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看到指向卫戍部队驻地的路标,鲁弗斯又想起他交往了几大或是一两周的女朋 友。现在,他恍恍惚惚,记不清那两个名字中哪个才是她的名字。她到底是叫珍妮 特,还是珍妮斯? 就像亚当一样,记不清那个古董商叫埃文斯还是欧文斯,结果那 人却叫埃文。因此,鲁弗斯的女友也不是没有可能叫珍妮恩或者珍妮艾特。 他永远也想不起来了= 她把头发染成了红色,而且身材十分瘦弱。他是不喜欢 这种类型的女子的= 他确信自己从没告诉过她纽恩斯的地址。他没有电话号码,因 此也不存在让她给哄骗出来的可能。当然,他也从没带她回到方迪格摩= 无论如何, 她都不可能到警察局去,讲述十年以前的陈年往事= 而且,如果她还和那位士兵生 活在一起,甚至已经有了小孩.就更不可能这么做r=一想到她,他就想起了乘坐出 租车回家的事儿,还有他惟一一次步行到纽恩斯村与她在杉树酒馆约会。那次不知 什么原因,他还在公共酒馆门口看到了店主的名字。当然,现在已经改了。但,当 初明明有辆戈布兰德,为什么还要步行去呢? 那个叫珍妮特或者珍妮斯( 也可能是 珍妮恩或者珍妮艾特) 的女子开着她的,或是她丈夫的汽车,来到了他们最后约会 的地点= 鲁弗斯是步行去的那里。虽然他并不喜欢这种缺乏男子风度的做法,可他 记得,那时他不愿让她知道他住在哪里。这可能是由于他担心,有朝一日她会对丈 夫坦诚相见.或者心怀愧疚,把这段隐情和盘托出。那样的话,那个士兵会找他算 账的。 当然,对了,他步行去约会还有一个理由。亚当和佐茜开车去伦敦了。直到晚 上,他俩才带了个孩子回来。他当时不在,也没有看到他们回家时的情景= 那时候, 他正在与珍妮特或者珍妮斯的女子一起待在杉村酒馆= 后来,他们又去了别的酒馆 或者饭馆.俩人还在吃饭时吵了一架。凶为鲁弗斯口袋里典当东西的钱只剩下一张 十英镑的纸币了,就直截了当地要求她支付那天晚上未付的酒钱后来.他们在她的 双人床上又重归于好了 她那个当兵的丈夫的照片在床头柜上给扣了过去 第二天 早上.两人道别时没有留下一丝遗憾= 鲁弗斯只是希望自己能够比她心情更加放松。 她并没有提出开车送他回纽恩斯去= 事实上.她甚至还说,她没有那么多油钱,一 个来回大约24英里呢。因此,他只好乘坐出租车回去。当他回到方迪恪摩,到屋里 找亚当要钱付车费,只好让出租车司机在门外等候,计价表还在继续走着。 不过.他并没有进屋,当时亚当不是在大厅,就是在门廊里。他开始唠叨着到 拱廊路去卖掉那些玩意儿多么不容易,那两把填料勺子和头像水壶加在一起才卖了 不到一百英镑。人家说,现在谁还会要这样的勺子.还有什么用处? 而利口酒杯, 根本就没有卖出去。鲁弗斯从亚当那儿要了四英镑车费。虽说费了好大劲儿,可总 算要来了。 那个出租汽车司机会不会记得呢? 司机那时挺年轻,还没有鲁弗斯大。那时候, 不知什么原因,他觉得让他把车开下坡道是个错误。 但又确实没有别的办法。让车停在坡顶等着拿钱,司机是断然不会同意的。 当然.那周他有好几笔车费要支付,许多次也是到乡下去。沿着蜿蜒的小路. 穿过树林,来到方迪格摩,这一切没有什么特别值得记忆的,除非他听到了那个孩 子的哭声…… 不,那是不可能的。鲁弗斯听到孩子哭声时,出租车几乎不见了踪影。虽然那 个司机年轻,善于观察,但十年之后,他是不会认出鲁弗斯和亚当的。亚当站在那 里,把钱递给他,脸上是很“茫然”的表情( 这是当时流行的说法) 。鲁弗斯甚至 以为他刚吸了毒品。一想到他们已经没钱买这个时,就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你没事吧,”当出租车穿过树木形成的隧道时,他问道, “还是昨天晚上 喝得太多了( 我们总是喜欢以己之心去揣唪他人)?” 亚当没有回答。他们走到大门前,大门还开着。就在这时,他第一次听到了那 个孩子的哭声。那声音听起来十分哀伤。在这个房子里听到这种声音.不亚于听到 狮吼一般,令人难以相信。或者不是这洋.或者不是…… “天啊! ”亚当说。 “我以为是佐茜把孩子带到这里来了。” “你说话的语气冷冰冰的。”亚当说, “小说作家都爱用这个词。‘冷冰冰。 “只有蹩脚的小说作家才会这么说。”哭声停止了。 “我认为,大家迟早都 会有孩子的,而且都必须忍受这种事情。但就现在来说,我是绝对无法接受的。不 过,这房子是你的。” 亚当什么也不说了。过了一会儿,他说。 “以后我会跟你解释的,虽然我不 愿意这么做,可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鲁弗斯板着脸孔,摆着架子, “不要为我做什么解释= ” “你怎么知道佐茜生过小孩呢? ” “你觉得呢? ”鲁弗斯反问道, “知道这件事,是我个人的事情,或者说, 不久以后将会是我个人的事。” 他第一次看到孩子,一定是那天下午三四点钟左右。那时,亚当非常紧张,非 常焦虑,对他说他是如何如何想要把勺子卖掉。正在这时,佐茜在露台上出现了, 怀里抱着裹起来的一团。佐茜来到方迪格摩已经将近两个月了。那个孩子可能是她 来之前一个月出生的。那天下午,他就是这么想的。孩子裹在维维恩深红色披肩里 面,从折叠的披肩中,孩子的面孔只露出一点。但仍然能够看出,孩子还很小,个 子也不大,大概只有三个月左右。佐茜后面跟着维维恩,手里拿着奶瓶,还有莉莲 ·维恩一史密斯的一块刺绣毛巾。最后面的是席瓦。他看起来有些不知所措,不知 道该如何是好。