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你打算先从哪儿说起?” “什么哪儿?” “呃,什么都行。就说说这次事件吧。” “这次事件?嗯,我是有一些看法。” 她竖起耳朵听着,可他却打住不说了。他还没到唐人街的时候就已经想好要这么干 了——得让她多费点劲儿才能从自己嘴里掏出东西来。 “能把你的看法说给我听听吗,博斯探员?”她终于忍不住开了口,“为的是——” “我的看法就是,这些都是胡扯,整个全是胡扯。你们为的就是这个。没别的了。” “噢,等一下。你说‘胡扯’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没错,我是推了那家伙一把,没准儿我还打了他。我也不太清楚到 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我并不打算否认什么。那么好吧,停我的职,赶我走,把这事 交给权利委员会①处理吧,怎么着都行。可这么做就是胡扯,为缓解压力而强制性休假 就是胡扯。我的意思是,凭什么我得一星期跑三趟到这儿跟你谈话,就跟我是个——你 甚至都不认识我,对我也一无所知。我为什么非得跟你谈话?为什么非得要你在这东西 上签字?” “好吧,从程序上来看,你自己刚才的这段声明已经回答了你的问题。局里这么做 不是为了惩罚你,而是为了挽救你。他们让你去为缓解压力而强制性休假,这就意味着 ——” “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所以我才说都是胡扯。某人自以为是地断定我压力太大, 局里就因此停我的职,而且还不知道要停到什么时候。最少,也得等我在你面前出够了 洋相才行吧。” “这事情根本没什么自以为是的地方,是你自己的所作所为招致了这个决定。我认 为你的行为清楚地表明了——” “我干的事情跟压力毫无关系。这些事是因为……呃,算了吧。我说过,这些全是 胡扯。那么我们干吗不跳过这一点,直接进入正题呢?我得怎么做,才能重新开始工作?” 他看到她的眼底燃起了怒火,这是因为他全盘否定了她的专业和技巧,伤到了她的 自尊。不过,她眼里的怒火很快就消失了。整天跟警察打交道,这样的情形她想不适应 也不行。 “你难道看不出来这都是为你好吗?我只能说,局里的高层显然还是把你当成了一 份宝贵的财产,否则你现在就不会在这里了。他们要是按规定给你处分,你现在就已经 走人了。可他们没这么干,他们尽了最大的努力来保住你的前途,让你继续为警局发挥 应有的作用。” “宝贵的财产?我是警察,不是什么财产。等你出了警局的门、走到大街上的时候, 谁还会想到什么应有的作用呢。说来说去,你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上这儿来就是 为了听这些东西吗?” 她清了清嗓子,语气变得非常严厉。 “博斯探员,你有个问题。它绝不是开始于导致你休假的这次事件,比这还要早得 多。这就是我们每次面谈要谈的事情。你明白了吗?这次事件绝不是孤立的,在此之前 你的问题就已经存在了。在签字同意你回到任何岗位之前,我必须让你好好地剖析一下 自己,这就是我现在正在做的事情。你现在在做什么?你打算要做什么?为什么这些问 题会发生在你的身上?我希望我们的面谈会是一次坦诚相见的交流,我问你问题,而你 说出自己真实的想法。只不过,我们的交流是有明确目的的。请不要攻击我和我的职业, 也不要攻击局里的领导。说你自己就行了。我们要谈的是你,不是其他人。” 哈里?博斯默不作声地看着她。他很想抽一根烟,但却绝不会去征求她的意见—— 他绝不会在她面前承认自己有这个习惯。要是承认了,她也许就该扯到什么口腔固着①、 尼古丁依赖症上头去了。他转而深吸了一口气,看着桌子对面的这位女士。卡门?西娜 若思个子不高,长相和善,举止也让人觉得很可亲。博斯知道她不是什么坏人,实际上, 他还听以前被送到唐人街来的那些人说过不少关于她的好话。她现在只是在公事公办, 而他的火气其实也并不是针对她的。按他看,她多半也有足够的判断力,能看得出来这 一点。 “听我说,我很抱歉。”她说,“我不应该一上来就问那么直截了当的问题。我明 白,这对你来说是个很敏感的话题。我们重新来一遍吧。