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刘易斯.维恩一史密斯没有对警察撒谎,他真的不知道亚当什么时候回来。儿 子的生活和行踪,他一向是不太了解的。这对父子之间的关系,即使算不上疏远, 也算不上亲密。刘易斯经常说,他“没有工夫”关心亚当。他心里非常明白,儿子 一定十分讨厌他,而这令他颇为恼火。他有时还会想起,亚当小时候是多么听话、 多么可爱啊,从来也不会惹麻烦。 “孩子一大,就全变了。”他对贝里尔说道, “就说亚当吧! 他总不能永远 不变吧? ” 他决定弄清楚亚当到底什么时候回来,而且,他还要开车去希思罗机场接他们。 亚当住在伦敦北部的时候,就总是想方设法地远离父母的家。刘易斯对妻子什么也 没有说,独自一人驾车去了莫斯维尔山,看看亚当的汽车是不是还在车库里。汽车 还在。那么,亚当他们一定是乘坐出租车到机场去的,要么就是乘坐地铁了。和父 亲的汽车相比,亚当的汽车又大又新,而且非常干净,擦得锃亮。对此,刘易斯并 不喜欢。 这套房子,他也应该有把钥匙的。一想到这里,刘易斯便忿忿不已。孩子总想 挣脱父母的限制,好拥有自己的秘密和容身之处,而你却根本找不到他们。还有, 他们已经长大成人,拥有自己的房子和车子,而在他们挑选或购买房子和车子的时 候,父母根本就插不上手。 他们还会锁上房子,一并锁上的还有他们的思想。所有这些,刘易斯虽然难以 理解,也只能默默地接受。 他围着房子转了一遭。从窗户往里面望进去,只见屋里放着几个盘子,虽然已 经洗过,可还留在晾板上面。一个花瓶里面,装了半瓶绿水,花朵早已枯死了。刘 易斯对儿子的看法有些矛盾。一方面,他觉得儿子十分懒散,胸无大志,游手好闲, 一无是处,但另一方面,他又觉得儿子勤奋、冷峻、机敏,是个相当成功的商人。 第一种印象占上风的时候,刘易斯就会觉得坦然、幸福,似乎这样才更合情合理。 他在路上想到,说不定会在亚当的住处见到警察。他顺时针方向围着房子转的 时候,如果碰到一个逆时针方向行进的警察,他是不会感到吃惊的。然而,房子附 近并没有警察,就连个邻居都没有看到。 刘易斯站在房前草坪上,抬头看了看卧室的窗户。 这套房子相当不错,比刘易斯住的还要大,而且居住环境也比较好。它是新乔 治亚风格的一座独立房屋,有两个大门。许多二十九岁的青年人是买不起这样的房 子的。亚当能够买得起这套住宅,是因为他卖掉了威维斯别墅的房子,然后留下一 部分房款,剩下的在伦敦买了一处住宅。后来,又把这套住宅也给卖掉了。如果换 个样儿,那么就是他刘易斯该住在这样的房间里了,或者住在伦敦中心区一座公寓, 同时拥有一套乡间别墅。而亚当则会像他的同龄人一样,拥有他应该拥有的东西, 在这个世界上生活得也算不错。在伦敦北郊的北芬奇来或者蹲尾区拥有一座平顶小 屋,然后再逐步奋斗,争取过上更好的生活。刘易斯想到,对亚当来说,下一个目 标可能就会是海格特村了…… 他驱车回家。这一次,他觉得应该给亚当的旅行代理人打个电话,不必担心会 遭到拒绝。那个代理人非常和气,提醒他说,他们曾经在亚当的婚礼上见过面。他 也没有拒绝告诉他亚当和安妮回来的时间:下周二从特内里费岛乘坐伊比利亚航空 公司的航班返回,下午l :30到达。 挂断电话之后,刘易斯想,他应该把这个消息告诉警察,因为这是他的义务。 