真是个庞大的保姆队伍。 当然,他们( 除了亚当以外) 全都以为那个孩子是佐茜的。不这样想,他们又 能怎么想呢? 难道亚当当时得了健忘症、甚至失语症吗? 难道他没有看出来维维恩 为什么会天真地同意让孩子留下来吗? 但,这些也许并不重要,因为绑架儿童就是 绑架儿童。 现在,亚当觉得,自己已经和警察没有什么关系了,或者说,警察和自己没有 什么关系了。他回答r 他们的问题,又做了陈述。当然,他可以想象,他们会再次 来到他家,逮捕他。这种想法不断地萦绕在他心头,挥之不去。但,他却从没想过, 会接到他们打来的电话= 在他家里,那份买来却没有渎的报纸放在身旁的椅子扶手 上= 他觉得自己无法浏览它,无法寻找那条用不起眼的印刷体例报道的、已经发现 墓中成人尸骨身份的新闻条目= 凭着一种超常的感觉,他知道那条则报道可能就在 那张报纸上。他知道,如果那张报纸上没有,他还需要再等待十二甚至二十四个小 时,才会看到。一想到这里,他就会觉得轻松些。现在,他还不能提起勇气去阅读 这份报纸。他的岳父岳母要来,他记不得安妮为什么要邀请他们来。但他不愿意再 去掩饰,不愿意对更多的人掩饰。那是一种更加沉重的负担,还得装出一副轻松自 在的模样。 当电话铃声响起的时候,他正独自待在房间里,因为安妮正准备哄阿比盖尔睡 觉,还没把女儿给他抱下楼来。他以为电话是鲁弗斯打来的。他确信那一定是鲁弗 斯的电话。鲁弗斯会打电话告诉他,他已经和警察谈过了,而且确认了希腊之行的 一些细节,警察似乎十分满意,甚至还对他说,他们以后可能不会再来打扰他了… … 他摘下听筒。打来电话的是一位叫温德尔的警官。亚当一下子浑身冰凉,喉咙 也收紧了。 “喂,维恩一史密斯先生,只有几个小小的问题,时间不会很长的。” 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患了重感冒一样。 “好的。”他一边回答,一边想着这 是一个多么愚蠢、荒唐的回答。 “不知道您是否还记得。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什么事? ”亚当问道。 “1976年夏天,您居住在威维斯别墅时……” “我告诉过你,我没有在那里居住过,”亚当说道, “我只是待在那里。我 在那里待了一周。” “好的,居住,待着,随便你怎么说。我想问的问题是。您还记不记得有个叫 ‘一扫光’虫害控制公司的工作人员去拜访过您? ” 原来是这回事。那个捕捉河狸鼠的人把十年前的事情都想起来厂,他还记得在 后门见过自己,还看到了露台上的鲁弗斯,还有玛丽盖奇追逐着他的货车,大喊大 叫地表示抗议。 但,亚当却回答道。 “不,我不记得有这回事。” 他屏住呼吸.等着温德尔告诉他,他们现在已经掌握了证据,表明他当初并不 是一个人在那里,还有一男一女,而亚当却对他们说过那里没有女孩。除了矢口否 认以外,他还能做什么呢? 他会一口咬定,永远也不会承认。 温德尔穷追不舍。不过,他没有按亚当的思路提问。 “是一个大个子、棕色皮肤的男子,嘴上留着胡子。你想不起来吗? 我们知道, 他曾经为你祖父一一还是你的叔父一一捕杀过虫害。” “是我的叔祖父。” “哦,对了。是你的叔祖父。我想他还捕杀老鼠和鼹鼠。哦,还有那种东西— —叫什么来着? ” 亚当有心告诉他。不过,他是不会那么轻易露出马脚的。 “没关系,不要紧。维恩一史密斯先生,如果你实在无法为我们提供帮助,我 们就不再多麻烦您了。不管怎么说,我们的调查已经基本结束了。我想,您听到这 个会高兴的。对不起,耽误您休息了。晚安。” 亚当坐在电话旁,手里抓着话筒,听着电话里传出的嗡嗡的信号声。过了一会 儿,他放下听筒。他们一定以为,捕捉河狸鼠的人看到的女孩是维维恩。也许,那 个捕捉河狸鼠的人是主动到警察局去提供线索的。 “他问我那东西是不是叫老……我同答说,不是,那不是老鼠。 当时,这个家伙正躺在后面的露台上睡觉,有个女孩跑出来,追赶着我的货车。 那时是6 月……不.是7 月底,大概是那个时候……” 或许,那个捕捉河狸鼠的后来又到那里去过几次。谁晓得? 还有账单,向伊普 斯威奇支付的账单。那人曾走进树林,毫无疑问,他还看到了那块动物墓地,可以 证明那时墓地还没被人碰过,没被人打扰。还有可能,他9 月份又到那儿去过,看 到了新挖的坟墓.重新盖上去的一块块方形草皮 群山巍峨,江河浩荡.还有一只 河狸鼠…… 亚当心想.那时他创造出如此缺乏艺术性的韵文,那时他多么年轻、多么无忧 无虑、多么轻浮啊一我还是当初的那个我吗? 亚当知道,他应该给鲁弗斯打个电话, 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但,他既不愿意,也没勇气这样做。温德尔警官的电话使他大 吃一惊,使他一下子全身乏力,就和父亲在希思罗机场接他时,或者那天他和佐茜 开车从海格特回到萨福克郡时一样惊讶。 他让记忆又回到脑海。那个炎热的夜晚,那令人窒息的污浊的空气,他双手握 在方向盘上滑滑的,佐茜额头和上唇都渗出了晶莹的汗珠,身上的汗水也粘乎乎的, 衣服粘在汽车座位上。他想着这些,重新感受着过去发生的一切,回忆着,却又试 图不去回忆那令人惊诧的声音,那个打破了宁静、瓦解了世界的声音。 听到这个声音,他差点当众跑到汽车后面去。那是突然而至的大声哭喊,之前 没有低声的咕哝,也没有小声的喃喃,令人毫无防备。 当时,货车正在一档上,离合器刚刚踩下去一半,听到这令人心惊的声音,他 下意识地挂上离合,脚踩油门。