对了,你要是想抽烟,那就抽 吧。” “档案里连这都有吗?” “档案里没说这个。不用看档案,看你的手就知道了。你总是不自觉地把手抬到嘴 边上去。你有没有试过戒烟呢?” “没试过。不过这里可是市政府的办公室。你也知道办公室里不让抽烟。” 这个借口没什么说服力。在好莱坞警署的时候,他天天都在违反这项制度。 “这儿没有那样的规定。我希望你别把这里当成是帕克中心的一部分,甚至也别把 它当成这个城市的一部分。我们的办公室之所以会跟那些地方隔得远远的,主要就是为 的这个。这儿没有那边的那些规矩。” “我们身在何处并不重要,因为你还是在为洛杉矶警察局工作。” “你要努力让自己相信,相信自己已经远离了洛杉矶警察局。你来了这儿,就要努 力相信自己只是来看朋友的,只是来聊天的。在这儿,你说什么都可以。” 可他知道自己不能把她看作朋友,绝对不行。这样做太危险了。不管怎样,为了让 她高兴,他还是冲她点了一下头。 “这看起来没什么诚意。” 他耸了耸肩,似乎在说自己只能做到这样了——事实也的确如此。 “顺便说一下,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对你进行催眠,帮助你摆脱对尼古丁的依 赖。” “如果我想戒的话,我自己就能戒得掉。人分为两类,一类人抽烟,还有一类人不 抽。我是抽的那一类。” “没错。这大概是自我毁灭倾向最明显的一种表现。” “请问,让我休假是因为我抽烟吗?我来的原因就是这个吗?” “我想你自己应该知道原因是什么。” 这时他想起来,自己是抱定了主意要尽量少开口的,于是就闭上了嘴。 “好吧,那我们继续吧,”她说,“你已经休了……我看一下,到周二就一个星期 了?” “对。” “这段时间你都干吗了?” “大部分时间都在填联邦紧急事务处的表格。” “紧急事务处?” “他们给我的房子贴上了红签①。” “地震已经是三个月以前的事了啊。你为什么要一直等到现在呢?” “我一直都很忙,一直都在工作。” “我明白了。你给房子上保险了吗?” “别说什么‘我明白了’,因为你根本就不明白。你根本就不可能站在我的立场上 来看问题。我的回答是没有,没上保险。跟其他大多数人一样,我过的是一种拒绝承认 现实的生活——你们这些人不就是这么说的吗?我敢打赌你是有保险的。” “是的。那你的房子毁坏到什么程度了?” “这得看你问的是谁了。市政检查员说已经全毁了,连进都不能进了。我自己倒觉 得问题不大,只要修一修就好了。到现在,家居货栈②的人都已经叫得出我的名字来了, 我还找了个工程承包商帮着我一起修。房子很快就要修好了,之后我就要去申诉,让他 们撤掉红签。我已经找好律师了。” “你现在还住在里面?” 他点了点头。 “博斯探员,这就是拒绝承认现实。我认为你不应该继续在那儿住下去了。” “我认为,对于我警务工作之外的事情,您并没有任何发言权。” 她举起双手,表示自己不会再对此事发表意见。 “嗯,我不是说你做得对,但我觉得这样做也是有点用处的。我想,手里有点事情 忙着是有好处的。当然,如果把它换成一项体育运动,一个业余爱好,或者是几个出游 计划的话,你的感觉可能还要好得多。我觉得,对你来说重要的是让自己保持忙碌状态, 让自己不再去想这次事件。” 博斯假模假式地笑了起来。 “你在笑什么?” “我也不知道。每个人都管这事儿叫一次事件,这让我想起来,大家都管越战叫冲 突,而不是战争。” “那你认为应该叫它什么呢?” “我不知道。不过‘事件’这个词……听起来像——我也不知道——像是什么经过 了消毒处理的东西。听我说,医生,先来说说你刚刚提到的那个问题。我不想出去旅游, 明白吗?我的工作是处理凶杀案,那才是我该做的事情。我真的很想回去工作,你知道, 我多少还是有点作用的。” “前提是局里让你回去。” “前提是你让我回去。你也知道,这取决于你。” “也许吧。说到自己工作的时候,你就像是在谈论什么重大使命一样,你自己注意 到了吗?” “差不多吧,就跟基督的圣杯①一样。” 他的话里带着一种嘲讽的口气。谈话越来越让人难以忍受了,而这还只是第一次面 谈而已。 “是吗?这样说来,你认为你这辈子的使命就是侦破谋杀案、把坏人送进监狱喽?” 博斯耸了耸肩,表示他自己也不知道。接着他站起身来,踱到窗口,俯视着希尔大 街。人行道上熙熙攘攘,每次他来的时候这地方都是这么拥挤。