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因为溶洞内的温度比室外高很多,而海岛又暂时与外界失去了联系,薛晓华的 尸体先得找个方法进行处理。罗飞到现场再次仔细地勘查了一遍,确信没有遗漏任 何线索后,便让金振宇通知德平和尚前来收尸。 大约一个小时后,德平带着徒弟惠通来到了溶洞内。看到死者的惨状,德平露 出一副悲天悯人的神色,然后闭上眼睛对着尸体念了一通超度的经文。 “德平和尚。”众人清理尸体的时候,臧军勇突然开口说道,“听说你刚进了 一口新棺材,现在正好派上用场了呀。难道你算到了岛上会有人死亡,嘿嘿,如果 那样,我可真要佩服你了。”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罗飞和金振宇同时抬起头看向了德平和尚。德平却面如 静水,淡淡地回答:“阳寿已尽也好,死于非命也好,那都是天数运势,我哪有这 个预算的本事?” 见他如此气度,罗飞也不禁暗自侧目:这个德平和尚看来不是个一般的人物, 见识城府恐怕比金振宇都要更胜一筹。 一番折腾完毕,已接近日落时刻。罗飞又到周永贵店里走了一趟,可这个店老 板仍不见踪影。罗飞心中蹊跷,甚至有了一些不好的预感。但目前也没有什么好的 应对方法。再加上一天没有吃东西,肚子早饿得咕咕乱叫,他只好先回去了。 罗飞回到住处时,天色已经黑了。此时孙发超已经准备好了晚饭,正和蒙少晖 两人坐在桌边,刚刚开始享用。见到罗飞回来,热情的主人连忙新摆出一副碗筷, 招呼说:“我还以为你不回来吃了呢。快坐下吧,饭菜都还热着呢。” 罗飞也不客气,拿起一只蒸得香喷喷的红薯,大口吞嚼起来。一旁的蒙少晖却 显然没他那么好的胃口,眼睛直直地盯着他,充满询问的意思。 就连孙发超也顾不上吃饭,好奇地问:“罗警官,据说薛晓华的死,可能和小 蒙以前的经历有关系?” 罗飞费力地把喉咙中的食物吞下肚,又思索了一会,才开口道:“他其实不姓 蒙,而是姓王。他父亲在岛上时的名字叫王成林,你知道吗?” “王成林?”孙发超摇摇头,“还是不太记得。” “你不记得也正常。据我所知,他们当年住在岛的西边,在岛东只是和薛大夫 来往密切一些。”罗飞舔舔嘴唇,又问,“当年‘鬼望坡’上的那个黑影,据说是 一个抱着婴儿的女人,你怎么之前没告诉我?” “是有人这么说,不过我没有亲眼见过。金村长不让我们对外人提这一点,他 说这个太邪乎了,不但吸引不了游客,还会把别人吓跑。你是听谁说起的呢?” “就是你们金村长告诉我的。”见孙发超露出不解的神情,罗飞补充说,“周 永贵说看见薛晓华昨天晚上是跟着一个抱婴儿的女人走了,所以他才会提到这件事 的。” “哦。”孙发超点点头,可随即又迷惑地嘀咕起来,“抱婴儿的女人?近一年 来,岛上没听说有谁家生了小孩啊?” 蒙少晖突然象被定住了一样,两眼直直地看着罗飞,脸上的肌肉情不自禁地抽 搐着,似乎看到了什么极其诡异的东西。 “怎么了?”罗飞看着对方的眼睛,他的目光似乎有种奇怪的力量,暂且缓解 了蒙少晖紧张的情绪。然后年轻人摇着头自言自语:“不可能的。怎么会?这太奇 怪了!” “什么奇怪?”罗飞立刻追问。 蒙少晖的喉口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看起来他心里的某些东西并不愿轻易 地说出。不过在罗飞锐利目光的逼视下,他最终还是妥协了,颤着声音说道:“你 还记得那幅画吗?它记载了我梦中出现的场景。在梦里,那个女人……她怀里就是 抱着一个婴儿!” “那个女人?你的母亲?你是说,在梦里,你母亲怀里还抱着一个婴儿?” “是……是的。” “可你为什么没有把他画出来?” 这次蒙少晖沉默了很久,然后才用嘶哑的声音说道:“因为我不想见到他…… 我恨他,我讨厌他!”他的话语中充满了憎恶和恐惧,令人听来不寒而栗。 “蒙少晖!”罗飞非常郑重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然后看着对方严肃地说道, “看起来你仍然有很多事情没有告诉我。也许你认为这是自己的隐私,你有保留的 权力。可现在这个海岛上接连发生了火灾和命案,而案件里的一些要素正和你背后 的秘密显示出某种联系。你必须把你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我们需要好好地谈 一次了!” 蒙少晖紧咬嘴唇,思绪起伏。孙发超则一脸茫然,可两个客人目前的神情又让 他不敢再多问什么,只能把满腹的疑惑都压了下去。 吃完饭,罗飞来到了蒙少晖的屋里,他把门关好,然后和蒙少晖相对而坐。情 绪稍作酝酿之后,他首先开口:“好了,现在开始吧。告诉我你的故事,你所有的 一切。从你有记忆的那一刻开始。你的父亲,你们的生活,你的梦,任何有价值、 有意义的东西都不要遗漏——你要明白,这也是在帮助你自己。因为你要寻求的答 案已经和案件的侦破息息相关了。” 罗飞的最后一句话显然对蒙少晖有所触动,他抬头看着对方,在沉默片刻之后, 终于开始了娓娓的讲述。 “我之前已经说过。在我的记忆中,我的幼年时期是一片空白。我不记得自己 在哪里出生长大,也不记得这期间都发生过什么。我的一生似乎在七岁时才有了实 际的意义,我的所有记忆也是从那里开始的。 我一直和我的父亲相依为命。他是一个儒雅、大度、有知识的人,同时,他也 给我很多的关爱,对我呵护备至。但他从来不在我面前提及我的母亲,一个字没有, 好像这样一个重要的人在我们俩的生命中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我们居住在青岛,周围没有任何的亲戚和知根知底的老友。对此,父亲解释说, 我们家在文革时期遭受到很严重的迫害,所有的亲人都死去了,只有我们俩逃了出 来,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并且从此定居。 我从小话不多,也不擅长很人打交道。但我对绘画有着天生的兴趣。我父亲很 注意培养我这个天赋,十来岁的时候,我在当地画界已经崭露头角了。 如果生活一直这样下去,对我来说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 一些隐藏在我心底的东西——我认为就是我失去的那些记忆——开始萌动。当然, 这些东西很不具体,也很不清晰。它们通常是一个小小的片断或是画面,出现在我 的梦中。这样的梦让我感到即迷惑又新奇,我努力感受着它们,捕捉其中的一些东 西,甚至有种期待的感觉。直到有一天,那个梦境的出现改变了一切。 是的,我说的就是那幅画中的场景。我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每当我在 梦中看到这个场景时,我便会感到某种莫名的强烈的恐惧。我一次又一次地把那个 场景画下来,想揣摩出一些什么,但收获不多。象你所猜测的,梦中的那个女子应 该就是我的母亲,她怀里抱着一个婴儿,他是谁?是我的弟弟?或者是我的妹妹? 不知是何原因,我对他非常的厌恶,我不想看到他,所以他从来没有出现在我的画 中。 这个梦后来开始频繁的出现。它困扰着我,于是我试图从我父亲那里寻找答案。 