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已入冬,早晨开始的一场冷雨给阴霾霾的天地间更平添了几分寒意。嗖嗖的 朔风时不时呼啸而过,枝头那几片仅存的枯叶苦苦挣扎一番后,还是无奈地被卷入 风雨中,随之飘零落地,化作来年的春泥。 这是一条乡县间常见的简陋公路,灰黑色的路面坑坑洼洼,积满了雨水。一辆 泥泞破旧的长途汽车从公路西头驶来,因为要躲闪频频出现的暗洼浅滩,它一路蹒 跚扭曲着,松散的车体哗哗作响,象是随时都有解体的可能。 或许是由于旅途劳累,车厢里的乘客大多没受到阴冷和颠簸的影响,或仰或卧, 在各自的铺位上休息打盹。唯有尾部靠窗的一个年轻女子直直地坐着,她一手托腮, 忽而看看窗外的飞雨,忽而看看身边熟睡中的同伴,似乎正在思索着什么。 那女子面容白皙,尖鼻大眼,脑后扎着一条蓬松的马辫,汪汪的水目中闪烁着 动人的灵气。她的同伴则是一个身形消瘦的男子,看起来和她差不多年纪,皮肤白 皙,眉清目秀,倒有两三分女人模样,可你如果凑近观察,会发现他的右眉和发际 间却隐隐掩着道扭曲的伤疤,透出一丝狰狞的感觉。 在男子枕边有一只旅行背包,包里塞得满满当当,包口处的拉链开着一道小缝, 露出一只毛色黝黑的猫咪。包口卡着猫咪的脖子,它只能来回转动着扁圆的脑袋。 在阴暗的车厢里,它那双眼睛绿油油的,闪着诡异的亮光。 汽车拐过一个岔口,雨忽然急了起来。雨点打在顶棚和车窗上,发出沙沙的响 声。司机愤愤地埋怨了老天几句,把雨刷开到最大,驾驶得愈发谨慎小心。车上的 乘客却并不在意,一个中年男子刚吃完桔子,他把车窗拉开一条缝隙,将桔子皮扔 了出去。几丝凉雨立即顺势钻入车内,恰巧落在了后排那年轻男子的脸庞上。 熟睡中的年轻男子立刻惊醒,腾地坐起身,失声叫道:“水!水!”语气中充 满了惶恐。一旁的猫咪也随着主人表现紧张起来,瞪大眼睛四下张望。中年人忙不 及地关上窗户,回头尴尬地打着歉:“对不起,对不起!”年轻女子忙冲他摆摆手, 示意无事,然后关切地偎向身边的男伴:“你怎么了?” 年轻男子气息急促,惊魂未定,他轻轻擦了擦额头渗出的汗珠,说:“还是那 个梦,一大片水中,好冷……” 女子叹了口气,眉头锁成了一个疙瘩:“我们还是回去吧,这两天你的样子, 让我实在担心。” 沉默片刻后,男子摇了摇头:“不,越是这样,越是说明这里正是我应该来的 地方……” 女子咬咬嘴唇,欲言又止,然后她转过头去,看向窗外那无尽的阴冷雨幕。 黄坪县毗邻渤海,自古就是一个较为穷僻的地方。近几年尝试着开发旅游资源, 经济情况才略有好转。但游客的到来多集中在夏季的三四个月,入秋之后,县里便 开始变得冷清,直要到春节前后,外出打工的人们回来,才会恢复些人气。现在将 到阳历年,正属两头不靠,再加上阴雨绵绵,空落落的县里一片死气沉沉。 罗飞却偏偏选择在这个时候来到了黄坪县。如果您读过《凶画》,便会知道这 个三十多岁的男子是个性格内敛但思维敏锐的警察。他喜欢有挑战性的生活,对一 切离奇古怪的事物和现象有着浓厚的兴趣。也许正因如此,他的行事和思维总显得 与众不同。罗飞很欣赏自己的这个特点,他甚至常常提醒自己,只有走到别人不会 来的地方,站在别人不会考虑到的角度,才能发现一些别人无法发现的东西。 沿着人迹稀少的街道溜答了两圈后,罗飞走进了黄坪县邮局。到了一个陌生的 市镇后,首先逛逛邮局已经成了罗飞的一个习惯,对他来说,这实在是一个包含着 很大信息量的地方。不仅可以免费阅览当地的报刊、地图、通过电话号码簿了解行 业发展概况,而且邮局里还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人。罗飞喜欢静静地观察他们,去 揣摩他们的年龄、职业甚至是心理活动等等,乐此不疲。 这一次,没过多长时间,罗飞就看到了两个值得他关注的人。他立刻放下了手 中的一份日报,饶有兴趣地打量起对方来。 这是一对二十出头、衣着入时的年轻人,他们正一前一后走进邮局,当先的男 子手中捏着一封信笺,闪烁的目光中透出迷惑与期待相交杂的神情;一名怀抱黑猫 的女子紧随在他的身后,她紧锁眉头,似乎正陷于某种深深的不安和焦虑之中。 这两个年轻人无论是相貌、穿着还是气质都显得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实际 上,即使是在热闹的都市街头,这样的俊男靓女肯定也能吸引住很多人的目光。可 他们怎么会在这个季节出现在荒凉的海边呢? 两人显然都在专注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维中,丝毫没有注意到罗飞的目光。他们 径直来到了投递窗口前,然后男子把手中的信笺递向工作人员。 女工作员正要伸手去接,却发现那是一封已经被撕开的旧信,禁不住一愣,然 后问道:“你干什么?” “我想查查这封信是从哪里寄出的。”男子说道。 这个要求显然超出了女工作员的职责范围,她颇不耐烦地接过信件瞥了一眼, 没好气地回答:“这上面不是盖着邮戳吗?就是本县寄的。” “不。”男子似乎不擅应付这种尴尬的场面,一时有些结巴,“我……我想… …知道得更具体一些?比如写这封信的人……住在哪里?” “你这信上又没写投递人地址,怎么查?”话音未落,那封信已经被扔了出来。 “我……”男子胀红了脸,轻声嗫嚅着,似乎仍不甘心。她身旁的女子这时轻 轻拉了拉他的胳膊,用一口轻柔标准的普通话说道:“算了,我们走吧。” 