幸好那时红色信号灯刚好变成黄色,前面的汽车司 机起步又很利索。 戈布兰德箭一样向前冲了出去。亚当猛地踩了一下刹车,佐茜差点儿从座位上 飞出去,头差点磕在挡风玻璃上。 “我的老天! ”他说道。 “别生气。千万别生气! ” 他往后面瞧了瞧,看到了那个婴儿车,没有看到孩子的脑袋或者睑孔,只看到 了一只举起的小手。他现在依然能够回忆起来,那只像海星一样的小手。那时,他 没想事实真相是什么,没想她都做了什么。就像后来大家都相信的那样,他以为那 一定是佐茜的孩子。当然,他受到蒙蔽的时间是很短暂的。车开到路边停下来时, 他就猜出来了。他离开的四十分钟里,佐茜又把自己的孩子要了回来。 佐茜用充满恐惧的眼神看着他,像老鼠一样的表情,明亮的圆眼睛充满了绝望, 一会儿看他,一会儿又把目光迅速移开,像小老鼠一样噘起嘴= 佐茜从货车上下来, 好像要从他身边逃跑一样,好像要跑开大喊救命一样 但.她只是打开后车门,把 婴儿车取了下来。她怀里抱着孩子回到了他面前。那孩子看起来很小,真看不出竟 然能发出这么洪亮的哭声。 佐茜信心十足地说着话,心里却很紧张。 “刚好婴儿车上就有这个,她可真 是够幸运的。”她手里拿着奶瓶,里面有半瓶牛奶。 “我们还得到商店去买一个。 我想,我会把一切需要的东西都准备好的。” 亚当闭上了眼睛,心里想,人们说自己头晕时,一定就是这个感觉。 “你说什么? 幸运? ”他问道, “你是什么意思, ‘婴儿车上就有这个’ ?” “我把婴儿车也一起弄来了。我把她弄来的时候,也把婴儿车推来了。她那时 躺在里面,婴儿车放在塔蒂亚恩先生的汽车后面= ” 他恍然大悟,或者说他觉得一切都明白了。 “佐茜,我们必须把这小东西送 回去。必须掉头,把这小东西送回原来的地方。” “是‘这孩子’。这是个女孩,她的名字叫尼古拉。维维恩说她叫尼古拉。” “好吧。现在我们就掉头回去,把这个小女孩送回原来的地方。” 佐茜开始哭了起来。她和孩子坐在前排座位上,大声哭着。佐茜的泪水洒落在 孩子脸上。亚当最见不得她哭。他实在受不了。哦,天啊,他把她一人留在车里, 就是害怕她会到商店去偷东西。但那比起现在的偷窃行为来.不知要好上几万倍! “我们必须把这孩子送一回一去! 她的父母一定发疯了。你是可以想象到的。佐茜, 请不要再哭了! 别哭了,我实在听不了这个。佐茜,你会有自己的孩子的,咱们可 以生一个孩子。” 现在回忆起这些,回忆起他的请求,他的承诺,令他十分难堪。 他当时差点声泪俱下。他们当初还是孩子,年龄加在一起还不足三十六岁。不 幸的生活给他们带来了打击,他们却无力反抗,他当时觉得,自己好像被撕开了一 样= 他深爱着她.希望她能幸福,但却充满了恐惧。 “我不能放弃她。”佐茜向他尖叫着, “如果你掉头,我就从车上跳下去, 让卡车轧死。” “佐茜……” “我想得到她.我爱她一既然把她弄来,我就不会放弃她。”她脸上狰狞的表 情近乎丑陋,怒吼时那张脸活像一只母老虎。 “我想让她爱我,你明白吗? 如果 我照看她,她就会爱我,我在她的心中就会是第一位的一你难道不明白希望在别人 心中占据第一位是什么感觉吗? ” “我爱你。”他说。他的一切标准都在逐渐崩溃、瓦解,滑向无底的深渊。 “你在我的心中已经占据了第一的位置。”他的声音有些哽咽, “我会永远爱你 的,永不变心! 我保证,佐茜。但,求求你,求求你,看在上天的份上……” 他究竟是如何让步的,如何同意了她的请求,又继续开车往前走的,他不知道, 他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男孩了。从那以后,他的性格中又多了一种冷酷、一种疲倦 之后的冷漠。当时打动他的或许不是她的苦苫哀求,而是害怕把孩子还回去;害怕 面对那些等待着他们的人群;害怕那些人会逼着他俩编出借口来一一但又能编出什 么借口呢? 于是,他又起动了汽车,继续往前开,沿着里侧的小路缓缓往前开,他 双手还在颤抖。佐茜有气无力地靠在座椅上,孩子放在腿上,放在她那蓝色格子窗 帘做成的裙子上 "子正在吮吸着奶嘴 s来,她松开奶嘴,睡着了。佐茜脸上带 着一种母亲才有的安详,显得美丽而又成熟= 她那顺着脸颊滚落的咸成泪水已经风 干。 阴沉而又闷热的白天结束了,取而代之的是令人窒息的夜晚。天上出现了像高 山一样的云彩。月亮在云中穿行,像一只巨大的帆船,驶过火山岛之间的海峡。一 阵阵暖暖的狂风吹过,云朵也随风飘动。 在房子前面.雪松晃动着粗大的黑色臂膀,像个野兽一样,又像是一个身穿黑 裙的女巫.佐茜说。他想,这是他一生中感到幸福的最后一个夜晚,是他最后一次 体会到快乐。 当然,事实不可能是这样的。那只是个夸张的说法而已。自那以后,他一定还 感到过幸福,忘却过烦恼,心情愉快,只是他记不起来是什么时候了。但,对那个 夜晚他却记忆犹新,所有奇怪的细节他都r 万历在目= 他们从坡道下来回家。狂风 吹过,树枝在他们头顶上磨擦着一佐茜怀抱着孩子跑进了屋,他则拿着婴儿车跟在 后面。他们就像年轻父母一样,像初为人父人母把孩子从妇产医院带回家一样,对 下面要做什么一无昕知,对于生活将会怎样也一片懵懂来,当这事真的在他生活中 发生时,当阿比盖尔被带回家时,他却正好在上班,是安妮母亲把孩子接回来的。 孩子发出一声刺耳的叫声,维维恩一定听到了。她当时正在给草药园子浇水, 正在护理欧芹和芫荽的小小枝芽。一听到哭声,她就来到屋里,帮佐茜准备奶瓶= 佐茜直接把孩子抱上楼,进了他们的房间,又从胡桃木高脚橱里拉出一个抽屉,给 孩子当婴儿床用。