我清晰的记得我第一次把画出的梦境拿给父亲看时的情形。父亲告诉我,这个梦毫 无意义,只是一个梦而已,他说得轻描淡写,同时竭力想掩饰自己的感情,但他的 脸上还是呈现出一种深深的震愕。我知道,他一定有什么事情在隐瞒着我。 当天晚上,我惊讶地发现父亲居然在写信。你会觉得这没什么可奇怪的?你不 知道,从小到大,我从没见过父亲写信或者打长途电话,似乎除了身边的人之外, 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谁会和我们有任何联系。可那天晚上他却在写信,而且他刻意 地躲着我,使我既不知道信的内容,也不知道信发往了哪里。 从那以后,父亲对我更加的关怀。不仅是在生活上,更包括精神的层面。他带 我参加各种有益的活动,广泛培养我的兴趣爱好。后来,他还让我服用一些药物, 他说是维生素片。服用了这些药物后,我的睡眠变得踏实了,梦出现的次数也少了。 我渐渐明白,父亲是想帮我屏蔽掉心灵深处的某些东西。 可梦境中的那个场景已经深深地烙在了我的脑海中,在夜深人静或者独处的时 候,它便会出现,一次又一次地折磨着我,让我痛苦不堪。为了不让父亲担心,我 把这些情况都隐瞒了起来,表面上装作若无其事,再也不提这个话题,我父亲也渐 渐宽心。后来我结识了我的女友——叶梓菲。我们非常相爱,父亲也对她宠爱有加。 我们的生活看起来无可挑剔,可我却始终没有摆脱心魔的纠缠。 上个月,我父亲意外地遭遇了车祸,不幸离去。在整理他的遗物时,我发现了 那封信。你猜到了什么?对,时间上看,这封信的发出时间和我父亲写信的那晚正 好相差十天。再结合信件的内容,这显然是对方给我父亲寄来的回信。这封信的背 后自然也隐藏着我苦苦追求的答案。 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了。虽然我女友极力反对,但我还是根据信封上的邮戳找 到了黄坪县,然后又跟随你上了岛。我很爱我的女友,平时对她言听计从,这次我 宁可和她短暂的分开,也一定要来到这里,因为那个梦实在已经折磨了我太久,也 许只有彻底地解开它,才能让我从那种恐惧中解脱出来。“ 说到最后,蒙少晖绞着双手,显得非常的痛苦。这种痛苦同时包含了对女友的 思念以及那可怕梦境造成的影响。他正处于一种矛盾的复杂心情中。 罗飞静静地听完,然后首先提出了自己最为关心,也是最为不解的一个问题: “恐惧,你一直强调那个梦境给你带来的恐惧,可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恐惧,或 者说,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蒙少晖的目光游离着,他的眼神中透出一丝茫然的悲哀,像是一个无家可归的 人站在无尽黑夜中的那种感觉。 “害怕什么?”他喃喃地说着,“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不,你知道的,你能描述出来,别害怕,告诉我,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罗飞用一种尽量柔和的声调引导着,可接下来的发生的情况却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蒙少晖突然站了起来,挥舞着手臂激动地叫喊着, 随即他又颓然坐下,用双手捂着脸颊,几乎是呜咽地恳求道,“请你不要逼我……” 罗飞注意到泪水正从这个年轻人的指缝中渗出,在这种情况下,谈话显然无法 继续了。罗飞不再说什么,只把双手轻轻地搭在蒙少晖的肩头,这个动作给了对方 很大的安慰,他的情绪也逐渐安定下来。 夜色渐浓,寒意袭人。 岛民们大多已进入了梦乡。罗飞趟在床上,虽然屋里没有开灯,但他眼睛却睁 得老大。过去的一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他得好好地把思路理一理。 一起火灾和一起不正常的死亡事件,原本看起来并没有多少出奇之处。可突然 出现的怀抱婴儿的女人却给整个过程蒙上了一层诡异的色彩。周永贵的目击、鬼望 坡的传言、蒙少晖的梦境,这三者无论是时空还是逻辑上,都没有任何可察的联系, 这个神秘的身影却频频出现,这其中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罗飞又想起了在南明山度过的第一个夜晚,同样的漆黑寒冷。那个夜晚后来发 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把他一步步地拉入了致命的危机中。 那么今夜,又会发生些什么呢? 在一片纷杂的思绪中,罗飞的意识渐渐模糊,倦意将他带入了梦乡。 夜晚似乎平安地度过了,当罗飞再次睁开眼睛时,正看见清晨的第一缕曦光从 窗户缝中透射进来。他坐起身,活动了几下筋骨,然后穿衣下地,准备到院落中去 呼吸几口一天中最新鲜的空气。 忽听院门“喀”地一声,似乎被粗鲁地撞开了,然后便有人急匆匆地奔入了院 子。 “干什么?冲家呢?”孙发超满含责备的声音立刻响了起来。 “孙叔,市里来的罗警官是住这儿不?”来人的语调有些慌张。 罗飞连忙推门出来,认出闯进院子的正是周永贵店里的那个小伙计。他心里 “咯噔”一下,预感到不妙。 果然,小伙计哭丧着脸,报告给他的正是自己最为担心的结果:“罗警官,金 村长让我来找你,你快去看看吧,我们家老板,他……他死了!” 罗飞立刻让小伙计带路,向出事地点赶去。一路上,小伙计向罗飞讲述了相关 的一些情况。 昨天一夜,周永贵都没有回家。郭桂枝的情绪从愤怒经由担忧,最终变成了焦 急。天刚蒙蒙亮,她便把小伙计叫了起来,两人顺着山道村寨,一路搜寻下去,终 于在鬼望坡下的山路上发现了周永贵的尸体。平日里风火咋呼的郭桂枝一下子乱了 方寸,只知道痛哭哀嚎,还是小伙计先后找来了村里的大夫和村长金振宇,然后又 在金振宇的吩咐下,来到孙发超家中,把情况告诉了罗飞。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了鬼望坡脚下,只见不远处的山道中,金振宇正在安慰 仍在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郭桂枝,另有一个三十不到的年轻人守在周永贵的尸体旁边。 见到罗飞到来,金振宇暂时撇下郭桂枝,迎上前,满脸的焦急:“又死一个, 又死一个!你快来看看,哦,对了,这个小伙子是岛上现在的大夫,叫李冬。” 李冬主动上前打了个招呼:“您就是罗警官吧?我刚刚检查了一下。人已经冻 得硬梆梆的,估计死亡时间在五个小时左右。死亡原因嘛,我的判断是心脏病发作。” 李冬一边说,一边用手指着尸体旁的一个药瓶。药瓶倾倒着,药片撒落在瓶口 周围,从标签看,那是一瓶速效救心丸。 罗飞没有搭话,首先俯下身观察尸体。死者斜躺在山路的台阶上,周身未见明 显的外伤和血迹。他身体略蜷,一手捂着心口,一手无力地搭在药瓶旁边。而他脸 上的表情则让人过目难忘。 这几乎不是一个应该出现在人类面孔上的表情。