殳刀赤 且言严微奉了苏公密令,召集三四名心腹,乔装改扮,或为农夫、或为乞丐, 前往露香园,分守于出进道口。严微寻得一路边茶庄,悠然喝茶。茶庄内四五人, 正围坐一桌,说着李家巷命案,绘声绘色,如同亲见。严微心中暗笑,凑上前来 听。那小二亦立在桌旁听着,不时插言问话。言语者乃是一中年汉子,大口喝茶, 用衣袖抹了抹嘴,环视众人,道:“苏大人马不停蹄赶到李家巷,勘验尸首,你 等道那两书生怎生死的?”有人问道:“怎生死的?”那中年汉子道:“乃是中 镖而亡。那镖甚是锋利,我等寻常农家怎有这般物什,凶手分明是绿林中人。” 一人不解道:“那书生与绿林中人有何瓜葛?”那中年汉子瞟了那人一眼,笑道 :“你问我我去问谁?苏大人何等厉害,也未能破得此案。”又一人道:“苏大 人断案如神,定能破获此案。”那中年汉子笑道:“我看未必,若那凶手行凶后 逃遁到十万八千里外,你怎生去擒他?”严微闻听,暗道:“所言不无道理。” 茶庄之内,你言我语,严微见得自露香园道上来得一人,行色匆匆,其后远 远跟着一人,严微细看,正是手下张易满。张易满近得茶庄,望见严微,遂问小 二讨得一碗水喝。严微招呼道:“易弟,好久不见。”张易满忙道:“原来是严 大哥,多日不见,且到小弟家坐坐。”严微答应,二人出了茶庄。张易满低声道 :“前面那厮乃从园内出来,行走甚快,想必是有紧要之事。”严微然之。 严微、张易满跟随那人,进得湖州城,过街走巷,那人入得一家店铺,上有 匾额“蛇蚓斋”,严微心中暗笑:“怎生取得如此怪名?又是蛇,又是蚯蚓。却 不知做甚买卖?易满,你且在此等候,我去看个究竟。”遂独自入得店内,但见 满室卷轴条幅,原来是字画店。严微只观字画,不看店主,假充行家模样,不时 微微点头,嘴唇张合,似自言自语。那店主见状,急忙上前,顺着严微眼光,指 点道:“客爷好生眼力,此轴非同寻常,乃是孙过庭真迹,且看此书,有如悬崖 绝壑,笔势劲健,乃难得之佳作。客爷若看上,小店可便宜些买与客爷。”严微 淡然一笑,环视四下,并未见得他人,一侧有门,垂有珠帘,严微暗道:“想必 那厮是进了里屋。” 店主见严微笑而不答,只道是被他瞧出赝品,急忙自柜内又取出一长匣,小 心开启,取出一轴,展开来,道:“客爷请看此轴,张子野先生之《会友文》。” 严微低头细看,哪里辨认得出真假,只是故作思索状,道:“细看确似是张先之 笔。”那店主急道:“客爷怎生言似是,这便是真迹无疑。”正言语间,忽闻珠 帘响动,自里屋出来一人,严微斜眼望去,原来是一男子,正是跟随之人。那人 冲着店主微微点头,那店主忙自木格上取下一长匣,看了看长匣,交与那人,道 :“老爷慢走。”那人看了看长匣,并不言语,径自出门去了。 严微心中诧异,暗道:“这厮举止高傲,似非寻常之辈。”严微看罢《会友 文》,笑道:“此轴卖多少银两?”那店主满脸堆笑道:“此轴乃是张子野先生 归隐之作,客爷且看此字笔势苍劲,拙胜于巧,肥笔有骨,瘦笔有肉,变态纵横, 劲若飞动。客爷若是喜爱,便出五十两罢了。”严微笑道:“一两便可。”那店 主闻听,顿露愠色,道:“客爷笑话矣。此轴岂值一两银子?我观客爷乃是性情 中人,货卖识家,我便亏折些许,以图客爷常顾。少却十两,便是四十两,不可 再少。” 严微连连摇头,道:“太贵太贵。”