但,他也不想亚当到达机场时,有警察在场。他对妻子( 还有他自己) 说道,他要 去接亚当。他这样做,是想以一种易于接受的方式把消息透露给他,告诉他在威维 斯别墅可怕的发现。很可能在亚当拥有那座住宅时,暴行就已经发生了。 “你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了? ”贝里尔问道。 “何出此言? ” “没人说到什么暴行呢。” 虽然她这样说,但,正如刘易斯非常夸张地告诉她的那样,街上的标准报上报 道说,警察正把这件事情当做谋杀来对待。虽然只有寥寥几行文字,虽然试图掩饰, 不做声张,但谋杀这个字是显而易见的。 动身去机场时,刘易斯记起自己从一开始就告诫亚当,对于一个涉世未深的年 轻人来说,继承威维斯别墅这样一座豪宅和田地,只会带来麻烦。他说的一点也不 错,因为麻烦真的来了,只是有些迟缓而已,用了十年的时间,十多年。在某种意 义上,刘易斯觉得这段时间比十年更长;可在其他意义上,却恍若昨日。另一方面, 他时时刻刻都理所当然地认为,那座房子早晚会是他的。 维恩一史密斯夫妇也算上流阶层。刘易斯的祖父在萨福克镇一个村上做牧师, 仅仅靠工资维持生活。他有七个孩子,其中两个年轻时候就夭折了。刘易斯的一个 姑姑结婚以后去了美国,还有两个姑姑一直未婚,像乡下的许多未婚女子一样生活, 住在村里狭小的房舍内,为教区里的事务忙得不可开交。她们没有青春,没有收入, 一生平平淡淡,默默无闻。还有两个兄弟,就是他的父亲和希尔伯特叔叔,岁数要 小得多。他的父亲做了一名牧师,而希尔伯特则在伊普斯威奇做律师,娶了一个富 有的女人,从此过上了舒适的生活。 贝兰德一家是富有的财主。如果他家子女结婚的时候,没有合适的住房,他们 就会提供一处住宅。莉莲·贝兰德结婚的时候,把威维斯别墅陪嫁过来。这套房屋 不是暂时借住的,她或丈夫去世后也无须归还,她有权自行处置。当然,在她父亲 看来,这套房子根本算不了什么,不过是几个狭小房间组成的兔子窝而已,而且还 位于河谷边的潮湿地带。希尔伯特结婚的时候,像这样的房子还不大有人买卖。 牧师和他的妻子、孩子经常去那里度假。刘易斯父亲的教区位于曼彻斯特郊区, 牧师的住处兼有维多利亚、拜占庭和哥特式建筑的风格,黄砖已经被烟薰黑,而仿 罗马式的窗户则是红砖砌成,显得十分醒目。教堂墓地长着冬青,叶子是黑色的, 黄色的金莲花每年仅开放一周。在七岁的刘易斯眼中,威维斯别墅是最美的地方, 乡村生活令他愉快。那时候,田野的面积还很小,四周都是树篱,青翠的河岸之间 是低低的小路。野兰花在篱笆间长出来,乌头和大麻叶泽兰生长在小溪旁,附近还 有石蛾、水蝽和晴蜓,穿着金紫色或是银色的铠甲。 那里有成群的黄蝶,还有小灰蝶。有一次,那个小男孩还看到一只紫蛱蝶。一 对长着斑点的啄木鸟在湖的下游一个叫做小树林的地方搭了窝。当树上的坚果成熟 的时候,五子雀就会飞到房子附近。 就是那座房子! 他眼中的这座房子和贝兰德家的看法有多大的分别呀! 对他来 说,这里又大又宽敞。客厅里一对粉红色的大理石柱支撑着窗户,楼梯盘旋着通向 阳台。那里有一个图书馆,希尔伯特叔叔在世时把它当作书房。令人瞠目的是,一 个储枪室里面装满了动物标本,墙上挂满了猎枪。