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湖水清澈、凉爽,却不寒冷。几周的阳光驱散了寒意。他和鲁弗斯一般起得很 晚,大多是该吃午饭了才起床。起床后,俩人马上就会到湖里去游泳,尽量不让双 脚触碰湖底的砂砾和泥浆,让双臂躲开头发一样的绿色水草。百合的叶子平躺在湖 面上,花朵是苍白的深红色和淡黄色,花茎坚挺,粘粘的,滑滑的,好像纠缠在一 起的内脏。 “让我想起了十二指肠。”鲁弗斯说着,猛地扯下一大截粘粘的花茎,并且做 了个活扣,用它来套亚当。结果,他套住了亚当的脖子。 两个人扭打在一起,就像上学的孩子一样,但他们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亚当突 然感觉到水下鲁弗斯的身体,他那结实的肌肉、光滑的皮肤。他们的双腿短暂地纠 缠在一起。鲁弗斯伸出胳膊从身后来抓他,像是要把他按到水下去。但,亚当却感 觉到自己在抵抗,鲁弗斯也意识到这是真正的抵抗,于是就把他放开了。鲁弗斯知 道这是为什么。俩人目光触碰的时候,他咧嘴笑了一下。然后,鲁弗斯游走了,亚 当也游走了。过了一会儿,他们就从湖里上来,上了露台,回到了玛丽的身边。 这是一次令人不能平静的经历,既令人兴奋,又使人困惑。亚当并不知道,他 当时用手抓住的是禁忌语词典中频频出现的东西。变卖希尔伯特的东西( 他仍然认 为那是希尔伯特的,虽然他嘴上并没有对玛丽这样说) 未必是解决问题的根本途径。 钱,他们必须搞到。他们住在那儿的大部分时间,缺钱没有给他们带来太多的压力。 然而,对于钱的需求却一直存在:他们大家都明白这一点。虽然玛丽曾经指责他的 做法,但他的确没有其他的办法了。他从哈德雷叫来了古董商,名字叫埃文斯或者 欧文斯,是个威尔士人的名字。把一个黄铜灯座、两张雕刻小桌,还有那些雪利酒 杯都卖给了他。那人给的钱,他们本来是想花在前往希腊的旅途中的。但,这笔钱 远远高于他们的期望。 于是,他们就去买了些东西,然后又喝酒狂欢了一番。此外,戈布兰德汽车也 需要更换一个新的排气系统。于是,他们马上又把这事办了。他们没有去当地的纽 恩斯修车厂,而是去了柯彻斯特一家较大的修车厂。那不是私人开的。鲁弗斯认为, 汽车需要彻底大修。修车的机械师也证实了他的想法,还告诉他这得花不少钱,总 共大约是七十五英镑。但,正像玛丽说的,以这部车目前的状况,恐怕到不了加来 就得散架。第二天,他们乘坐一辆通往柯彻斯特的公共汽车,把已经整修完毕的戈 布兰德开了回来。一整天他们都在谈论这件事情:修车的费用并不是七十五英镑, 而是将近八十五英镑。他们又花了五十英镑买了些吃的和喝的,其中大部分是饮料。 亚当这些天很少喝酒。一喝酒,他就觉得恶心,半夜就会因心跳过速而惊醒。 十年以前,他还可以忍受。但那时,他喝酒精饮料是为了和别人一样,是为了面子, 而不是因为他喜欢喝酒。鲁弗斯就不同了。鲁弗斯酒量很大,可以代谢( 这是他的 原话) 大量的酒精饮料和葡萄酒。他不需要人帮忙,就可以在两个小时之内喝光两 瓶葡萄酒。 这事并不稀奇。他还说,喝酒不会对他有什么影响的。但,这话并非事实。喝 酒对他的影响非常明显,不过不是一般人酒后常常出现的口齿不清,走路不稳,或 者想不起事来。 鲁弗斯常说,如果不对男人加以限制,他们就会成天吃肉、吃蛋糕;虽说也会 吃些水果、蔬菜和奶制品,可那是为了健康,而不是因为他们喜欢吃。他们三个买 来了各种各样的肉和蛋糕,都储藏在希尔伯特的一一不,是他的——冰箱里面。他 们还买了炸薯条、巧克力,还有一大筐葡萄酒和酒精饮料。他是个贪图享乐的人, 或者说是个享乐主义者。亚当心里一面想,一面玩味着这两个词语的意思。享乐主 义者好听一些,贬义色彩不那么浓。 除了鲁弗斯之外,别人没有喝酒精饮料的了。亚当觉得,他并没有如实告诉大 家自己喝了多少酒,或许他还在什么地方私下藏了一瓶.“依我看,克制欲望是没 有什么意义的。”他常常这么说。 “我父亲说,克制欲望,可以陶冶性情。” 鲁弗斯笑了,因为亚当曾经对他说过,希尔伯特遗嘱的事儿了。 “你父亲应该知道。”他说道。 亚当觉得,这些天来,鲁弗斯可能对酒十分挑剔,甚至装作非常内行的样子, 慢慢品尝酒的香味,还对国产勃艮第葡萄酒夸夸其谈。 但那个时候,鲁弗斯需要的却是便宜的劣质酒。这样可以多买一些。 酒的牌子是尼古拉,还有一种,叫燕牌。 “看来我还得卖掉根兹伯罗的画儿。”亚当说道。 其实,那幅画根本就不是根兹伯罗的作品,尽管那个叫埃文斯或者欧文斯的人 曾经这样说过。他先把桌子放好,又戴好眼镜,然后凝视着画上已经褪色的暗淡的 颜料。画中是位头戴铲形宽边帽的老教士。凝视一番之后,那人发表意见,说这件 作品出自“我们当地的天才”之手。当大家要求他解释清楚时,他说他指的是出生 于萨德伯里的根兹伯罗。 他们把油画拿到萨德伯里,想听听专家的意见。专家指出,画布下面的一个签 名,名字是c ·普雷布尔。于是,他们又把那幅画拿回了威维斯别墅,重新挂起来, 然后躺到露台去晒太阳,吃着排骨和炸薯条,喝着燕牌玫瑰葡萄酒。他们用的是希 尔伯特的玻璃酒杯,因为大家都无法容忍继续使用塑料或者硬纸容器喝酒了。但, 他们买来的一百个纸盘却全都用光了。