他的五官极度扭曲,半张着嘴, 紧绷着腮部的肌肉,似乎正在憋足力气想要发出一声大喊,他的眼睛则瞪得老大, 虽然早已失去了神采,但眼瞳深处却冻结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恐怖。 罗飞与死者对视着,努力去感受他遗留在人世间的最后一丝情感。这样的交流 令人很不舒服,片刻后,罗飞不得不挪开了自己的目光。 “造成他发病的具体原因还不清楚,但显然他是突然受到了某种外界的刺激。” 李冬在一旁说出自己的看法,“更进一步的推测,他似乎是看到了什么东西,这东 西让他极度震惊和恐怖,但不知为什么,他却长时间无法挪开目光。” “长时间无法挪开目光?”金振宇有些诧异地看着小伙子,“你怎么说得好像 你当时也在场一样?” “这个不难解释。死者已经掏出药瓶,甚至已经打开了。这说明从他发病到最 终死亡至少有十多秒钟的时间。可直到他要服用药片的关键时刻,他仍然扭着脖子, 抬头看向远处,可见出现在他眼前的情形,不仅恐怖,而且对他带有致命的吸引力。” 罗飞说完后,对李冬赞许地点点头,“你的分析很不错。” 李冬谦虚地笑了笑:“这得感谢我的老师,他教会了我细致观察的方法,同时 还教会我怎样去感受一个人的心理。” “你的老师?”对方的话引起了罗飞小小的兴趣,“他是谁?” “薛大夫,就是薛晓华的父亲。”金振宇在一旁帮着解释,李冬点头表示认可。 哦?罗飞忍不住多打量了小伙子几眼,他意识到这会是一个很有用的人物。不 过现在,他的注意力还得放在眼前的案子上。 因为尸体已经被挪动过,为了推测死者当时到底看到了什么,罗飞只好向最先 接触现场的郭桂枝了解相关情况。 “他死的时候看着什么?”这个问题倒没有难住郭桂枝,因为死者的目光实在 太特别了,无论谁都会忍不住寻找一下造成这种目光的原因。郭桂枝用手指了指右 后方的高处:“喏,他就死死的盯着那边,表情像是见了鬼一样。” 众人顺着郭桂枝手指的方向看去,禁不住全都一愣。 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处百十米高的陡直山壁,怪石嶙峋,树灌茂密,这是传 说中的“鬼望坡”! “那里?那里会有什么……不可能,不可能的。”金振宇连连摇着头,显然他 心中产生的某种荒诞的联想,正在自己加以否定,可他的语气中却透出掩藏不住的 迷惑和恐惧。 金振宇前天晚上在火灾现场时的沉着果敢曾给罗飞留下深刻的印象,此时却这 么快就乱了方寸,难免让他有些失望。想到昨天自己就吩咐对方寻找周永贵的下落, 却一直没有结果,以致出现如此被动的局面,罗飞忍不住用不满地口吻问道:“昨 天你都去哪些地方找周永贵的?明泽岛就这么大的地方,他一整天都能躲在哪儿?” 金振宇略带苦恼地辩解:“岛上有住户的地方我都跑遍了。有人反映上午见他 在溶洞附近出现过,后来就没人知道他的下落了。岛虽然不大,可他要存心躲着, 那也是很难找的。” 这话也有道理,而且现在追究责任没有任何意义。罗飞把思路重新对准了案件 本身,他抬头看着不远处的“鬼望坡”,自问了一句:“他跑到这里来干什么呢?” “不一定是特意来这里,也许只是路过。”见罗飞苦苦思索,李冬在旁边提醒 了一句。 路过?这确实也很有可能。从死者倒下的姿势判断,他当时应该正走向东边下 山的方向,而周永贵的小店正是位于岛的东边。 他当时是不是正准备回家呢? 从死亡时间上判断,他来到这里的时候已经是深夜时分了。如果前一个答案是 肯定的,那另一个问题会显得更有实际意义:他是从哪里回家?也就是说,他之前 去了哪里?干了些什么? “这条路往两边,都通向什么地方?”罗飞对山里的地形不是很熟悉,对于拿 不准的事情,他只能向别人求助。 “往上走是有岔路的。”金振宇回答说,“一条通往岛西边的村子,一条通向 山里。往下走就是通往东边的村子了。这一条其实是连接岛东和岛西村落的必经之 路。” 罗飞点点头。对方这么一说,他脑子里开始有了些概念。昨天去位于岛西边的 溶洞时,他就曾走过这条路。 那周永贵昨天白天到底是去了西边的村落,还是躲进了山里,或者一直呆在溶 洞附近?这个疑问显然不是站着思索就能解开的,罗飞开始按思路展开工作。 他首先对金振宇说道:“你去村子里了解一下,东边西边都要去,范围尽量大 一些。一是重新确定一遍,昨天有没有人见到过周永贵。二是问问昨天夜里有谁曾 走过这条路,其间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情况。” 金振宇走后,罗飞又吩咐小伙计去找臧军勇借相机。死者家属在场,尸体当然 不能总在荒野晾着,而且天已大亮,等消息传开后,估计很快便会引来围观的岛民。 必须尽快留下资料,妥善处理现场。 果然没过多久,三三两两的好事者已来到了这条小路上,看着死者议论纷纷。 也许他们谁也没有见过如此恐怖的死亡表情。 闻讯赶来的还有德平和尚和他的小徒弟。看起来德平在岛民心中地位颇高,见 到他的到来,人们纷纷闪开道路,让他走到了近前。 德平先是给罗飞行了个合掌礼,然后转向悲痛不已的郭桂枝,劝解道:“生生 死死都是天命,劫数到了,只能乐天知命。嫂子,你也不要太悲伤了,有些事是人 力是改变不了的。” “什么天命?我才不信,我看都是人祸!”伴随着这瓮声瓮气的话语,臧军勇 挤进了人群,他似乎对德平的唯心观点非常不满,没好气地说道,“有什么劫数不 劫数的?往我身上试试看,我倒看谁能奈何得了我!” 德平也不和他争论,摇摇头退后一步,然后对着周永贵的尸体念起了佛经。他 闭起眼睛,转动着手中的一串佛珠,一副悲天悯人的神情。 郭桂枝在一旁本来已经略略平定了些,此时不知被两人的哪句话勾到了伤心处, 又号啕大哭起来。 罗飞顾不上处理这乱哄哄的气氛,他从臧军勇手里接过相机,拍完了死者的现 场照片后,又对着鬼望坡“咔咔”拍了一通。 个别脑子伶俐的村民对周永贵的死亡产生了某种联想,并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的 发现说了出来,在围观的人群中立刻引起了小小的骚动。众人纷纷抬头,虽然看不 到什么特别的东西,但一种莫名的不安已经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 由于岛上已没有多余的棺材,罗飞只能让郭桂枝先把死者的尸体搬运到家中暂 存,等航线疏通以后再做进一步的处理。臧军勇身强力壮,胆子又大,主动承担了 背尸体的任务。德平师徒则一前一后,一路相伴,口中念念有词,超度死者的亡魂。 大体安排妥当后,已近午饭时分,围观者见没什么热闹可看,便陆续散去了。 小路上只剩下了罗飞和李冬两人。 罗飞一直不让李冬走,是因为自己有些事情要向对方询问,此时终于有了机会。 “你是跟随薛晓华的父亲学的医术?” “是的。” “那你对王成林这个人有印象吗?他以前在岛上居住过,和薛大夫很熟。十八 年前海啸过后,他带儿子离开了这座岛。” 李冬摇摇头:“十八年前我刚十岁左右。十五岁的时候,我才拜薛大夫为师的。” 罗飞对这个结果早有心理准备,并未显得过分失望,他又问另一个问题:“那 在你手上,有没有留下薛大夫的一些资料,比如说病案记录之类的。” “那是有的。你需要吗?” “嗯。”罗飞果断地点点头,“我想看一看,我们现在就去你那里。” 李冬的住处离薛晓华家不远,在路上,他大致讲述了一下自己的情况。 