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少年艾青 这是一座正在回忆的雕像——当回忆的桦皮船,在时间的潮流中逆水而行、并 且越走越远的时候,岁月的尘封会愈积愈厚,但,回忆将会变得单纯而朋晰,就像 人人都有过的孩提时代的那一对眸子,以及从这样的眸子里所看到的那一个世界。 留在人们记忆中的,通常是: 最简单的,和最复杂的经历。 最纯净的,和最肮脏的事物。 最美的,和最丑的。 在岁月的回音壁上,还能听见艾青的第一声啼哭吗? 所有的伟人与凡人,今人与古人,都是以各自的哭声而宣告自己的降临于世的。 有人据此说,人生所多的是苦难,倘不为什么生下时只会哭而不会笑呢? 这哭声,是向着人世发出的第一声呼唤,却是千真万确的,也是对母体眷恋的 最后的告别。在所有的孩子的哭叫里,我们都能听见这样的声音: 我来了! 我不知道是怎么来的! 给我空气! 给我奶汁! 给我一条路!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 这第一声啼哭,对于母亲和孩子往往都是急迫的,都是期待已久的,是痛苦之 中的慰藉,是血污之中的希望。 艾青的哭声是姗姗来迟的。 他似乎是不太愿意来到人间。 人间也似乎不太欢迎他的到来。 他是少见的难产,挣扎了三天三夜才出生的。 他的哭声是尖利的,仿佛还带着抱怨与愤怒。 然而,艾青也奇迹一样地活下来了——经历了几乎窒息的痛苦,在医学落后, 迷信盛行的1910 年3 月27 日的浙江金华畈田蒋村——在接生婆的没有经过消毒 的、忙乱的刀剪声中——艾青落地了。 他出生在一个地主家庭里。 他的父亲叫蒋忠樽,母亲名楼仙筹。 他出生时,家里富足有余,除了有土地、佃农,祖父还有小老婆之外,并有祖 上传下来的店铺两处——“永福祥”酱油店,“蒋贤兴”南货店。这两个店铺都是 由几家合资经营的,艾青家是股东之一。 艾青是一个地主的儿子。 艾青又是一个饱尝了地主阶级封建迷信之害的农民的儿子。 艾青一落地,不祥的命运便跟踪而至。 因为难产,乡村里一个不负责任的算命先生施展骗术,沉重而又忧虑地告诉艾 青的父亲:这个孩子是为了“克父母”而出生到人间的。 “克”者,“克星”之谓也。 “克”父亲的结果,是父母都要早死,死期不远,大难将至。 也有解救的办法:赶紧流放出去,万不可吃生母的一口奶,长大以后也只好叫 父母为“叔叔、婶婶”。这位算命先生信口雌黄的妙计原来也只是以假乱真法。 然而,使人惊讶的是,这个混饭吃的江湖术士的话,却成了艾青一生之中相当 一部分岁月的预言——把他当作“克星”的,又岂止他父母二人? 流放的生涯又岂止是孩提时代? 祸也? 福也? 艾青的父母——生身父母,从此便把艾青当作“怪物”,当作“克星”;艾青 的出生使这个富裕、安乐、逍遥的地主家庭,笼罩着一片阴云和优愁,乃至食无味, 寝不安。 父亲怒目。 母亲长吁。 在怒目之下,长吁声中,艾青被送到了一个农妇家中寄养。这是个贫穷而卑微 的农妇。 她连名字也没有,人们就以她居住的村庄所在地作为她的名字,叫她“大堰河”。 她是用战战兢兢的手,接过包裹着的艾青的。 她习惯地把艾青偎依在胸前,扯开衣襟,把乳头塞到了艾青的嘴里。 吮奶的艾青看见了大堰河。艾青平静了,不再大哭大闹了。 