亚当想到,就是在那天或者第二天,他或者 另外一个人,肯定是他,提出了成立社团的想法。不过,不是当时就成立了。他带 来了假期需要完成的阅读材料,是关于社会学和语言学的著作。这两门学科在某些 领域有重合之处。在炽热的骄阳下,喝酒之后,没有谁愿意读这种书。他读的是希 尔伯特的书,是他从经典情色文学的书架上找到的。这些书并没有刻意藏起来,也 没有使用简单的封面来掩饰,而是光明正大地放在明处,让人一眼就能看到。在这 一点上,亚当非常钦佩他的叔祖父。书架里有纪尧姆·阿波利奈尔和亨利·米勒的 作品,阿什比的《我的隐秘生活》,弗兰克·哈里斯的《我的生活与爱》,还有一 些其他作家的作品。那天下午,亚当躺在露台上,读着《范妮山》。虽然他知道, 以他目前的独身状态来说,读这本书并不是明智之举。在离他不远的地方,鲁弗斯 和玛丽躺在灯芯绒床罩上面。那是鲁弗斯从一间空闲的卧室里找来的。他们两个紧 紧拥抱长达十多分钟,全身紧紧地贴在一起。汗水从鲁弗斯那尖尖的肩胛骨中间, 顺着后背淌下去。虽然他长得很白.可在这里住了几天之后,皮肤也有些晒黑了。 亚当本来不想看的,可现在却不由自主地看着他俩。他害怕的事情真的发生了,虽 然这并不是被拒绝的感觉,也不是尴尬的感觉。这仅仅是一种令人窒息的、愈来愈 强的、令人内心狂跳不已的性的冲动。 他们稍稍分开了些。鲁弗斯滚了下去,仰面躺着,黑色短裤下面那明显的凸起 好像是握紧的拳头一般。他的头一直歪向玛丽一边,他们微微张开嘴唇,吸吮对方 的舌尖。玛丽赤裸的双乳丰满雪白、松软柔顺,乳头尖尖,十分坚挺。亚当发现, 鲁弗斯的天赐尤物和玛丽那赤裸的乳房一样,令他无法平静。他把头扭向一边,低 下前额,眼睛紧盯着《范尼山》的封面。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他们两个走动的声音, 听到鲁弗斯喝了一大口葡萄酒。然后,他们光着脚进了屋,上楼去了半人马室。 亚当八岁左右的时候,父亲告诉他说,如果手淫,就会得坏血病。许多医生和 营养学家都说,坏血病是由于缺少维生素c 引起的。 这种说法只不过是个谎言,是拿来骗人的。你不是见过许多人都戴着假牙吗? 他们年轻的时候都有手淫的经历。这个事实众所周知,但牙科医生和维生素c 的游 说者们串通一气,要保守这个秘密。因为这样,就可以使牙科医生找到工作,也可 以卖掉更多的维生素C 。只要把手放在该放的地方.就可以拥有健康的牙齿和齿龈。 只要不让年轻人知道这一点,对医生和销售维生素的人来说,都是有利的。后来, 亚当常想,这个说法究竟是父亲捏造出来的,还是他本人也深信不疑= 这个说法在 别处是听不到的。但令人奇怪的是,父亲的这种说法居然在他的意识中根深蒂固. 尽管他并不希望这样= 亚当不相信这一说法,还嘲笑过它——比如,当着他妹妹的 面一一但这种说法真的在一定程度上达到了刘易斯预期的效果。有的时候,亚当手 淫以后,总会感觉牙齿有些松动,下巴疼痛。有一次,晚上刷牙时,他还看到牙刷 上有血迹。 因此,那天下午,他没有手淫,而是回到湖里  ̄水很冷,可以给他强烈的性 欲提供一种维多利亚时代最著名的解药。 当亚当从湖里上来时,两个小腿上沾满了污泥。他坐在岸边,身旁是茂密的芦 苇,还有硕大、苍白、坚挺的玉簪属叶子。他望着蔷薇与忍冬掩映下的房子,看着 檐下的燕子窝,还有燧石墙边摆放着宙斯以不同化身和情人尽情嬉戏的组雕的长长 的露台。色彩斑斓的蝴蝶,橙的、黄的、黑的、白的——也许他的父亲叫得上它们 的名字一一有的在平滑的玫瑰色砖墙上面晒着太阳,有的在炽热的天空中展翅飞翔。 在闪闪发光的页岩屋顶上面,天空和奇妙的百合一样蓝。餐厅的窗下,百合花刚刚 长出,紫葳就像蒲公英的花头一样排放着,但却像天空一样蓝。 希腊也会有这么美好的景致,这么炎热的天气,甚至比这里还热。但,希腊不 属于他,在希腊看到的一切他都无法拥有。他惊奇地发现,这个想法竟然对他那么 重要,具有那么大的意义。他以前从没有发现自己如此贪婪,如此现实。在没有继 承这座房子之前,他从未拥有过任何东西。那他怎么能发现呢? 一想到自己走上楼 梯以后,地板就是他的了,刻花的木头、模制的天花板也全是他的了,他就有一种 美妙的感觉,一种满足。倘若走进针垫室,把胳膊搭在窗台上,他就会看到窗外的 花园沐浴在仲夏明媚的阳光或者朦胧的月色中。再想一想,昕有这一切都是我的, 那花园,燧石墙内的水果网,那湖,那小树林……身边左右、房前房后、日之所及 .全部部属于我了…… 他开始舍不得卖掉这个地方了。 亚当已经很久没有梦到佐茜了一鲁弗斯,他倒常常梦到。席瓦,偶尔会梦到. 而且同时还会梦到维维恩 但,已经有一年了,佐茜都没有进入他的梦中,没有在 他眼前出现。 事情就像上天安排好了一佯地发牛了= 事实上.允许佐茜坐上汽车,并把她拉 回威维斯别墅的是鲁弗斯。他之所以这么做,当然是想挣几个钱。不.这么说未免 不太公道= 要是换了他自己,在那段日子里,也会那样做的。亚当梦见自己从柯彻 斯特开车去纽恩斯。不过,他开的不是戈布兰德,而是现在的这辆格雷那达。她正 站在以前等候的地方等着。那是车站外面,道路在那里分了岔,一条岔路通向布尔 兹,另一条则通向萨德伯里。那时,那里还有一座维多利亚式建筑,烟囱隐藏在仿 造的钟楼里面。