她又从起居室里拿来一大块长方形坐垫,给孩子当褥子用,又给 孩子盖上了她的床单,还有维维恩的红色披肩,还把一条毛巾撕开,做了几块尿布。 当她说要给孩子洗澡时,亚当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她真在卫生问的洗手 盆里给孩子洗了个澡,又给她围上了一条干净的毛巾,然后又给她穿上了粉红色的 婴儿服,而且不无忧伤地说.可惜没有新衣服给她穿。那孩子哭着,并非因为痛苦。 佐茜怀里抱着她.给她喂牛奶。 亚当走下楼梯,给她们端来两杯牛奶,还拿来维维恩新烤的奶酪面包,还有他 们刚刚收获的苹果——褶皱的黄皮上有一道道红纹。他们坐在床上,吃着食物,孩 子在抽屉里睡着觉。亚当暂时忘却刚刚发生的可怕事情,不去想这次偷窃行为会导 致什么不幸后果、苦恼与恐慌。风渐渐减弱了,把云吹散了,只剩下一个紫色的天 空,像一片带有深色条纹的花瓣一样晴朗,远处的云朵形成了一座座山脉。他打开 了朝向荒芜、干旱的花园的窗户。席瓦站在湖边,手里拿着一本书。 不过,天已经黑了,没法再读了,他抬头看着天上的繁星。时候还不算晚,不 到十点钟。他们从来没有这么早就上床睡觉。现在他们是父母了,佐茜说,做父母 的就应该早点上床睡觉,因为孩子天不亮就会把他们吵醒。她真的疯了,他知道她 疯了,但并不介意。 她搂着他,跟他做爱。这是第一次一一也是最后一次,惟一的一次——她主动 和他做爱,对他的爱抚做出回应。她充满了激情,甚至有些淫荡,身上又湿又软。 床单已经被弄皱.散发出一种盐滩和鲜鱼的味道。她的舌头像一条小鱼,她的身体 里面是一个温暖的池塘。池塘慢慢长大.用温暖的杂草包围着他。当他被淹没的瞬 间.又把她牢牢抓住,再抛到岸边。她使他猛地一震,几乎感到一种疼痛。当她高 声叫喊时,他也大叫一声,闭上眼睛,弓起身子,筋疲力尽地趴在她身上,然后便 是气喘吁吁。当他看她时,她也在看他,朝他笑了笑,一看使知道十分满足。 她真的满足了吗? 她获得过满足吗? 他怎么会知道呢? 男人怎么会知道呢。而 且,他现在知道,她这样投入并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那个孩子,因为她拥有了孩 子。在佐茜的眼中,那个孩子,她的孩子,虽然只接触了四五个小时,却比亚当更 重要。但后来,那天夜里,亚当又和她做了爱,激起了她和自己的欲望,再次兴奋 起来。他那时很年轻,以为总会这样,不管什么年纪的人都是如此。他还相信,爱 情也会继续,他会永远爱她的。 亚当陪着安妮和她的父母坐在一起。安妮父母正在喝威士忌和咖啡。不健康的 组合,他想,两样他都不喜欢。温德尔的问题和狡诈的嘲弄仍然在脑海中回荡。他 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没和大家交谈。这又一次印证了人们对他“不善言谈”的印 象。在这种场合下,他总希望阿比盖尔能够赶快睡醒。这样,他就可以上楼去抚慰 她。但,她晚上已经很久都不醒了,睡觉时十分安静,不会发出一点声响。真是一 种美丽的宁静。但那个孩子就不同了,睡觉时总会发出微弱的口哨声,有时还会发 出不规则的咯吱声。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会对安妮睡觉时发出的咯吱声愤怒 不已? 孩子的咯吱声越来越频繁,醒来前,她还会发出咕噜声和呜咽声,然后就是 放声大哭。那哭声令人心神不安,使他开始感到恐慌,就像现在一样。起初,他还 在疑惑这到底是什么感觉,自己究竟在哪里。第二天早上,一切如故。当他睁开眼 睛时,看到外面的天空红红的,好像被燃烧的火焰一样。过了一阵,他才想起,已 经是黎明了。 “我患了黎明恐怖症。”有一次他这么说, “对黎明的到来,产生一种毫无 道理的恐惧。” 佐芮下楼给孩子打了奶,又给孩子换了尿布。她知道怎么换,因为生完孩子后, 医院让她给孩子换过,尽管他们知道她要把孩子交给列人收养。他们三个又睡着了 一而外面,方迪格摩四周那个被施了符咒的圈子外面.在那个封闭的咒语竖起的无 形之墙外,整个世界都在疯狂地找寻着失踪的孩子。 等他们到达那里时,发现佐茜从厨房拎来的水桶里泡着四块湿尿--布。维维恩 先把尿布洗干净,因为她还得清洗自己的蓝色长裙。她看了看孩子,一边跟她说着 话,一边伸出一只手指。那孩子用小小的苍白手指抓住了维维恩的手指。她什么也 没有问,像一个体贴而又善良的母亲一样,克制住了自己= 就连那个时候,她都没 有想到,这意味着什么,维维恩的对孩子的接受意味着什么。 没有报纸可看,就算打开收音机,也没人会收听新闻节目。假如维维恩在忙着 自己活计时,听到广播中谈到一个失踪小孩,她会不会想到,家里的孩子就是失踪 儿童呢? 她和鲁弗斯都认为,孩子就是佐茜的。他们大概以为,既然佐茜拥有了自 己的家和男人,便取消了收养合同。 那天,亚当只是有一点点害怕。当闪着顶灯的汽车从坡道驶下时( 虽然那个顶 灯是黄色的,而不是蓝色的) ,他还以为是警察来了呢。其实,那是鲁弗斯回来了, 他没有钱付出租车费。就连天气也使他产生莫名其妙的恐惧。要是有人说天气会使 人害怕,人们一定会认为.为他疯了。但天气真的会使人害。因为天气变了。一夜 之问,天变冷了,气温骤降,从90多度( 他们那时候还习惯使用华氏度) 降到60度 以下。他下意识地把这看成一种不祥之兆.,预示着他们命运的改变,美好时光即 将终结,灾祸马上就要降临。 那么,他们还能做什么呢? 没什么可做的了。