李冬本人也是海啸的受害者,那次灾难让他失去了所有的亲人,成了孤儿。周 围的邻居可怜他,时常接济他一些。到他十五岁那年,薛大夫见他伶俐,而自己的 儿子又不成器,就收他做了徒弟。李冬专心学习医术,渐有所得,薛大夫去世之后, 他就成了岛上最好的医生。 薛大夫对自己的医学资料保管很严,李冬手上的一些,都是薛大夫在教学过程 中主动拿给他研究的。除此之外,薛大夫严禁李冬翻阅自己的任何东西,李冬也非 常听话,从没犯过例。 薛大夫留给李冬的资料包括十几本医学读物,手写的行医心得总结,以及少量 的病案记录等等。虽然已事隔多年,但他留在纸上的字迹仍然清晰如昔,且字体清 秀挺拔,显示出不凡的风骨。 任何人看到这样的字,都会留下深刻的印象。罗飞当然更不例外,他只扫了一 眼,便认出这些手写资料和蒙少晖手中的那封信件正是出于同一人之手。 现在,他心中的一些猜测已经隐隐成型:王成林父子有一段可怕的经历,这个 经历很可能与那场海啸灾难有关。幼年的蒙少晖因为这段经历接受过薛大夫的心理 治疗,因此薛家会保留着一些与此事有关的资料。蒙少晖上岛时,信件被薛晓华顺 手偷走。他认出了父亲的笔迹,进而发现了一段隐藏了很久的秘密。当他出于罪恶 的贪恋,试图揭开这个秘密时,种种恐怖离奇的事件便因此而发生了…… 是的,他已经看到的整个案件的起因,可他却没有能力阻止事态的发展,继薛 晓华之后,周永贵成了第二个受害者,而一些诡异离奇的现象正悄然浮现。要解开 这些谜团,必须了解那段已被蒙少晖遗忘的经历。罗飞试图从薛大夫留下的资料中 找到一些线索。 他首先翻阅了那些病案,但那都是一些不相干的记载,没有任何有用的东西。 行医心得则基本上都是很专业的记录和分析,大致翻了一遍后,亦无收获。倒是那 几本书稍稍提起了罗飞的兴趣。 在总共十三本读物中,有八本都和心理学有着或多或少的联系。这使得罗飞忍 不住询问:“薛大夫对心理学很有研究吗?” 李冬点点头:“老师常对我说,一个人最可怕的疾病,不是生理上的病变,而 是心理上出现无法逾越的障碍。要成为一个真正的好医生,必须有能力帮助病人战 胜心中存在的魔鬼。” “心中的魔鬼?”罗飞咀嚼着对方的话,把那十几本书又挨次倒腾了一遍。最 后,他的目光在其中一本上停留了下来。 这是一本外文译著,书名为《失忆病状的形成和诊治》。 书很厚,一时半会肯定看不完。罗飞把这本书单独挑了出来:“我想把这个借 走看看,可以吗?” “当然可以。”李冬很爽快地答应了。 正说话间,金振宇急匆匆地闯了进来。他脸色苍白,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见 到罗飞后,他立刻叫出了声:“罗警官,你在这里!我到处找你!” “怎么?又出什么事情了?”他的样子让罗飞紧张地站了起来。 “不,没出事。是有……有一些……发现!”金振宇吞吞吐吐地说着,似乎拿 不准该怎样措辞。 罗飞下意识地把身体往前探了探:“什么发现?” “我……我不知道……我没法说。不……是我说了你肯定不会相信。”金振宇 有些语无伦次,最后在罗飞的目光中,他终于平静下来,说,“你还是跟我过去一 趟吧,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罗飞不再说什么,他拿起那本书,大步向着门口走去。 金振宇把罗飞带到了岛屿正东方向的一片村寨里。这片村寨位于山脚外的平滩 上,地势比较开阔,人家也稍多一些,船老大老胡就住在这里。从村寨中远眺山脉, 视线几乎没有什么遮挡,尤其是“鬼望坡”,更是出现在了视野的正中。 两人来到了一家住户前,屋门口蹲着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满脸愁容,不 住地唉声叹气。 见到金振宇,妇女的眉头更是挤出了一个疙瘩:“唉,你怎么又来了。我们家 男人都那个模样了,你就别刺激他,先让他安生安生吧!” 金振宇指指罗飞:“这位是市里来的罗警官。他需要了解一下情况。” 妇女看了罗飞一眼,目光中显然多出了几分信赖。犹豫片刻后,她终于点了点 头:“唉,那你们就进去吧。” 金振宇带着罗飞走进了屋子。 “谁呀?”一个声音有气无力地问了一句,语调中夹着几分惊恐。 虽然是白天,但屋子里的光线却阴暗得很。罗飞睁了半天眼睛,才看到在屋子 得角落里摆放着一张破旧的板床。说话的正是躺在床上的一个男子。 “付玉柱,你不要怕。这位是罗警官,从市里来的。你把昨晚看到的情形再向 他说一遍。”金振宇一边说,一边走到床头,拉亮了屋里的灯。昏黄的灯光洒下来, 却更增添了几分压抑的气氛。 床上的男子缓缓地转过头来,睁大眼睛瞪着罗飞。看得出来,他原本应该是个 健壮精神的汉子,但现在却眼窝凹陷,脸色灰白,透着一副深深的病容。 “警官?”他开始摇着头喃喃自语,“没用的……没用的……那不是人,那是 鬼!” 金振宇无奈地看了罗飞一眼,这个人的话多少给自己不久前并不得体的言行做 出了一些解释。 “鬼?什么鬼?你在说什么?”罗飞往上走了两步,目光炯炯地看着付玉柱的 眼睛,希望能用这个方法使对方的情绪稳定下来。 可是他失败了。他的话反而勾起了对方某种可怕的记忆,付玉柱目光急速地游 离,似乎在竭力躲避着什么,同时他用绝望可怖的声音叫喊起来:“鬼!一个恶鬼! 十多年了,她又出现了!” “他受了惊吓,还没有完全恢复。”金振宇轻声解释着,“如果你知道他曾经 看到过什么,你就不会对他现在的表现感到奇怪了。” “不能让他呆在这个小屋里。这里空间太狭小,又这么阴暗,会对他的心理产 生很大的压力。”罗飞一边说,一边示意金振宇配合他将付玉柱架起,然后向屋外 走去。 果然,屋外明亮开阔的环境让付玉柱放松了很多,他妻子从屋里端出一张椅子, 付玉柱颤巍巍地坐了下来。 罗飞用柔和的语气继续安抚着他:“好了,你到底看到了什么?别着急,也别 害怕,慢慢说。这里这么多人,谁也伤害不到你。” 付玉柱仍显得有些惊疑不定。他的眼睛怯怯地转动了一圈,似乎被某种未知的 力量吸引着,最终他的目光向着远处的“鬼望坡”射了过去。 罗飞和金振宇也被他带着看向了“鬼望坡”,那里山陡树密,并没有什么异常 的情况。 付玉柱轻轻“吁”了口气,开口说道:“就在那里,十八年前我就见过她,昨 晚,她又出现了。” 罗飞立刻意识到什么:“十八年前?你是说‘鬼望坡’上的黑影吗?” “不错。”付玉柱有些虚弱地眨了眨眼睛,说,“当年那个黑影,村子里的人 全都见到了,但是看得那么仔细的,就只有我一个了。如果不是我,谁会知道那个 黑影其实是个抱着婴儿的女人?” “看得仔细?什么意思?”罗飞略微有些不解。不过听他的意思,“怀抱婴儿 的女人”这个细节就是从他口中传出去的。 付玉柱转头看看自己的妻子:“你去把那个东西拿来。” 妇人点点头,转身进屋,不一会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一样东西。 罗飞看出那是一个望远镜,式样非常老,虽然成色显得很陈旧,但是基本没有 什么磨损,看来被使用的次数并不是很多。 “这个望远镜是我结婚的时候,在北京当兵的叔叔送给我的礼物。我曾经非常 喜欢它,可自从那次以后,我再也没有用过它,我不敢再去看它,因为我永远不会 忘记在镜片中曾出现过多么可怕的一幕。”