男子还想再说些什么,但自己的要求确实也有些强人所难。他只好失望地叹了 口气,随着那女子离开柜台,往外走去。 女子见他郁郁不乐,劝慰着说:“我们回去吧。你也别想那么多了,也许这封 信和你的过去根本就没有关系,我们连这个小县都不该来呢。” 男子摇摇头:“不可能。”他虽然语气温和,但态度却十分肯定。 女子怔了一下,正想再说些什么,忽然听到不远处有人接话:“能不能把那封 信让我看看,或许我能帮点忙。” 两人同时循声看去,只见说话者是个青年男子,他身材不高,但消瘦的腰背却 挺得笔直;微黑的脸庞上方,一头浓密的短发根根树立着,显得精力十足;不过这 些外貌特征和他的眼睛相比,似乎都可以忽略不计了:那双眼睛实在令人难忘,它 射出两道精亮的目光,这目光极具穿透力,似乎直射到了人内心的最深处。 “让我试试吧。”见两人心存疑虑,这个人主动往前走上一步,伸出右手的同 时自我介绍着:“我叫罗飞,是一名警察。” 男子小心地和罗飞握了握手:“你好,我叫蒙少晖。”然后他又指指身边的伙 伴,“这是我的女友,叶梓菲。” 叶梓菲冲罗飞点点头,神形间显得大方自若。这是一个年轻漂亮,充满活力的 女人,连罗飞也忍不住用欣赏的目光多看了她两眼。对蒙少晖而言,这个女人在自 己生命中更是有着不一般的意义,他正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对方,似乎在等她做出某 种决断。 叶梓菲礼节性地笑了笑,说道:“那咱们就让他看一看吧。可寄信人没写地址, 谁能有什么办法呢。” 用自己出众的观察和分析能力帮别人解决一些难题,是罗飞最喜欢做的事情之 一。他从蒙少晖手中接过信件,仔细地端详起来。 信封虽然保存得很好,边缘也没有什么磨损,但从陈旧的成色看,这封信可颇 有些年头了。邮戳显示的日期是九年之前,验证了罗飞的猜测。 信封的正面只在收信人一栏填写了详细的地址:“山东省青合市新民东路27号 蒙建国收”,寄信人一栏却什么也没填,翻到背面,更是空空如也,没有任何有 用的线索。 “蒙建国——蒙少晖……这是寄给你父亲的?”罗飞猜测。 蒙少晖嗯了一声,这个推断很容易得出,无法引起他的兴趣。 “九年了,信件仍然没有什么破损,看来它一定被非常妥善的保管着。只是这 里有些起皱,好像被水泡过。”罗飞指着信封的左上角,似乎对这个发现很感兴趣, 他甚至把信封拿到面前嗅了嗅,然后又伸出舌头在褶皱处轻轻一舔。 “你这是干什么?”蒙少晖有些莫名其妙,犹豫该不该阻止他的怪异行为。 罗飞笑了笑:“好了,我想我可以告诉你一些答案了。”他把信封交还给蒙少 晖,然后顺手从身边邮局的桌子上拿起刚刚翻过的一本电话簿,翻到最后的广告页。 这也太快了吧?年轻的男女狐疑地看着罗飞,他甚至连信笺都没有打开。 “嗯,在这里。”罗飞对着电话簿上的广告读到,“明泽岛,黄坪县海域内唯 一有人居住的岛屿。海岛距县城港口十二点七海里。岛上民风朴实,风光秀丽,有 溶洞、渔场,住宿游玩一应俱全,游客上岛,可享受到真正的渔家乐趣。” 罗飞话题实在转得有些太快,蒙少晖禁不住皱起了眉头。叶梓菲的反应则更强 烈一些,她拉着自己的男友,很不友善地看了罗飞一眼:“别理他了,我们走吧。” “寄信的人可能就在明泽岛!”罗飞突然迸出一句,他的目光坚定,丝毫不像 开玩笑的样子。 蒙少晖本来已经被叶梓菲拖得转过了身子,此时又回头,将信将疑地看着罗飞 :“为什么?” “如果你象我一样舔舔信封上的水渍,又咸又苦又涩,毫无疑问,那肯定是海 水留下的痕迹。写在水渍上的字全都氤开了,变得模糊不清,可见海水是在信封写 好后不久就沾上的。”罗飞顿了顿,见对方的注意力已完全被自己吸引,这才又侃 侃说道,“再看看这片海水印迹,有大有小,互不相连,又都呈喷溅状。很明显, 这种效果是由一朵飞起的海浪造成的。想一想,有谁会带着刚写好信去海边玩耍吗? 不会的。那信笺为什么会沾上了海水?因为写信的人住在海岛上,他寄信时必须渡 过一片海面,才能来到县城里的邮局!” 听着罗飞的这番论断,叶梓菲淡淡地摇摇头:“完全是臆测,不足为凭。”蒙 少晖却从罗飞手中接过那本电话簿,一边看一边喃喃自语:“明泽岛?” “不错。就是明泽岛,我已经约好了一艘渡船,明天早晨上岛——这也是我来 黄坪县的目的。你们如果相信我,那我们就约好明天一起去。”罗飞颇为热情地相 邀,以他的性格倒不是想求热闹,只是对方和自己一起上岛,他才能判断出这次推 理的正谬,这是他所关心的。 “对不起,凭你的这些话,我们很难相信你,而且,我们也没有那么多的时间。” 叶梓菲抢先作了回答。 罗飞失望地撇了撇嘴。虽然他看出蒙少晖对自己的说法很动心,可在这对男女 之间,叶梓菲似乎占据着更多的主导地位。 然而蒙少晖这次的表现却有些出乎罗飞的意料,他甩开了叶梓菲的手,态度坚 决地说道:“不,只要他说得有些道理,我们就应该去看一看。” 见到男友居然如此直接地反驳自己,叶梓菲的情绪有些变化,她冷冷地瞪了罗 飞一眼,对他的多事显得颇为埋怨。 罗飞尴尬地摸摸鼻子,显然没想到自己的好意却出现了这样的效果。 叶梓菲此时转过头盯着蒙少晖的眼睛:“你一定要来这个县,我陪你来了,虽 然没找出什么结果,但这已经浪费了我很多时间,现在你又突然要去什么小岛,你 告诉我,你到底准备让我陪你耗多久?” 蒙少晖怯怯地躲开女友的目光,嘴上仍在坚持:“去一趟小岛也不用太长时间 的。而且……” “没有而且!”叶梓菲打断了他的话,斩钉截铁地说道,“我肯定不会去的!” 