那店主闻听,收卷字轴,道:“客爷哀 梨蒸食,好不识货,此乃张子野先生真迹,即便寻遍湖州亦难觅三幅。罢了罢了。” 严微遂回身便走,又闻那店主道:“客爷且止步,二十两卖与你罢了。”严微回 头道:“一两便买。”那店主冷笑道:“一两?莫若去抢。”遂将卷轴塞入匣内, 置于木格上。严微出了店门,环顾左右,望见那人身影,又见张易满早跟将去了, 正欲追去,又闻那店主高声道:“客爷慢走,一两卖与你便是了。”严微淡然一 笑,复入店中,遂摸出一两纹银,抛与那店主,接过长匣。 出了蛇蚓斋,严微追将上张易满,道:“且设法换得那厮手中长匣。”张易 满笑道:“如此甚易。”遂跑将过去,猛的撞上那人。那人猝不及防,仆倒在地, 手中长匣早已飞出。严微急忙上前,调换长匣。好事者忙围将过来观看,那人爬 将起来,见着地上张易满,破口大骂:“你这撮鸟,兀自瞎了狗眼,撞了老子… …”骂骂咧咧,张易满急忙爬将起来,撒腿便跑。那人正欲追赶,忽然想起长匣, 环视四下,见着地上长匣,急忙拾将在手,此刻早已不见了张易满身影。 众人散去,那人依旧前行,张易满复又回来,会了严微,二人远远跟随,那 人出了城门,取道往露香园而去。于无人之际,张易满笑道:“却不知这匣中装 的甚物?”严微暗笑道:“乃是字画,却不知是何人赝品?”但见木匣上写了一 个字:“苏”,严微笑道:“原来这厮与苏大人同姓。”开启长匣,果是一字轴, 张易满持轴,严微舒展开来,不由一愣,这字体笔走龙蛇,恁的眼熟,细一看, 竟是苏轼落款!严微暗骂道:“这厮好生大胆,竟敢伪造苏大人卷轴。” 严微收了卷轴,嘱咐张易满好生监视,扭身之间,不合与一路人冲撞,那人 未加防备,倒退数步,跌倒在地,严微见状,急忙上前搀扶,不料那人破口大骂 道:“你这厮瞎了狗眼,敢撞大爷!”爬将起来,挥拳便打。严微闻听,不由恼 怒,暗道:“大路朝天,各走半边。你不长眼,反来骂我。”眼见那人拳头落下, 严微眼急身快,一转身,躲过拳头,一手抓住那人手腕,另一手抓住肩头,顺势 一带,那人站立不住,仆面倒在地上,顿时鼻血迸流。那人大怒,爬将起来,用 衣袖抹了鼻血,顺手拾起一块石头,怒道:“砸死你这撮鸟。”正欲出手,那厢 张易满自其侧后一扫脚,将那人扫翻在地。那人见敌不过,狼狈而逃,口中兀自 叫嚣:“你两个撮鸟等着,老子便叫人来,此仇不报便不姓刘。”张易满哈哈大 笑:“快去快去。爷爷等着。” 严微忽见得地上一蓝布包,料想是方才打斗间那刘某所遗落,遂拾将起来, 解开蓝布包,却是一卷手抄及数份信札,书卷扉页上书三字:“子直集”。翻开 来看,却是律诗、绝句、词赋,严微笑道:“不想这厮是个书生,怎生如此凶恶?” 张易满笑道:“书生亦是凡人,谁道书生便通情达理?自古以来,多少大奸大恶 自书生而来?”严微笑道:“如此言来,这圣贤之书,如同宝剑,侠客用之,可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贼人用之,则夜黑风高,行凶抢劫。”张易满忽指前方, 道:“严爷且看。”严微顺手望去,却见那斗败的刘某径直奔过石桥,入得露香 园大门。 严微笑道:“我却想他叫人来打斗一番。”遂令张易满去召集各处弟兄。不 多时,但见露香园内出来八九人,提刀抡棒,气势汹汹。当先一人正是那刘某, 过了石桥,直冲严微而来。