付玉柱说话的声音很轻,像是害怕惊动 了某种恐怖的东西。 “你用它看过‘鬼望坡’上的黑影?”罗飞猜测说。 付玉柱苦笑了一下:“我那时候二十多岁,正是个胆大好奇的小伙子。那几天 黑影连连出现,村里人议论纷纷。我突然想到,为什么不用望远镜看一下呢?如果 能解开其中奥秘,也能在大家面前风光风光。一天半夜,大家都睡了,我起夜的时 候,发现天气转晴,月光特别明亮,正是适合观察的条件。于是我就把望远镜拿了 出来,对着‘鬼望坡’上的黑影调好了焦距。” 说到这里,付玉柱停住了口,脸上出现痛苦的表情,似乎很难去重温那段恐怖 的回忆。众人在寂静中等待着下文,气氛紧张得象要凝固一般。 “你……看到了什么?”最终还是罗飞打破了沉默。 付玉柱闭上眼睛,用力吞了口唾沫,终于又开了口,虽然已鼓足全身的勇气, 但他的语调仍然在微微打着哆嗦:“我看见在一棵树的杈丫间,坐着一个……女人, 她怀里抱着……抱着一个婴儿,那种恐怖的场面,你们根本无法想象。” 女人、婴儿,这些应该都是温馨美好的东西,虽然出现的地点有些奇怪,可也 称不上恐怖呀?罗飞不解地摇摇头。 付玉柱凄然一笑:“你不明白?是的,即使我有状元的文采,也无法让你感受 到我当时的恐惧。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她面庞浮肿发黑,五官扭曲,头发散乱, 一双留着污水的眼睛瞪得老大,透过镜片和我对视着。我从来没见过那样的目光, 充满了怨恨和悲哀,象有一把冰凉的剑直插到人的心窝窝里!她根本就不是人!我 一直相信,她就是一个鬼,一个冤死的女鬼!” 付玉柱一口气说完这些,把头深深地埋在双臂中,浑身上下剧烈地颤动着。他 的妻子和金振宇分站在两旁,也各自变了脸色。 罗飞却想到一个问题,他皱起眉头问道:“你为什么那么主观的认为她是一个 鬼,而不是别的什么?比如说,那会不会是一具尸体?” “尸体?”付玉柱抬头瞪着罗飞,“尸体又怎么会动?” “那个黑影还会动?”罗飞略感惊讶,这个情况他倒是第一次听说。 “是的。她一定是发现我看到了她,然后就动了起来。她往树顶爬去。我惊动 了她,她肯定会记住我……”付玉柱越说越激动,也许这才是最让他害怕的地方。 “爬树?”罗飞实在难以想象,“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怎么爬树?” 付玉柱舔舔舌头,然后从牙缝中挤出一些话语:“她用一种非常诡异的姿势。 她面向里,用身体紧贴着树干转圈,就那样一圈圈地转了上去。当时是夏天,枝叶 茂密,她很快就在树丛中消失不见了!” 太夸张了!这简直是恐怖小说中的情节。罗飞实在难以相信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沉默片刻后,他轻轻咂了一声,看着对方问道:“你确信这些都是你亲眼所见,而 且,不会是幻觉之类的东西?” 付玉柱叹了口气:“唉,别说是你,就是当年岛上也没人相信我的话。其实我 也希望那不是真的。这样我就不用十八年来,每天晚上起夜的时候都要胆战心惊, 明明非常害怕,却总忍不住向着‘鬼望坡’的方向看了又看。昨天夜里,她终于又 出现了。我听说卖杂货的周永贵被吓死了?我一点也不奇怪,那种可怕的场面,谁 能挺得住呢?只是现在,你们终于知道我说的都是真的了。” “你是说,昨天夜里你又看到了她?具体什么时间?” “没看到我至于变成现在这样吗?”付玉柱自嘲地苦笑了一下,“我看到她是 在晚上十一点多钟。她还是象十八年前一样,怀中抱个婴儿,坐在树杈中间,一动 不动地向村庄这边凝视着。” “是哪一棵树杈?你能指给我看看吗?”罗飞远眺着“鬼望坡”方向问道。 “是……”付玉柱抬起手指寻找着,可片刻后,他怔怔地愣在了那里,“不见 了,那棵树杈不见了……” “不见了?你昨晚还看到的,怎么会不见了?”罗飞有些莫名其妙,“你是不 是忘记在哪里了?再好好想想。” “不,我没有忘。”付玉柱很肯定地说道,“虽然我只看了一眼就吓得逃回了 屋里,但那一眼的印象是非常深刻的。你看到那块象鹰嘴一样的石头没有?那棵树 杈就在石头正上方一米左右的地方。” 罗飞抬眼看去,对方所说的那块石头非常明显,很容易就找到了,只是石头上 方尽是一片藤蔓,哪里看到什么树杈? “所以她肯定是个女鬼。”付玉柱给出了自己的解释,“她只在晚上出现,甚 至连她坐的树杈在白天都看不到,因为那根本也是一棵‘鬼树’。十八年前是这样, 现在当然也还是。” 罗飞站在原地,只觉的自己的头脑中一片乱麻。也许现在,他宁愿相信眼前的 这个男人已经疯了。 “你怎么看待这件事?我是指那个怀抱婴儿的女人。”离开付玉柱家没有多远, 罗飞就向金振宇提出了这个问题。 金振宇沉默了片刻,然后反问:“要我说实话吗?” “当然。” “我一直是个唯物主义者。可是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却在动摇着我的一些观点。” “哦?”罗飞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他停下脚步,回头看着金振宇,只见 对方脸上正闪烁着掩饰不住的茫然和恐惧。 “那你对王成林一家熟悉吗?”罗飞又提出下一个问题。 “不是很熟。”金振宇摇摇头,“那时候我还没当村长,只是知道有这么一家 子人。” “蒙少晖是不是还有个弟弟,或者妹妹?” 金振宇犹豫了一下:“这个……我不知道。” “嗯?”罗飞皱起眉头,“你连他们家有几口人都不清楚?” “不是这个意思。”金振宇解释说,“我记得有一阵的确听说王成林的妻子怀 孕了。海啸发生后,她妻子遇了难,尸体都没有找到。而她海啸前又有好久没有出 来走动,所以这个孩子到底有没有生下来,我说不准。” 罗飞点点头,心中暗自思忖:按照出现在蒙少晖梦中的那个场景,孩子在海啸 时应该已经出生了。怀抱婴儿的女人?这和蒙少晖的母亲总算有了些联系,可这种 联系也太诡异了,简直叫人无法解释。 “罗警官,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金振宇打断了罗飞的思路。 怎么办?罗飞此时也是一片茫然。周永贵的死掐断了自己辛苦规理出的线索, 而新近的调查结果又乱糟糟一片,毫无头绪。沉吟片刻后,他回答对方:“你先回 去吧,吃点东西,休息一下,然后等我的消息。” 罗飞随即也回到了自己的住处。蒙少晖并不在屋里,问孙发超后知道,他一过 中午就出去了。 孙发超把剩饭剩菜热了热。罗飞遇到难以解决的问题时,胃口往往特别好,不 大工夫,便三下五除二吃了个精光。然后他便坐在院子里和孙发超扯起了闲长,以 放松一下绷得过紧的脑神经。 大约半个小时后,蒙少晖从门外走了进来。 “你去哪儿了?”罗飞问他。 “哦,我出去转了转,顺便想找找卡卡。” “找到了吗?” 蒙少晖摇摇头。 “我看你那只猫性子挺野。”孙发超在一旁插话说,“这一跑进山里,肯定就 不回来罗。” “不会啊。卡卡虽然比较凶,但和主人还是很亲的,不知道这两天怎么回事。” 蒙少晖说到这里,自己也费解地摇了摇头,不过他很快换了副愉快的神色,托起合 拢的双手,“不过我这一趟也没白跑,你们看这是什么?” 罗飞凝目看去,只见他用手合成碗状,手心中蜷着一只海鸟。