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字疑凶 且说苏公闻得易吴、范氏证词,思忖道:“依米蜀双亲并易吴之言,那申魏 似脱不得干系。”遂令雷千、贺万前往探查。二人领命而去,问得申魏住处,正 待扣门,却见得李龙、赵虎二人,四人诧异。原来那沉尸水井便在前方三四百步 远。雷千道明来意,赵虎道:“如此言来,这申魏端的可疑。”李龙道:“我早 料想,那元凶必是附近之人。但凡远处者,不熟悉此处地形,下手则多有不便, 若事有变,又难以逃脱。”贺万道:“李爷所言极是。只是方才汲水捞尸,早已 惊动三街四巷,那申魏自当知晓,今见事发,恐早已逃之夭夭矣。”李龙道: “若其逃走,岂非做贼心虚,不打自招?”雷千道:“恐他早已思索出对策了。” 赵虎道:“我等只顾将他拘去,休要听他言语狡辩,到得公堂之上,任他心坚口 硬,定叫他如实招认。” 雷千上前扣门,久未闻动静,疑道:“莫非不在?”李龙道:“其门内闩, 怎会无人?”赵虎道:“他既不开,我等便破门而入。”说罢,一脚将门揣开, 众人冲入堂中,却不见有人。入得内室,只见地上赫然躺着一人,血流满地,早 已气绝身亡。李龙大惊,恐众人坏了痕迹,急道:“休要入内!快且退身!速报 知苏大人,待大人前来勘验尸首。”四人急忙退出申家。贺万急急回衙报知苏公, 苏公闻听,惊诧不已,暗道:这凶犯如此心狠手辣,竟接连残杀米蜀、申魏二人, 却不知其后有甚不可告人之事? 苏公引人赶至申家,李龙等上前相迎,道明情形。苏公疑道:“依你等言, 其门内闩,那申魏被杀在内室中。却不知那凶犯杀人后,怎生出门?”李龙、赵 虎不觉一愣,道:“其中缘由,尚不得知。”苏公入得申家内室,却见物什凌乱 不堪,想必死者曾与凶犯竭力搏斗。俯身细细查勘,只见地上有血鞋印十余个, 或重叠、或单独。苏公一一辨认,且拓摹下来。又自血泊之中寻得一巾帻,细细 察看,巾帻内沾附三四根发丝。近得尸首旁,却见其右手沾满污血,手前有一血 字,稍微辨认,认出是一“木”字。苏公拈起尸首右手,细细察看,方确信血字 乃是死者临终所写。待将室内查勘罢,即令仵作勘验尸首,死者前胸并腹部共中 六刀,伤及内脏。此外,死者衣袍内有三四两散碎银子与一块青玉。待仵作验罢, 苏公令人将尸首抬将出去。李龙、赵虎等在杂房、宅院察看,方知其宅另有一后 门,只是那门亦自内闩着。赵虎诧异,道:“莫非那凶手飞上天、遁入地不成? 竟成一桩密室凶案。”李龙近得院墙,细看墙坯并墙脚,恍然大悟,原来凶犯闩 了前、后门,却是翻墙而逃。 赵虎疑惑道:“那厮有门不走,何故翻墙?”李龙道:“此正是凶犯狡诈之 处。”赵虎笑道:“兀自可笑。此墙甚高,四下无垫脚攀高之物,那凶犯如何上 得墙头?莫非有飞高术不成?李爷且飞与我看。”李龙语塞,沿墙察看,果无称 手落足之处。急出后门,细细搜索一番,亦无可疑之物。李龙苦思不解。二人报 知苏公,苏公近得墙来,寻得一处,正是方才李龙查勘之处,道:“此坯遗下登 踩痕迹,墙脚有少许坯土,此便是凶犯翻墙之处。”李龙笑道:“小人亦是此意。 不过赵爷所言亦不无道理。那凶犯怎生翻越高墙?”苏公笑道:“本府已知之。 你等且细细想来。” 待尸首抬出,邻里街坊闻讯皆来围观。苏公令人唤左邻右舍上前辨认,确认 死者是申魏。苏公问及申魏为人。众街坊皆言其乃是一无赖泼皮,父母早亡,有 姊妹三个,皆已出嫁,家中只余他一人,平日好吃懒做,拔葵啖枣,偷东摸西, 众街坊见他无不远远避之。