蒙少晖咬着嘴唇,似乎鼓足了很大的勇气才说道:“如果你……不想去,你在 县里等我好了。” 叶梓菲愕然瞪着他:“你宁可和我分开,也要去?” 蒙少晖点点头:“有些事情,我必须弄明白。” “好!那你就一个人去吧,你就是不回来,我也不会管你了。但你别想让我在 这儿等你!”叶梓菲恨恨地说完,转身便向邮局外走去。开始她的步幅很大,接近 门口时,却明显缓了下来。 罗飞瞥了瞥蒙少晖,目光中含着些笑意。显然,像大多数闹别扭的情侣一样, 女孩正期待自己的男友追赶自己。 可蒙少晖犹豫片刻,终于没有追出去。 叶梓菲在失望中走出了邮局大门,她怀中的猫咪见男主人还在屋里,“喵呜” 叫了一声,忽然躬身一跃,纵身跳出她的怀抱,向着蒙少晖跑来。 叶梓菲回过头,只见蒙少晖弯腰抱起跑到脚下的猫咪,站在原地看着自己,仍 然没有妥协的意思。 “好,你们都走吧。”叶梓菲眼中泛起了泪光,透出一种深深的失落和不安。 然后她往远处走去,这一次再没有任何停留。 见到刚才还如胶似漆的情侣突然就翻了脸,而且多少有自己的原因,罗飞也不 禁有些难堪,他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倒是蒙少晖主动开口,驱散了这别扭的气氛:“那我们就约好时间地点,明天 见吧。” 第二天一早,依然阴雨绵绵。 旺季里熙攘热闹的县城码头由于季节和天气的原因,此时显得冷冷清清。虽然 早晨雾还没有散尽,但站在码头岸边往东看去,仍可隐约看见远处海面上有一片硕 大的黑影,那就是罗飞提到过的明泽岛了。 罗飞约好的渡船早早来到了县城码头。船老大姓胡,是个五十来岁的壮硕汉子。 罗飞上船的时候,他正指挥着一个小船工往船上搬运着货物。那船舱里已满满当当, 堆着各种生活用品。 罗飞坐在船舱靠头的部位,和船老大扯起了闲。 “老胡,这一船东西都是往岛上拉的?” “那可不,岛上人过冬都靠它呢。”老胡嘴里应着,手脚却丝毫没有停歇。 “过冬?”罗飞微微觉得有些奇怪,“怎么,往后不出船,在家等着过年啦?” “这是老天爷的事,可不是咱人懒!现在一天冷似一天的,不定哪天早晨一睁 眼,海水就上了冻,那时候还出什么船?只能在岛上猫着罗!” “哦。”罗飞恍然地点点头。心里暗想:照这个说法,自己在岛上还不能多呆, 最好在海水结冻前就离开。一个多月前被困在南明山上的那段经历,让他至今想起 来仍然后怕。 说话间,罗飞看到蒙少晖出现在码头岸边,正探头四下张望。他连忙站起身, 挥手招呼着:“小蒙!这边呢!” 蒙少晖看见了他,也不回答,径直走了过来。他穿着一件黑色的雨衣,背后鼓 鼓囊囊,看来象大多数外出的年轻人一样,他的随身行李都装在背着的旅行包里。 “赶紧上来吧,马上就要开船了。”老胡已经从罗飞口中得知会多来一个船客, 也热情地招呼起来。 很快,蒙少晖便走到船边,看着船舷和码头相连的那块踏板,他停下了脚步, 脸色变得有些惊惧不定。 “上来吧,小伙子!这板稳当着呢!”老胡一边说,一边用脚示范性地在踏板 上踩了踩,果然是纹丝不动。 蒙少晖伸出一只脚踩在踏板上,然后深深吸了口气,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后, 才把身体的重心慢慢跟了过去。 身下出现一片幽暗的海水,泛着令人捉摸不定的黑色光泽,一些模糊而又恐怖 的记忆突然间冲击着蒙少晖的神经,他的腿情不自禁地打起哆嗦,身体也跟着失去 了平衡。 “小心!”罗飞发觉不对,抢上一步把蒙少晖拉到了船舱里,看着脸色苍白的 年轻人,他担忧地皱起眉头:“你怎么了?” “对不起,我从小……从小怕水。”蒙少晖额头上点点落落,不知是雨水还是 冷汗。 “这点水有什么好怕的?海上的大风大浪你还没见过呢!”老胡呵呵一笑,吩 咐小船工:“起锚吧!” 渡船微微一晃,离开了码头岸边,转舵向着明泽岛方向驶去。 “你女友还是没和你一起来?”罗飞见蒙少晖独身一人,略带歉意地问道。 蒙少晖苦笑了一下:“昨天晚上我们又吵了一架,她已经回城去了。还好有卡 卡在陪着我。”他一边说,一边脱掉雨衣,那只黑色的猫咪从他怀里钻了出来,温 顺地趴在主人的脚边。显然,这就是他所说的卡卡了。 罗飞见猫儿憨顺可爱,忍不住伸手想去摸摸它的脑袋,谁知那猫咪却突然瞪眼 恶狠狠地看着他,龇牙咧嘴地嘶叫起来。逼得罗飞连忙把手缩了回去。 “这猫脾气不好,很少让生人碰它。”蒙少晖略带歉意地解释。 老胡看到这一幕,忍不住嘿嘿一笑,插话说:“你们城里人可真是不讲究,这 黑猫可不顺序,哪有出门还带着它的。” “不顺序?”罗飞一愣,一时没明白过来。 “不顺序就是不吉利的意思。这是当地的方言。”蒙少晖帮罗飞翻译了一下。 老胡赞同地点着头,看看蒙少晖:“小伙子,你能听懂本地的方言?” “不但能听懂,还会说呢。”蒙少晖说这句话时的口音和老胡一模一样,正是 地道的当地方言,这令船上的其他人都颇感意外。 “小伙子,你在本地呆过?”老胡讶然问。 蒙少晖茫然地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他的回答令大家都有些奇怪。心直口快的老胡立刻脱口而出:“呆过就是呆过, 没呆过就是没呆过。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蒙少晖沉默片刻,轻轻地说道:“我失忆了。” “那你来这里是为了寻找什么吗?”联系到昨天的情况,罗飞立刻敏锐地意识 到一些东西。 蒙少晖点点头:“五岁以前的经历,在我脑子里是一片空白。