那是家医院,如果没有拆除的话,现在也许还在。 她身材瘦小,体格虚弱,淡棕色( 实际是浅褐色) 的皮肤,留着淡棕色的短发, 一缕一缕的,长了一副怪异的面孔,鼻子不大,鼻尖上翘,眼睛金黄,好像一只猫。 有人说她像一只阿比西尼亚猫一样。 这话一点不假。她看起来很年轻,像个孩子似的,其实并不是这样的。她身穿 牛仔裤,T 恤衫,可人们根本不会注意到他是什么打扮的。在修辞学里,那个术语 叫什么来着? 是叫轭式搭配、兼用法吧? 她站在那儿,背着背包,脸上一副沮丧的 神情。 他在前面停下车,她就跑了过来,爬上汽车,坐在他的身旁。那是个炎热的夜 晚,可她还在浑身发抖。他问她要去哪里。 “随便。”她答道。 “随便? ” “我连这里是哪儿都不知道,怎么知道要去哪儿呢? ” “你是坐火车来的吧? ” 她开始大声笑了起来。笑的时候,牙齿发出格格的声音:“我是从那儿来的。” 她转过身,指着那座带有钟楼形状烟囱的维多利亚式建筑。 “那是什么地方? ”他问道。 “你不知道吗? 那是精神病院。我奶奶管那个地方叫疯人院。” 亚当猛地醒了。他躺在床上,想着佐茜。她是不是有点发疯呢? 或许是吧,不 过只是暂时的,而且她是有充分理由发疯的。毫无疑问,她是从精神病院逃出来的, 要么就是以前曾经在精神病院里住过。他摇摇头,似乎想驱走梦境。鲁弗斯把她叫 漂流者,亚当立即讥笑他用错了词,说这个词是浪漫主义小说作家的词汇。于是, 他们就查了查希尔伯特的简明牛津词典,找到了解释: “飘动或者振动”、“被 风吹走或驱散”。 “无家可归或者无依无靠的人;无人照料的人;流浪汉;无人 抚养或者被遗弃的儿童。” “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鲁弗斯说道。 然后,亚当就大声念出了第一条定义: “无主财产。发布公告之日起,在某 个指定期限内仍然无人认领,则该财产归庄园的主人所有。” 的确,佐茜最终归他所有。这个既无主人、又无人认领的漂流者最终归庄园的 主人所有。如果,他已身为人父,此时他在想,她的父母( 她的母亲与继父) 在她 走失后显然没有去找过她,也没有报告她失踪的消息,反倒可能因为摆脱了她而感 到庆幸。 亚当心里想,阿比盖尔会不会在半夜醒来呢? 在一个空荡荡的房间里,她会不 会在黑暗中寻找他,会不会在一阵焦急之后,开始放声大哭呢? 他不能再想下去了。 现在正是深夜三四点钟。马克·吐温曾在一本书里写道,我们在夜里都会发疯。在 黑暗中,他静静地起床。 他曾经多次从卧室走到阿比盖尔身旁,即便在黑暗中,他也很清楚该怎么走。 只不过他需要伸出手去,像个盲人一样,摸索着衣柜那倾斜的柜角,光滑的柳条椅 背,散热器的顶部( 这时已经不热了) ,还有门把手上的玻璃球。 出了卧室,到了楼梯平台以后,他打开了灯。阿比盖尔的门开了一道缝。他走 进房门,带进了一缕灯光,在女儿的小床前不到一码的地方形成一个光亮的三角。 他没有俯下身去,而是跪在地上,隔着小床的栏杆端详着女儿的脸。她的眼睛睁着, 但,像麦克白夫人一样,感官却是封闭的= 不睡觉的时候,她每次看他,都会露出 微笑。而现在,她没有笑,但她那长着迷人的睫毛的眼睛慢慢地闭上了。然后,阿 比盖尔叹了口气,扭r 扭身子,动了动脑袋,又静静地睡着了。亚当跪在女儿身边, 脑子里想着佐茜,还有她的母亲和继父。女儿神秘失踪之后,竟然没有去警察局报 案。他们一定是这么想的:好不容易才甩下这个包袱,何苦再去设法把她找回来呢 ?这不是和命运过不去吗?但佐茜才十七岁呀! 这是她自己说的,亚当心里想。也许 她比这个年纪还要大一两岁,甚至不止一两岁。她撒起谎来很在行的:人活着的时 候,往往很难看出年纪。死了以后,却可以判断出岁数。比如,报纸上说,威维斯 别墅附近墓地里发现的骷髅主人是一个年龄在18到21岁之间的年轻女子。这倒不见 得有什么直接的联系…… 起床以后,他来到窗边,看着窗外的花园。跟他以前拥有的那个地方比起来, 这里只是郊区的一块狭小的土地。远处的街灯还亮着,发出绿色的或者橘黄色的点 点灯光。天上没有月亮,只能看到通过化学反应产生的一片昏黄,在这郊区的夜色 中永恒地存在着。秋天给一切生物都披上了一层寒雾。植物变成了枝杆,叶子成了 破败、潮湿的黑塑料,三根树枝成了长着关节的骨头。凌晨三点钟,我们全疯了。 没有哪个夏天能跟那个夏天相提并论。1984年的夏季已经不错了,可还是比不 上那年。那个夜晚,天也是十分温暖。不仅仅是白天,就连太阳下山之后,气温似 乎都没有下降多少。他们开车回家的时候,一路上都在争论哪天才是仲夏夜。玛丽 说是6 月20日,因为那是夏至的前一天。夏至是一年中最长的一天。而鲁弗斯说是 24日,亚当说是23日,因为那是24日夏至节前一天。他们全都喝醉了。鲁弗斯模仿 着他们的推论,扯着嗓子唱着: “蜜蜂嗡嗡叫,我也嗡嗡叫……” 鲁弗斯还有橄榄球运动员的一面。虽然玛丽平时非常挑剔,但今天喝酒之后, 也变得随和起来。鲁弗斯每说一句话,都会把她逗笑,而且她还伸手去抓鲁弗斯= 他们共抽一支烟。那支香烟在他们俩人的嘴里传来传去。亚当躺在后排座椅上,背 诵着《牧师古宅:格兰切斯特》。那时候,他还能够背下来:绿绿的.深深的神秘 的小溪悄然流淌像梦一样绿,像死一样深…… 他们回家以后,就来到露台上,在铺开的被子上面躺下。