但,和外面的田野、湖泊和树林 比起来,房间里面的东西就算不得什么了一一尽管有的时候并非如此。对刘易斯来 说,这个地方充满了魔力。对这里,他满是高个子穆尼对失落的庄园一样的感情。 他常常向往假期。但,假期接近尾声的时候,他却常常感到十分压抑。父母回到曼 彻斯特后,他成功说服了大人,让他留在这里。这对他来说,是莫大的胜利。 莉莲婶婶没有生育过,1960年去世时年仅五十五岁。对于妻子的辞世,希尔伯 特叔父感到非常悲痛。那时,似乎只有刘易斯能够陪伴他了。正是在这个时候,他 告诉刘易斯说,威维斯别墅迟早有一天会是他的。 他还把这话告诉了刘易斯的父母。他们总是说, “等这一切都是你的,” “等你拥有这些财产”这样的话。希尔伯特叔父仅仅六十岁,身体健壮,精力充沛, 仍然常常为人出庭辩护。刘易斯无法想象自己能够取代他成为这座房屋的主人,而 且那时候他也并不以为这种期待是什么好事。尽管如此,他还是经常去萨福克郡。 假如威维斯别墅最终会归还给贝兰德家族,或者送给远在美国的那些亲戚,他也许 就不会去得那么勤了。 他对这个地方的感情发生了很大变化。草地、树林和溪流,不再笼罩着一种圣 洁之光,不再彰显光荣与新奇的梦想。他正在逐渐长大,开始把这片土地看作自己 的财产,把花园看作向人炫耀的财产。 果园和围墙内种植水果的花园不过是用来生产食物的地方。虽然他还想继续住 在那座房子里,哪怕是一部分时间,可他还是觉得,更应该卖掉它。它的价值,或 者说价格( 随便你怎么说) ,每年都在不断上涨。希尔伯特叔父的猎狗布雷兹,是 最后在那片林子里长眠的动物。 在他眼中,林子里的松树是既有用、又有钱赚的作物。威维斯别墅里的装饰品 也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从公共图书馆借来许多关于古董和瓷器的书籍,然后,把记 忆中的物品与书中的插图做一番比较,有时会为发现具有巨大价值的器物而屏住呼 吸。他做的另一件事,就是想象自己和太太在客厅里接待来赴晚宴的客人。信笺上 的地址应该只是:伊普斯威奇市萨福克郡纽恩斯村,威维斯别墅。刘易斯的一个梦 想,就是在邮寄地址中可以不必写上街道名字,而邮局也可以轻而易举地把信送到。 英国陆军测量局在萨福克郡的地图上就标出了这座房子和土地。情绪低落时,刘易 斯就会拿出这张地图看一眼,心情顿时就会好起来。 20世纪60年代,刘易斯结婚了。婚后生了两个孩子,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儿 子出生时,他决定给他起名叫希尔伯特,认为这应该是一个好得不能再好的纪念。 “这是个古老的姓氏。”他对妻子说。其实根本没有这回事,因为他叔父接受 洗礼的时候,只有叔父一个人叫希尔伯特。19世纪晚期,曾经一度流行采用日尔曼 姓名,他的叔父出生于1902年,正好赶上这个时髦的尾巴。 “我一点都不喜欢这个名字。”他的妻子说, “人家会把这个名字和吉尔伯 特或是阿尔伯特搞混。我可不想人家耍笑他,可怜的孩子。” “在学校,大家会叫他的姓的。”刘易斯回答道。他虽然贫困,但却有一种高 贵的想法。就凭这一点,他就完全应该得到威维斯别墅和四周的田地。就是这样, 他打赢了这场战役,或者说似乎赢了,孩子取名为希尔伯特·约翰·亚当。 