祸。莫非这中间有一大阴谋不成?”苏轼迈过钱良尸首,去看另一人。那人是 家丁穿著,却是背部中了一刀。想必此人便是钱福。 苏轼眉头紧锁,命案一桩接一桩,究竟是何缘故?李龙询问如何处置。苏轼 令赵虎速去四下,寻问乡人,是否发现可疑人物。再者,让人通告钱良家眷。赵 虎领命而去。苏轼环顾左右,四张梨木交椅,椅之两边各有茶几,上有茗碗花瓶。 临西窗有一桌,桌上磊着书籍,架着笔砚,旁有一方古砚,此砚较寻常砚台高出 几分,又见一支狼毫,沾有墨汁,似曾有人用过。东窗下有一木床,床上有一秋 香色被褥,床头有一梅花式小几。苏轼看那茶几,有两个碗儿。揭盖看去,一碗 满满的。另一碗只余一半。苏轼俯首细看那碗。李龙诧异,道:“大人,这碗有 何蹊跷?”苏轼道:“这茶水必是那凶身喝过。”李龙道:“大人何以知晓。” 苏轼默然不语。 苏轼又察看室内物什,整齐有致。李龙出室,察看堂中,无可疑迹象。苏轼 自室中出来,皱眉思索。李龙轻声道:“此案蹊跷得很。凶身似非为了钱财,堂 室之物,并无动乱痕迹。”苏轼道:“凶身显是怀阴谋而来。他必与钱良主仆熟 识,钱良主仆丝毫不曾防备,凶身趁二人疏忽之时,忽下毒手。钱良二人哪曾料 到?从二人伤处看来,凶身下手快且狠。”李龙疑惑,道:“钱良临死之言,那 ‘叶’是何意?那‘钱’又是何意?是那凶身唤作叶钱?或是姓叶,或是姓钱? 一人,或是二人?” 苏轼道:“显而易见,那凶身必是与周玉儿、钱达命案相关。钱良亦与此牵 连。那凶身见我等已怀疑钱良,害怕事情败露,便先下手为强,杀人灭口。如此 说来,我等认定钱良可疑,表明我等思忖正确。只是不曾料到钱良并非元凶,其 后更有主谋!”李龙道:“凶身如此毒辣,想必其中有莫大缘由?”苏轼道: “本府亦如此认为。”苏轼通过那门,望着内室两具尸首,苦苦思索。 约一盏茶工夫,闻听得外面人语声。苏轼、李龙出了堂,见到河岸拥来一群 人,头前正是钱宅几名家丁,当中却是学堂先生钱孝,另有几名女女眷哭哭啼啼。 钱孝见得苏轼,快步过桥,急问道:“钱爷怎的被杀?” 此刻,家丁、家眷等人过得桥来,死赖要入室看个究竟。李龙立在门口,拦 住众人。苏轼道:“且慢着急。你等中间可有管事?”一名中年家丁开口道: “小人钱忠,是钱府管家。”苏轼看那管家,众人点头,表明其言不假。一女眷 道:“小女子是老爷二房,可否容妾身进去?” 苏轼示意李龙,让二人入堂。二人满面惶恐,随苏轼走向内室。刚入得门, 二人惊呼一声,二房姨娘扭过身来,退到堂中,几近昏倒,幸得门口女眷过来, 扶将起来。那钱忠吓得不敢动弹,不知是进是退。钱孝过来,闻道:“究竟是怎 的一回事?”探首望去,不禁低呼一声,道:“钱爷果真死啦!钱福亦被刺了一 刀!凶身真是胆大至极!竟如此肆意妄为!”钱孝满面怒气。苏轼立在钱孝身后, 望着室内尸首,嗟叹不已。 几名家丁过来,处理室内。苏轼让管家查看琴堂物什,清点是否有所遗失。 那管家在钱宅多年,钱宅情形了如指掌,于这琴堂摆设亦历历在目。细看室内、 堂中,并无差别。而后,管家俯身看那案桌,便叫道:“案桌下木盒不见了!” 苏轼惊道:“这木盒中存放何物?”钱福道:“并无要紧之物,不过是老爷的篆 章玉石。”