当他回首从前时,又想起那时佐 茜与孩子一刻也不愿分离,总是抱着她,喂奶给她喝,给她换尿布,他则紧张不安。 每当夜幕降临,他就感到一阵庆幸,又能早早上床睡觉了。孩子睡醒后大哭,他想, 哦,天啊,多么无聊啊! 我以后的生活难道就是这样吗? 骤然而至的寒意使他睥气 暴躁。那天早晨,天空阴霾,风雨大作,佐茜怀里抱着孩子,在和她说话。突然, 亚当猛地想到,这个孩子必须给人家送回去。当然要这么做。他们怎么能绑架一个 孩子,而不被人发现呢? 他盘算着该怎么对佐茜把道理说清楚。其实,这是毫无意 义的,即使在最好的情况之下,也不会奏效的= 他总不能硬把孩子从佐茜手里抢过 来,送到伦敦去。他需要别人的帮助,只可惜其他人都不知情。 他们很快就会知道了。只要席瓦给他机会,亚当就不会再保持沉默了。就是为 了佐茜,也不能再沉默下去了。而且,沉默对佐茜也没有什么好处,让佐茜放弃孩 子也许会更好一些,他是这么想的。他不知道以后会怎样,不知道那寒冷、越来越 多的恐慌后面会是什么。 提出问题的是席瓦, “这是谁的孩子,佐茜? 是你的吗? ” 维维恩笑着点点头= 当时鲁弗斯并不在场,他正躺在曾经阳光照耀的露台上, 心里满怀希望。席瓦坐在厨房餐桌旁,看看这个女孩,又看看另外一个。现在亚当 有机会了,他抓住了这个机会, “孩子不是佐茜的。”他说, “这是别人的孩 子。” “是我的。”佐茜说。 “在一定的意义上,”亚当像个迂腐的学究一样咬文嚼字, “只是在你仍然 占有她的意义上来说,她现在是你的。” 席瓦说。 “我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 佐茜刚才还在用锅热奶,现在她从炉灶旁走开,肩膀耸起,眼睛像在墙角、背 靠墙壁的老鼠一样一孩子在维维恩怀里。她和佐茜曾经像母系神秘宗教活动中的女 祭司一样,共同进行着古代的宗教仪式。 维维恩曾经以一种女性特有的方式,微笑着确认了佐茜作为母亲的身份一但, 在这个过程中,她却受到了欺骗。当亚当否认佐茜的母亲身份时,维维恩几乎惊跳 起来,双手紧紧抱住孩子,一脸的震惊。亚当觉得,事实被揭穿时,别人都会把孩 子扔下的。维维恩却把孩子抱得更紧,似乎短短几句话就把孩子置身于危险之中, 孩子更需要她格外精心的呵护。 他心平气和、不带任何感情地说。 “这个孩子是我们去伦敦时,佐茜从一辆 汽车里弄来的一你们也可以认为,她把这孩子给绑架了一” “我不信。”席瓦缓缓地,用一种诧异的声音说道。 “你当然应该相信= 你知道,许多人都会弄走别人的孩子。 当女人失去自己的孩子后,就会去弄别人的孩子? 这是众昕周知的事实。 “她就从一辆汽车里弄来一个孩子? 难道没有人看见她吗? ” “显然没有。听我说,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对这件事情我非常反感= 我知道 这么做是错误的,是可怕的,等等等等。这些我都知道。我也并不愚蠢。我个人认 为,孩子迟早得给人家送回去。” 维维恩开口讲话了= 她还抱着孩子,不愿放弃她, “这样做是不道德的.是 罪恶的= 我想你们全都犯傻了,你们肯定是犯傻了。这个孩子必须马上回到父母身 边,刻不容缓。你们必须开车把她送回伦敦去。” “我同意。”亚当有气无力地说。 “你知道她的父母是谁吗? 我想你们可能不知道。你是从别人的汽车里把她弄 来的,你们是这么说的吧? 你们都疯了,脑子一定出了毛病= ” “哦,闭嘴。” “鲁弗斯也应该知道这件事= 咱们不能瞒着他。” 这肯定是维维恩第一次主动接近鲁弗斯。她抱着孩子,把头探出窗外,“鲁弗 斯,进来一下,好吗? ” 佐茜装满了奶瓶,拿到凉水龙头下去冲凉。然后,用一块干布把瓶子擦干,抬 起双臂走到维维恩身旁。维维恩似乎要紧紧搂住那个孩子,因为她把左胳博抬起来 一下,把孩子的睑和头给佐茜挡住了。 “你偷来的是一个人,”她用诧异的口气说道, “一个人,不是动物,也不 是玩具= 你明白吗? 难道你不会思考吗? ” 看到食物近在咫尺,却吃不进嘴,孩子急得大声痛哭起来。维维恩说。 “我 还以为这是你的孩子呢= 我以为你把自己的孩子带回来了、” “清把她给我吧,维维恩一” 鲁弗斯嘴里叼着烟卷,走了进来。那时孩子正在换尿布 维维恩把孩子递到佐 茜怀里.把头猛地扭向一边。席瓦开始笑了起来。笑声不算狂野,而是温和、沮丧 的笑,同时还不住地摇头= 鲁弗斯问道。 “出了什么事?” “佐茜从别人汽车里把这个孩子偷来了。昨天下午弄来的。当然,她肯定是疯 了。也许她以为,绑架小孩还能逍遥法外。我知道,你以为这个孩子是她自己的。 我们全是这样想的。可事实不是这样,孩子是别人的。他们甚至不知道这是谁家的 孩子,不知道孩子的爹妈是准。” “哦,不,我们知道。这是塔蒂亚恩的孩子,就是你要去做保姆的那家。” 维维恩看了看亚当。她抬起双手捂住脸,脸孔已像她衣服的乳白棉布一样苍白 了。佐茜怀里的孩子正在吸吮着奶嘴,像蛋壳一样粉红的小手紧紧地抓住了瓶颈。 维维恩向佐茜走近一步,亚当觉得那气势有些咄咄逼人。他差点站起来,但她只是 看了看孩子,盯着孩子的脸孔“你说这孩子就是尼古拉·塔蒂亚恩吗? 你是这样认 为的吗? 尼古拉已经九个月了,比这孩子大,已经会四处乱爬了。我以前见过她, 应该认得她。这孩子是谁,只有老天爷才知道。你凭什么认为这是罗宾·塔蒂亚恩 的孩子? ” 佐茜什么也没说。亚当觉得,她并不在乎,她根本不关心这是谁家的孩子,反 正现在是她的了,她就是这么想的。 “当时孩子就放在他家门外一辆汽车上。佐茜自然以为那孩子是他家的。” 