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厂体躺在储枪室地板中央一块方毯上,亚历克·奇普斯蒂德看看四周,想找个 东西把它盖上。最后,他从挂衣钩上摘下一件雨衣,盖在尸体上。转瞬又意识到, 他不能再穿这件雨衣了。可为时已晚。 他把兽医送出门去。 “总算结束了。” “多么痛苦啊! ”兽医说道, “不过,我想你还会再养条狗的,对吧? ” “我想会的。不过,这要看梅格的:意思了。” 兽医点了点头。坐上汽车后,又把头探出车窗,问亚历克是不是需要把死狗拉 走。亚历克回答说,不用r ,谢谢,真的。他自己可以处理。汽车缓缓启动,然后 沿着长长的倾斜小路开走了——在这个地方,这样的小路叫做坡道。坡道两侧树木 枝条低垂。汽车转了一个弯,便消失在前面那片松树林中了。天空是淡淡的浅蓝色, 树木虽说还箅是绿色,可有的地方已经开始泛黄。九月的天气依然潮湿,与树林相 接的草地仍旧一片碧绿。草地四周是一一圈花坛,把草地和铺砌而成的车道分隔开 来。花坛} :有一只皮球,上面还留着几个牙印。这个皮球搁在这里有多久了? 或 许有几个月了吧。弗雷德已经很久没有玩球了。亚历克把皮球装进口袋,绕着房子 走了一圈,然后就登上石阶,踏卜露台,穿过落地窗,走进房间。 梅格坐在客厅里,装出一副正在阅渎《乡村生活》的样子。 “它没有任何感觉,”亚历克说: “只足睡着了而已。” “咱们太傻了。” “我把它抱在腿上,它就睡着了。兽医给它打一针,它就一一死了。 ” “即便不打针,它也活不了多久了。你知道,它得了舞蹈病:看它那样子,真 是太令人难过了。它自己也一定遭了不少罪:,’“这个我知道。不过,我在想, 如果它是我们家庭的一个成员,一个受到爱护的家人一一我是说,我们失去的只不 过是条狗,但有人却要承受失去亲生骨肉的痛苦。你能想象得到吗? ” 梅格心情悲痛,说话有些尖刻: “我还没听说过哪个做父母的会把医生叫来, 把病中的孩子置之死地的。” 亚历克不再说话了。他穿过房子,走过宽敞而均衡的大厅。大厅里有一个漂亮 的弯楼梯。亚历克来到通向厨房的宽大拱门下,走进了储枪室。这里原本是前后两 间厨房,现在被改装成一间。房间里安放了最新款式的碗橱和厨具。就算亲自站在 那里,谁也不会想到,这竟然是座拥有两百年历史的老宅。这个房间里存放着冰箱、 挂着衣服,但他们的房地产经纪人却管这里叫储枪室。现在,房间里已经没有枪支 了。毫无疑问,贝兰德一家拥有这所住宅的时候,这里一定存放过枪支。那时,不 知贝兰德家族的哪位乡绅,曾坐在温莎式木椅上,在冷杉木桌子旁擦拭着这些枪械 …… 他猛地拉开雨衣一角,最后再看一眼死去的毕尔格猎犬。梅格已经走了过来, 站在他的身后。他充满感伤地默默想——它那棕白两色的前额,终于安静下来了, 再也不用剧烈抽搐了。 “它这辈子还算不错。” “是啊,我们该把它葬在哪儿呢? ” “依我说,就埋在湖对岸的小树林里吧。” 亚历克用雨衣把小狗裹起来,像个包裹一样。雨衣虽说有些破旧,可毕竟是名 牌,用来做裹尸布,可真有些大材小用了。不过,亚历克隐约觉得,他欠爱犬一个 债。这个算是最后的礼物吧。 “我倒有个好主意。”梅格一边穿上风衣,一边说道, “把它埋到贝兰德家 族的墓地去。那儿有片动物专用墓地,干嘛要埋到小树林里去呢? 得了,亚历克, 就这么定吧? 那里才是最妥当的地点? 死去的宠物历来都是埋到那儿的。我想把弗 雷德葬到那里去,真的一” “好啊。” “我知道,我有点犯傻,有时候太多愁善感,但是我希望让咱们的小狗和那里 的其他动物待在一起,和亚历山大、平托还有布雷兹在一起。我有点傻,是吗? ” “咱俩都一样。”亚历克说。 马厩里停着一辆拖拉机,还堆放着过冬的木柴。亚历克向马厩走去,推过来一 辆独轮车,还带了两把铁锹。 “我想,咱们应该在坟墓旁竖块木牌,做个标记。拿梧桐木就可以做一块,木 头又白又好看,还可以在上面写字。” “好啊。不过,这事可以往后拖一拖。”梅格弯下腰去,想把地上的死尸包裹 抱起来。可在最后一刻,却又退缩了。她直起身子,不住地摇头。最后,还是亚历 克把死狗装到独轮车上。然后,他俩走上了坡道。 这里有两片树林。要是再加上湖对面那片,总共就是三片。房前草地上耸立着 一棵高大的黑雪松树。和草地接壤的是片老树林,占地五六英亩,生长着落叶树木。 这片树林的远端,地势较高的地方,有一条绿草荫荫的林问小道,把这片林子和松 树林隔开。松树林是人工种植的,生长着一排排丛生的植物和球锥松。由于靠得太 近,现在已经形成一片浓密的再造林。这片树林的面积比落叶林几乎大上一倍,在 落叶林和纽恩斯路之间构成一片防风林。