鲁弗斯说,他要在那 儿睡觉。小虫从湖里成群地飞来,折磨着他们。于是,他们就点了香,还使用了薄 荷油、茴香和檀香,好把虫子薰走。玛丽还从弥留室的一个旧医药箱里找来了香茅 油。他们把香茅油抹在身上:准确地说,他们你给我抹,我给你抹。事情就这样开 始了。 一切都很安静。有时,可以听见水花轻轻飞溅的声音。那是鱼儿从水中跃起, 从成群的昆虫中捕捉一只。有时,还可以听到蝙蝠翅膀轻轻扇动的声音。时不时的, 会从深深的树林里面传出一种声音,却不那么美妙。 “那是动物被别的什么动物给弄死了。”鲁弗斯在一家酒馆里对一个熟人说。 可能是兔子让狐狸或者黄鼠狼给弄死了,亚当这样想道。那夜半时分吵醒他的 声音,微弱、凄惨,又有些奇怪。可当他们来到露台时,却又听不到任何声响了。 月光照亮了黑暗,明亮的星星像一张网一样挂在空中,天空总是那样湛蓝。在多情 的天神组雕中间,香在燃烧着。鲁弗斯一只手拎着瓶红葡萄酒,另一只手却端着希 尔伯特的白兰地酒杯喝着酒。 “咱们不去希腊了,是吗? ”亚当问道。 “暂时还不想去。”鲁弗斯答道。他喝醉了的时候,说话更加准确: “为什 么要去希腊呢? ” “你大概还记得,那是我们的目的地。” “我想去希腊。”玛丽说,脸上露出微笑,带着睡意。 “不,你不想去,宝贝儿。你想留在这里,把那玩意儿涂遍亚当的全身。” 鲁弗斯就这样让这事情开始了。当时,亚当并没有马上意识到这一点。但过了 一会儿,他就明白了? 鲁弗斯是一个追求刺激的人,总是希望新奇的经历,渴望放 纵:做罗马帝国的皇帝,他也绰绰有余。 亚当伸手去够香茅油的时候,被鲁弗斯拦住了。 “不,让她拿。” 亚当穿着衬衣,是扣纽扣的那一种,不是T 恤衫。现在,他开始脱下衬衣,想 象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杜松子酒和葡萄酒混合之后,冲击着他的大脑,扭曲了现 实,提供了无穷无尽的可能性,让他看到了一个奇幻的世界,在他面前晃动着,摇 曳着。他能说的话只是:“咱们明年再去希腊吧,这次先不去了……” 玛丽的手指轻轻滑过他的后背。鲁弗斯用胳膊肘支住身子,看着他俩。他倾过 身子,隔着亚当从一根香上点燃了一支香烟,然后露出微笑,从牙齿中间淌出一缕 烟雾。玛丽让亚当转过身来,面对着她。 她要给他往胸部抹油。这种感觉有点像别人给你抹防晒油,但又截然不同一一 怎么能在黑夜给人涂防晒油呢? 这倒更像是宗教仪式,一位女奴给你实施涂油礼。 鲁弗斯扔掉烟卷,从她身后把头部搭在玛丽赤裸的肩上。她穿着吊带背心,背心的 吊带从她的后颈绕了过去。 玛丽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那时,甚至又过了一会儿,她才明白。鲁弗 斯当然早就知道了,整件事都是由他发起的。此时,亚当也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这 激起了他的欲望,不仅仅是由于他在水里曾经接触到鲁弗斯光滑的皮肤,也由于他 看到鲁弗斯解开了玛丽脖子上的系带,脱下了她的背心。 正像鲁弗斯所希望的那样,玛丽向前倒下,扑到了亚当的怀中,她的双乳轻轻 触碰到了他的胸膛= 如果事情再进展下去的话,这个动作会是十分美妙的。但,玛 丽虽然已经喝醉了,却突然躲到了一边,一下子站起来,然后用双臂搂在胸前,但 已经迟了。 “怎么回事? ”鲁弗斯慢吞吞地问道:“我可不愿意搞t 曲alism(同性恋) 。 就是这么回事。” “是tronism(俩人发生性行为.另外一人旁观) 。”亚当叹了一口气, “不 是trihalism 。”他或许已经喝醉,而且又刚刚受到挫折。 但,他最关注的仍然是词语.不愧是个彻头彻尾的词源学家: “造成混乱的 原因是tri 这几个字母。这个词根不是拉丁文,而是来源于希腊语的一个动词兀rub( 磨擦) .Tribade 是女同性恋,而troilist.” “天啊! ”鲁弗斯说道,“我可不相信。” 他在被子上打着滚,大声笑起来。 “请继续吧! ”他说, “请接着讲讲关于rub(磨擦) 的话题吧。 就算我们不能做,至少还可以听一下。” “你这个混蛋! ”玛丽骂道, “你这个变态。” “别这样! 这不过是个游戏而已。一个仲夏夜的游戏。” “这不是什么仲夏夜。”她对他吼叫起来, “我还得再告诉你多少次? ” 她怒气冲冲地走进屋里。鲁弗斯还在大声笑着,喉咙里不断发出咯咯的声音。 他仰面躺着,往喉咙里倒了些红酒。 “你疯了,维恩一史密斯! 你知道吗? 我为你组织了一个小型狂欢,一个三人 游戏。但当出现动摇的时候,只要再稍稍劝上两句,就可以把她说服。可你却开始 对希腊语动词‘磨擦’做起了长篇大论。你可真笑死我了,真的。我到死都会记得 这件事的,一辈子都不会忘。” “你做不到。”亚当说, “我敢打赌。” “你真的认为她在背地里是个同性恋吗? ” 自那以后,他就管玛丽叫“背地里的同性恋”。她说得一点没错,他真的是个 混蛋。 “再去游会儿泳吧。”鲁弗斯说。他转过身,嘴都让酒给弄湿了。他看着亚当 的眼睛,亚当也注视着他。由于酒精的作用,他的脑子里面嗡嗡直响。香还在冒着 烟,在温暖黑暗的空气中散发着香味。 “好吧。” 