苏轼疑道:“篆章玉石怎的放在此处?”钱孝插言道:“钱爷喜好书 道,故而常在此挥毫泼墨,又好玉石印记。凡求得名家真迹,便加盖篆章。”李 龙奇道:“那凶身取这篆章玉石,有何用意?”苏轼默然无语,忽道:“似有人 用过狼毫,却不曾见得纸张字迹,不知曾书写甚么?” 言语间,钱家又来一干人,其中有钱福家小,自是哭作一团。苏轼感觉凄凉, 退身出来。那钱孝站立河岸旁,感叹万千,道:“古人言: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怎的老天爷不识白璧青蝇?钱爷行得多少善事,怎的落至如此下场?莫非老天爷 亦不公道?” 苏轼在一旁道:“人之生死,乃属自然。钱老先生不必忧伤。在下心有疑问, 意请教先生。”钱孝道:“苏大人有话请说。何言请教二字。”苏轼道:“先生 与钱良交往如何?”钱孝道:“小人与钱孝本是同族中人,且是文中学友,论辈 分,我长一辈,故往来颇多。前些日子,钱爷与小人谈论,意欲纳娶小女鸾儿。 思量再三,这钱爷是人中英才,家大业大,为人仗义。便答应这一门亲事。却不 曾料想天降横祸。唉!此命中注定也。”苏轼疑道:“先生之女欲嫁钱良?”钱 孝点头,道:“大人以为如何?”苏轼反问道:“你女钱鸾意下如何?”钱孝道 :“并无异见。若嫁得此等人家,实乃求之不得也。常言虽道:为富不仁。又言 入得豪门,女儿家便是入了笼中。老夫断然不会将女儿锦绣断送。只是钱爷轻财 贵义、乐善好施,则另当别论。” 苏轼点头,道:“钱良为人豪爽,广交朋友。不知交往密切之人,另有甚人? 其中几人可入得这琴堂中?”钱孝道:“除了老夫,又有庄中几位相公。湖州城 中亦有几位好友,往来颇多。”苏轼道:“依先生之见,这凶案究竟是何缘故?” 钱孝摇头,道:“老夫不知。想钱爷为我钱家庄老少作了几多善事,庄中之人, 无论本族外姓,无不赞佩钱爷。谁欲加害于他?”李龙立在一旁,道:“凶身必 与钱良有所瓜葛,那篆章木盒不见,便是其中关键。想那凶身拿此盒儿,所为何 用?必是用盒内篆章,以作他用。”苏轼惊道:“言之有理。用钱良之篆章,必 是假印文契,蒙混他人。”钱孝亦惊道:“钱爷家业甚大,如此怎生是好?”苏 轼道:“可速遣钱家人前往各处告之,言明钱良篆章已废。但见持盖名款文契者, 将其擒拿。”钱孝赞同,唤过管家,将其事叙说。管家吩咐三名家人,速去报讯。 三名家人急急而去。 钱良家人忙作一团,两具尸首被抬出琴堂。一名家人燃放炮仗。不多时,引 来众多乡人围观,窃窃私语,各有说法。钱孝自去料理事端。苏轼拉过管家,问 道:“近几日,你家主人可有何异常之举?”管家道:“并无异常。只是庄中接 连死了二人,他私下言过此事。”苏轼道:“他说甚么?”管家道:“他道,庄 中向来太平,民风淳朴。现如今出了两桩命案,甚是恼怒,以为钱家庄之耻。亦 曾与钱老先生商议,推断那凶身究竟何人。只可惜凶身未擒,老爷竟遭不测。大 人,你定要为小人主人伸冤。”苏轼道:“你家主人可有仇恨之人?”管家摇头, 道:“小人主人为人甚好,四里八方,谁人不知。怎的会有怨恨之人。”苏轼道 :“近些日子,可曾有其好友亲朋住在钱宅?”管家摇头,道:“不曾有。”苏 轼道:“你家主人在外有何家业产置?”