刘易斯曾经写信给希尔伯特叔父,告诉他为什么要以叔父的名字给孩子取名, 信中还请希尔伯特叔父做孩子的教父。希尔伯特叔父拒绝了这个请求,理由是他不 再有任何宗教信仰。他送来一只银色的洗礼圣杯,容得下一品脱啤酒。但在信中, 对于给孩子挑选名字一事,只字未提。信中的语气十分冷漠。后来,当刘易斯带着 妻子和孩子住在威维斯别墅时,希尔伯特只是对侄孙的名字说了一句话: “可怜 的小家伙。” 自那以后,大伙都管孩子叫亚当。 刘易斯不傻,很快就看出来,不知怎的,他惹火了叔父。于是,他开始补救, 设法恢复他和叔父的正常关系。他不但在日历上把叔父的生日做上了记号,而且还 在圣诞节之前买来礼物,送给叔父。他常常邀请叔父到伦敦去,并且用各种方式来 款待叔父,好让他一路愉快。比如,他曾经安排叔父到剧院看戏、听音乐会、参加 “多彩伦敦”特别旅游活动、逛卡纳比大街、英皇道等等。刘易斯非常清楚,他不 该这么做,他这是在拍马屁,为的是继承他的财产。但他还是控制不住。除了这样, 他别无选择。 当然,他每年夏天都带着家人到威维斯别墅去度假。他有个女儿,曾经想给她 起名叫莉莲。可很快,他就看出,这并非明智之举,于是便取名为布丽奇特。有时 候,他的太太想去康沃尔甚至是马略卡岛,但刘易斯说门儿都没有,他们负担不起。 或许,他真正的意思是,他们如果不去纽恩斯,那后果才是他们负担不起的。1970 年,要在纽恩斯地区购买一座破旧的房子,少说也要四千英镑。威维斯别墅的价格 应该是这个价钱的五倍。 希尔伯特不再担任律师工作。退休之后不久,有一天,他告诉刘易斯说,他已 经立好遗嘱, “对你很有利”。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露出了慈祥的笑容。他们 当时坐在露台上。那低矮的墙壁上是一对对石刻雕像,全是取材于令人尴尬的古典 神话。在客厅的窗下,爱情花——百子莲正在盛开。希尔伯特、刘易斯和贝里尔坐 在古色古香的躺椅上,铺着条纹帆布坐垫。希尔伯特身体前倾,告诉刘易斯遗嘱的 事儿,还在他膝盖上拍了一下。刘易斯说了一番感激的话。 “当你给孩子取了我的名字时,我就做出了这个决定。”希尔伯特说遁。 刘易斯又道了谢,又说,在那种情况中,给孩子取名叫希尔伯特是最合适不过 的了。 “在那种情况下。”希尔伯特说。 他总是为别人纠正轻微的语法错误或用词不当。刘易斯有时会想,亚当一定是 受了他的影响。后来,他又充满苦涩地想到,或许亚当这种卖弄学问的习惯正是希 尔伯特所喜欢的。 刘易斯并不喜欢别人纠正他的错误,但现在,他必须接受,而且要面带微笑地 接受。毕竟,这种事情不会永远持续下去的。维恩一史密斯家族里,人的寿命并不 算长。刘易斯的父亲去世时只有六十岁,祖父也不过六十二岁,三位姑妈全都不到 七十岁。希尔伯特明年就要七十岁了。刘易斯对他的妻子说,叔父已经显得有些虚 弱了。周末,他开始独自一人跑到萨福克郡去。那年圣诞节,他让妻子陪了叔父四 天,并给他带去了各种各样的圣诞食品。来做卫生的女佣和照料花园的花匠也开始 称呼他为“刘易斯先生”。他觉得自己俨然成了惟一的继承人。他想,叔叔虽然不 算富有,但多少也还是有一点儿钱的,安装暖气、装修房子应该是绰绰有余的吧。 刘易斯还没有想好,是否先装修一下,再卖掉威维斯别墅,然后再用房钱在伦敦购 置一处更大更好的房子,还是留着这座别墅,卖掉一部分田地。