鲁弗斯还躺在那里,没有挨着亚当,而只是在微笑。他懒洋洋地伸出一只胳膊, 却打翻了酒瓶。酒瓶慢慢倒下,瓶子没碎,酒却洒了出来。在白色灯芯绒上留下一 片深色的印渍,好像一摊鲜血一样。他张开手指,指尖触摸到了亚当裸露的肩头。 亚当静静地躺在那里,感觉到了温暖、酥麻和压力,却又有些快乐,甚至感觉非常 恬静。不知为了什么,他想数一数天上的星星。他记得的最后一句话,是鲁弗斯边 笑边说: “希腊词语‘磨擦’! ” 然后,鲁弗斯就睡着了,头枕在胳膊上,刚才触摸亚当肩头的手指,现在放松 地弯曲着:又过了一会儿,亚当也睡着了= 然后,像许多露天睡觉而没有盖被子的 人一样,他也在凌晨时分猛地给冻醒了。 他此时所经历的将是他一生中最糟糕的一次宿醉. 但,在此过程中,他仍然觉 得十分放松.他们都留下来了,不会再去希腊了. 天空明朗,微白,像个穹顶一样, 东边有几小片云朵遮住了天空,虽然太阳还没有升起,但阳光已经把那云朵变得粉 红。花园里已经不再宁静,鸟儿开始歌唱,发出叽叽喳喳、吱吱咕咕的声音,黑鸟 和画眉发出清脆的叫声。亚当站起来,把一条被子盖在鲁弗斯的身上,进了屋. 第 二天发生了两件事。要么就是这两件事中有一件发生了,另外那件事情发生的日期 他已经记不清了,可能是星期六。那个捕捉河狸鼠的人是在工作日来的,而且,亚 当把他的到来与那次宿醉联系在一起。 现在,每当他和安妮家里来了客人,他们就会在客人身边忙来忙去,好让他们 感觉舒适。他们有时是一个人,有时是两个人,会早早起来给客人做早餐,还会问 客人睡得怎么样,洗澡水热不热。父母家里来客人的时候,父母也是这样招待客人 的。而在威维斯别墅,却是另外一种情况,或者说根本没有什么款待。大家都是自 己照顾自己. 亚当所希望的就是这样一种氛围,而且在这个问题上,亚当还大声宣 布,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他都不会屈从那些资产阶级的价值观念和风俗习惯。 因此,那天早上,他没有刻意款待玛丽和鲁弗斯.甚至都没有去找他们,几乎 不知道鲁弗斯究竟是睡在露台卜,还是与玛丽回到了床上。当他由于身体冻得发抖, 脑袋轰鸣,没法继续睡觉时,就坐在厨房里,给自己冲了杯速溶咖啡,并没有给鲁 弗斯他们送去。半个小时之前,他吃了两片阿司匹林片。现在,他又吃了四片。他 面前的餐桌是圆形的,是松木制的。希尔伯特和亚当的父亲管那种材料叫做松木板。 亚当心里想着这个有趣的单词= 这个词来自低地德语,是松木的别称。但,原先它 口『以指任何尺寸的板材:正在这时,后门突然传来重重的敲门声。这个声音令他 大吃一惊:他慢慢走到门边,打开了门,明亮的阳光照得他眯起了眼睛。外面站着 一个人,中等年纪,头上是稀疏的深色头发,黑色的小胡子,穿着牛仔裤,浅蓝色 轻质塑料夹克。他说他的名字是皮尔森,来自河狸鼠控制机构,能不能让他到湖边 去看一看? “什么控制机构? ”亚当问道。 “你是新来的吧? 我以前总在这儿看到一位叫史密斯的先生。” 亚当说他已经死了。河狸鼠这个词是不是首字母缩略词? 那个人看了看他,好 像觉得他疯了似的。 “是一种老鼠,是吗? ” 亚当最终放弃了。 “随便看吧。”他说。 “好的。完事以后,我再到树林里看一眼。你们旁边的地里今年种的是甜菜。 你的河狸鼠最喜欢吃甜菜了。” 河狸鼠不是我的,亚当想说,但他忍住了,没有把这话说出口。 在希尔伯特的词典里面,他找到了河猩鼠的定义——南美洲的一种水生啮齿类 动物,拉丁文名称是myopotamus coypus ,体型比海狸略小。 他很喜欢那个拉丁文名字。在那个词中揣摩出一种节奏,上楼的时候还这样唱 道:群山巍峨,江河浩荡.还有一只河狸鼠…… 他从针垫室的窗户向外望去,看到那个人在湖边慢慢走着。一只手里拿着个袋 子,另一只可能拿着金属夹子,也许那根本不是夹子,而是什么别的工具。河狸鼠 怎么会跑到萨福克郡的池塘里来呢? 一定是从动物园里跑出来的,他想,就像貂会 从毛皮农场中跑出来一样。 当他再回去找咖啡时,正好碰上玛丽上楼。她穿着鲁弗斯的牛仔裤,还有一件 脏脏的T 恤衫,上面印着路易斯安那州市大学的字样。在他看来,只有这一次,她 看起来不那么美丽。她疲倦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以一种非常疏远的方式问他,知不 知道有个农民闯到湖边在乱转? “他不是闯入的。”亚当开始用奥地利国歌的调子 唱起来, “群山巍峨,江河浩荡。” “你是说河马吗? ” 亚当说不是,他说的是正在面临一场劫难的河狸鼠。一听这话,玛丽愤怒而又 悲伤地大叫一声,说那个人是个残忍的畜牲、生态的敌人。 “在萨福克郡保护南美洲的啮齿动物,这算什么保护生态? ”亚当反驳道。就 在这时,玛丽已经匆匆跑下楼去,与捕捉河狸鼠的人交锋对垒。 亚当从卧室的窗户往外望去。那间卧室曾是叔祖父希尔伯特的。 小货车的侧面印着“伊普斯威奇纽恩斯村一扫光虫害控制公司”的字样。现在, 汽车正在车库前面的空地上调头。当玛丽从前门冲出去的时候,小货车已经开上了 坡道,直奔树林而去。她站在那里,对着离去的货车挥舞着拳头。看到这个情景, 亚当大笑不止。他开始感觉好一些了,阿司匹林和咖啡已经发挥了作用。 