那刘某见严微兀自立在原处,毫无逃避害怕之意,不 由一愣,高声喝道:“你这厮休走,爷爷来了。”近得前来,为首一人,手指严 微,冷笑道:“可是你适才冒犯了刘爷?还不快快跪下求饶。” 严微左手撑腰,右手叉开五指,道:“仁义礼智信,东南西北中。”众人闻 听,莫名其妙。原来这是五材帮会暗语,吴越一带江湖中人,一听便知。为首那 人不曾明白,呵斥道:“休要罗嗦,且替刘爷赔罪。”伸手便来抓严微。严微不 躲不闪,待来手将近,猛出手抓住其腕,反扳其腕。那人大惊,急忙抽手,飞起 一脚,直踢严微下身。严微撒手,海底捞月,双手架住来脚,向上一抬,顺势猛 然一推,那人站立不住,往后倒下,其后三四人急忙托住,方才未倒。那人大怒, 顺手抢过一柄单刀,飞身劈将过来。严微冷笑一声,连退数步。那人见状,挥刀 直逼。严微左闪右躲,待那人刀势稍弱,反身一腿,将其单刀踢飞,复又一脚, 正中那人胸口,那人“哎呀”一声,后倒在地。 严微笑道:“你等泼皮,平日以强欺弱,横行乡里,今日逢着爷爷,便是你 等倒霉。”一汉子忽挥刀砍来,严微看得仔细,飞起一脚,正中那厮手腕,钢刀 脱手而出。那厮抱腕怪叫,严微紧接一脚,将其踢倒在地。为首汉子眼露凶光, 趁严微脚未稳之际,忽一挥手,一道寒光直飞严微。严微躲闪不及,翻身倒地。 为首汉子见状,哈哈大笑:“不知死活的东西,却不知今日谁倒霉。”众人皆狞 笑。忽见严微一翻身,站立起来,众人皆惊,却见严微钢牙咬着一支钢镖! 严微取过钢镖,置于掌心,一看,双眼盯着发镖汉子,不觉笑道;“原来是 你!” 刘府陷入慌乱之中,管家刘乙不知所踪,华信屡谏苏公缉拿刘悫,苏公迟疑 不决,华信无奈,别了林栋,拂袖而去。苏公劝说林栋暂且移出刘府,前往湖州 府衙。林栋谢绝道:“林某与刘大人乃管鲍之交,相识近三十年,林某深知刘大 人之为人。破案缉凶之事便烦劳苏大人了。”苏公叹道:“此苏某份内之事。” 苏公担心林栋安危,遂余下李龙,护卫林栋。 苏公别了刘悫、林栋,回得府衙。赵虎早已回来,来见苏公,只道一无所获。 苏公遂令赵虎引公差捕快,缉拿刘乙。赵虎领命而去。苏公拈须思忖,究竟谁是 刘乙幕后主使?难道果真是刘悫?刘悫与林栋又有何瓜葛?李家巷梁、叶两书生 之死又有甚干系?两案本不相干,但露香园使之牵连。细细想来,凶手在刘府, 而凶机非在刘府,而是随林栋南下而来。凶手必非一人,露香园便是凶犯窝点。 那刘乙事情败露,必先告知同伙。苏公思罢,遂令苏仁去截住赵虎。苏仁急急去 了。 不多时,苏仁引雷千来报,只道赵虎已引人出了府衙,衙房只余雷千、贺万。 苏公遂令雷千、贺万前往露香园,只是窥视,不可打草惊蛇。雷千领命去了。苏 公暗自思忖:幸有严爷把守露香园,想必无有差池。待擒了刘乙,此案便可水落 石出矣。苏公暗自高兴,忽转念一想:若那凶机乃随林栋南下而来,京城与湖州, 其间约莫二千里,凶手为何不在中途下手,而选在湖州?凶手真正企图是嫁祸刘 悫?刘乙便是潜伏在刘悫身旁之暗线!若如此,那幕后真凶非是随林栋而来,此 人端在湖州!若如此,那李家巷梁、叶二书生之死又怎生解释? 苏公思前想后,不得其解,不由又取出叶正之灶下的那残纸,置于桌上,细 细端详,“殳刀赤”,字迹隽秀,却不工整,纸质似非一般,墨汁亦非寻常。苏 公思忖间不觉走神,呆若木雕。