我正是要寻找这 些失去的记忆,而这封信就是我唯一的线索。” 罗飞的脑子飞快地旋转了几下,随即便找出了几点疑问:“即使你失忆了,可 你失忆前的事情你父母总知道吧,他们没有告诉过你吗?” “在我的记忆中从来都没有母亲,而我父亲对以前的事则一个字也没有提起过。 即使我问到他,他也从不回答。上周我父亲去世了,那是一场意外,车祸。我整理 遗物时发现了这封信,这才找到了这个地方。”蒙少晖幽幽地说着,不论是幼年无 母,还是新近丧父,对他都是很悲伤的事情。 听了这番话,罗飞的好奇心不禁有些萌动。“你那封信的内容,能让我看看吗?” 犹豫片刻后,他提出了这个有些唐突的请求。 或许是对昨天受助的感激,又或许是出于对罗飞警察身份的信任,蒙少晖没有 多考虑便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那封信笺,交到了罗飞手中。 信封内的信纸已经有些发黄,上面只有很简短的两句内容: “来信已收讫,得知你们父子二人现在生活得很好,我十分欣慰。 你离开时留在我这里的物品,我一直妥为保管,我会按你发来的地址寄还给你。 “ 这即无抬头,亦无落款的一段话,也许称为便条更合适一些,从中实在难以找 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罗飞看了几遍,轻轻摇摇头,把它交还给蒙少晖,突然,他 想到什么,大声询问船头的老胡:“老胡,你在岛上呆了多少年了?” “五十多年了,一辈子!”老胡的语气中带着些自豪。 “那以前岛上有没有一个叫蒙爱国的人?他有一个儿子,后来两人一块离开了。” “蒙爱国?”老胡低头想了想,“没印象了,不过这些年离开岛的人可太多了, 很多我也不认识。” 罗飞理解地点点头,根据他所看到的资料,明泽岛方圆近八十平方公里,散居 着数千人口,即使象老胡这样的资深岛民,也不可能谁都认识。 蒙少晖的眼中闪过一丝失落,然后他看向远方的海面,转开了话题:“罗警官, 说说你吧,你是为什么到这岛上来的?” 罗飞笑笑:“我是被广告所吸引,慕名来游玩的。” “说笑了。”老胡不以为然地摇着头,“这海岛只有夏天才好玩,大冷天的有 什么意思,你肯定没说实话。” “就是因为别人觉得没意思,所以我才会来。我喜欢一个人,人太多了,那你 就什么也看不到了。”罗飞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看,鬼望坡,我 就是冲着这个来的。” “鬼望坡?”蒙少晖被这个略带诡谲气息的名字吸引住了,他从罗飞手里接过 那张纸端详起来。 这是一张旅游公司印制的旅游宣传广告,介绍了黄坪县的旅游景点,其中有一 大段都是关于所谓“鬼望坡”的。 “‘鬼望坡’在黄坪县境内的明泽岛上,是位于海岛南山的一大片山坡,这片 山坡正对着山下的村落,坡上悬崖陡直,植被茂密,怪石林立。关于这个地名的来 历,在当地流传着一个恐怖的故事。据说在十多年以前,山坡上突然出现了奇怪的 灵异现象。在月光明媚的深夜,在坡壁最陡处的灌树顶上就会出现一个神秘的黑影, 那黑影一动不动地坐着,似乎在俯望夜幕中的村落。令人难以解释的是,这个黑影 只能在夜晚远远看见,白天却难觅踪影。于是山坡闹鬼的说法不胫而走,从此这片 山坡也被称为‘鬼望坡’。” 轻轻读完这篇介绍,蒙少晖“嗤”了一声:“怎么会有这种事?肯定是当地人 以讹传讹,夸大其辞。” “年轻人,这你可错了。”老胡一本正经地打断了他,“‘鬼望坡’当年闹鬼 时的情形,明泽岛上从老人到小童,人人都知道,绝对不是假话!” “这么说,你也是见过的了?”罗飞绕有兴趣地询问。 “当然了。我住的山沟当年正对着‘鬼望坡’!山坡上闹鬼的那段日子,村里 的人到了夜晚就不敢出门,后来有人出钱在山坡旁盖了祭堂,又请人做了法事,这 半夜里的鬼影才消失不见。”老胡说的有板有眼,一点不象骗人的样子。 很显然,蒙少晖对这套说法根本无法接受,见罗飞听得专注,他忍不住问道: “罗警官,你相信这些吗?” “我只相信一点,不管发生过怎样诡异的事情,在它背后总能找到合理的解释。 这也是我来明泽岛的原因。”罗飞说的不假,一周前他偶然看到“鬼望坡”的介绍, 立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正好明泽岛距龙州不远,而自己在调动工作期间有段休假, 所以他便赶了过来,半是游玩,顺便也看看是否能解开其中的秘密。 此时晨蔼已散,雨水亦慢慢止歇,海面上的视野已较先前好了很多。明泽岛团 着它那黑黝黝的硕大身躯,横亘在船行的方向上,岛上山石连绵起伏,曲线怪异, 象是一头半卧在海水中的怪兽,气势迫人。 罗飞第一次见到如此宏伟的岛屿,面对自然的鬼斧神工,心中不禁升起一丝敬 畏。他身旁的蒙少晖微皱着眉头,神色中更多的却是迷惘与某种期待。 渡船离明泽岛码头越来越近,罗飞注意到有几个人一直在岸边徘徊着,似乎在 等待着什么。 “那个人是等着搭船去县里吗?”他问老胡。 “哦,那是周永贵和他的伙计。”老胡答道,“船上的货大部分都是帮他拉的。” 周永贵是明泽岛上“利民超市”的老板。说是超市,其实就是个有些简陋的自 选商店。店铺虽小,但这几年岛上搞旅游开发,倒也能赚上一些钱。相较游客而言, 岛上居民的消费能力当然要差很多,眼看要过冬了,周永贵屯的货多是些防寒衣具 和日常必用品,难得的奢侈品便要算舱头那几箱白酒和一些干年货了。 