她用自己的奶水,用善良的母爱,抚育着艾青。 大堰河的粗壮的手掌,每天都要在艾青的小脸蛋上留下抚爱的印记。 大堰河用干裂的嘴唇,吻着艾青——这是艾青来到人世间后得到的第一个吻。 大堰河家的草棚,以及简单、粗糙的家具,都是朴实而亲切的。 贫苦农民的粗茶淡饭,使艾青长大了,会说话了,能走路了。 大堰河宠爱着艾青。 这一种宠爱,固然有艾青毕竟是地主少爷的原因,但,更多的却是中国底层的 穷苦农民的善良,以及母爱的执拗。 既然艾青是“怪物”,既然艾青能“克父母”,又为什么不能“克”一下大堰 河呢? 中国最底层的农民,较之于地主,封建迷信的色彩反而要少一些。所多的是如 同泥士一样朴实,如同稻草一样温暖的人情味。 是少得可怜的物质。 是深如汪洋的厚爱。 他们穷得连裤子也穿不上。 他们并不十分希望自己能长寿百岁。 大堰河的家境是极为困窘的。 她生了五个儿子,有一个经常打她、骂她的丈夫。他们种地、交租,上山砍柴 :大堰河则在家带艾青、喂猪、做饭:如此艰辛也难得温饱。 在艾青的记忆中,过年才能吃一次肉,乌黑的饭桌上摆出来的经常是一只乌黑 的酱碗。 大堰河对艾青的爱,在更大程度上就跟乡村篱笆下常见的母鸡一样,每当风雨 来临时,便不顾一切地张开翅膀把一只只小鸡护卫好,而自己一任风吹雨打。 艾青是吮饮着大堰河的奶长大的。 母亲的奶汁里都是掺和着母亲的血液的。 这在后来,便成了艾青身上所蕴藏着的农民的朴实的源泉,也是作了大诗人以 后的艾青的诗的源泉。 艾青,是以这样的诗句,在他刚刚走向诗坛时,便震动了中国,继之走向世界 的——我是地主的儿子,也是吃了大堰河的奶而长大了的大堰河的儿子…… 大堰河是艾青心目中真正的、唯一的母亲的形象。 母亲的奶汁竟有如此神奇的力量! 她使艾青一辈子没有忘记泥土的伟大。 她使艾青一辈子没有忘记人民的呼声。 艾青的爱真诚是从爱大堰河开始的。 艾青的爱朴实是从爱大堰河开始的。 艾青的爱善良是从爱大堰河开始的。 而艾青的恨封建迷信、恨专横残暴、恨虚伪,则是从恨自己的生身父母开始的。 大堰河,你怎能不教人爱呢? 清早,天还没有亮透,大堰河总是第一个起床,轻轻地为艾青掖好被子,很快 地走到灶间,生火做饭,柴火在灶膛里辟辟拍拍地响,大堰河的被太阳晒黑了的脸, 只有在这个时候,闪耀着明亮的红光。大堰河,也是很美的呀! 她先用筷子挑几粒米粒尝一尝,饭熟了没有? 她再用那一块千补百纳的揩台布把那张鸟黑的饭桌擦一遍。 她趁艾青还没有醒的时候,赶紧抱出几件破衣服缝上几针。 她把藏在破衣服上的虱子一个一个地用手指甲掐死。 她走到鸡棚里,把一只还带着热气的鸡蛋拾起,小心翼翼地放进蛋篮里。 艾青要醒了——她知道——她心里感觉到了。 她赶紧拍一拍围裙上的柴灰。 她要去抱艾青了。 她把奶头塞到嗷嗷待哺的艾青的小嘴里。 两双眼睛对望着,都是甜蜜的,都带着微笑……艾青吃饱了。 丈夫和儿子们搁下饭碗,上山砍柴去了。 大堰河难得清静地抱着艾青在屋子里来回走着,哼着只有她自己和艾青才能听 得懂的、很好听的小调。 然后,大堰河把艾青放到用稻草编织的、让孩子在冬天里站着或坐着的“草窝” 里。 她含着笑,一边逗艾青,一边洗衣服。 她提着菜篮,把池塘里的冰敲碎,在冰水中洗萝卜。 她用双手使劲地掏猪吃的麦糟。 太阳升高了,她背着团箕去晒大豆和小麦。 