苏公问道:“他平日常与甚人往来?”有街坊道: “今日水井所死夜猫儿与他最为要好。此外,还有绰号豺狗儿、狐狸花猫、横叉 子等人,皆是些闲汉泼皮。”苏公道:“昨日夜间,可曾有人闻得甚动静否?” 左邻老汉道:“深夜约莫子丑时分,老汉似闻得其屋内有喊叫声。只是他平日夜 间惯于酗酒撒泼、高呼大叫,故此小人不曾在意。”苏公道:“此中前后约莫多 久?”左邻老汉思忖道:“似只片刻。”苏公又问些琐碎杂事。 回得府衙,苏公取出血鞋印拓影,依次摆放,细细揣摩,如此近一个时辰。 而后令苏仁铺一张白纸于案桌上,取出巾帻,将之摊开,细细察看,有如鉴赏珍 品一般。李龙、赵虎甚是好奇,趋步上前,只见那巾帻沾有斑斑血迹,其上又有 数根发丝,杂有黑发、白发。苏公小心翼翼拈起,侧光细看,久久不语。李龙、 赵虎益发好奇,却不敢言语,唯恐乱了苏公思绪。待苏公勘验罢,李龙急问道: “大人,凡常人皆是双足着鞋、满头发丝,天下一般。大人如此精心察看,又如 何分辨得出?”苏公笑道:“所谓龙生九子,连母十样。人亦如此,普天之下, 百千万之众,虽有貌似者,却绝无完全一般者。即便是那孪生同胞,亦有细微差 异。且人之举手投足、言语笑貌各有其异。知其异,而后知其人。”李龙道: “大人查勘血鞋印,不知有何异样?” 苏公笑道:“方才在申魏宅院中,李爷曾与赵爷争辩,不知那凶犯怎生翻越 高墙,逃之夭夭?本府今可告知你二人,那凶犯并非一人,实有二人也。”李龙、 赵虎惊诧不已,原来凶犯有两个!如此言来,定是一凶犯立于另一凶犯肩头之上, 爬上墙头,而后墙头上凶犯将同伙拽上墙头,二人得以逃脱。 李龙不解,道:“大人怎知那凶犯有两个?”苏公笑道:“本府非但知晓二 贼,还知其中一人身长约莫七尺四五,身强力壮,正当壮年,乃是持刀行凶之人 ;另一人身长六尺四五,约莫五十开外,且其家境宽裕,非寻常贫苦人家。”李 龙、赵虎、苏仁等闻听,皆目瞪口呆。 李龙惊道:“大人何以知之?”赵虎道:“莫非大人曾见得此二人不成?” 苏公笑道:“人之高下,则其足有长短、鞋有大小。观其鞋印,知其足长,而后 知其身长也。本府查勘那血鞋印,竟有三种。”赵虎惊道:“莫非还有一贼不成?” 苏公笑道:“非也。乃申魏之足迹也。其次,知其身长,亦可自血鞋印间长短知 之。高者步长,矮者步短。”赵虎疑道:“若那凶犯反其道而行之,岂不大缪?” 苏公笑道:“若有异常,则另当别论。”李龙道:“大人又怎知其壮年、老者?” 赵虎道:“那巾帻杂有白发,可想而知是一老者。”苏仁道:“这世间少年白头 者,何其之多?怎可因白发而断言老少?”赵虎顿时哑口无言。 苏公笑道:“少年、青壮、老年,其心境各异,身亦不同。凡如手、足、眼、 鼻、耳、五脏六腑、肌肤毛发,皆有差异,或大或微。微者,譬如毛发,虽如一 般,实则大异。那巾帻毛发,已露衰枯之色,可知其为老者毛发也。本府尝与湖 笔第一好手赵清莲论及湖笔,同为圭笔,因山羊毛之各异,便有一百二十种之多。 寻常人又怎生分辨?”李龙、赵虎惊讶不已。苏仁道:“老爷依据毛发知那老者, 又如何知晓那壮年凶犯?”李龙、赵虎闻听,亦疑惑。苏公道:“细辨那血鞋印, 壮年者,步履稳健,压痕均匀;那老年者,步宽且外偏,落足有擦滑痕迹,且后 跟压痕明显。”李龙、赵虎闻听,如坠云雾,不知所言。 苏仁道:“老爷又怎知是那壮年凶犯持刀?”