苏仁见状,悄然出房,不多时,沏来一碗热茶, 近得苏公,轻声唤道:“老爷。”苏公唬得一惊,猛一回身,手肘正撞着茶盘, 苏仁猝不及防,一碗热茶倒在桌上。苏公晃过神来,急忙去取桌上残纸,却已迟 矣,茶水早已浸湿残纸。 苏公取过残纸,把眼望苏仁,正欲埋怨,苏仁忽指残纸,惊道:“老爷且看。” 苏公急忙低头来看,却见残纸上显现出三个字来!苏公看着三字,唬得目瞪口呆! 惊诧间,有门吏来报,道是门外有严姓人求见。苏公料想是严微,收了残纸, 令苏仁引严微前来。不多时,苏仁引严微来,苏公急忙上前,道:“严爷辛苦矣。” 严微笑道:“大人,我已擒得谋害书生之凶手。”苏公大喜,道:“怎生擒得?” 严微遂将前后一一道来。原来,严微躲过钢镖,群凶遂一哄而上,团团围住严微, 欲置严微于死地。严微艺高胆大,抽出贴身宝刃,厮杀起来。群凶欺严微手持短 刃,只顾刀劈棒打,哪里知晓这是件削铁如泥的利刃。三四个回合,群凶刀断棒 折,兀自有三四人伤了腿脚。此刻间,张易满引人赶来。双方厮杀一处。群凶怎 是对手,片刻间撂倒了五六人,余下几人见势不妙,撒腿便逃。严微怎肯放过, 追将上去,踢翻两个,不待爬起,早被张易满一棒打昏。余下发镖汉子逃过石桥, 急往露香园大门,严微早拾得一粒石子,打将过去,正中那发镖汉子后脑。那发 镖汉子“哎呀一声,鲜血迸流,踉跄数步,栽倒在地。严微赶将上去,一脚踩住, 利刃抵其咽喉,那发镖汉子焉敢动弹。 苏公听得精妙处,连声叫好。严微道:“此伙凶犯现押在露香园内,听候大 人处置。”苏公道:“与你相撞那刘某可是唤做刘乙?”严微笑道:“正是正是, 若非这厮,引不出众凶来。”苏公笑道:“且引我往露香园。”严微取过一匣并 一包裹,道:“大人且看。”苏公疑道:“此是何物?”严微解开包裹,道: “那刘乙身怀此物,大人或有兴趣。”苏公取过诗抄,翻阅数页,奇道:“子直 集?莫非是刘悫所作?我闻刘子直好写五言,从未见识,今方一见,果然不凡。” 又见数封信札,皆是京城刘悫故友旧交往来书信,其中有林栋两封。苏公诧异道 :“刘乙逃匿时,不携金银珠宝,却盗此些诗抄信札,所为何故?”严微笑道: “初始,我只道他是个书生。” 苏公拈须思忖,喃喃道:“奇怪奇怪。”严微笑道:“大人,此不足为奇。” 苏公一愣,奇道:“不足为奇?”严微笑道:“此匣中字轴却益发奇怪了。”苏 公疑道:“却不知是何人所书?”严微道:“非是他人,乃是大人手书。”苏公 笑道:“我之手书?”连连摇头,哪里肯信。严微笑道;“乃一字画店伪造。” 苏公笑道:“原来如此。”严微道:“大人墨宝,天下人皆仰慕,真品难得,市 井便有赝品,以投世人所好。”苏公笑道:“不想湖州市井间有人仿我笔墨,我 却未见得,不知仿得如何?”严微笑道:“颇有几分神韵。” 苏公摊开字轴,一看,大惊失色。这哪里是甚赝品,分明是苏公手书! 严微见苏公满脸惊诧,不由一愣,疑道:“大人,难道……?”苏公微微点 头,道:“此确是某亲笔手书。”严微惊道:“怎生落到外人手中?”苏公思忖 多时,道:“我依稀记得此稿前些时日尚在书房。”苏仁道:“难道府中有窃贼?” 苏公思忖道:“可府中未见遗失他物。”苏公遂赶往书房,苏仁、严微紧跟其后。 苏公清点新近诗稿,大吃一惊,竟不见了四首诗稿,四诗皆是苏公有感于百姓疾 苦而作。 苏仁奇道:“府中果真有贼。”严微道:“大人可另抄录?”