鲁弗斯依然在露台上睡着。不过,他肯定醒过一次,因为希尔伯特的旧黑伞正 在为他遮住阳光,一定是他把伞支在那里的,好让阳光晒不到他的脸和脑袋。亚当 在他的身旁坐下,心里在思忖,要不要把钱付给那个捕捉河狸鼠的人。 “我可以 把枪卖掉。”当鲁弗斯醒来的时候,他说。 “或者,干脆把捉河狸鼠的人赶走,留着枪,自己打河狸鼠。” 这倒是个好主意。但,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地方需要用钱。比如,房税。亚当 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房税,但他却知道,拥有房子的人都要付这笔钱的。而且,还要 交水电费。可以把枪卖掉,还可以再卖几件家具。除非……除非他能把房子出租, 或者,更好的办法是,找几个人来这里居住,生活费由他们自己支付,也就是在这 里建立一个社团。 这是他第一次想到建立社团。这个念头就在这一刻出现了,就在露台上鲁弗斯 的身旁,在希尔伯特的伞下。而此时,一扫光虫害控制公司的那个人正沿着林地的 溪流,捕捉他的猎物,而玛丽在后面追着他,大声抗议着。 亚当身边放着台电脑,心里琢磨着那个捕捉河狸鼠的人。他向那个人支付了费 用,但后来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了。那个捕捉河狸鼠的人会不会记得呢? 如果他还记 得,他能不能明确地向警察申述,说亚当、鲁弗斯,还有玛丽,曾经在那里居住过 呢? 那时一定是6 月25日前后,其他人还没有到来。在湖边,那个捕捉河狸鼠的人 或许看到了露台上正在伞下酣眠的鲁弗斯。毫无疑问,他还看到了玛丽,而且很可 能还和他说了话——甚至遭到了她的谩骂。 他那时是五十岁左右,或者更大一些,很可能现在还活着。 “一扫光”的活 动范围不仅仅包括伊普斯威奇,还包括纽恩斯。那个捉河狸鼠的人就住在纽恩斯。 后来,他们乘坐戈布兰德经过那个村庄的时候,亚当曾经看到他的货车就停在汉普 斯泰德花园村一户人家前面的花园里。 当然,也有可能是那个人把汽车停在那,而人到里面去捕杀河狸鼠、鼹鼠、老 鼠或者蛀虫去了,但亚当却不这样想。他还能回忆起当时车停放的样子,车的前部 已经开进了车库。 那个人进过树林,可能看到了动物墓地。尽管亚当无法确定这一点,但是可能 性还是很大的。他也许会知道有人住在威维斯别墅。甭管别的,只要看一眼露台的 样子,安排得像一张大床一样,就足以让他产生这种想法。那个买家具的人,埃文 斯还是欧文斯,曾经来过两次。那时,他少说也有六十岁,现在构不成什么威胁了。 而那个头戴手帕的花匠,无论如何都不会知道亚当打算在那里住下去的,不论是当 时还是过后。而那个来访的人,他们在威维斯别墅度过最后一个黎明的时候,曾经 听到那个人的脚步在房子四周出现,如果他确实听到了这个声音,而不是因为恐慌 而产生的幻觉一一不管那人是男是女,都没有什么根据会相信有人住在那里,除了 车道上停放的那辆戈布兰德以外。 而捕捉河狸鼠的人就不同了。对这个人不可以轻视,也不可以回避他带来的风 险。只有在一种可能的情况下,自己才有希望。而这种可能性又很大,那就是这个 捕捉河狸鼠的人像其他人一样,不会主动到警察局接受调查,除非警察找到他。 第二天,或许是第三天,他们对社团计划做了一番讨论之后,玛丽提出了贝拉 的名字。当时的过程不是这么直截了当,但大致就是这个意思。她和鲁弗斯,还有 亚当,都提供了一些人的名字,都是他们认识的熟人,都可能愿意加入这个社团。 他们彼此都很相似,年纪相仿,性情相投。玛丽也十分感兴趣。不过她却宣布,只 有鲁弗斯走开,她才会留下来。自从星期四午夜,他提出那个无赖的建议以后,她 就和他结上了解不开的疙瘩,虽然表面上他们还同睡一张床。事实上,鲁弗斯更喜 欢在户外睡觉。他说,他并不想成为社团的长期成员,他得先拿下医学学位。不过, 他还会回到这里度假的。他又说,他觉得亚当的妹妹布丽奇特非常迷人。如果她能 成为社团的一员,那对他会是一种强烈的诱惑。这话令玛丽十分不安。 亚当不想让他的妹妹来。他们兄妹之间的关系并不太融洽。他想起了两个同学 可能比较合适,但他们也要读学位。亚当开始认真考虑是否不再回到大学去了。对 于混合起来的课程,亚当一直心存疑虑。 语言学,他已经会了;英语,他可以自学;而社会学,则令他心烦。 就算从这种普通的大学得到文学学士学位,那又有什么用呢? 他可以去工艺学 校学习。如果想拿学位,可以去伊普斯威奇的技术大学…… 鲁弗斯提了两三个人的名字,其中一个是他俩的同学= 他们之中,最起码也得 有一个人曾经参加过社团。玛丽说,或许他们应该刊登广告,比如在《伦敦娱乐指 南》上。 “或者在《同性恋新闻》上面。”鲁弗斯说, “‘女同性恋寻找旅伴’这个 标题最合适不过了= ” “我真搞不懂,”玛丽说, “你们为什么对这事念念不忘,没完没了。是不 是你们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私? ” 听到这话,鲁弗斯大笑起来,他说,他生命中的昕有大门从不关闭。 “打开 房门,让明友进来。” “你要是有朋友才怪。” 亚当并不喜欢做广告这个主意。更何况,他们根本没有那么多钱。