于是,刘易斯对伊 普斯威奇和萨德伯里房地产中介的橱窗做了一番研究,然后做出估计:威维斯别墅 在1972年底的价值大约是两万三千英镑。 亚当对希尔伯特总是表现得不够尊重,不够顺从。这令刘易斯懊恼不已。这孩 子说话总是不假思索,卖弄聪明。称呼叔祖父时,总是不加上尊称,而是直呼其名。 而且,当那位老人进屋时,他也从不站起来。周末去看望叔父时,刘易斯总是想方 设法让亚当跟他一起去,但几乎每次亚当都借口太忙,要么就干脆表示不感兴趣。 在过去那么多年当中,刘易斯只记得有过一次,亚当跟他一起去了威维斯别墅。 当时,亚当提出的条件是可以去那儿打猎。但,那次探望并不成功。 当亚当接过那把四十式汽枪时,脸上露出了不高兴的神色,因为那是一把“女 士猎枪”。从那以后,刘易斯常常想,如果亚当听他的话,对那个行为乖僻的老人 更加体贴、更讲礼貌,又会是什么样子。否则的话,希尔伯特会不会把财产留给布 丽奇特、甚至法律协会呢? 叔父三年后才去世,成了维恩一史密斯家族中寿命最长 的人。 i976年4 月的一天早晨,女保姆发现他死了。他躺在后楼梯最上面卧室外面的 地板上,死于脑溢血。那时候,亚当刚刚19岁,正在读大学一年级。正值复活节假 日,他刚好在家。火葬之后,寥寥几个送葬者悲伤地看着花朵。叔父的律师( 他在 伊普斯威奇的一位同事) 对刘易斯说,大概刘易斯已经知道遗嘱的内容了。刘易斯 以为叔父的遗产非他莫属,在这个时候讨论遗产问题有些不合时宜。律师点了点头, 径自离开了。 一周以后,亚当收到一封信。信中说,根据叔祖父的遗嘱,他是惟一受益人。 遗产中没有钱,希尔伯特用光了所有的积蓄购买了养老金,但威维斯别墅,以及里 面的全都家当都是亚当的了。 北环路全程塞车,尤其是石桥公园和汉格路那里压车距离最长。 刘易斯非常明智,给自己留出了充足的时间。亚当见到他时,一定会大吃一惊, 他也许会以为,一定是母亲出了什么事。当然,刘易斯的确带来了不好的消息。不 过,不是死人的那一种。他排在长长的车队中,前面有一辆装满了德国家具的货柜 卡车,还有一辆出租的搬家卡车:排队等候的时候,刘易斯又想到,骨头怎么会跑 到动物墓地去呢? 这是怎么回事? 坦率地讲,他觉得亚当与此事不会有什么直接的 联系。更大的可能是,亚当曾经容留一个甚至几个家伙住在那里,而正是这些流浪 汉或者嬉皮士( 那时候嬉皮士并不少见) 应对此事负有责任。 根据刘易斯的观察,亚当从未对威维斯别墅表现出任何兴趣。这使他越发觉得 不公平:对于这笔出乎意料的财产继承,他曾经把它当作收入的来源。收到那封信 时,刘易斯差一点就把信拆开。一看信封上的邮戳,老式的准确的收件人地址( 街 道号码、房屋名称、还有绅士称谓) ,他就知道,这封信来自希尔伯特以前工作过 的事务所。他自以为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们一定搞错了,把信寄给他的儿子,一 定搞错了。要么,也可能是希尔伯特给亚当留下一些小赠品或者纪念品…… 亚当还没有起床。刘易斯把什么都忘记,也不会忘记这一点。那时,他的心情 非常愉快,所以,并没有大喊大叫地催儿子快点起床,而是走进屋去,把那个信封 放在亚当的床头柜上。