苏公然之。严 微笑道:“既已抄录,无有大碍。大人诗词书法双绝,盗贼亦是依附风雅之人。” 苏公拈须思忖,道:“四诗稿非一日所作,此厮亦非一次盗得。其三番两次入得 书房,究竟是何人?”苏仁疑道:“可书房并无窃贼进入迹象。莫非是贼中高手 所为?”苏公望着严微,笑道:“贼中高手便在此。”严微笑道:“若是我来, 便一古脑儿悉数卷走。焉会留下一稿?”苏公笑道:“此人定是我等熟悉之人, 故无有丝毫防备之心。”苏仁迟疑道:“近些时日,华信华大人往来颇多,老爷 常与他在书房谈诗论画,莫非……?” 苏公一愣,摇头道:“华大人好我诗稿,只管开口索取便是,何必施此下策?” 苏仁疑道:“莫非若刘府一般,府中出了叛逆?”苏公拈须沉思,良久,幽幽道 :“此厮非同一般,为何单却少了此四诗稿?其中有何用意?”愈想愈疑。严微 道:“大人休要多想,且往露香园,待审罢凶犯,岂非真相大白?”苏公然之, 遂叫苏仁备马,赶往露香园。 一夜审案,不题。 次日,苏公回得湖州城,一路沉默寡语,面容憔悴,显得分外心力疲惫。苏 仁惟恐苏公有所闪失,紧紧相随。其后又有两抬轿子。将近府衙,见得前方一抬 官轿停下,下来一人,正是华信。华信见得苏公过来,急忙上前相迎,高声道: “苏大人一早何来?莫非自刘悫府归来?”苏公翻身下马,淡然一笑,拱手问候 道:“华大人来得正巧,苏某正欲遣人去请。”华信回礼道:“不知大人有何吩 咐?”苏公笑道:“乃为林栋之事。”华通道:“某亦为此事而来。莫非大人已 然想明白?我道那刘悫定是凶手无疑,只是不明白其行凶动机。”苏公叹道: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华信惊道:“莫不是林栋辞官归田,携有甚宝贝,无 疑间被刘悫窥见,起了贪心?”苏公微微一笑,道:“华大人果真厉害。”言未 尽,却见两抬轿中下来二人,正是刘悫、林栋。华信见得,顿时面红,上前拱手 相迎。 苏公、刘悫、华信、林栋入得府衙,至厅堂,宾主依次落座,早有丫鬟上得 茶来,四人面容冷淡,皆不言语,甚是尴尬。林栋轻咳一声,端起茶碗,正欲饮 茶,苏公忽叫道:“林大人且慢!”众人皆惊,满脸诧异,不知苏公何事叫唤。 苏公近得前来,端过林栋手中茶碗,仔细察看,脸色铁青。林栋惊诧不已,道: “苏大人,何事?”苏公冷冷道:“这茶水中有毒!”众人唬得一惊,华信笑道 :“苏大人玩笑矣。” 苏公将茶水泼撒于地,冷笑一声,道:“真凶便在此。”众人皆惊,面面相 觑,适才四人分坐四处,皆未起身,又怎生下毒?苏公望着林栋,道:“林大人, 你可知真凶何人?”林栋茫然摇头。刘悫、华信如坠云雾。 苏公冷笑道:“真凶便是你,林大人!”刘悫、华信闻听,大惊失色。 林栋一愣,凄然一笑,连连摇头,叹息道:“苏大人,你……”华信疑道: “林大人怎会谋杀自己儿子?又怎会下毒谋害自己?绝无此理,绝无此理。”刘 悫迷惑不解:若是林栋谋害林涧,为何又要血书“刘子直”三字,意图嫁祸刘悫? 苏公叹息道:“林大人虽非杀人真凶,亦非下毒之人,其实真凶另有他人。真正 的凶手乃是苏某。”刘悫、华信、林栋皆愣。苏公长叹一声,道:“一切祸事皆 因苏某而起。”华信奇道:“苏大人何出此言?” 苏公叹道:“诸位大人,苏某便来揭开其中玄机。