苏公道:“那尸首伤口,入刺 部位偏上,入肉刀径不同,故知凶手高于死者。申魏身长不过七尺,而那壮年凶 犯较其高出半尺余。”李龙、赵虎闻听,皆折服,道:“却不知大人何以知其家 境?”苏公道:“那巾帻乃是上等绢绫,且制作甚为精致,必出于能工之手。其 次,那血鞋印甚为清晰,乃是新鞋,且观其形,当是皮靴。故此知其家境较为殷 实。”李龙惊叹道:“大人见微知着,真神也。”苏公道:“此非神,乃观之入 微也。古来今来,多少冤假错案,皆因大意疏忽所致。我等官吏,食朝廷俸禄, 受百姓恩泽,当竭力为民。一桩冤假错案,几多怨恨血泪。我等官吏,于心何忍? 你等当慎而又慎。”李龙、赵虎唯喏。 赵虎问道:“那申魏临死写下血字,大人以为是甚意思?”李龙道:“他欲 写下凶手名姓,可惜只写得一字,便气绝身亡。想必那凶手乃是姓木。”苏仁笑 道:“李爷怎知凶手姓木?”李龙反驳道:“申魏所写莫非不是‘木’字?”苏 仁道:“若那凶手与李爷一般姓李,起笔岂非也是木字?”李龙一愣,哑口无言。 赵虎惊道:“如此推想。那凶手亦或姓杨、姓林、姓梅?”苏仁道:“何止此些。 又如姓杜、姓樊、姓柯、姓柏、姓柳。”苏公笑道:“亦有姓查、姓杭、姓松、 姓桂、姓相、姓权、姓桓等等。”李龙惊讶不已,道:“如此多姓,怎生查找?” 苏公道:“这一' 木' 字,究竟何意?须待查勘验证。一般而言,当指凶手姓甚 名何。其余紧要事物,亦不无可能。你等当留心,切不可过于固执己见。”李龙、 赵虎深信之。 且说李龙、赵虎领了苏公台旨,暗中追查血案凶犯,凡街巷四周之店铺、茶 楼、酒肆、妓院、赌坊、客栈,一一查寻,共查得李姓人家十五户、林姓人家三 户、杨姓人家三户、梅姓人家一户、柳姓人家一户、杜姓人家一户。除此之外, 别无其余含‘木’之姓。此二十四户人家,只四家较为殷实,细细查探,无有可 疑之处。雷千、贺万于市井中寻得豺狗儿、狐狸花猫、横叉子等人,他等只道已 有十余日不曾与之来往,不知因果,再三盘问,亦无可疑之处。如此三日,未有 丝毫进展。苏公暗想,莫非那凶手之姓音同或音近“木”字,而申魏不知,误作 “木”字,遂令李龙、赵虎找寻姓母、姓穆、姓慕容、姓沐、姓莫、姓万俟者。 李龙、赵虎查找一日,果有姓穆者一户、姓莫者一户,不过皆是贫苦老实人家。 如此三四日,无有一丝发现,李龙、赵虎等人信心大减,甚是沮丧。苏公笑 道:“古人言:行百里,半九十。你等怎的如此萎靡不振?兴许不日便可水落石 出。譬如池中网鱼,即便百遍,亦不免有漏网之鱼。你等查寻多日,可曾细想, 或有漏网之鱼否?”李龙自怀中摸出三本册来,道:“街坊户籍尽在此册中,岂 有漏网之鱼?”苏仁道:“城中诸多客栈,南来北往之人,如过江之鲫,岂皆上 得册簿?”李龙哑然。赵虎道:“城中客栈皆一一查问过。”苏仁道:“若那凶 犯更名换姓,如之奈何?”赵虎不觉一愣。苏公道:“如若是那来往过客,此刻 恐早已离城而去矣。本府推想,尸首内尚有散碎银两与青玉,可见凶犯并非谋财。 其与凶犯之间必有甚瓜葛?可推想此人乃申魏熟识之人,且必在附近。”遂引李 龙、赵虎二人出了府衙,寻得街坊一好事多舌者,邀至酒肆,问及街坊杂碎琐事。 那街坊好酒贪杯,几杯酒下,言语益发多了,张家长、李家短、王家喜、赵 家悲,诸如此类。苏公有意言及水井浮尸、申魏被杀,那街坊顿时口若悬河,娓 娓道来,有声有色,如同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苏公寻机问话,道:“市井街巷 中,不知甚处其名含‘木’字?”