自从树篱被连根拔起后,狂风从草原一样 空旷的田野吹来时,可以毫无遮拦地长驱直入。 坡道和纽恩斯路似乎都无法穿越这片松林。但在松林南侧,林问小道的一个岔 路插入成行的树林中间,直抵树林的中心地带。然后,小路又变得宽阔起来,近似 形成一个圆形。奇普斯蒂德夫妇以前来过这里一次,那时他们刚刚置下这座住宅和 地产。夫妇两个利用周末的时间,到林中一探究竟。对于拥有二十英亩土地的人来 说,要搞清楚自己的财产到底包括什么,总是要花上点时间的。当时,眼前的情景 曾使他俩毛骨悚然:这会儿他们尽量掩饰自己的情绪。一想到这里,他们就觉得可 笑。 “只有英国才会有这种地方。”梅格说。 而这一次,他们十分清楚要去的是个什么地方,在那里会看到什么。他们离开 坡道,走上了林间小道:这条小道就像是两片树林之间的一条隧道一样,远处可以 看到一块块菱形的绿色草地、地上的尸骸、教堂的塔楼:脚下,草地的尽头,松针 形成一块光滑的地板。空气中散发出树脂的气味。 这块圆形空地上生长着杂草,地皮隆起,形成十多个小丘、矮山、长满野草的 土墩。墓碑大多是木制的,当然是用橡木。不然是不会延年的。尽管如此,还是有 些墓碑已经腐烂,而没有倒下的墓碑也长满了青苔。在这些墓碑中间,有一块罕见 的石头:一块石板,粉红色的花岗岩,明亮洁白的冰岛晶石。最后一块石头上面, 刻着亚历山大的名字和生卒年份:190l一1909。 木十字架上面的文字已经被风霜和岁月所侵蚀。但是,粉红花岗岩上面雕刻的 文字却依然清晰可辨。那是用大写罗马字母书写的布雷兹的名字,名字下面刻着: 从不因境遇而流汗、抱怨,也不因罪恶而失眠、落泪,在尘世间既不会受人尊敬, 也不会自寻烦恼。 一块墓碑已经长了黄霉,字迹也模糊不清了。梅格俯下身去,仔细辨认,才看 到上面写着:平托相伴仅三载,倏然辞世入长河。 “平托会不会是条水狗呢? ” “也许是只水獭。”亚历克把弗雷德的尸体从车上卸下,放在草地上。 “我 还记得小时候埋葬动物的情景,只不过那时候埋的是只兔子。我们弟兄两个给兔子 办了一场葬礼:” “我敢说,那时一定没有现成的墓地吧。” “没有,只能葬在花坛后面。” “我们把狗埋在哪儿好呢? ” 亚历克拿起铁锹。“我看,就这儿吧。挨着布雷兹。这儿比较显眼:上次埋在 这儿的动物叫布雷兹,埋葬时间是1957年。或许,打那之后,住在这里的人就不再 豢养宠物了。” 梅格在四周走了几步,打量着这块坟墓,想要给沉睡在这里的动物排个次序。 但难度确实很大,因为许多木牌已经破损不堪了。但可以肯定的是,布雷兹是最后 一个葬在这里的动物。布雷兹的坟墓后面有两排土丘,每排都有七个,而它的左面 还有三个坟头。 “把狗葬在布雷兹的右面吧。”她说。 于是,亚历克开始挖。梅格真希望能够早点结束。这种事情有些愚蠢,像他们 这样的中年人,而且是有知识的中年人,竟然来玩这种小孩子的把戏,真是有失身 份。亚历克讲到兔子葬礼的时候,她就想到这一点了。在埋葬弗雷德的时候,她还 差点提议说几句告别的话呢。必须赶快把狗埋葬,再把草皮盖在它的身上,再也不 要提什么纪念之类的傻话了。白梧桐! 梅格操起一把铁锹,开始利索地挖了起来, 把布满松针的松软土丘翻掘起来。铁锹一旦挖穿草皮,就可以轻易地通过下面的土 地了,就像在海滩上挖沙一样容易。 “真好挖。”亚历克说, “幸亏我们埋的是条狗,而不需要挖六英尺深的坟 墓,再把棺材埋在里面。” 这话有点儿不吉利。在接下来的几天中,他都不会忘记自己说过的这句话。他 还会感到腹部一阵绞痛,并且皱起鼻子。他的铁锹好像碰到了石头,一块长长的燧 石。他向四外刨开去,清出一块片状骨头。那么,这里以前埋过动物了……它有巨 大的胸腔,他想。不过,他不想把这个告诉梅格。于是,他急忙把那块胸骨和锁骨 掩埋起来,又到梅格身边重新挖了起来。 亚历克听到有只乌鸦在叫,也许它就栖息在落叶林中的一棵莱檬树上。当他想 到乌鸦最喜欢吃腐肉的时候,心里感到一丝不安。他再次把铁锹掘入地下,把坚实、 干燥的草皮切成薄片。他正挖着的时候,看到梅格把铁锹向他递了过来。铁锹上好 像是块骨头,一只小脚上的跖骨扇面。 “这是猴子的骨头吗? ”梅格说话时声音微弱,有些颤抖。 “肯定是。” “那怎么没有墓碑呢? ” 亚历克没有回答,而是继续往下挖。这次挖出的是一锹带有树脂气味的泥土。 梅格把骨头挖了出来,在地上堆了一大堆。 “咱们找个箱子把骨头都装起来,再重新埋起来吧。” “不行。”他说, “不行,咱们不能这样做:梅格……” “为什么不行? 怎么回事? ” “你瞧,”他边说,边抬起铁锹给她看, “这骨头不是狗的,对吧? 也不是 猴子的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