他注意到,人群里有两 个白人妇女。在无数张亚裔面孔的海洋中,她们俩就像混在米粒里的两颗葡萄干,一眼 就能认出来。她们从一家中国肉铺的橱窗前走过,博斯看到店里有一排整只的熏鸭,全 都被拴着脖子吊在那里。 他又往路的远端看去,看到了好莱坞高速公路的立交桥,还有老的州治安监狱那黑 黢黢的窗口。监狱后头就是刑事法庭所在的建筑,刑事法庭的左边则是市政厅大楼。市 政厅大楼最高的几层外面都围着黑色的柏油帆布,看起来像是在为什么东西致哀,不过 他知道那其实是为了挡住掉下来的碎片——大楼在地震中遭到了损坏,目前正在维修过 程当中。从市政厅大楼再往远处看,博斯看到了那幢熟悉的玻璃建筑——帕克中心,洛 杉矶警察局的总部。 “跟我说说吧,你的使命究竟是什么。”西娜若思在他身后轻声说道,“我想听你 形容一下自己的使命。” 他坐回到椅子上,努力想找出一种合适的方式来向她解释自己的想法,最后还是无 奈地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好吧,希望你能好好想一想,想想你的使命。你的使命究竟是什么?好好想想。” “你的使命又是什么呢,医生?” “这不是我们现在该关心的问题。” “当然得关心。” “听着,探员,我只会回答这一个关于我私人的问题。我们的谈话不是关于我,是 关于你的。我的使命,我认为,是帮助这个局里的男男女女。这是从狭义上来说的。从 更大范围来说,我通过做这件事帮助了周围的人,帮助了这个城里的人们。大街上的警 察状态越好,我们大家的生活也就越好,也就越安全。这么说可以了吗?” “挺好的。在我思考我的使命的时候,你觉得我是不是也应该像你一样,把它精简 成短短的几句话,然后再好好排练一番,到说的时候就跟照着词典念一样呢?” “博斯先生——呃,博斯探员,如果你总是这么装腔作势,这么逞强好辩,那我们 就不可能有什么进展,而这也就意味着短期内你不可能回去工作。难道这就是你到这儿 来的目的吗?” 博斯举起双手表示投降,她则低下头去看着桌子上的黄色拍纸簿。趁着这个间隙, 他仔细地把她打量了一番。卡门?西娜若思的手就放在她身前的桌子上。她小巧的双手 呈古铜色,两只手上都没有戒指,右手拿着一支看上去价值不菲的钢笔。在博斯看来, 用昂贵钢笔的都是些过分注重外表的人。不过,也许她是个例外。她深褐色的头发向后 拢着,戴着一副细玳瑁边的眼镜。从她牙齿的情况来看,小的时候她真该戴一戴牙箍。 她从拍纸簿上抬起头来,迎上了他的目光。 “我听说这个事——这个……情况是跟一段感情的破裂同时发生的,要不就是那之 后没多久的事情。” “谁告诉你的?” “是我拿到的背景材料里讲的。至于这份材料是谁提供的,那并不重要。” “不,这很重要,因为你这个消息来源根本就不可靠。这两件事之间根本就没有什 么关联。你所说的感情破裂已经是差不多三个月之前的事情了。” “这种事情带来的伤痛通常不是三个月就能过去的。我知道这是一个私人问题,可 能也不那么好谈,可我还是觉得我们有必要谈一下。其中的道理在于,我可以借此对你 动手打人时的精神状态有一个基本的了解。有问题吗?” 博斯冲她摆了摆手,示意她继续。 “你们这段感情维持了多久?” “一年左右。” “结婚了吗?” “没有。” “那谈到结婚了吗?” “没有,应该算是没谈过。我们从来没公开谈论过这件事情。” “你们住一起吗?” “有时候在一起。我们都有各自的住处。” “分手已经没法挽回了吗?” “我想是吧。” 博斯大声说出了这句话,这似乎还是他第一次承认:西尔维亚?莫尔已经离开了他 的生活……永远地离开了。 “分手是双方都同意的吗?” 他清了清嗓子。他不想谈这个,可又想就此给这件事情来个了结。 “可以说是双方都同意吧,不过我是在她已经决定离去时才知道这件事的。你知道, 三个月之前,当我的房子在地震中摇摇欲坠的时候,我们还在床上抱成一团。可是,余 震还没过去,她就已经走了。” “按我看,余震到现在都还没过。” “我只是打个比方而已。” “你的意思是,地震导致了你们关系的破裂?” “没有,我没那么说。我只是跟你说明事情发生的时间而已——就在地震发生之后。 她是一个老师,在山谷区教书。她的学校被地震摧毁了,学生们都被转去了别的学校, 区里也就不需要那么多老师了。