席瓦一直紧张地苦笑着。现在,他收敛住笑容,不过头还在摇个不停。鲁弗斯 发出一阵阵嘶哑的笑声.使他不禁一震。他在餐桌旁坐下来,低垂下头,扎进双臂 之间。 “把收音机打开。”维维恩说, “等听完新闻节目再关上。新闻节日一定会 报道的 你们真是没用,是不是? ”她对鲁弗斯凶狠地说道, “你们有什么都觉 得好玩。你们觉得谋杀也好玩、” “我也许会的= ”他答道.同时把头往后一甩, “我也许会的。”但真到了 这时候,他并不是这样。 席瓦打开收音机、收音机里传出了摇滚乐的声音。几乎与此同时,好像因为打 开收音机或者播放音乐的缘故,从远处传来了隆隆的雷声,就像满满一车石头被卸 到一个坑里一样。然后,音乐停止了,一个男子的声音开始播报新闻公告。 他的岳父正在谈论威维斯别墅。亚当神情恍惚、若有所思,已经记不起来岳父 怎么会谈到这个话题了。小过他觉得,那一定是岳父读到或听到了什么新闻,他却 没看到。那一定是刚刚发表的新闻,媒体刚刚获得的新闻。他虽然迫不及待地想要 了解这条新闻,但另一方面,却又在刻意退缩,不惜一切代价地避开它,捂住眼睛, 堵住耳朵。他也不想回答岳父现在提出的问题。他是否曾经到过这个地方? 那座房 子是什么样的? 四周土地的范围有多大? 附近住的都是什么人? 但,他还是回答了 这些问题,虽然有些心不在焉。他心里一直在想,他必须弄清楚为什么想让岳父回 到原来讨沦的话题。也许,是因为他不敢看晚报上的报道,甚至不敢看电视。但, 他并没有要求岳父继续讨沦原来的话题,而是突然说道,这个话题没有什么意思, 他不想再谈论下去了。安妮看着他,带着一丝怀疑地眯起了眼睛。这些天来,她经 常会露出这种表情。亚当突然想到,我的婚姻是无法承受这次考验的,我们会因此 而分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离婚算是最小的罪恶了。如果这起事件的惟一后果就 是婚姻破裂,那么他就可以轻松解脱了。但,这件事不会就此罢休。现在还不行, 只要那个捕捉河狸鼠的人还出现在电视屏幕上,继续发表占论,这件事就不会结束。 亚当又想起了闪电,那一道出现在厨房里的明亮的闪电。那时候,他们才意识 到天已经黑了。他们误以为黑夜已经降临.可事实上还不到夜晚。甚至还没到傍晚, 那时才下午三点钟。他走到窗前,往窗外看去。在灰色和紫色的天空中,云朵形成 了一座座白雪皑皑的山脉,像喜马拉雅山一样。山麓小匠温暖而又切近,而远处的 山峰则晶莹而冰冷。蓝色的地平线上,划过一道树木形状的闪电.树枝丫叉着穿破 了积云。这时,又是一声霹雷,好像枪炮的声音。 听着收音机里传出的声音,大家都在倾听着,包括鲁弗斯。收音机里用“失踪 的海格特儿童”来指代佐茜怀里的孩子,而没有说出她的名字。佐茜揉着孩子的后 背,让她靠在自己肩头。有几秒钟,她把头偏向一边,仔细听着播音员用一种不祥 的音调播出的话,可似乎这事又与她没有多大关系,就像世界的另一边发生了地震 一样,与她毫无关系。 她又撕开了一条毛巾,给孩子换尿布。席瓦皱起眉,嘴角向下撇着,往后面退 去。 “我想到萨德伯里去,给孩子买几身衣服。她应该再有一件婴儿眼.再有几件 背心和其他用品。她应该有真正的尿布。” 亚当心想,这几句话又使他想起了什么。他闭上了眼睛。他想起了自己的妹妹。 对了,他想起了布丽奇特七八岁时的情景。有几天,她曾对一件作为生日礼物送给 她的布娃娃爱不释手。 “你不应该去萨德伯里。”维维恩说, “你应该到伦敦去,把孩子送回去。” 她是母亲,说话算数,语气中带着一种威严。不过,这一次她的话却不再管用。 鲁弗斯则是父亲。我们为什么需要这些角色呢? 无论是那时,还是现在,亚当都想 不通。我们为什么非要扮演这些角色呢? “有一个小困难,”鲁弗斯说道, “我 们还没搞清楚这孩子是谁家的呢。” “不久以后,报纸就会登出来。今天早晨的报纸就会报道了。” 亚当开始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了。 “我要带佐茜到萨德伯里去,买张报纸,看 看这孩子到底是谁家的。” “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佐茜说, “反正我是不会把孩子送回去 的。” 亚当搂住了她。他用胳膊搂住了佐茜和孩子,孩子夹在他们中间.把他们分开。 他不想让孩子留在这里,原因不止一个。 席瓦一直保持沉默.就像一个英语尚不精通、却又必须听懂每个单词的人一样, 全神贯注地倾听着他们的谈话。现在他开始慢吞吞地说道。 “你们有没有想过, 偷来的这个孩子幸亏不是塔蒂亚恩家的。 要不然,你们早就被抓住了,警察早就找到你们了。” 他们都在看着他。这是他们第一次提到警察, “因为警察会了解所有与塔蒂 亚恩家有关系的人的情况。塔蒂亚恩先生会告诉警察,他为孩子请了个新保姆,星 期四来过一次。不过,他对这个保姆不太了解,因为保姆是由小姨子面试的。他还 会说,这个保姆的地址有些蹊跷,她给的地址并不准确,根本就没有方迪格摩这个 地方。但是,她可能就住在萨福克郡的纽恩斯。那么,你们觉得警察接下来会做什 么? 他们会来到这里,这会儿早就找到我们了。他们会到这里挨家挨户地找。” “住X你! ”鲁弗斯说道, “用不了多少天,你就会成为一位伟大的侦探, 会为侦探队伍增光的。” 席瓦那原本橄榄色的脸孔上闪过一丝红晕. “你说的是真的吗? ” “我的守护天使在照看着我。”佐茜说。 “那个女孩的母亲呢? 