她总是急急忙忙地出门。 她总是更加急急忙忙地走回来。 她一进门,便先把艾青抱在怀里,揉着、亲着、搂着,以母亲的爱怜来弥补刚 才她为了生活而不得不失去的陪伴艾青的时间。 这一切,都是无声无息的呀! 不到一岁,艾青便会“呀呀”学语了。 她多么希望她的乳儿,搂着她的脖子,贴着她的耳根,亲亲热热地叫一声“妈!” 艾青会叫的,艾青怎么能不叫呢?——他只有这一个用奶汁与心血把他养大的母亲。 艾青叫她“妈”的时候,她会在艾青的脸蛋上亲了又亲。 大堰河在村子里逢人便夸自己的乳儿:“他会叫‘妈’了!”“他真的叫我‘ 妈’了!”大堰河,这个穷苦的农妇,这个善良的母亲,这个被生活的重担早已断 送了青春的女人,一样也有着属于自己的希望和梦幻。 这种希望与梦幻,是和艾青联系在一起的。 她曾面对着和她躺在一个被窝里的小小的艾青,诉说过这样一个梦: “艾青长大了。 艾青成婚了。 艾青居然还没有忘记她。 艾青把新娘子叫到身边,指着大堰河说:“这是我的妈。”新娘子差怯怯地叫 了一声:“婆婆。”大堰河的一双手不知往哪儿放才好。 大堰河的眼泪情不自禁地涌了出来。 大堰河醒了。 大堰河的身边,艾青睡得正香…… 后来,在大堰河诉说这个梦的时候,艾青是安静地听着的。艾青,你听懂了吗? 那么,在大堰河的温暖的怀抱里,艾青有过多少儿时的梦?在满村都飘香的、 油菜开花的时节,玩土的艾青想到过泥土的奇妙吗? 那一处可以玩水,可以放行芦叶船的池塘,在照见过艾青影子的同时,曾育过 关于未来的风浪的暗示吗? 他幻想过有一副小鸟的翅膀吗? 他还做过一个使他放声大哭的梦:他要离开大堰河了,他的生父和生母要把他 带回另外一个他所不认识的家了。果然,当大堰河以自己的奶水和辛勤,把艾青抚 养到五岁时,他的生父与主母要把艾青接走了。在这之前,艾青虽然也知道还有生 身父母的存在——但,他们的地位在文青的心目中,是细如黄沙,轻如鸿毛的。他 已经是大堰河家的一员了。 他已经习惯于大堰河家的粗茶淡饭了。 艾青扯着大堰河的衣角——这是他的唯一的靠山,他不想离去。他依恋着大堰 河身上的母爱——这一种爱,对于一个五岁的孩子来说,那是须臾不可缺少的啊! 他冷冷地看着自己的生身父母。 他只有陌生及依稀的害怕。 他仿佛预感到了什么。 他哭了。 大堰河也哭了…… 但,艾青终于被带回自己的家了。 树木葱郁的双尖山下,是艾青家的宅院。 有楼房,有平房,一式的砖木结构,大梁很粗,椽子是排椽。 门口的一块金匾上写着:“天伦叙乐”。 坐的凳子是油漆过的。 睡的被子是印着花的。 吃的米饭是碾过几次的。 能常吃到鱼肉,酱碗是看不见的了。 这一切,对于艾青来说,无不因为过于陌生而显得沉重乏味。 他成了他父母家里的新客了。 他是惶惑的。 他是怯生的。他不再能任意地奔跳了。 他甚至也不允许大声地哭,大声地笑了。 没有谁再来抱他、摸他、亲吻他了。 他已经离开大堰河了! 他从纯朴的天地来到了虚伪的世界。 他从自由的王国来到了禁锢的牢笼。 他从温暖的翼下来到了寒冷的冰窟。 他将要长长地面对寒冷与淡漠。 他总是孤独地站在这一个寒冷家庭的门槛上,希望能看到远处。 他的被收回家中,实际上是他后来离家出走,直至背叛这个家庭的开始。 因为,他有了直面家庭,直面人生的机会了。 他开始从社会的一个细胞,想要了解这个不平等、不公道的社会了。 