而糟糕的是,对于自己是威维斯别墅的新主人这一点,刘易 斯丝毫也没有怀疑过。 那天一定是星期六,要不就是因为什么别的原因,刘易斯正在休假。不管怎样, 那天他在家,他和贝里尔坐在餐桌边吃着午饭,说要尽快到那座别墅去看看。正在 这时,亚当进来了。刘易斯记得,那时他留着长发,蓄着胡须,看起来像一爪.陉 诞的预言家。时至今日,刘易斯仍然记得儿子走入餐厅( 其实是客厅中用餐的一部 分) 的样子。 他穿的当然是牛仔裤,裤子下面是参差不齐的边儿,还穿了一件无领束腰外衣, 颜色深浅不均。后来,刘易斯真的希望当时对他更严厉些,指责他那么晚起床,呵 斥他的打扮。但,当时,他提到儿子的打扮时,语气却十分缓和,因为那天他感觉 情绪极好,老天! “来得正好,吃点蝗虫和蜂蜜吧。” 亚当说道: “真是怪事! 希尔伯特竟然把这房子留给我了。” “是啊,真怪! ”刘易斯说, “他把什么留给你了? 是桌子吗? 你不是总说 喜欢那张桌子吗? ” “别开玩笑了,他把房子留给我了。那个叫什么别墅来着? 真是难以置信,是 不是? 太令我吃惊了。如果愿意,你可以自己看看这封信。” 刘易斯一把抓过信来。他开始颤抖。信上白纸黑字写着: “萨福克郡纽恩斯 村威维斯别墅……”这一定是搞错了。 “他们一定是把你当成我了,孩子。”刘易斯板着脸说道。 亚当笑了, “我可不信。” “你不信? 你根本就不知道。威维斯别墅毫无疑问应该是我的,它必定会属于 我,这早就定下来了。这封信肯定是弄错了,把名字搞混了:不过,我必须说,这 种疏忽已经构成了犯罪。” “那你可以给他们打电话呀。”贝里尔说道。 “我会的。我吃完饭就给他们打电话。” 饭吃不完了,他一口也吃不下去了。而亚当却吃得津津有味。他吃了黄油面包、 火腿、泡菜,又喝了半品脱牛奶。刘易斯走出餐厅,到大厅里给希尔伯特的律师拨 通了电话。他想要找的律师吃午饭去了,还没有回来:亚当从餐桌旁站起身,说他 要去鲁弗斯家。 “哪儿也别去! ”刘易斯说道, “不许你离开这房子。” “什么? ”亚当一边问,一边笑着看他。 贝里尔说: “亚当,再等一小会儿,等我们先把这件事搞清楚。” “他要是断定他们搞错了,又何必这样恼火呢? ” 那个时候,他还没有开始厌恶儿子。但,过了十分钟以后,当他和律师通上了 话,律师告诉他没有搞错时,对儿子的憎恶之情就开始了。 亚当说道: “他把房子留给了我,而没有留给你。对此,我一点也不觉得过 意不去。很显然,他做出了正确的决定。” “你看不出这是一种侮辱吗? ” 亚当非常兴奋,想把他的好运告诉弗莱彻一家。刘易斯则大发雷霆,苦恼不堪, 惊讶不已。 “我能用一下汽车吗? ”亚当问道。 “不行,你不能用。现在不行,以后也不行。就这么定了! ” 刘易斯很快就制定了一个计划,好让大家都可以共同享用威维斯别墅。虽说这 个计划并不十分理想,他甚至从未有过这种念头,但这样做,总比把这座房子完全 让给亚当一个人要好多了。毕竟,亚当再有一周就要回到大学校园去了,而且遗嘱 还要进行公证。那么,在仲夏之前的这一段时间,他和太太、布丽奇特为什么不能 到别墅去度周末呢? 亚当放长假的时候可以到这里来。他,刘易斯,已经准备好了 自己掏钱装修这栋房子= 这怎么说也是全家人共同的房子。毫无疑问.希尔伯特是 想让亚当和全家人共同享用的。