在讨论社团 的话题之前,他们还在商量下面该卖掉希尔伯特的哪件家具。鲁弗斯说,卖掉那个 大柜子吧。咱们别瞎说了,还是把那个叫埃文斯或者欧文斯的人叫来吧。但亚当觉 得,自己的房子里面已经日渐空落了= 如果招来了人,他们把钱投到社团…… “我认识一个女孩,名字好像叫贝拉。”玛丽说, “我和她并不相识。不过, 我的朋友琳达认识她。这个人曾经参加过奥修教,参加过各种各样的社团。琳达告 诉我,她正在找这样的地方。我想,我可以再仔细了解一下贝拉的情况。” 当然,维维恩是通过贝拉才找到他们的,而维维恩又介绍了一位印度人,名字 叫席瓦。至于他姓什么,亚当已经想不起来了。 就他所知,在他们之中,只有玛丽曾经走路去过那个村庄,而且还在村里转了 一圈。有关玛丽的事情,无论纽恩斯的居民对警察说什么,都没有关系,因为她来 的时间不长,就离开了。而且,即使村民们还记得她,他们也不知道她来自何方。 她到村里去( 维维恩后来也去过) ,是想到杉树酒馆门外的公用电话亭去打个电话。 或许,她为厂打电话,还走进了杉树酒馆或者村里的小店去换些零钱。她打电话联 系的,是可能和她一道去希腊的人,或者可能开车送她去希腊的人= 如果找不到这 样的人,愿意给她付机票的人也可以。最终,她从一位姑妈那里借来了钱,还有一 位老同学,也是她的男友,又为她在小客车里面安排了一个座位。 她走的前一天,他给房子起了一个新名字。他已经考虑过许多天了,总想起一 个比威维斯别墅更好的名字。他曾经想过河狸鼠庄园这个名字。当然这只是个玩笑。 他开始倒换字母的位置,把字母挪来挪去,脑子里还想着他们曾经想去的地方,玛 丽现在仍然要去的地方…… 方迪格摩。 他让其他几个人猜一猜,方迪格孽是什么地方。 “是希瞄的一个岛屿.”玛丽说。 “不是岛屿。”鲁弗斯说道, “这名字听起来更像是山峰的名字,一座火山。” “要么就是布拉瓦海岸的一个旅游胜地。” “是你自己编的吧。”鲁弗斯懒洋洋地说, “这名字听起来真像个社团的名 字呢。奥内达,瓦尔登,方迪格摩。” “听起来一点都不像奥内达和瓦尔登。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就像Erewhone一 样:把nowhere 这个单词倒拼出来就行了。” 玛丽的聪敏令亚当吃了一惊,而她的离去却令他不满。他并不是喜欢她,而只 是希望她能留下来。他发现自己对那些不像自己一样热爱威维斯别墅的人开始心怀 愤恨。 “你根本不知道换位构词与倒置构词有什么不同,对吗? ”他说, “对语言 的无知令我十分生气。要是不懂,说它干嘛呢? ” “嗨一嗨! ”鲁弗斯说, “跟她吵架的是我,记不记得? ” “Erewhon 是。nowhere 的换位构词,而‘方迪格摩’是‘某个地方’的倒置 构词。” “好,好,够聪明! 但你不觉得‘某个地方’这个词的美国味太重了吗? ” “我才不管呢? ”亚当说, “而且,这个地方也不叫‘某个地方’,它叫‘ 方迪格摩’。” 那名字后来就一直沿用下来了。 第二天是6 月30日,星期三。玛丽想让鲁弗斯开车送她回伦敦,但他说,最多 只能送她到柯彻斯特,她可以从那里搭火车。当玛丽背着鲁弗斯借给她的背包下车 时,背包里塞满了她的东西,第一次穿上了牛仔裤,还有一双凉鞋。这时,他俩好 像和解了。 “我真的很喜欢这里。”她对亚当说, “只是我已经对自己做出了承诺,我 要趁着假期到希腊去。现在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好的。方迪格摩明年还会恭候你的光临。” “要不要我替你们在雅典给你和鲁弗斯的父母寄几张明信片? 我是说,你们可 以在这里写好,我带走。” “我们真是太粗心了! ”鲁弗斯说, “现在,我手头连一张雅典卫城的风景 明信片都没有。” “这只是个想法而已。”玛丽闷闷不乐地说, “不一定非得邮明信片,写封 信也行。” “我爸爸妈妈要是接到我的信,”鲁弗斯说, “一定会认为我要死了,要不 就是入狱了。” 对他来说,这两样差不多。干嘛要费劲写信呢? 有什么好说的? 玛丽隐隐约约 地觉得,亚当的父母可能觉得他在这里,会来这里看他。但亚当却觉得,他们根本 不会来。要是当初他听从了她的建议就好了! 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在希尔伯特的书 桌上面,一直放着一捆东西,用橡皮筋套着。那是五十多张明信片,大概都是希尔 伯特和莉莲在早年旅行途中收集起来的。其中有两张明信片就是希腊风景,一张是 利卡贝多山丘,另一张正是鲁弗斯尖刻地提及的那个风景。 但,当时他们却不知道。即便知道,他们也不会预见到将来会有这么一天,这 些明信片能够成为证据,支持亚当要编造的这个故事。 既然他们的父母乐于收藏那些明信片,那么,考虑到这些明信片的稀有价值, 他们一定也会好好珍藏的。对于玛丽的提议,他们根本没有仔细想想,就一口回绝 了。她和亚当冷冷地、随便地说了句再见,然后,鲁弗斯开着那辆戈布兰德送她去 了火车站。 从那天直到现在,亚当再也没有见过玛丽·盖奇,几乎没有想起过她。如果真 的想到她,他就会使用他的退出键,就像方迪格摩其他的居住者闯入他的思绪时一 样。