他总是不安分守已。 他赏常做一些被他父亲责备、打骂的事情。 他的小小的反抗,是不理、不睬、不哭。 艾青的被接回家,是因为他的父亲要他丢读书了——尽管,艾青是被视为不吉 利的“克星”;但,艾青的父亲还是希望他继承家业,荣宗耀祖—一而其时,西方 的一些影响,维新的思潮,也正缓慢地、脆弱地传到了浙江金华的这个小小乡村。 蒋忠樽是乡里第一个剪辫子的,并且每每以维新派自居。蒋忠樽给自已的大女 儿取名为“希华”一—希望中华民国早早成立的意思:给自己的小女儿取名为“希 宁”——希望中华民国得到安宁,他还经常翻阅世界地图,读一点气象学,附庸风 雅的时候,还可以画几张画;有时便和村里人说一说猴子是人的老祖宗的新道理。 而他本人则是金华府的一个旧制中学堂的毕业生,肚于里又灌满了四书五经。总之, 这样一个矛盾的、从本质上代表了地主阶级利益的人,也无可奈何地感觉到了一点 点新潮流的不可阻挡之势一—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不得不把希望寄托于艾青了— —当然这一种希望就连他自己也是茫然的、说不清楚的。 1915 年,艾青进村蒙馆读了一年多一点的启蒙的书。 后来,畈田蒋村办了乔山小学,艾青即去那里上学,继而又到傅村镇上的育德 小学求学,直到小学毕业。1925 年考入金华府的省立七中。 小学时代的艾青,个儿算是比较高的,饱满的天庭,清秀的面庞,一双眼睛时 时会吐露出优郁的神色一—是聪慧的,但,总像带着什么愁闷及怀疑,或者说在寻 找着什么、在企望着什么。 艾青不算是个好学生——虽然,他能不费力地背书、做完作业。 他经常趁老师不注意的时候溜出去,寻找自己的乐趣。 艾青在小学里的美术老师能画画,也会做一些小的手工艺品,还能给当时的现 代戏——文明戏画舞台布景,还会制作文房四宝。 艾青的初中一年级的美术老师是国回技艺很高的、学吴昌硕和张书旂。 那时,艾青对于“形象”就具有了一种特别的、强烈的吸引力——这是他后来 毕生苦苦地捕捉形象及形象思维的开始——虽然,最初他是学画画,注意的是绘画 的形象。 在畈田蒋村,在艾青求学的学堂周围,所多的是红胶土与小竹林。 红胶土有着鲜艳的色彩,并且还有很强的粘性。 小竹园里使艾青神往的,倒不是那一根根顶长的修竹,而是一节节裸露着的, 在扭曲中天然地成了各种形状的竹根。 那时,艾青显然还不知有什么竹雕艺术。但,他却能凭着一把小刀,用竹节做 成小小的水桶或奇形怪状的烟斗。 他还能随手将一团红胶土,捏成一个人头,脖子下面插上笔套,耳鼻分明,五 官俱全。为了使这个泥人头有一点生气,艾青又从家里偷出一支香烟来,吸一口往 泥人肚里喷过去,这小泥人头会顿时七窍生烟的。 他的书包里常常装着竹根与泥人——那些小精灵就这样悄悄地、不动声色地走 向他的心灵。 他也常去写生——画农村的风景一—那长着小树的山,那盛开着花朵的田野, 那些会唱歌的小河…… 他陶醉在田野的自然风光里。 他觉得,那是一种美、一种自由、一种享受。 他得到了安慰。 他以自己笔下的自然景象,来抚慰自己的寒冷的心灵。 对于他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表现出来的美术才能,他的父亲是不以为然的。 