他、贝里尔还有布丽奇特可以到那儿去度周末,全 家人也可以到那去过圣诞节。一个还在上大学的孩子,一个工作还没有影子的孩子, 要这么大的乡间别墅干什么? “我要把它卖掉。”亚当说, “我需要钱。” “卖地吧。”刘易斯建议。 “我不想卖地,农田值不了几个钱。再说,谁愿意买它呢? ” 显而易见,亚当已经充分考虑这方面的事情了。 “不,既然你们让我卖……” 显然,亚当是不大愿意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父母的。“既然你们让我卖,我一有工夫 就过去看一看,然后就拿到市场上去。” 亚当回到大学。那个夏天,刘易斯觉得自己可能已经处在精神崩溃的边缘。他 制定了各种各样的疯狂计划。他要到纽恩斯去,接管那座房子。如果有必要,他会 强行进入,占有那座房子。整个村子的人都会支持他——他们不是叫他“刘易斯先 生”吗? 他不是合法的继承人吗? 亚当不会采用暴力手段强行夺回那所房子的。现 在,他的脑子里想的是中世纪时候的贵族叛乱。他想象自己身穿铠甲,手执权杖, 打开橡木大门,而亚当骑着一匹黑马,装饰着色彩鲜艳的马衣。更为实际的做法是, 他会咨询律师,对遗嘱提出疑义。但律师却劝他不要枉费心机。他又试图说服亚当, 给他往学校里写了一封又一封长信,请求他和自己各让一步。但,亚当却往家里打 来了电话,让母亲告诉父亲,不要再在考试期间打扰他。刘易斯的医生给他服用了 镇静药,并建议他外出度假。 6 月中旬的一天,他突然放弃了。亚当、威维斯别墅,还有希尔伯特叔父,他 全都不再关心。整个事情令他厌烦。他对贝里尔说,这件事不值得他如此关注,只 是对于人性他却不由得感到失望。就算亚当请他到威维斯别墅去,就算他跪下来求 他,他也不会去的。 考试结束之后,亚当回了家。在家里睡了一夜,然后就去了纽恩斯,还带上了 鲁弗斯·弗莱彻。更确切地说,是鲁弗斯用货车送他去的。刘易斯拒绝表示任何兴 趣。他对亚当不屑一顾,对他深深地厌恶与反感。几个月前,要是有人对他说,有 的父母对孩子也会产生憎恶的情绪,对自己的骨肉也会产生反感,他是不会相信的 :但如今,他正在经历这种感觉。他恨不得亚当立刻离开他的房子,越快越好:两 天后,亚当回来了。自此之后,亚当再也没有去过威维斯别墅:这就是亚当对这座 别墅的感情,这座他凭着从未听说过的好运气,在十九岁就继承到的一座美丽的老 别墅。亚当要和鲁弗斯·弗莱彻一起去希腊,同去的还有鲁弗斯的女朋友。她的父 亲是一位有身份的人物。 “像她这种家庭背景的人应该更懂得教养。”刘易斯说道。 “这话是什么意思? ”亚当问。 “嗯,一个未婚女子怎么能跟着男人四处乱跑呢? ” 亚当听后大声笑了起来。 “你要去多久? ”贝里尔问。 “不知道。”他们总是不知道,即使知道,也说不知道。贝里尔本来不必说这 句废话的。 “下学期lO月17号开学。” “你不会在希腊待四个月吧! ” “不知道。也许吧。希腊挺大的。” “是住在帐篷里吧,我想。是睡在海滩上吧。”刘易斯此刻忘记了应该保持冷 漠,他就是忍不住。 “那座老别墅怎么办? 那座你负有责任的漂亮的老别墅该怎 么办呢? 总不能扔在那儿白白糟践、损坏了吧? ” “不会损坏的。”亚当答道,眼睛正视着他, “我不知道糟践是什么意思。 我在村里找了个人,每天过去照看一下,看看有没有人在那里捣乱。