苏某在朝为官之时,自鸣 得意,忘乎所以,故而得罪不少权要。即便贬谪州府,亦不肯忘得苏某,不免时 时牵挂,欲一脚置之死地而后快。御史林栋林大人,光风霁月,守正不阿,敢于 言实,为苏某不平,直于谏言,因而招致小人嫉恨,只得辞官归隐。然那干小人 却不肯善罢罢休,意欲谋害林大人。”刘悫、华信、林栋皆惊。 苏公道:“那干小人派遣一名得力密使尾随林大人,相机行事。一路无事, 入得湖州地境,这日天色渐黑,这名密使歇脚于一家客栈,此客栈唤作三春客栈, 本是一乡间小店。客栈掌柜乃是一寡妇,唤做陆三嫂,店中有帮工二人,一名男 子,唤做叶正之,乃是一落魄书生;又有一姑娘,唤做花雨,乃是一月前陆三嫂 收留的苦命女子。” 苏公叹道:“林大人并家眷曾路经三春客栈,并在此歇足饮茶。且言那帮工 叶正之,因家境贫寒,平日在此帮闲度日,自见得花雨姑娘,不免心猿意马起来, 苏某在勘验叶正之尸首时,曾寻得叶正之《韵雨》诗一首,以为佐证。那花雨姑 娘颇晓风情,弄得那叶正之心上心下。”华信不免插言道:“这叶、花二人与林 大人何干?” 苏公淡然道:“世间万千事,本毫无干系,如叶正之、花雨二人与林大人本 不相干。且言那密使投宿在此,在房间内不合将银两露白,被叶正之无意窥见。 叶正之顿起贪念之心,趁那密使与花雨调情之机,入房将其青布包袱盗走,其内 竟有银子百余两。叶正之欣喜若狂,竟逃离客栈,赶往李家巷家中。入得庄来, 恰巧遇见好友谭言。那谭言遂将好友相聚之事告之,并邀叶正之赴会。叶正之一 口答应,只道先回家中料理一番。那叶正之回得家来,急忙打开包袱,取出银两。” 华信叹道:“果真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苏公淡然一笑,道:“叶正之致死缘由非是银两。”刘悫叹道:“乃是贪心 欲望。”苏公摇头道:“那密使若只是失却百两银子,断然不会追杀至李家巷。” 华信奇道:“那是为何?”苏公道:“乃是包袱中有一封密函!”林栋惊道: “密函?”苏公微微点头,道:“只因那包袱中有一封机密信函,此函干系重大。 叶正之见得密函,一时好奇,便拆开来看,可惜信函内容古怪,竟不知所云。叶 正之亦不理会,遂将之焚烧。苏某勘验命案时,自其灶下拾得一残片。”苏公言 罢,令苏仁取过残纸,示与刘、华、林三人观看。刘悫奇道:“殳刀赤?是何意?” 林栋见得残纸字样,似有所思。 苏公看着林栋,道:“林大人,可曾看得清楚?”林栋迟疑道:“这字似曾 见过。”苏公淡然一笑,道:“林大人定然见过,此乃是御史中丞李定李大人亲 笔手书。”林栋恍然大悟,道:“确是李定笔迹。苏大人好生眼力。”苏公道: “苏某亦思忖多时。李定文书现于江南山野贫家,谁人肯信?细观此残片纸张、 墨汁,皆非寻常纸、墨。亏得苏某通晓四宝,识得此上等纸、墨。此纸、墨乃是 出自京城碧德斋,朝中官员多用此斋四宝。”华信疑道:“这殳刀赤三字,想必 是李定李大人诗词之断句,非是甚机要密函。”刘悫思忖道:“华大人言之有理。” 苏公摇头道:“非也。此三字结构不匀,或偏左,或偏右,不合书法之道, 此焉是李定风格?”苏公淡然一笑,将残纸置于桌上,用茶水浸湿,而后小心拈 起。众人好奇看去,但见残纸字样渐变,“殳刀赤”三字竟变成“殺毋赦”! 刘悫、林栋、华信顿时唬得目瞪口呆。 