船一靠岸,周永贵便带着伙计跳了上来,他一边和老胡寒暄着,一边用目光在 罗飞和蒙少晖身上转来转去,似乎对他们的到来颇感奇怪。罗飞也趁势观察着这个 中年男子,只见他身形瘦小,长着一副苦瓜脸,虽然在努力挤着笑容,看起来却仍 象是刚受过天大的委屈一般。 蒙少晖正要下船,忽然发现卡卡不见了踪影,连忙问了一句:“咦,我带来的 猫呢?” “好像跑到那边去了,我刚才还看见呢。”小船工往船尾的方向指了指。 果然,在蒙少晖“卡卡、卡卡”的呼唤中,船尾传来了一声轻轻的猫叫。 蒙少晖循声走过去,只见船尾盖着一块大帆布,下面似乎遮着什么柜子似的东 西,猫叫声正是从那帆布下发出的。 蒙少晖伸手把帆布揭开,看到眼前出现的东西,他禁不住“啊”地惊呼了一声。 “怎么了?”罗飞抢上前,发现帆布下露出的赫然是一口乌黑的棺材,也不禁 有些惊讶。卡卡原本蜷在棺材旁边,此时跃上了棺顶,冲着主人喵喵地叫着。 “怕你们觉得晦气,就没有告诉你们。”此时老胡也走了过来,带着愧意解释, “这是岛上德平和尚新订的棺木,还没装过死人呢,不碍事的。” 果然,这副棺木漆黑锃亮,似乎还在散发着新鲜的油漆味,一看便是刚刚完工 不久的。 罗飞曲起手指在棺木盖板上轻轻敲了敲,想试试木料的材质,没想到那黑猫突 然“蹭”地一下蹿了过来,挥起利爪扑向他。罗飞被吓了一跳,连忙缩身躲开。 “卡卡!”蒙少晖厉声喝斥着,同时俯过身,把猫儿抱在了怀中。那猫瞪着一 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罗飞,喉咙间发出“呜呜”的低吼,似在示威一般。 “老实点!”蒙少晖轻轻拍拍它的脑袋,冲罗飞尴尬地笑笑,“它平时不至于 这样,今天不知是怎么了。” “猫可是有灵性的东西,这棺木说起来也是通着阴阳两界……”见罗蒙二人都 是不以为然,老胡把说了一半的话又咽了回去。 罗飞摸摸下巴上的胡子茬,问老胡:“岛上还在实行土葬吗?” 老胡点点头:“嗯,而且下葬前一般都得请德平和尚做个法事,世代的风俗了, 一直也没改。” 在这偏僻的海岛上留存着一些故风旧俗,倒也可以理解。罗飞正要帮着老胡把 帆布重新拉好,忽听得码头上传来男人的声音:“周老板,又进货啦?看样子买卖 作得不错呀?” 这声音嘶哑干涩,又拿着股阴阳怪气的味调,挫着听者的耳膜,让人极不舒服。 罗飞、老胡和蒙少晖三人不约而同地转过身来,老胡早已猜到来的是谁,紧锁着眉 头,一副厌恶的模样。 来人也不管大家是否欢迎,一跨步已踏上了船头,只见他微佝着身体,头发蓬 乱,脸色糟红,面相不大,但却带着几分病容。上船后,他径直走到舱中堆放的那 几箱白酒旁边,涎着脸说道:“嗬,广泗特曲?这酒可不错,我以前常喝咧!” 周永贵苦着脸,也不搭他的话茬,只是挥手招呼伙计:“快搬快搬,动作利索 点。” 小伙计明白老板的用意,放下原本端在怀里的一箱肥皂,赶着搬起了白酒。来 人见讨了个没趣,悻悻地咽口唾沫,然后凑到周永贵身边,贱兮兮地说:“周老板, 这么些酒,不如赊一瓶给我回家尝尝?” “赊酒没问题。”周永贵不软不硬地回他,“可我说薛晓华呀,你总得把以前 的帐先结了吧?” “我要是有钱结账,干吗还找你赊酒啊。”薛晓华见软的不行,换上了一脸晦 气样,“当年你们谁没找我父亲给看过病?现在人死没些年,还有几个记得的?这 世道炎凉,真是怎么说呢?” 周永贵看起来是个老实厚道的人,听薛晓华这么一说,他不由得叹了口气: “唉,我也就是顾及你死去的父亲……算了算了,我那里还有些散装的白酒,你回 头来打一点吧。” 薛晓华懒懒地打了个招呼:“那谢谢了。”散装酒虽然和广泗特曲没法比,但 总比没有强。他有些无聊地在船里四下张望着,看到罗飞他们这边时,立刻大惊小 怪地叫起来:“我说老胡,岛上这两天又没死人,你拉上口棺材安的什么心?” “这是德平和尚订的,你懂个屁!”老胡对这个酒鬼是毫不客气,“再说有些 人我看也就比死人多了两口气,还不如早点进了棺材呢。” 薛晓华早已被岛上的人骂疲了,对老胡的刻薄言语不但不在意,反而嘻笑着往 这边晃了过来,眯眼打量着罗飞和蒙少晖:“呦,今天还拉了两个客人?难得呀。” 蒙少晖嫌他形容龌龊,侧过身子便往外走,薛晓华却存心凑上前,和他几乎贴 了个脸对脸。蒙少晖无法发作,只能加快脚步,可走到船舷处时,看到眼前翻涌的 海浪,他却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周永贵正好搬着东西跟在他后面,客客气气地催促着:“紧两步,麻烦了啊。” 一种隐藏多年的不明恐怖正在蒙少晖的记忆中翻涌着,他转过头,茫然地看着 周永贵。一阵海风恰在此时拂过,吹开了他额前的垂发,那道长长的伤疤露了出来。 周永贵象是被针猛然扎了一下,发出“啊”的一声低呼,怀中的箱子也重重地 砸在了船板上。 “对不起,对不起!”蒙少晖被周永贵的叫声唤醒,忙着弯腰帮他捡拾散落的 货物。 周永贵却仍处在一种莫名的状态中,他惊疑不定地看着蒙少晖:“你……你是 来游玩的?” “不,我来找我的过去。”怕对方听不懂,蒙少晖补充问道,“你知道一个叫 蒙建国的人吗?他以前可能住在这个岛上。” “不认识,不认识!”周永贵慌乱不迭地摇着手,然后草草抱起摔落的箱子, 抢步上了岸,远远地闪在了一边。 蒙少晖隐隐觉得哪儿不对,但有说不上来,正迷惑间,罗飞已走到了他的身边, 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先上岸,然后你拉着我的手过去好了。” 