我是说那些擅 自占用那座房子的人。现在这种现象经常发生。” 刘易斯知道他的意思。他知道亚当说的擅自占用房子的人指的是谁:这样对亲 生父亲讲话,可不大好。 在二号终点站的临时停车场上,刘易斯不得不一层一层地往上开,好找到空车 位。此刻,他已经结束了令他忿忿不平的回忆,又回到了现实。亚当第二天就去了 希腊,直到9 月才再次出现。当然,刘易斯和贝里尔从来也没有走近威维斯别墅一 步。他们可不愿承受这种侮辱,让亚当雇来照看房屋的乡巴佬拦在门外。亚当哪儿 来的钱,雇人每天照看威维斯别墅呢? 刘易斯一边想着这个问题,一边乘坐电梯下 楼。穿过二号终点站的到达大厅,他等着熙熙攘攘的人流通过海关:来自特内里费 岛的航班将于十五分钟后抵达。他看到,墙上一个大屏幕上显示着飞机的着陆时间。 站在附近准备接机的人们形形色色:出租汽车司机模样的男人拿着布告牌,上面印 着公司名称和乘客的姓名;有的全家人在等候即将归来的父亲;还有个奇怪的老年 妇女,身上披着红色斗篷,嘴里嚼着口香糖。刘易斯心里想,不知来自罗马、阿姆 斯特丹或是加那利群岛的哪个倒霉蛋,会和他待在一起。 或许,他应该告诉警察,夏天的那几个月,每天都有人到威维斯别墅去。当然, 这个人不一定有什么高贵身份,可能是希尔伯特的园丁或是清洁工,但最有可能的 是亚当在酒吧里结识的游手好闲的流浪汉。这个人很可能就与那宗可怕的葬尸案件 有直接牵连,而且,亚当也有连带责任。人群中好像看不到警察的身影,也许警察 没有接到拦截亚当的命令。当然,也不排除警察穿着便衣的可能,比如那两个商人 打扮的,可能就是侦探。除了他们,还有谁会在这个时候到希思罗机场到达厅外的 栏杆旁等候呢? 刘易斯开始感到兴奋。设想一下,亚当会不会还没见到父亲,就先 被逮捕了呢? 他想象着,自己开车把泪流满面的安妮和阿比盖尔送回贝里尔的身旁, 然后给亚当找个好律师。亚当必须承认他错了,承认自己疏忽大意,犯了罪,容留 什么汤姆、迪克、哈里住在威维斯别墅。他也许不愿向警察供述那些人的姓名。但, 他别无选择,警察会向他施加压力。最终,他会幡然悔悟——如果当初满足了父亲 合情合理的愿望,由父亲继承那座别墅,那么,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来自特内里费岛的IB640 号航班抵达的消息在大屏幕上显示出来。这时,刘易 斯又突发奇想:亚当害得一个女孩怀了孕,然后,又把她们母子遗弃在威维斯别墅。 后来,那个女孩又被阴险的看管人给谋杀了。第一批旅客已经通过了海关:两对中 年夫妇,一群学生模样的孩子,一个由祖母和四个孩子组成的家庭。一个好像在飞 机上刚刚喝了酒的男人,领口松开。领带松松垮垮地耷拉下来。那两个“侦探”原 来并不是侦探,他们走上前去接他,其中一个握着他的手,另一个人拍着他的后背。 一位妇女用轮子拖着格子呢提箱,身后就是亚当。亚当用一辆小推车推了好几个箱 子,安妮走在他身旁。她脸色黝黑,看起来有些疲惫,推着一辆空着的婴儿车。阿 比盖尔已在她的肩头睡着了。 看到父亲的一刹那,亚当似乎并不太高兴,脸上露出了阴郁的表情——不像是 忧虑,倒更像是恼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