苏公放下残纸,道:“叶正之怎生料到无常将至。众书生相会,筵席之间, 叶正之因与梁汉卿言语不合,拂袖离去,归得家来,却不曾料想那密使早已在此 等候多时了。密使追问信函及银两,叶正之只得如实招认。”华信疑道:“那密 使怎生识得叶正之家宅?”苏公不答,又道:“书生梁汉卿因一时戏言气走好友 叶正之,心中内疚,而后追将而来,欲赔言致歉,来得叶宅,却见到密使正谋杀 叶正之,惊骇万分,想必是逃跑时不合弄出声响,被密使听得。密使遂追杀出来, 梁汉卿狂奔至大道。密使射出钢镖,正中其腰部。梁汉卿遂跌倒在地,翻滚至路 坡下。不待爬起,那密使赶将过来,一刀刺入其腹部,结果了梁汉卿性命。” 刘悫唏嘘不已。林栋叹道:“不想因林某害了叶、梁两书生性命。”苏公幽 然道:“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适才华大人问及,密使怎生寻至叶宅。 只因苏某言语中隐去了一人,何人?非是他人,便是那花雨姑娘。”华信奇道: “花雨姑娘?定是那密使胁迫于他,可事后不见了花雨姑娘?”林栋叹道:“想 必早已被那密使杀人灭口矣。” 苏公摇头道:“花雨姑娘似与本案无干,苏某亦未曾留心,故未追查其下落。 陆三嫂道他本是杭州人氏,只因父母早亡,被其叔叔卖与老鸨,倚门卖笑,后被 杭州一商贾赎出,做了小妾,本想从此脱离苦海,不想反入火炕,那商贾正房、 偏房甚是嫉妒,百般凌辱于他。一月前,花雨随商贾家眷前往安吉县,中途借机 逃身出来,流落至此,陆三嫂见其可怜,便收留下来,做些杂事。如此凄惨身世, 苏某甚为同情。实则大错特错矣。这花雨寄身客栈,乃是身肩重要使命。” 刘悫、林栋、华信闻听,又是一番惊诧。苏公淡然道:“三位大人未曾问及 一事:密使千里送函,送与何人?”刘悫道:“刘某适才心中疑惑,正欲问大人。 又有一问:李定若要加害林大人,为何不早早下手,却要至二千里外的湖州来?” 华信附和道:“若早下手便早了却心病,如此岂非夜长梦多?” 苏公微微一笑,道:“初始,苏某亦如此疑惑。此李定一石三鸟之计也。” 林栋惊道:“一石三鸟?何谓三鸟?”苏公道:“若要加害林大人,易如反掌。 而李定用心之远非我等可想,其欲射之三鸟者:林栋林大人、刘悫刘大人、苏某 也。”华信笑道:“苏大人过虑了。刘大人早已退隐山林,苏大人亦远离京城, 那李定何故不容?”苏公冷笑道:“李定为私利而诽贤臣,匿母丧而不奉孝,实 乃不忠不孝之人,但凡异己者,无论退隐远离,皆欲除之而后快。”刘悫叹道: “此乃王半山用人之误也。” 苏公叹道:“李定早在湖州府设下细作,我等行径,一五一十,皆在其掌握 之中。林大人未至湖州,细作头目早已做好对策。花雨之使命,一者等候林大人, 二者接应密使。只是不曾料到叶正之节外生枝,出了命案。苏某前往李家巷勘验 尸首,细作头目惟恐被苏某查出端倪,便派遣另一名手下前往打探。此人化名商 贾归吾州,投宿三春客栈,查探苏某行径,不想反被苏某瞧出破绽来。” 林栋叹道:“细作杀我儿林涧,书下血字;又在我茶水中下毒,欲谋害林某, 此皆嫁祸刘大人也。苏大人在场,亦难脱干系。”苏公然之,道:“刘府管家刘 乙,早已被细作收买。但凡刘大人一举一动,皆报知细作。其逃脱之时,兀自窃 得刘大人诗集并友人往来信札数封,欲交与密使,。