蒙少晖感激地看了罗飞一眼,拉住了他伸出的手,即使如此,他仍要闭上眼睛, 才有勇气踩过那段踏板,登上了明泽岛。 踩在码头坚硬的地面上,两人终于可以抬头四顾,一睹明泽岛的全貌。 这是一座椭圆形的岛屿,东西向较长,跨度逾十公里,南北向稍微短一些,跨 度在七公里左右。岛屿中部隆起一座山脉,连绵悠长,正好沿南北向把整个岛分成 了狭长的东西两个区域。东西两边的山脚下地势较为平缓,岛民大多散居于此,过 着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 码头所在的位置正处于岛屿的东南方向。从这里放眼望去,连绵的群山上怪石 嶙峋,植被茂盛,给人一种神秘莫测的感觉;山脚下的村落则是井然有致,透着和 睦安宁的气氛。 蒙少晖看着不远处的村落,思维恍惚,隐约间感到有些似曾相识。罗飞的目光 则紧盯着岛屿正东方向上的那片山峰,根据资料上的介绍,那一片就是“鬼望坡” 的所在地了。 “鬼望坡,黑夜中的鬼影。这里面会藏着怎样的故事和秘密呢?”罗飞暗自思 忖着,他不会料到,自“枯木寺”死里逃生之后,自己又将开始一段惊心动魄的恐 怖历程。 与明泽岛的面积比较起来,岛上目前常住的人口并不算多。以前岛民都是靠捕 鱼或在山势平缓处开梯田务农为生,近几年搞起了旅游,大家因地制宜,把闲置的 屋子略为收拾一下,便成了接待游客的“民俗度假村”。罗飞和蒙少晖上岛没走多 远,就在东边找定了一家住户,暂住下来。 房屋的主人叫做孙发超,是个热情的老头。儿女都外出打工了,家中就只剩他 一个人。罗飞两人的入住正好可以帮他排遣一些寂寞,因此他不仅在价格上十分优 惠,而且忙里忙外,招呼得极尽周到。 待两人洗歇完毕,孙发超已经把午饭准备妥当。岛上自产的粮食以红薯为主, 佐饭的菜肴自然少不了海中的鱼虾。虽然烹饪手法比较简陋,但鱼活虾鲜,倒也令 人垂涎。三人围坐一桌,黑猫卡卡则蹲在地上,享受着主人扔给它的鱼头鱼骨。罗 飞一边吃,一边向孙发超打听岛上的风土人貌,话题很自然地又扯到了他此行的目 的——鬼望坡之上。 “鬼望坡的传说?那可都是真的!”孙发超对这个话题也是颇有兴趣,侃侃而 谈,“现在都说要破除封建迷信,鬼啊魂啊什么的外头人肯定是不相信。但你们如 果知道明泽岛当年发生过的事情,可能就不会那么奇怪了。恐怕直到今天,在岛上 四处游散的孤魂野鬼,仍然不在少数呢!” “哦?明泽岛当年发生过什么特殊的事情?”罗飞暗暗有些奇怪,“我在宣传 资料上可从没看到过相关的东西。” “那当然是提不得,说出来会有很多人不敢来玩的。”孙发超压低声音,故作 神秘地继续说道,“明泽岛上以前的居民可有上万的,可就在十多年前,岛上发生 了一次大海难,一多半的人都死了!” “十多年前?大海难?”罗飞猛然间想到什么,脱口而出,“是不是东海的那 次地震?” “不错。”孙发超点点头,同时诧异地看了罗飞一眼,“没想到你也知道。那 次地震引起海啸,掀起了城墙般的海浪,瞬间就把大半个明泽岛吞了进去!当时正 是深夜,很多人就在睡梦中被冰冷的海水冲走,不但丢了性命,甚至连尸首也都有 留下!死后没有收尸,那可不都成了孤魂野鬼吗?” 发生在东海海域的那次地震已经过去十八年了,罗飞很久前就在地史资料上读 到过。地震所引发的海啸对大陆的影响并不大,却给这座岛屿造成了灭顶之灾。以 至于十多年之后,岛上的人口仍然没有恢复到其鼎盛时的水平。 孙发超说出的这番往事,仿佛又把大家带回了那段凄惨的历史中。餐桌上出现 了短暂的寂静,连卡卡也停止了咀嚼,惊疑不定地四下张望着。 蒙少晖更是呆呆地怔住了,片刻之后,他突然打了个激灵,手中的筷子也“啪” 地一声落在了桌上,然后他整个人筛糠似地哆嗦着,硕大的汗珠从额头渗了出来! “咋了?!”孙发超慌不迭地询问着,他担心是饮食出了问题,端起桌上的菜 挨个闻着,同时小声嘀咕,“这些都是新鲜的呀!” 罗飞多少看出些蹊跷,伸出手搭在蒙少晖的肩头:“怎么回事?你别害怕,镇 静一点!” 蒙少晖抬头看着罗飞,目光中满是惊惧:“我……我知道自己为什么怕水,我 ……也知道那个……那个恶梦的原因了!” 蒙少晖怕水罗飞已经知道。“梦?什么梦?”他追问着对方的后半句话。 “我常常会梦见自己淹没在一片大水中,那水冰凉,又苦又涩,呛得我喘不过 气来……”把心里憋着的东西说出之后,蒙少晖略为平静了一些,但仍在不安地喘 着粗气。 “我明白了!”罗飞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做出了相关的判断,“这么说来, 你也是那次灾难的幸存者?也许你的失忆,也和这件事情有关。你的母亲……” 说到这里,罗飞突然停了下来,但蒙少晖已经明白他的意思,如果前面的猜测 都是正确的,那自己的母亲极可能便是遇难者之一。自己一直在寻找这些答案,可 突然出现的答案却给他带来了超出预想的震撼。 一旁的孙发超张大了嘴,不明就里,罗飞把蒙少晖的情况向他解释了一遍,他 才恍然大悟,看着蒙少晖感慨道:“那会你该只有六七岁吧?孩子,你可真是命大 呢。唉,别说是你了,就是我现在回想起当年的情形,晚上也时常睡不着觉呢!对 了,你父亲叫什么名字的?” “蒙建国。”蒙少晖一边说,一边摸摸身上的口袋,忽然一愣,“咦,我那封 信呢?” 孙发超挠着脑袋喃喃自语:“蒙建国?我不记得有这么个人了。你去找别的老 人打听打听,也许有知道的。” 蒙少晖只顾忙着找信,可翻遍周身的口袋也没找到。难道是丢了?想到这封信 是父亲的遗物,又关系着自己的过去,他禁不住又惭愧又沮丧。 