学校有公休假,于是她就休假去了,到外面旅游去了。” “她是害怕再来一次地震呢,还是害怕你?” 她目光锐利地盯着他。 “她为什么要害怕我呢?” 他知道,这话听起来太像自我辩护了。 “我不知道,只是随便问问。你有没有做过什么让她害怕的事情?” 博斯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在分析分手原因的时候,他从来都没想到过这个问 题。 “如果是说身体方面的话,没有,她并不怕我,我也没做过什么让她害怕的事情。” 西娜若思点点头,在拍纸簿上写了点什么。她居然连这都要记,博斯觉得很不安。 “听着,这事儿跟上星期发生在警局里的事一点关系也没有。” “她为什么要离开?真正的原因是什么?” 他看向了别处,觉得有些生气。事情就是这样,她想问什么就可以问,见缝就可以 往里钻。 “我不知道。” “我不能接受这样的答案。我认为你应该知道她离开的原因,至少是有自己的想法 吧。你一定知道。” “她发现了我的真面目。” “她发现了你的真面目,这是什么意思?” “你应该去问她自己,因为这话是她说的。不过她现在在威尼斯,意大利的那个威 尼斯①。” “是吗,那你觉得她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呢?” “我怎么觉得并不说明问题。话是她说的,选择离开的也是她。” “不要对我这么抵触,博斯探员,拜托你了。我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帮你重返岗位。 我说过,那是我的使命,等你能行的时候就让你回去。可你却把自己搞得那么麻烦,让 事情也变得麻烦起来。” “没准儿她就是发现了这一点才走的。没准儿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我不相信原因会这么简单。” “有时候我自己都不相信。” 她看了看手表,往前欠了欠身。看她脸上的神色,她显然对这次面谈很不满意。 “好吧,探员,我知道你觉得很不自在。我们还得继续谈下去,不过按我看,我们 还是回到原来的话题好了。我希望你好好想想这个问题,尽量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 她等着他说点什么,可他却什么也不说。 “我们来说说上星期的事情吧。据我所知,事情的起因似乎是一个妓女被谋杀的案 件。” “是的。” “这起谋杀很残忍吗?” “残忍只是一个形容词,对于不同的人来说意味着不同的东西。” “没错,那就按你自己的理解来说吧,这起谋杀是不是很残忍?” “是的,是很残忍。要我说,几乎所有谋杀案都是残忍的。有人死了,这就是残忍 ——对于死掉的人来说。” “你把疑犯拘留了?” “是的,我和搭档一起抓的他。我是说,不是这样,是他自己主动投案的。” “这个案件对你的影响,呃,比以前的那些案件都要大吗?” “也许吧,我也不清楚。” “为什么会这样?” “你是说为什么我会关注一个妓女吗?我没有。对于我来说,她跟其他受害人是一 样的。不过,对于我经手的凶杀案,我是有自己的原则的。” “什么原则?” “每个人都重于泰山,又都轻于鸿毛。” “麻烦你解释一下。” “我的话就是这个意思,每个人都重于泰山,又都轻于鸿毛。就是这样。我的意思 是,不管受害人是妓女还是市长夫人,我都会竭尽全力去破案的。这就是我的原则。” “我明白了。好了,我们来说说这个具体的案子吧。我想听你说说拘留疑犯之后的 事情,想听你怎么解释自己在好莱坞分局的那些暴力行为。” “我们的谈话录音了吗?” “没有,探员,你跟我说的一切都是受保护的。面谈结束之后,我只需要写一份建 议书给欧汶副警长就可以了,面谈的具体内容是绝对不会泄漏出去的。我写的建议书一 般都不会超过半张纸,里面也不会有任何与谈话细节有关的内容。” “你那半张纸的作用不小嘛。” 她没有回答。博斯看着她考虑了一会儿,想着自己也许可以信任她。可是,本能和 以往的阅历却告诉他谁也不能相信。她好像是知道他正面临着艰难的抉择,于是便一直 耐心地等着。 “你是想听我的看法吗?” “是的,我想听。” “好吧,那我就告诉你当时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