细作亦盗得苏某诗词文稿, 令密使携带回京,一并奉与李定李大人,以便李大人断章取义,以为讽喻朝政之 罪证。” 华信笑道:“此皆苏大人臆断推测罢了!”苏公淡然一笑,令苏仁取来《子 直集》并刘悫信札,刘悫、林栋见得,惊诧不已。苏公忽道:“却不知华大人昨 日可曾去露香园?”华信一愣,道:“露香园在何处?”苏公脸色顿变,呵斥道 :“华大人,事到如今,兀自欺瞒我等。”刘悫、林栋闻听,不觉一愣。华信极 力掩饰,干笑道:“苏大人何出此言?”苏公冷笑道:“华大人,你便是御史中 丞李定安插于湖州之耳目。你欲踏我三人尸首,达通天之道否?”刘悫、林栋大 惊失色。林栋霍然而起,疑惑道:“华大人,难道真的是你?” 华信忽哈哈大笑,道:“苏轼苏大人,你果然厉害。可惜呀可惜,你纵使有 千般才智,亦斗不过中丞大人。林大人,你儿之死,却不要怨恨华某,要恨便恨 你自己。凡与苏轼为伍者,皆不得好下场。”林栋冷笑道:“华信,亏你亦饱读 圣贤之书,不分事理、不辨是非,功利熏心,吮痈舐痔,钻头觅缝,与那蝇虫蚊 蚤,吸血附腐,有何区别?你不畏千夫所指,却令你列祖列宗遭万人唾骂。” 华信淡然一笑,道:“林大人,你要骂便骂,华某断然不会计较丝毫。常言 道:人各有志。华某食朝廷俸禄,当为大宋朝廷,当为江山社稷,当为黎民百姓, 尽心尽力,死而后已。你等诋毁新法,朋比为党,同恶相济,愚弄朝廷,无异于 螳臂挡车。今反大言不惭,兀自不知悔改。”苏公冷笑道:“好个口口声声为大 宋朝廷,为江山社稷,为黎民百姓!暗中却谋杀大臣,残害无辜。正应了市井人 言:做了娼妓又立牌坊。” 华信冷笑不已,道:“道不同不相与谋。你且放了密使,日后华某亦可在李 大人面前为你讨保求情。”苏公淡然道:“自古杀人者偿命。密使无端杀害叶、 梁二书生,当依大宋刑律处置。”华信冷笑道:“你放亦不放?”苏公道:“王 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若依仗权势、钱财,罪犯便可逃脱处治,那王法又有何用?” 华信恼怒,拂袖便走。苏公高声道:“李龙、赵虎。”厅堂外遂闪出李龙、 赵虎,拦住华信。华信怒道:“大胆,滚开一旁。”李龙、赵虎不由分说,一左 一右夹住华信。华信惊骇道:“苏轼,你意欲何为?我乃朝廷命官,湖州通判! 你若敢动某一根毫毛,我便告往京城。”苏公笑道:“苏某焉敢动华大人皮毛, 不过暂留华大人在府上多住几日,一并饮酒赋诗、谈天论地罢了。”苏公示意李、 赵二人,遂将华信架将出去,予以软禁。 刘悫、林栋面面相觑。林栋忧心道:“苏大人欲怎生处置华信?”苏公叹道 :“林大人休问此事。今时机紧迫,当速速取得家眷离开湖州,另觅归隐之处, 万不可泄露踪迹,自此更名换姓,男耕女织,饱食暖衣,宛如世外桃源一般,何 其乐哉。”刘悫附和。不待林栋言语,苏公遂令苏仁送客,出得府门,苏公与林 栋抚手言别,心有千言,相视无语,正所谓此时无声胜有声。林栋哀感中年,哽 咽多时,终于言道:“苏兄,多多保重……”遂撤手而去。 苏公立于阶台之上,目送林栋、刘悫远去,隐约间似闻得哀丝豪竹,良久, 幽然长叹一声,抬头望天,此刻天色暗淡,乌云渐布,一场大雨即将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