难道她的守护天使休假了吗? ” “我以为你会站在我这一边的,鲁弗斯。” 收音机播放着音乐,是摇滚乐,声音不大。鲁弗斯把收音机关掉,点燃一支香 烟。 “你现在还这么想吗? ”他问。他若有所思地看着佐茜, “我要告诉你我 站在谁的一边。我站在鲁弗斯一边,而且我会坚持到底的。” 大人们又来了,亚当感到不安。他看看鲁弗斯.因为他需要他,需要他的指导, 需要他的指引。鲁弗斯接下来说的话却像一个拳头一样重重地打在他的肋骨以下。 他觉得,血液涌上脸孔,皮肤也变得火热起来。 “坦率地说,这里并不适合我。我再也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了。我该走了。”他 对亚当笑了笑,但并不愉快,笑容里也看不到友情,“对不起,我早上就骑自行车 离开这里.” 亚当必须保持冷静。他只能挑起眼眉,耸耸肩膀。 “随你的便。 这是你自己的决定。” “好。但恐怕你不能再开那辆货车了。”他说“货车”.而没说戈布兰德。这 句话像刀子一样刺痛了亚当。 “如果你想去买报纸和儿童服装,我建议你趁现在 还有机会,赶快跑到萨德侗里去,” 鲁弗斯十分平静,镇定自若,语气有些犀利 他不需要使用言语.就把自己的 想法表达得十分清楚了。我是著名教学医院的医科学- 生,拥有美好的前途。我非 常优秀,以后也要同样优秀,获得成功。 而且.再有两年,我就可以获得资格证书了,前途无量。现在正在谋求发展. 而你们却是一群碌碌之辈。我最不情愿的,就是为了一个患彳丁偷窃癖的疯姑娘毁 掉自己的前途= 更何况,她偷窃的不是东西,而是小孩。 鲁弗斯不知从哪里拿来了一大方瓶杜松子酒,连亚当都不知道自己还有这瓶酒。 鲁弗斯给自己倒了一大杯,然后一饮而尽。他没有再说什么,而是拿着酒瓶,从房 间里走了出去。他刚一离开,佐茜就告诉大家,那次她和鲁弗斯、维维恩三人到伦 敦,她想从一个购物中心拐来个小男孩。这是亚当第一次听到这件事,感觉不寒不 栗 "子必须送回去。鲁弗斯可以走,反正他很快就要走了。亚当真正想做的事, 就是和佐茜单独待在一起,不要那个小孩。 以后,他如果能够让她转移注意力,比如趁她睡着时,便把孩子送回去。不过, 这样做会对他们的关系有什么影响呢? 把孩子留下来又会怎样? 那个空婴儿车依然 留在戈布兰德的后排座位上。佐茜坐着,怀里抱着孩子,孩子身上裹着维维恩的披 肩。佐茜那像孩子一样的小手上戴着那枚编丝戒指,熠熠放光。她用手抚摸着孩子 那像珠丝一般纤细的头发、圆圆的光滑脸颊,脸上一副十分投入的表情——她的守 护天使张开双翅在保护着她。看到佐茜,亚当再也不会想起妹妹,却会想起许多画 中的女子,文艺复兴时期的女士往往脸上露出热情,眼睛闪亮,而这与虔诚的宗教 信仰毫无关系。 曾经饱受虐待的弱小动物,倘若有人给它爱心,不用脚踢它,不遗弃它.它定 会对人十分信任。与此类似,佐茜也开始对亚当信任起来。现在.把孩子交给他来 照管,她也十分放心。亚当觉得,他理应感到荣幸.而且存一定意义上.他也的确 有这种感觉。他也感到高兴.因为这样.他以后就可以做他必须做的事儿了。不过, 他先是让佐茜一个人看着孩子,自己到报亭买了一份《每日电讯》。报纸头版以大 号字体刊登着失踪孩子的报道,还提供了孩子的姓名。戈布兰德后排座上睡在婴儿 车里的孩子名叫凯瑟琳,姓赖马克。她那守护天使放了假的父母住在海格持的另外 一边,那个地方叫米尔顿斯。 佐茜回来了,怀里抱了满满一抱东西,一条胳膊上还挂了个手提袋。虽然拿了 很多东西,她的脚步却像跳舞一样轻盈。她买这些东西一定花了不少钱,卖头像水 壶和,、J 子得来的钱肯定少了不少。 “凯瑟琳,”知道了孩子的名字之后,佐茜说道, “比起尼古拉来,我更喜 欢凯瑟琳这个名字。” 那个孩子好像在对她微笑,笑得非常安静、安详,目光紧紧盯着她。那一双大 大的蓝眼睛露出平静、温和的神情,不错眼珠地注视着佐茜的脸。亚当把婴儿车上 的使用说明读了出来。那辆婴儿车是乳白色的,带有白色和乳白色的方格衬布,亚 麻布是白色的,还有粉红色的毯子和一条拼缝而成的浅色被子。他在想,为什么来 来往往的人都不往货车里看一眼;否则,他们就会看到车里的婴儿车,跑过来对他 谴责一番。 天空中落下几滴雨点,虽然很稀,但每滴都有硬币大小。他们吃惊地看着稀疏 的雨点,甚至感到有些好奇。好久没有看到雨天了,这场雨来得真是稀罕= “报纸 上说她只有十四周大= ”当他们开车回去时,亚当说道。 “她是不是显得很小? 真想不到她已经十四周大了。”佐茜和凯瑟琳坐在后排 座上。她已经把她从婴儿车里抱出来,抱在怀里。 “我的孩子也是个女孩= 我以前没有告诉过你,是吧? 有趣的是,这个孩子给 我的感觉和我自己的女儿一样,完全一样.没有什么分别= 你知道吗.亚当.过不 了多久.我们就会忘记她不是我们的孩子这件事了= ” 亚当什么也没说。他希望能够获得比报纸更多的信息,但他不喜欢报纸上“全 国搜寻”凯瑟琳·赖马克的字眼。报纸上没有提到有位汽车司机在北山把车停下来 .一个身穿蓝色上衣、蓝白两色格裙的年轻姑娘推着婴儿车穿过人行横道。或许, 没有人看到她= 在方迪格摩.维维恩站在前门等着他们回来一雨没有下起来,不过 天空仍然是乌云滚滚,远处雷声隆隆。起风了,树木在风中摇晃、战栗着= 他们还 没进门,维维恩就开始对他们说,孩子必须送回去,他们不应该把孩子带回来,而 是应该马上把她送回家去。 亚当虽然心里十分赞同,但他知道,要想成功地把孩子送回去,就要先装出一 副不同意的样子来。他生气地从维维恩身边挤了过去= 他没有看到鲁弗斯,也许他 在楼上的半人马室里。