那海鸟浑身上下 红通通,肉乎乎的,没有一根羽毛,看起来刚出生不久,连眼睛都还没有睁开。 罗飞见那鸟儿可怜兮兮的样子,也不禁觉得可爱,笑着问:“你这是从哪里捉 来的?” “这可不是捉的。”蒙少晖严肃地说,“我可是救了它一命呢。” 孙发超笑眯眯地附和:“小蒙说得没错,这鸟儿是被它妈妈从树巢中扔出来的。 呵呵,罗警官,这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虎毒不食子,罗飞还真没听说过类似的事情,他无奈地摊了摊双手:“没有把 握的事情我从不乱猜,还是你们谁来告诉我吧。” “这小海鸟是刚刚孵化出来的,一窝应该是孵出了两只以上。”蒙少晖抢着解 释说,“现在是冬天,鸟妈妈找不到足够的食物,于是这一窝幼鸟都处于饥饿的状 态中。这时,鸟妈妈就会把体制较弱的幼鸟扔出巢外,放弃对它的喂养,从而集中 精力去喂体制较强,成活几率更大的那只幼鸟。” “哦。”罗飞恍然大悟,这么做虽然有益于整个种群的繁衍生息,但对于这只 被抛弃的幼鸟,又确实残忍了一些。不过这就是大自然的奇妙法则吧?罗飞回味了 片刻,称赞蒙少晖:“看来你对生物方面的知识还挺了解的?” “我哪里懂得这么多。”蒙少晖自嘲地笑笑,“这些都是德平和尚告诉我的, 就连这只幼鸟,也是他送给我的。” “你遇到德平和尚了?”罗飞略微感到有些意外。 “嗯,在山路上遇见的。” “他和你说什么没有?” “他还是劝我早点回去,有些事情不要去寻找答案。可他怎么知道我心中所受 的那些折磨?而且即使我听他的,现在也走不了啊。”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 “德平和尚怕我烦闷,就送给我这只鸟,让我养着玩。” “周永贵——就是前天在码头卸货的那个老板——昨天晚上死了,你知道吗?” 罗飞一边说,一边紧盯着对方的反应。 “知道。”蒙少晖听到这个话题,变得愁眉不展,手也垂了下来,“好像这件 事和我的到来也有关系?我真是很矛盾,我已经感觉到,我要寻找的答案,可能比 我预想中的更加可怕!对了,罗警官,你有没有什么新的发现?” 罗飞把今天了解到的相关情况大致地说了一遍,不过仅是陈述自己的所见所闻, 没有加入任何主观性的推断和猜测。 蒙少晖入神地听着,时而惊惧,时而迷惑。末了,他恍然问道:“抱着婴儿的 女人,和我梦中的一样。难道那会是我的母亲?可即使如此,十八年过去了,她怎 么还会出现呢?除非……除非真的是……鬼魂?罗警官,你怎么看?” “在发现有根据的事实之前,任何臆测都是没有意义的。”罗飞认真地说道, “现在我需要找个地方,一个人安静地想一想。” 这个下午剩余的时间,罗飞把自己关在了小屋里,一番毫无进展的冥思苦想之 后,他感到有些劳累,于是便换了个工作:拿出那本《失忆症状的形成与诊治》翻 阅起来。 书的内容分为几大块,有精神性失忆,主要讲解病人因为精神上的疾病而导致 的失忆现象;有生理性失忆,主要讲解病人因为脑功能退化产生的失忆现象;有物 理性失忆,主要讲解病人脑部组织受到创伤损害后产生的失忆现象;有药物性失忆, 主要讲解因为服用药物而导致的失忆现象;等等。 书中留有大量的标记,其中最常见的便是下划线。有些章节几乎都被划满了, 可见阅读者当初用功之巨。页缝中偶尔也会出现一些标注,从字体上看,正是出于 薛大夫的手笔。 下划线呈现出多种颜色和不同的粗细,可见是用不同的笔分多次划出。有意思 的是,相同特征的线条并不一定出现在相同或者相近的章节内,而是互相交叉混杂, 看似毫无规律可言。罗飞略一思索,明白了其中原因:这些下划线并不是阅读者在 学习此书时标记上,而是他在使用此书时标记上的。比如对于一个待解决的病症, 他需要用到的知识分散在各章节中,于是他便用某种特定的笔将相关内容标出,以 便于翻阅查找。 对于这个发现,罗飞精神一振,他突然有了一个思路,并立刻试着实施起来。 他一页一页地翻看着书中被下划线标出的内容,不厌其烦,终于,他在其中找到了 一段对自己有用的文字: “最普通最为常见的生理性失忆,即我们通常所说的‘遗忘’。这种现象多发 生于幼儿和老人身上。对于幼儿来说,他的大脑尚未发育完全,本身便不具备良好 的记忆功能。事实上,一个人五岁以前的经历基本上不会在他成年后的大脑中留下 任何痕迹。至于六至十岁的儿童,他们的记忆能力也是模糊和不稳定的。即使是当 时给他们留下深刻印象的事件,也有可能因为一些外界因素的干扰而产生记忆丢失 的现象。最常见的原因便是生活环境的改变。在儿童时期离开原先的生活环境,进 入一个全新的环境后,儿童特有的好奇心会使得在新环境中发生的一切大量占据记 忆空间,从而冲淡以前经历在大脑皮层中留下的印象。” 是的,这就是罗飞在寻找的东西,而这只是其中的一段,他还需要更加全面的 内容。 这段文字下的标注线是用中等粗细的黑色钢笔划出的波浪状条纹。罗飞打起精 神,在全书范围内寻找具有相同标记的文字。很快,他又发现了以下几段: “记忆从本质上来说是某种生理化学反应在人的大脑皮层中留下了痕迹。因此 只要大脑皮层接受到了刺激,记忆的出现和遗失也可能脱离事实的存在而发生。比 如在受到强烈的心理暗示时,人们可能在记忆中留下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同样,也 又可能将一些原本存有深刻印象的记忆丢失。掌握催眠技术的人甚至可以通过这种 方法来控制一个思维正常者的日常行为。通常来说,意志薄弱的人更容易受到心理 暗示的影响,尤其是心智发育尚未成熟的儿童。” “对于失忆现象的产生还有另一种解释。人的大脑皮层就好比一个个微小的存 储仓库,相关的记忆如同货物一般在这些仓库中被有序安置。但有时新近发生的记 忆会被错误地安置到已经存有‘货物’的‘仓库’中,如果这种情况发生,那么原 有的记忆便会消失。实际上,这种记忆冲突的现象时有发生,但新近发生的记忆在 冲突中并非总是占有优势。一些在大脑皮层中留下深刻印痕的古老记忆是很难被取 代的,不过这样的记忆单元是很少见的,通常只是一两个场景式的片断。如果与之 相关联的记忆消失了,那么这些片断往往就失去了逻辑上的意义。” “记忆片断的学说在今年引起了不少学者的关注。有很多心理病症的患者深受 这种记忆片断的困扰。他们脑海中经常出现某个场景,这个场景让他们困惑甚至恐 惧,但他们却不明白该场景的实际意义,因为与之相关的一些记忆已经丢失了。但 这些真实发生过的事情造成的影响却仍然存在,很多人会因此患上强迫症,或产生 某种无法解释的心理痼疾,这令得他们非常苦恼。他们往往会渴望找回那些失去的 记忆,但这种寻求是盲目的,因为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要找的究竟是什么,他们需要 的也许仅仅是一个合理的解释。” “某些药物会造成人大脑皮层分泌物的紊乱,从而产生记忆的丢失现象。此类 药物参考本书的附录二部分。这些药物的治病机理各不相同,效果和副作用也各有 差异,本书已做好较为详细的分类,以供读者查阅。” 罗飞把书翻到后面的附录部分,果然有一张表格,列出了能导致人脑失忆的药 物名录,总计有上百种。其中四种药的名称下面标注着相同的黑色波浪线,看来是 被薛大夫精心挑选出来的。