罗飞大部分时间都和蒙少晖在一起,那封信今天只是在渡船上拿出过一次,后 来罗飞看着他装回了衣兜,现在平白不见了,确实有些奇怪。 “你是不是收拾到包里了?”罗飞提醒蒙少晖。 蒙少晖断然摇摇头:“不会的,我放下包先去洗脸,然后就吃饭了,跟本没有 收拾过。” “一会再好好找找吧,总丢不了的。”罗飞劝慰了蒙少晖几句。蒙少晖想了想, 也只能如此。 “照你看来,这‘鬼望坡’上的黑影也和那次海啸有关吗?”结束了这一小段 插曲,罗飞把话题又转了回去。 “那当然,黑影正是在潮水退去后的那几天出现的。当时的幸存者忙着在山脚 下的废墟中重建家园,而每到夜晚,黑影便会在远处山坡的树梢间出现,人们都说 那是逝去的魂灵不舍得离开家乡,才会每夜向着故土的方向遥望。” “这个说法终究是太主观了。”罗飞摇摇头,“也许就只是一具丧身于海啸中 的难民的尸体呢?” “当初也有人这样怀疑过,可会有很多地方解释不通。”孙发超扳着手指一条 一条分析着,“第一,如果那是一具尸体,为什么只在晚上出现?第二,遇难者都 是在山下被卷入洪水的,你们应该知道,被淹死的人首先会沉入水底,等尸体泡开 后才会浮上水面,当年事实也是等洪水稍退后,才陆续有浮尸被冲到岛上来,所以 虽然大水最高处曾漫至山坡,但难民的尸体决不可能挂到山坡的树梢上。” “哦?”孙发超说的有些道理,罗飞沉吟片刻后,又接着问:“那这个黑影又 是什么时候消失的呢?” 孙发超眯起眼睛,显出一副很玄虚的样子:“鬼魂的事嘛,要解决当然还得从 问题的根子上着手。后来村里人在山坡下设了个祭堂,超度那些飘零在外的亡灵, 那黑影自然就消失了。” 听到这儿,罗飞的心里又有了新的想法:“错了错了,现在看起来,这黑影既 不是尸体,也不是魂灵,倒象是个活人。有没有可能是岛上哪个人在装神弄鬼?” 孙发超听了这话,竟嗤地一声笑了起来:“你还真是个外乡人,没见识过‘鬼 望坡’的厉害,谁能在那里装神弄鬼?那不用装!他很快便真的变成鬼了!” 罗飞自嘲地咧咧嘴,看来这“鬼望坡”还真不是一般的地方,自己再想发表什 么意见,还非得先到实地去看一看才行。 饭后,蒙少晖好好寻了一通,还是没有找到那封信笺。无奈之下,他只好把先 信的事放在一边,自己出门转了一圈,凭着一张嘴打听询问。 让他失望的是,这片山坳里的七、八户人家,却没有一个人能想起“蒙建国” 这个人。他想走得更远些,又担心迷了路,便回来准备叫上罗飞一同出发。 罗飞刚刚睡完一个午觉起身,精神奕奕,听蒙少晖要约他一起出去,他微微一 笑:“好啊,我正要去‘鬼望坡’那边看看,你和我走一路吗?” 蒙少晖本来也没确定往什么方向去,自然没有异议,于是两人并肩出了院落。 黑猫卡卡蹿上几步,在主人身后亦步亦趋,显的颇具灵性。 蒙少晖和罗飞出了山坳,一路向北走去。他们沿着山脚而行,道路蜿蜒曲折, 时陡时缓。每到地势平坦处,总有几户岛民居住生息,此时蒙少晖往往便停下脚步, 打听有关他父亲的信息,但一直都没什么收获。 一个小时后,两人算起来已经走出三四公里的路程,接近了岛屿的正东方向。 这一段山路变得复杂陡峭,人迹也渐稀少,在转过一个弯后,一条岔路出现在他们 面前。 从方向上看,岔路的左口偏往东北,应该是通着山脚下的村落;右口往西,似 乎是上山的方向。罗飞驻足四下观望片刻,用手指指西方的高处,沉着声音说道: “那里应该就是‘鬼望坡’了。” 蒙少晖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副峭壁赫然魏立在眼前,虽然名为“坡”, 但那山壁的角度几乎已与地面垂直,就象被人用大斧劈过一般。山壁上顽强地钻出 许多灌木和松树,全都斜斜地往上长着,透出一股不屈的生命力。 由于地势极陡,这片山壁即使只有几十米高,也显出了一种摄人心魄的气势, 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罗飞此时已完全明白孙发超中午那番话的含义:谁要想在这样 的山壁上装神弄鬼,除非他象猿猴一般,有着攀山越林的本领。 在如此天工奇景的吸引下,两人似乎已忘了“鬼望坡”那个恐怖的传说,不由 自主的沿着右口的岔路往西边山体深处走去。 小路拾级而上,越走越是清幽,渐渐两旁已尽是山壁枯木,感觉不到半点人迹, 眼看不用再走多远就可以直达“鬼望坡”的山壁下,忽听一个声音说道:“再往前 走,戾气深重,两位是要到哪里去?” 山路前后并不见有其他人,这突如其来的说话声让罗飞二人吓了一跳,卡卡也 弓背瞪眼,一副紧张的模样。正惊疑间,只见道路左侧的灌木丛哗哗作响,一名男 子从里面钻了出来。 这人看起来五十岁上下,身材微胖,面目慈祥,圆圆的脑袋光秃秃的,一身冬 装外披着件缁袍,却是个和尚。 罗飞仔细看看,这才发现和尚身后原来有一条羊肠小路,掩盖在灌木中,极为 隐蔽。见对方一副要救世劝人的表情,他微笑着解释:“我们正是要去‘鬼望坡’ 那边看一看。” 和尚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他打量了两人一圈后,目光停在了蒙少晖的身上。 他那么专注,双眸明亮,似乎饱含着某种无法言明地情绪。 蒙少晖被他看得很不自在,正想说些什么时,只听和尚先开口问道:“你就是 那个失忆的年轻人吧?怎么样,在岛上有什么发现了吗?” 他怎么会知道自己?蒙少晖瞪眼看着和尚,显得非常惊讶。罗飞却心念一动, 反问对方:“你就是德平和尚吧?” 