佐茜因为早晨醒得很早,然后就只是打了个小盹儿,因此非 常困倦,打着呵欠,像孩子一样双手攥成拳头揉着眼睛。虽然刚刚五点钟,天却像 黄昏似的,屋里显得非常阴暗,像冬天一样。刚才他们以为暴风雨就要来了,把窗 户都关得严严实实的。现在,亚当又把窗户全都打开。 在楼上的针垫室里,他看到佐茜躺在床上,已经睡熟,四肢伸开。在她身边不 远的地方,凯瑟琳·赖马克并没有躺在婴儿车里,而是睡在褥子上,躺在佐茜的臂 弯里熟睡。亚当俯下身去,轻轻亲吻了佐茜的额头,似乎是有意让她醒来,似乎只 要她醒来,他就不会背叛她? 但佐茜并没有醒来。他的吻帮助他去完成计划。被亲 吻后,她发出了呜咽的声音,把身子扭向墙壁,枕在孩子头下的胳膊也抽了出去。 亚当抱起孩子,放在婴儿车里,然后端起婴儿车,顺着走廊走向半人马室。那 时候.他们谁都不会进入别人的房间。这是多么奇怪啊! 他们甚至有些过于拘谨, 过于保守,过于尊重别人的隐私。亚当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敲门= 他需要先问一 下鲁弗斯,能不能借他的戈布兰德用一下,把孩子送回伦敦去。要是鲁弗斯能够亲 自开车。.把他和孩子送到伦敦去就更好了。他手里端着婴儿车,犹豫不决地站在 门外。最后.他还是敲了门,但屋里没人应声。于是,他打开房门.往里看了看。 房间里空无一人,床上的被单都扔在地下.窗子大敞着。 亚当看了看那幅勃克林油画的复制品.《铁匠铺里的半人马》.第一次注意到 .观看给半人马钉掌的好奇人群中,有一位怀抱小孩的妇女一他转过身去。他要先 找到鲁弗斯,而且要尽快~很叮能鲁弗斯到酒店去了。 他顺着走廊走了回来,心里盘算着该把孩子送到哪儿去。最好是把孩子放在教 堂或者别的公共建筑的台阶上。当然,只有不刮风下雨才能这么做。否则,他们就 得找个能够挡风遮雨的地方。 在他的记忆中,在这个钟点,屋里从来没有这样黑过,尽管他曾经冬天来过这 哩,而且那个时候肯定比现在还要黑。一种短暂的不安掠过他的心头,就是在这里 .在岳楼梯的上端,佐茜看到了希尔伯特的幽灵,或者说她说她看到了 当然,其 实那里什么也没有一只有维维恩猛地推开了弥留室的房门,又开始对他抱怨起来。 “好了,孩子今天夜里就送回去。”他说, “但别老对我喋喋不休。我总得 想想办法啊。” 她刚才到哪里去了? 他怎么会一个人到厨房去,看到席瓦也在那里,坐在冷杉 木的圆桌旁,专心致志地阅读着有关偷窃凯瑟琳’赖马克的报道? 他想不起来了, 就像现在一样,当他对岳父岳母心不在焉地应付着说晚安的时候,当他准备对安妮 解释为什么会如此沉默无礼的时候,他怎么也想不起来鲁弗斯曾经去过哪里= 他没 有待在戈布兰德车里,因为从厨房倾侧面的窗户,就可以看到停在车道上的货车。 或许他是在起居室里,喝着他昕谓的“幸福时刻酒”,还有他自以为无人知道的私 藏起来的酒水( 这是他惟一的缺陷——幼稚)-- 席瓦抬起头来.看了看婴儿车,然 后把自己的想法非常简练地告诉了亚当。他说话时面带微笑.看起来好像调皮的样 子。 “我们不能这么干! ”亚当说。 “为什么不行? 你知道名字、地址.你什么都知道了。这样,他们就会卸下思 想负担,他们就解脱丁。” “我不知道。”他说, “我不知道。” 其实他是知道的当他正要卜床睡觉的时候.阿比盖尔醒了.哭了起来。他站起 来哄着她,给她换了尿布,_ 义拿来一瓶橙汁。可安妮说不能给女儿喝橙汁,不能 惯着她的坏毛病一橙汁对牙齿不好.但孩子才长出一颗牙。 似一直都在想.在尽到父亲的义秀时,他是屈指可数的。当他把孩于重新放回 床上时,似乎那不是女儿的脸,而是凯瑟琳的脸孔,更加幼小,更加脆弱,目光迟 钝、无神。他猛地把头扭向一边,闭上了眼睛再把眼睛睁开时,眼前是自己的孩子, 正在严肃地看着他,又给了他一个灿烂的微笑。 在市郊那算不上黑暗的黑暗中,业当躺在床上,听着安妮静静的呼吸,还有那 没有规律的轻微咯吱声。这声音已经不再令他心烦,似乎这声音是对他的报应,因 为他当初同意了席瓦的提议。所有不可思议的想法都在那天夜里给想到了。现在, 那个死去的孩子的幽灵很可能正借着安妮那微微开启的嘴唇,发出这些轻柔的咯吱 声。如果了解他的罪恶与恐惧,就会认为,安妮其实根本没有发出这声音,它们根 本不存在,不过是他狂热想象里十年前那个夜晚的重现.那个终于下起了雨、空气 变冷的夜晚。那时,他躺着,听着雨声时紧时松,时疏时密,然后又听着孩子的呼 吸,时不时发出微弱的咯吱声。那呜咽声似乎预示着一阵哭闹就要开始,但终究没 有发生。 这些都是他的记忆,不是梦。他知道自己无法入睡。现在,又在下雨了,冬天 那懒洋洋的细雨。他能够听到窃窃私语一般的嘀嗒声。 那天夜里,他们忘记把窗户关上。第二天早上,他们发现,宽宽的橡木窗台上 积了水。 这只是他们众多发现之一。 星期天的报纸来得很早,他起床后就下楼去取,边走边不住地祈祷.同时用手 触摸着各种木头。栏杆、前门、门框。阿比盖尔大声哭叫起来。这一次.他把照看 孩子的任务留给了安妮。 当地新闻第一版。他的手在颤抖。看到那段文字时,他又折回去看了看标题 读不下去了.亚当闭上眼睛,然后再把眼睛睁开,死盯着报纸.却看不懂读到的内 容,心里想一定是不安打乱了思绪一经过鉴定.喊维斯别墅坟墓中发现的尸骨主人 是一位来自纽恩斯的女孩和她的女婴一鉴定是由一位来自弗利克斯罗的瑞塔- 皮尔 森夫人做的。 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