罗飞仔细阅读了对这四种药物的药性药理方面的相关介 绍,发现它们都具有一些相同的特点:致失忆效果明显而对人体其他功能的伤害较 小。 罗飞长长地“吁”了口气,掩卷长思。他曾经以为蒙少晖的失忆是海啸灾难造 成的,并因此接受过薛大夫的治疗,可刚才的发现却让他不得不完全颠覆了自己原 先的猜想。事实情况是,正是薛大夫的治疗导致的蒙少晖的失忆,而且这种治疗完 全是有目的的行为。 那么,在蒙少晖的记忆中,究竟曾存有怎样可怕的东西?王成林、薛大夫、周 永贵,还有那些仍躲藏在暗处的人,他们背井离乡、隐姓埋名,甚至杀人放火,他 们千方百计想要隐藏住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 吃过晚饭,罗飞决定一个人到外面走一走,吹吹夜晚的海风,这样能使自己的 大脑清醒一些。同时,也可以顺便把那本看完的书还给李冬。 到了李冬家里,两人坐下又闲聊了一阵。罗飞尽量把话题引到薛大夫身上,从 李冬的描述看,这是一个博学、严谨、仁慈而且心胸宽广的人。作为他的学生,李 冬也多少继承了一些这样的品质。虽然没有获得什么与案件有关的线索,但这次交 谈还是令人愉快的。足足聊了近一个小时之后,罗飞才起身告辞。 从李冬家里出来,夜色已深。因为地形不熟,回程时,罗飞尽量避开了山路, 宁可绕道从山脚下的村寨中穿行。虽然这两天气温降得厉害,但天空却渐渐晴朗。 一路上涛声隐隐,月色明媚,如果不是接连发生的两起命案扰乱了心情,罗飞倒这 要停下脚步感受一番这种悠闲的气氛了。 不知不觉中,罗飞又来到了付玉柱所在的那个村落。想起中午时分的见闻,他 心中禁不住有些别扭,不自觉地抬起头往远处“鬼望坡”的方向看去。 可这一看,他的目光便象定住了一样,再也挪不动分毫,同时他惊讶地半张着 嘴,脸上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罗飞清晰地记得午后付玉柱指给自己看的那块鹰嘴状的岩石,当时在岩石上方, 他只看到一片藤蔓,绝对没有付玉柱所形容的“树杈”。可是现在,一棵粗壮的树 杈正桀然矗立,明亮的月光射过,使其在山壁上留下一片狰狞的黑影。 难道,这真的象付玉柱所说,是一棵白天消失,只在晚上才出现的“鬼树”吗? 海风呼呼吹过,罗飞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一股寒意泛遍了周身。自从踏上明 泽岛开始,关于“鬼望坡”的各种离奇古怪的传说他已经听了很多次,可他绝对不 会相信有超出自然力量的东西存在。对于“鬼怪”的说法,他一般只会往这几个方 向考虑:要不是当事人在特定条件下产生的错觉;要不就是别有用心的人故意以讹 传讹,夸大其词。在南明山上破解“无头鬼”的传言更加坚定他的这些认识。可现 在,超出常理的事情却明明白白地出现在自己的眼前,让他无法解释。 在惊疑之余,罗飞心中却也有些小小的兴奋。这次亲眼所见,至少证明了付玉 柱并没有说假话;而且能够亲临现场,更是破解谜团的最好机会。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不是光靠想就能想明白的,对于一些想不通的事,最好 的方法就是暂且退在一旁,耐心地观察。罗飞不仅懂得这个道理,而且他的耐心和 毅力比一般人都强得多,所以他总能看到比一般人更多的东西。 罗飞首先到付玉柱家借了一床棉被和一把椅子。夫妻俩已经安歇,虽然不知道 罗飞的用意,但他们还是很配合地满足了他的要求。然后罗飞把椅子搬到屋外视野 开阔处,一个人面对“鬼望坡”而坐,静静地看着鹰嘴石上方的那棵树杈。 海风呼啸而过,越刮越是猛烈,罗飞将棉被紧紧地裹在身上,抵御深夜里的寒 流。 漫长的黑夜便是这样度过,他已经完全忽略了寒冷、饥饿和孤独。偶尔他会站 起身来回走两步,以趋散难以抵挡的倦意。但即使在这样的时刻,他的目光也不愿 离开远处山坡上的目标,他决不会因为自己的疏忽而错过“鬼树”消失的瞬间。 第二天天亮的时候,早起的村民发现了罗飞。经过一夜的苦熬,他眼圈隐隐有 些发黑,眼窝也陷了下去,但他的双目却仍然闪烁着锐利的光芒。他的双手下意识 地把玩着一根柔软的枝条,看起来像是山坡上的藤蔓。村民们好奇地围过来,看着 这个“怪人”,议论纷纷。 早晨的海风夹着清新的海水气息扑面吹来。罗飞深深地吸了口气,眸子倏地一 亮,如他所料,远处山坡上某种变化也在悄然发生。 又过了大约一个小时,罗飞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散开身上的棉被,疲倦地活 动了一下筋骨。虽然气色不太好,但他的嘴角却挂着一丝满意的笑容。此时,在 “鬼望坡”鹰嘴状岩石的上方,那棵“鬼树”又不见了踪影,而他显然是成功地观 察到了什么。 令罗飞意想不到的是,今天他的收获还将不止这些。 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婆婆凑到罗飞面前,同情地看着他:“你在这儿守了一夜? 你是想等那个女鬼出现吗?” 罗飞用手揉了揉冻得发僵的鼻子,自言自语般地说:“女鬼?我倒真的希望她 也出现。” 老婆婆叹了口气:“唉,你别等啦。我知道你是个警察,可你也抓不住她的。 她只是挂念自己的儿子。等过两天那个孩子走了,她也就不会出来折腾了。” “你说哪个孩子?”罗飞原以为她也只是个看热闹的村民,现在听她的话说得 并不简单,一下子警惕起来。 “就是跟你一块来的那个孩子啊。我听孙发超说,他是王成林的儿子?唉,走 了就走了,干吗又回来呢?闹得岛上这两天又不清净了。” 罗飞心中腾地燃起了一股希望:“你知道他们当初为什么要离开?” “不就是因为孩子他妈总是离不去吗?”老婆婆眯起眼睛,一副煞有介事的模 样,“那会付玉柱说看到黑影是个抱婴儿的女人,岛上别人都不信,可我心里却雪 亮的。带着婴儿的女人,除了王成林的老婆,还能有谁呢?她虽然被海水淹死了, 但心里却放不下大儿子,所以才会在山坡上往村子里看,不想离开。后来我就跟王 成林说了,他带儿子离开了海岛之后,那鬼影不就再没出现过?现在他儿子回来了, 做妈妈的当然也就跟了出来。我昨天把这话给付玉柱说了,他连连点头呢。” 罗飞失望地挠挠头皮,对方说的显然不是他想听到的答案。不过他还没有死心, 又问道:“你和王成林一家很熟悉吗?” 老婆婆摇摇头:“他们那会住的山坳是岛上最低的地方,海啸一来就全给淹了。 除了王成林那天不在岛上之外,山坳里的人就活了那孩子一个。所以跟他们家熟的 人都已经见了阎王爷罗。不过海啸那会我见过这孩子,所以印象比较深。” “哦?”罗飞又来了精神,“你是在哪里见到的?” 老婆婆抿着嘴,似乎陷入了回忆中,片刻后,她用一种怜悯的语调继续说道: “那时我逃到了一个山尖上,看到这孩子坐在常建的筏子里。唉,一个劲的哭,喊 着要妈妈,哭得撕心裂肺啊,连我这个不相干的人见了都心酸,孩子她妈又怎么割 舍得下呢?” “常建?这个人还在岛上吗?”罗飞逮着个线索就不愿放过。 “在,不过现在出家当和尚了?” 一个名字几乎从罗飞嘴里脱口而出:“德平?” 老婆婆点头认同:“说起来,他还是这个孩子的救命恩人呢。” “那筏子上还有其他什么人吗?”罗飞不愿放过任何可能有用的细节。 “没有了,就他们两个。”