那街坊道:“确有两处,一处名木春阁,另一 处名神木井。”苏公道:“却不知那木春阁在何处?”那街坊叹道:“若早三十 年,便可见得那木春阁。今荡然无存矣。想那木春阁乃是湖州第一大庄号,便在 今日巷口酒米行处。那时刻,言及木春阁,湖州城并诸县无人不知,哪个不晓。 可惜其早早衰败,落得个人去阁毁。今再言起,少有人知矣。”苏公叹息,此正 所谓富贵本无定,世人自荣枯。又问及神木井。那街坊道:“神木井便在那黄屠 夫肉肆店铺院内。闻得老辈人言,那神木井乃是湖州第一口井,那井水甘甜可口, 甚是清凉。其中还有一段渊源。传言千百年前,湖州城本不过是一小庄,庄中只 一二十户人家,庄民四处掘井取水,但见土出,不见水来。庄民无奈,只得往返 数十里取水。这一日,庄外来得一游方道人,见得沿途男女老少结伙挑水,甚是 劳苦。游方道人甚是诧异,上前询问。众庄民如实相告。道人便入庄中来看,只 道是此处地下有一孽龙,锁住水脉,故掘深井不见水出。道人遂作起法来,抽剑 砍下一截桃木,寻得一处,道此处便是龙首所在,但见道人将桃木往地一插,忽 然一声惊雷,却见自桃木洞口飞出一条黑龙。众人惊恐四散。那道人挥剑追将而 去,那孽龙甚为恼怒,回身欲噬道人。那道人道法非凡,祭剑斩了那孽龙。那道 人插桃木之处便成一井,众人称之神木井。那孽龙尸首落于地,遂成一溪,即今 日之龙溪。”苏公闻听,笑道:“那道人莫非便是真君。民间传言,果真精彩有 趣。” 苏公道:“街坊中人,可有诨号含' 木' 字者?或其字起笔为' 木' 者?亦 或音同音近' 木' 字者?”那街坊细细想来,道:“确有一人。便是那棺木店掌 柜钟吾仁,其为人甚不爽利,因那棺木时进时出,街坊仁暗中讪笑讥讽,送了个 诨号,唤‘木中无人’。久而久之,人皆呼此诨号,其真名实姓却渐而忘了。” 苏公思忖,追问些琐事,顿起疑心,遂令李龙、赵虎前往查探。 李龙、赵虎问明方向,寻得巷尾,正见得那棺木行,便假称寻买上等棺木。 店铺掌柜钟吾仁急忙上前招呼,引李龙入院内来看,却见院中数十副各式棺木。 李龙暗道,若是夜间来此,恐不免心寒胆战。赵虎借机探问,那钟吾仁甚是精明, 凡与血案相干之事皆一一搪塞。李龙、赵虎恐其疑心,出得棺木行,来寻苏公。 苏公闻听,道:“如此言来,这钟吾仁端的可疑。”又令二人折回棺木行,日夜 监守,察看其动静。李龙、赵虎守候一日,未见钟吾仁露面,心中疑惑,便遣一 公差前去窥探。不多时,公差来报,只道那钟吾仁早已不在店铺中,问其去向, 店铺伙计、木匠皆不知晓。李龙、赵虎大惊,莫非那钟吾仁见势不妙,偷偷潜逃 不成?原来水井捞尸时,那钟吾仁曾见得李龙、赵虎,故一眼便识破二人意图, 知事败露,而后急急潜逃。 李龙急忙回府禀报。苏公道:“若其逃走,必是心虚了。此不打自招也。” 李龙引人复往棺木行,唤来伙计,清点人数,单少了钟吾仁与其堂弟钟吾义,细 细询问二人模样,果与苏公推测有相似之处,且那申魏与钟氏兄弟甚熟,有些来 往。赵虎引人四处搜寻钟氏兄弟下落,李龙回府报知苏公,谏言下得海捕公文, 四方张缉。苏公道:“《易》曰:需,有孚,光。且先将赵爷等唤回,待过得三 四日,暗中探明去向,而后擒之。”李龙领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