不久以前,有一次,电视上播放了一部老影片,名字叫《玉女神驹》。当年轻 时代的伊丽莎白·泰勒出现在屏幕上的时候,他马上想起了玛丽——然后又马上退 出了。不过,这次不是使的退出键,而是电视遥控器上的频道转换键。 那天晚些时候,他曾经和鲁弗斯谈过钱的问题。他们还能卖什么呢? 即使以亚 当无知的眼光看来,镶嵌在金纸金框中的那幅描绘荒野和山间溪流的维多利亚时代 的水彩画也是值不了几个钱的。在一间卧室里,有一幅奇怪的画,画的是一个半人 半马的怪物,长着人的脑袋和身躯,好像是要在铁匠铺里面钉马掌似的,铁匠和一 大群人都在害怕而又好奇地看着它。当他们从画框后面把金纸割开的时候,发现那 原是勃克林的作品。不过却是从一本杂志里剪下的,原作在布达佩斯。于是,他们 就把挂着这幅画的房间叫做半人马室。另一幅奇怪的画挂在希尔伯特的房间里。亚 当一直都不让自己思考这幅画= 自从阿比盖尔出生以后,这就成了一种折磨。而且, 那幅画已经不在了,亚当已经亲手把它烧掉了,把它和其他的东西一起,放在火堆 上毁掉了。 画的背景是一问大大的阴暗的卧室,挂着帷幔。这样的房子并不适合小孩睡觉, 但床上却躺着一个小孩,皮呋很白,又很安静。画里还有位老人,显然是名医生。 他似乎刚刚从孩子张开的嘴唇上拿起窥镜,转过头把噩耗告诉了年轻的父亲。而母 亲则由于悲伤而抱紧了丈夫,头靠在丈夫的肩头。亚当再度想起这幅画的时候,就 会以一种禁欲主义的心态来面对它。他迫使自己看这幅画,并回忆与之有关的事情。 他和鲁弗斯曾经站在这幅画前面,大声嘲笑。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啊! 现在回 想起来,他感到身体深处的一种疼痛,来自肠子的疼痛。他和鲁弗斯曾经站在画前 喝着葡萄酒。鲁弗斯左手拿着最后一瓶葡萄酒,右手拿着一只杯子。他们在房子里 转了一圈,看看该卖掉什么,然后在这个并不阴郁的房间中停了下来:这是个温暖、 明媚、迷人的房间。然后,他又开始嘲笑那幅阴郁的画,嘲笑它的伤感与幼稚。事 实上,他还发表了一番中肯而深刻的评论: “歹匕了,再也不会管我叫妈妈了。” 或许是这样的。 就是由于这个原因,他们把这个房间叫弥留室。 他们走进了未名室,又从这间屋子来到了与之相邻的惊奇室。之所以叫这个名 字,是凶为屋里有一个柜橱:柜橱里有一个楼梯。盘旋而上,直通阁偻。他们考虑 了一下,是否能够卖掉一个脸盆架、一个摆动反射镜、一套花纹陶盆陶罐。然后. 他们通过岳楼梯下楼的时候,又琢磨着卖掉墙上的盘子。盘子上着浅红、深蓝、金 黄色的釉:从盘子背面的象形文字来看.很可能是中国制造的,可能比较值钱:第 二天,他们带上镜子、陶器和瓷器来到了朗梅尔福德。因为那里比别处的古董商店 多。但,他们所有带来的东西只卖了二十英镑。 亚当心想,有人加入社团时,一定得交点钱,大家都得做些贡献。 但,他们没有电话,或者说,没有能打的电话:那些能够加入他们社团的人们 怎么会知道这里呢? 何况,玛丽·盖奇或许早就把贝拉的事儿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当然,在这一点上,他错了。一直以来,他和鲁弗斯都在尽情享乐,每天开着 戈布兰德在乡间乱跑,有一次还开车去了伦敦,从一个毒贩手里买了些大麻。那个 人是鲁弗斯在诺丁山结识的。他们每天又是喝酒,又是吸烟( 他自己是这么说的) , 希尔伯特的家具是越来越少。而与此同时,维维恩和她的男朋友席瓦正在做安排, 准备加入方迪格摩? 当然,他们满心以为,那里是一个管理有方的居住场所,就像 英国东部的集体农场一样,居民们各司其职,食素主义备受推崇,糙米几乎占有神 圣的地位,而神秘玄妙或者深具哲理的讨论则更是通宵达旦。 但第一个到来的却是佐茜。 鲁弗斯开着车正从伦敦往回赶,带着大麻制剂。毒贩对他起誓保证,说这是真 正的印度大麻脂。鲁弗斯还带了一包上好的南美大麻。他一眼就从街上看见了她— —“一件无主的财产”。后来,她就和鲁弗斯一起睡在半人马室中。他俩共睡一张 床。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虽然亚当相信,鲁弗斯一定没有征求过佐茜的意见。其 实,鲁弗斯就是个半人马怪,像一匹杂毛大种马一样,而她则是一个瘦小的漂泊者。 她一定是一两天之后才看到那幅画的。她到达后的第二天或者第三天,对别墅 进行了一番探索。她竟然走进了弥留室= 进去以后,她看到了那幅画,然后就哭着 跑下了楼梯,双手捂着脸,泪流满面。 “你为什么要让我进去? 为什么不告诉我里面是什么? ” 他站在窗边,放下了撩起的窗帘,然后又回到小床边。一瞬之间,亚当又看到 了那幅画,在黑暗中,那幅画异常清晰地出现在他的眼前。 那幅画已经毁了。他亲手把它放到水果花园墙边的火堆上,而且,可能这幅画 已经没有副本了。但,在他的脑海中.这幅画还是不断地出现。那个永远沉寂的孩 子,脸上好像戴着蜡制的面具;那位老医生显得有些憔悴,有些悲伤,好像没睡好 觉,手里拿着那面镜子,由于孩子已经没有了呼吸,镜子也没有结雾;还有,孩子 的父母拥抱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