有一次大概是看到了艾青的小泥人吧,蒋忠樽不屑地对艾青说:“把你送到贫民习 艺所去吧!”“贫民习艺听”就是以廉价的贫民劳动力而创造艺术品的廉价的工艺 美术作坊。艾青家里一个六角形的竹编透光漆点心匣就是这个作坊的产品,工艺精 美,高雅大方——但,那却是贫民创造的——艾青虽然没有去,而他父亲的这句话 却像预言一样最终还是在异国巴黎应验了的。 艾青还曾把自己描红的一幅关云长的像托人捎给他的乳妈——大堰河。 大堰河是那样的高兴,她把这像看作是吉利的象征,也看作是乳儿在想象着她 的信物。 这是孩子时代的艾青送给大堰河唯一的礼物。 使艾青从画画中得到自信的,是这样一件小事:有一次艾青去教会学校看望妹 妹蒋希华。艾青离开这所教会学校时,他妹妹的两个女同学在校门口喊了一声: “下次给我们带画来”,艾青回头望时,她们已经逃之夭夭了,妹妹告诉艾青,她 们是在一个小小的画展上看见艾青的画的,并且说:“画得好!我真喜欢!”天赋、 才能、以及艾青倔强的性格,更多地给他带来的是老师的责备,是父亲的一个巴掌 下来,五个手印顿时绽出的打骂。 艾青,确实是多灾多难的。 他受不了“童子军”的训练,他也看不惯“童子军”老师的蛮横,便在黑饭上 写道:童子军三条纪律:吹牛皮,拍马屁,吊膀子。 后被查出,当场受罚,当场受辱。 艾青读小学还没有毕业,“五四”运动便爆发了。他第一次听到“科学”、 “民主”这样的字眼,是新鲜的,是赏心悦目的。 艾青小学毕业时,语文老师出了作文题“苦旱记”。艾青从未见过旱灾,何况 苦旱?他没法写这篇作文,早早地交了白卷便溜之乎也。这一回,中学没有考取不 算,还挨了父亲一顿打。 吹牛有理,诚实有罪,在中国,看来是源远流长的!榜上无名后,艾青便由父 亲出面送到乡下的一个老先生家里补习功课。读了一个暑假的《左传》,艾青只记 得一句:“郑伯克段于鄢。”一年后,艾青考入省立七中了进中学后老师出的第一 道作文题是“自修室随笔。”艾青写了篇名为《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学》的文 章,公然反对念文言文,认为胡适与鲁迅的文章才是属于这个时代的,他的语文老 师的批语是:“不能把胡适、鲁迅的话当作金科玉律。”艾青毫不犹豫地在老师的 批语上重重地打了个“大八叉”! “五四运动”以后,整个中国社会——这块冻结了几千年的封建社会的土壤, 这座支撑了几千年的封建主义的阁楼,正处于将变未变、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景象之 中。 少年艾青的心灵同样也在活跃与变化中跳荡着。 高年级的同学们经常上街游行,摇旗呐喊,捣毁卖日货的商店,冲进卖鸦片的 商号……。金华,这个南方的古城似乎不再死气沉沉了!当时,艾青是并不理解这 一切的,他只是觉得兴奋,他只是从心底里盼望着变革——变革掉那些封建迷信的 枷锁,变革掉那些不劳而获的财主,变革掉那些没有人性、没有温暖的家庭! 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又从同学那里看到一本油印的《唯物史观浅说》。 他读着,从一知半解中获得了最初步的马克思主义的一些知识——就是这些知 识,忽而使他觉得天地开阔多了,人生也明朗多了。