管家道:“小人主人在湖州、杭州皆置 有家业。”苏轼道:“此些家业由何人掌管?”管家道:“皆是主人亲信,绝不 会有背弃举止。” 苏轼冷笑道:“世间万物虽顺从天道,却也有反常之时。这背恩弃义之小人 何其之多?平日信誓旦旦,紧要时却冷眼旁观。表面笑口盈盈,内心机心重重。 你怎知他人是忠是奸?”管家低声道:“大人所说极为有理。只是小人主人几处 家业掌管人皆未曾归来,怎好随意猜测?只是大人所说,假主人篆章,哄骗他人, 却有可能。”苏轼问道:“此等人中可有姓叶之人?”管家摇头,道:“皆是钱 姓子弟,不曾有姓叶之人。”苏轼又道:“这钱姓子弟中,名、字中可有‘叶’ 字者?”管家又摇头,道:“亦不曾有。”苏轼疑惑不解。管家问道:“大人何 故问此?”苏轼道:“你家主人临死之际,说出此字。故而问之。”管家喃喃自 语,亦不解其语。 苏轼左右睨视,轻声道:“你家主人与五味店掌柜钱达干系如何?”管家道 :“小人主人与钱掌柜干系甚好,多有往来。”苏轼道:“钱掌柜死的那日,可 曾去过你钱宅?”管家惊恐不已,连连摇头,道:“不曾去,不曾去。”苏轼冷 笑道:“事到如此,你怎不肯如实说来?其实你家主人之死与此相干。你若不道 出实情,本府怎能找出那杀人真凶?”管家惊得目瞪口呆,道:“果真如此?” 苏轼冷笑道:“这几日,钱家庄接连三起命案,前后亡了四人。若无瓜葛, 天下哪有这等巧事?周玉儿、钱达、你家主人,加上凶身,此些人之间究竟有何 牵连?若能得知,便可找寻出你家主人被害原由。”管家惊道:“如此说来,这 凶身便在我等身旁不成?他究竟意欲何为?若目的不成,势必将加害他人?”苏 轼道:“正是。此人便在钱家庄中!或许在你钱宅之内!” 管家唬得面容苍白,道:“小人该死。方才欺蒙大人。昨日一早,那钱达确 曾到过宅中。小人正与钱福在庭前洒扫,听得有敲门之声,钱福便去开门。小人 听得他与人言语,那人并不曾进得庭院。言语之后,钱福合门过来,小人问他, 门外何人。钱福道:‘五味店钱掌柜。要找老爷。小的回答他老爷不在此,可去 花堂寻他。’小人道:‘这一早,他找老爷所为何事?’钱福道:‘钱掌柜不曾 说,只道有急事。此等事,我等下人何必多言?’小人便不再多言。却不曾料到, 午后便听得钱掌柜溺水身亡,正是死于云湖糖中。小人心中疑惑。只是此事关系 重大,小人不敢多言。”苏轼道:“你家主人与钱达确是要好?”管家道:“确 实要好。小人主人常去五味店中。”苏轼道:“你可曾与他去过?”管家道: “小人主人在庄中从不让我等跟随,皆是单人独行。”苏轼道:“除那钱达之外, 可有他人与你家主人不同寻常?”管家道:“学堂钱老先生与小人主人相交甚深, 多有往来。” 苏轼道:“闻听钱老先生之女欲嫁与你家主人,可有此事?”管家点头,道 :“确有此事。”苏轼闻听,心中疑惑。那日在学堂之中,见得钱孝之女钱鸾。 问及婚配与合适之人。钱孝未曾说有此事,只道‘求亲者如过江之鲫,称心者却 少之又少’。言下之意是不曾有的。可才过两日,又道说与钱良为妾。此等大事, 他怎的会如此胡涂?苏轼疑惑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