和尚双手合十行了个礼:“罗警官思维真是敏锐。出家人没有姓名,德平正是 我的法号。” 蒙少晖此时也想起这个德平正是老胡说过订购棺材的人,他肯定是从老胡嘴里 得知自己和罗飞的来历。解除了心中疑惑,蒙少晖也不隐瞒,把上岛后的相关情况 简单讲述了一遍。 听说蒙少晖是那次海啸灾难的幸存者,德平脸上闪过一丝夹杂着悲伤的复杂神 色,然后他叹了口气,说:“两位请跟我来吧,你们要寻求的答案,也许都在我这 里呢。” 说完,德平做了个“请”的手势,转身向着小路深处走去。蒙少晖心里没底, 转头看了看罗飞,见罗飞点头后,才一同跟了上去。 小路上满是荆棘,蒙少晖怕伤了猫儿的脚,于是弯腰把卡卡抱在了怀中。 进了灌木口之后,后面的路却越走越宽敞了,德平和尚一边在前面引路,一边 不时地转身介绍两句:“我这个地方是很少有人来的……即使夏天有游客从山路上 经过,也从没有人发现过这条小路……这里是魂灵安息的地方,原本也不宜打搅。” 走了约三五分钟,小路已到了尽头,没想到这里地势平坦,竟藏着一番小小的 天地。德平停下脚步,指指前方说:“到了,这里就是海难死者的祭堂。” 德平说话的声音不大,但罗飞和蒙少晖听来却都是心中一凛。既是祭堂,那这 里就安息着数以千计遇难者的魂灵,同时也与“鬼望坡”的传说有所关联。 那祭堂从外面看起来倒不大,有些象一座小小的庙宇。罗飞和蒙少晖在德平的 引导下走进了祭堂。到里面才发现,屋子分成前后两间,外间摆着床铺和一些生活 用品,看来是德平和尚的宿舍了。一个小和尚正在屋内收拾打扫,见到三人进来, 连忙迎上一步,恭恭敬敬地叫了声:“师父。” 德平摆摆手:“你忙你的吧。”小和尚点点头,退了下去。 “这是我收的徒弟,法号叫做惠通。”德平向两位来客介绍说。罗飞略作观察, 这小和尚大约十五六岁,神态老实,眉宇间却透着灵气。 三人不作停留,径直来到了后间。这里似乎是个做佛场的地方,案上供奉着佛 像,周围点着香火,地上还有两个蒲团,不过首先吸引罗飞和蒙少晖目光的,却是 正中停放着的一口棺材。 这正是他们在船上看到过的那口棺材。看来德平和尚确实已和老胡见过面,罗 飞之前的猜测没有错。 “这就是你给岛上的逝世者做法事的地方吧?”罗飞猜测说,“这新棺材还是 和我们同船到达的呢,怎么,新近有人去世了吗?” “这几天倒没有。不过生老病死,都是老天注定,谁又能预料得到?有备无患, 也不是什么多余的事。”德平和尚淡淡地说着,似乎早已看惯了生死。 “德平师父也经历过那次灾难吧?如果我没猜错,你也有亲人在海啸中遇难?” 听到罗飞这么说,德平和尚抬头略带惊讶地看着他:“罗警官果然不是一般人。 你猜得一点都不错,我正是在那次灾难之后,才看破了一些东西,自愿出家,终年 在这里陪伴那些漂泊在外的亡灵。” 蒙少晖正在专注地听德平娓娓诉说,忽见怀中抱着的卡卡眦牙咧嘴,有了异样 的反应,他以为猫咪因为来到陌生的地方而紧张,刚想用手去抚摸它,卡卡却“喵 呜”一声,猛地一蹬腿,从他怀里跳了出去,然后蹿上窗台,一闪身,竟往屋外去 了。 “都说黑猫通灵,看来也不全是谣传。”看到这一幕,德平和尚显得并不奇怪, 他推开一扇后门走出去:“罗警官,你不是对‘鬼望坡’的传说很感兴趣吗,请到 这边来看看吧。” 罗飞二人跟着德平来到屋后,一种肃穆的感觉立刻向他们压了过来。 在荒草地的中央,孤零零地立着一座水泥墓冢,足有两米多高,墓冢前则竖着 一块同样硕大的无字墓碑。黑猫卡卡正弓着背,绕着墓冢周围徘徊。 德平和尚走上前,用手在墓碑上轻轻滑过:“罗警官,‘鬼望坡’上发生过的 事你也知道不少了,要你相信鬼神的说法肯定很难,可我要告诉你,当年正是盖了 这座祭堂之后,‘鬼望坡’上的黑影才消失不见……这虽然是一座空墓,墓碑也只 是一块光溜溜的石头,但这里却葬着所有死于海啸中的亡灵。”说到这里,他略顿 了顿,缓缓转头看了蒙少晖一眼,“孩子,这其中,就有你的母亲。” 蒙少晖的身体微微一震,两行泪水已滑落下来。虽然此前心中早有猜测,但这 却是第一次有人如此明确地说出自己的身世,一时间,他心中悲喜酸讶,百感交集, 恍然半晌之后,才喃喃地说道:“我母亲究竟是谁?我父亲为什么要带我离开这座 岛?我又怎么会对这些往事毫无记忆?这一切,谁能够告诉我?” “可你又为什么要知道?你那么幸运,自己却丝毫不知。有多少人希望忘掉那 些可怕的回忆,可他们无法做到,只能一次次从夜半的恶梦中醒来。而你,却千里 迢迢的回到这里,来寻找一些对你已毫无意义的东西。”德平注视着蒙少晖的双眼, “唉,世人往往参悟不透,过去的便已过去,相比那些在你脑子已不存在的东西, 就没有更值得你珍惜和留恋的事情吗?” 德平和尚的这番话,连罗飞也觉得颇有道理。蒙少晖心中有所触动,一瞬间, 他想到了很多事情,包括在县城和自己分别的女友,如果因此而失去了她,那值得 吗?可心底的一些东西已经折磨自己那么多年了,如果不找到一个答案,又何时能 得到解脱呢? “那我现在……该怎么做?”蒙少晖喃喃说着,不知是在自语还是想寻求帮助。 德平叹了口气,指指那座墓冢:“先给你母亲烧柱香,磕个头吧。” 蒙少晖从屋内拿来香火、蒲团等摆好,对着无字墓碑郑重其事地磕了三个头。 罗飞让在一旁,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心中暗忖:自己探查“鬼望坡”的秘密,不知 道在这个和尚看来,会不会也是毫无意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