老婆婆瘪瘪嘴,“那筏子小得很,本来也装不了太 多人。” 此时罗飞已按捺不住心中的兴奋。有了如此重要的发现,他顾不上一夜没有休 息,直奔德平和尚处而去。 罗飞到达掩藏在灌木中的那座祭堂时,德平师徒正在第二间小屋内闭目打坐, 那口棺材仍然停放在屋子中间,里面装着薛晓华残缺不全的尸体。 感觉到有人到来,德平睁开眼睛,略带惊讶地叫了声:“罗警官?” 罗飞微微一笑,直呼其名:“常建。” 德平对这个变化显然没有心理准备,他蓦地一愣,半晌后才反应过来,微微叹 息一声后,他转头吩咐身边的惠通:“你先出去吧。” 惠通答应一声,很听话地起身离去。他的脸上甚至有种解脱的表情,好像早就 不想在这里呆下去了。 “看来你已经知道了一些事情?”德平此时已调整好情绪,恢复了沉着。 “是的。但我知道的还不够多。”罗飞的语气有些咄咄逼人,“剩下的需要你 来告诉我。” 德平却只是淡然一笑:“可我根本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 “好了。”罗飞没兴趣陪他兜圈子,“是你在海啸时救了蒙少晖,我要你告诉 我,当年在蒙少晖身上,发生过什么事?” 听了罗飞的话,德平却显得更加放松了,他淡淡地反问:“看来你是见过孙老 太了?那我知道的东西,她应该都已经告诉你了。” 罗飞意识到自己遇到了一个不易对付的家伙,他这些看似漫不经心的语句,却 正试图在不知不觉中扭转交谈的态势,将自己引向被动。沉吟了片刻后,罗飞决定 强行将形势拉回到自己控制的节奏中来。于是他单刀直入地奔向主题:“蒙少晖为 什么会在你的筏子上?他应该和母亲在一起的,那时他母亲去了哪里?” “我怎么知道?”德平仍然是一副不紧不慢的态度,“难道救人时还需要先考 虑那么多问题吗?我发现蒙少晖的时候,他正抱着一片木板在海水中挣扎,而他母 亲的下落,根本就没有任何人知道过。” 对方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很难辩驳。罗飞决定暂且从另外一个方向下手: “那你为什么要隐瞒救蒙少晖的事实?你知道他来明泽岛的目的,为什么不告诉他? 这对他难道没有帮助吗?” “可这样的帮助有什么意义?”面对罗飞的责问,德平也板起了面孔,正色回 答,“你是一个警察,有着追寻隐秘,探索真相的天性。可我对此不感兴趣,作为 一个出家人,我关心的只是世人的疾苦。罗警官,你见过一个悲伤的孩子吗?你知 不知道,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有一种悲伤是刻骨铭心,难以承受的?” 罗飞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好先沉默不语。 德平则越说越是动容:“看来你并不知道。我来告诉你吧,那就是和母亲的生 死分别。对于一个七岁的孩子,还会有什么比这个更惨痛?更凄凉?我见过他哭泣 的模样,那个场面让我至今心酸不已。如果他已经忘记了这一切,我们为什么还要 让他想起?让他再次遭受心灵的煎熬?” 罗飞无声地叹息了一下,换了种语气说道:“你说得也有道理,我希望这是你 心底的肺腑之言。可现在岛上接连发生了命案,我必须查出真相,将凶手绳之以法。” “根本没有凶手。”德平轻声说着,但语气却不容辩驳,“那只是她在保护自 己最疼爱的人。” “你是说那个‘女鬼’?难道你认同这种说法?”罗飞讶然看着德平。 “你忘了,我是个出家人,为什么不认同鬼神的说法?而且,除了这种说法, 对一些发生过的事情,你能有更好的解释吗?”德平一边说,一边看向屋外的孤独 矗立的墓冢,嘴角浮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 “有些事情表面看起来的确无法解释,那只是因为我们了解到的东西太片面, 或者我们被一些假象迷惑了。只要经过仔细观察和严谨的分析,答案终究会浮出水 面。”罗飞坚持着自己科学的信仰,并界举例说明道,“就在刚才,我还发现了一 件很奇妙的事情,这个发现可以解答一些迷惑。” “是什么?”德平微微眯起眼睛,很认真地看着罗飞。 “有关‘鬼望坡’的一个秘密。”罗飞顿了一顿,然后将话题展开,“在传说 中,‘鬼望坡’上的黑影只在夜晚出现,白天则不见踪迹,也许这只是一个正常的 现象,和鬼神的说法毫无关系。” “你找到了其中的原因?” “说出来其实很简单,那只是山坡上的藤蔓在作怪。这些藤蔓会随着海风的方 向倾摆。根据风向的不同,它们有时会遮住一些东西,有时又会将遮住的东西显露 出来。不久前,我亲眼观察到摆动的藤蔓是怎样把一棵树杈遮住的。如果在夏天, 藤蔓上枝叶茂密,遮住一个人也不成问题。” “哦?” 罗飞继续解释:“岛上海风很大,而‘鬼望坡’处在一个山谷口,山壁上的植 物承受着更大的风力。那些纤细的藤蔓无力与海风相抗,所以它们的枝条组织非常 柔弱,可以大幅度的摆动,从而在狂风中起到自我保护的作用。昨天夜里,我曾到 山中采集了一些藤蔓标本,以验证我的猜想。不过即便如此,我仍然坚持守候到早 上太阳出来之后,直到亲眼目睹我期待的现象发生。” 德平专注地听着,目光中逐渐出现一丝敬佩,或许还夹着点畏惧,不过他并没 有轻易作罢,而是继续提出了自己的疑问:“如果象你所说,完全是风的力量,那 怎么会控制得如此精准?而且白天晚上出现的现象完全不同?” “这就是海陆风。”罗飞对这个问题早有准备,不假思索地回答,“这种风发 生在海陆交界地带,正是以二十四小时为周期的一种大气局地环流。你常年生活在 海岛上,应该比我更有生活经验;而我,我了解科学,所以我能够理论性地解答一 些东西。从气象学上讲,海陆风是由于陆地和海洋热力性质的差异引起的。陆地因 为热容量较低,所以气温的变化要比海洋快得多。白天,在太阳的照射下,陆地升 温比海洋快,于是在海陆大气之间形成了温度和气压的差别,使地空大气从海洋流 向陆地,形成海风,高空大气从陆地流向海洋,形成反海风,它们同陆地上的上升 气流和海洋上的下降气流一起形成了海陆风局地环流。同样,夜晚的时候,陆地比 海洋降温快,海陆之间便产生了与白天完全相反的温度和气压差,因此也就形成了 风向完全相反的局地环流。我不知道你是否完全明白其中的道理,但这就是科学。 令人迷惑不解的诡异现象其实不过是海风和我们玩的一个游戏。” 德平愣了半晌,罗飞的解释事实理论面面俱到,几乎没有任何漏洞。即使不太 甘心,他也只能岔开话题,从其它方向提出疑问:“可山坡上的抱婴儿的女人又怎 么解释?她到底是人是鬼?怎么会在那种地方出现?而且中间还相隔了十八年?如 果她是人,那她是谁?这十八年中她又去了哪里?” “这些事我暂时也无法说明。”罗飞坚定地看着对方,“但我终究会找到答案 的。” “好吧。”德平叹了口气,放弃了和罗飞的对峙,“我们面对着同一件事情, 你有你的方法,我有我的方法……今天晚上,我会做一次法事,祭祀墓冢里的亡灵, 希望他们能够就此安息。” “我表达我对死难者的尊重。但是,”罗飞直话直说,“我并不认为这会是有 效的方法。” “还没有试过,你怎么知道无效呢?也许今晚过后,这一切便会结束了。”德 平悠悠地说着,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