他自信地以为: 在畈田蒋村、在古城金华之外,一定还有很大的世界,还有新鲜的学问。到底 还有什么,艾青自己也说不清楚。但,总而言之,在很遥远的地方,那属于未来的 一切,是要更为吸引人的! 他的地主家庭的出身,他的很少有人情味的父亲与母亲,他的给了他爱与奶汁 的乳妈大堰河,他的天性中的忧郁,他的对大自然的爱好、对美的追求,以及那一 本油印的《唯物史观浅说》,这一切像影子似地跟随着他,构成了他一生的事业, 沉浮和悲欢离合。 他开始更加明显地显示出,他是一个反叛的逆子了,他具有反叛的性格和力量。 五岁以后——那还是十分需要父爱与母爱的保护、温存的时侯——艾青得到的 却常常是父亲的凶狠的巴掌甚至拳头。 挨打以后,他从来不哭,只是面壁而立,有时可以一站半个小时、一个小时。 他久久地盯着墙壁。 他希望能看透一些壁垒。 他只是把屁股对着他的父亲和母亲。 他不哭。 他十分珍惜自己的眼泪——尽管,他在后来投身革命后,为了灾难深重的土地, 是时常眼里含着泪水的。 他一生中蒙受的冤屈、耻辱与惩罚,是由他的父母开始无情地给予的。 他从小就有含冤忍辱的经历。 他从小就有含辛茹苦的体验。 艾青已经是个小学生的时候,有一天,院子里一只飞来飞去的麻雀突然将一泡 屎撒在蒋忠樽的头顶上。这在南方农村,是被视为不吉利的征兆的,更何况还有个 “克星”的儿子就在身边呢?艾青的父亲坐立不安了,当时就变了脸色,似乎大难 将要来临。蒋忠樽毕竟是读过书的,也知道怎么消灾保福:要用七家人家的茶叶泡 茶喝下,这雀屎之祸才可保无虞。于是,他拿出一只茶碗,要艾青去讨七家的茶叶, 艾青不去,厉声训斤之下,艾青依然不从。蒋忠樽便飞起右手,把一只茶碗像泰山 压顶一样砸碎在艾青的头顶上,鲜血马上流了一脸…… 艾青宁可面壁,就是不去,就是不哭。 他从小就不会讨好。 他从小就不会求饶。 还是艾青祖父的小老婆,看见殷红的鲜血直往下淌,吓得大叫:要死人了!要 死人了!让人用香炉灰将伤口堵牢,止住了流血。 但,又有谁能看见,艾青的小小的心灵正在流血呢? 艾青15 岁的时候,已经是个堂堂正正的英俊少年了,但,就在这一年的冬天, 艾青还挨了父亲的一次毒打——也是最后一次挨打。 南方的冬天——至少在金华一带的江浙所在地,一样是寒冷的。有钱人家里, 总是要生好几只“火篮”,用来烤火取暖。那一天艾青和妹妹希宁在一起烤火,艾 青心血来潮要表现一下翻“火篮”的技巧一把“火篮”放在手中翻动一周,火星居 然不会掉下。妹妹钦佩之余也学着翻了一下,可惜技巧不佳,把火星做到脖子里去 了。艾青的父亲闻声从里屋大步走出,不分青红皂白,将艾青一顿拳打脚踢! 打完之后,将忠樽便扬长而去了。 就在蒋忠樽满意地惩罚了自己的儿子之后,却丝毫没有想到艾青将会用怎样的 形式来表示自己的反抗的。 即便是在一个家庭,暴力的统治也是不得人心的,也是不能长久的。 建筑在暴力之上的威严与权势,其实不过是一层窗户纸,一捅便破的。 就这样,艾青决心要从“面壁而立”的消极反抗,转为“发出呼声”的积极反 抗。 艾青从书包里取出一张白纸,上书“父贼打我”四个有力的毛笔字,偷偷地放 到了父亲常用的一只抽屉里。 后来,蒋忠樽看见了。 他问艾青:“是你写的吗?”艾青一边准备挨打,一边毫不隐讳地承认:“是 我写的”一—艾青信仰的是诚实。 奇怪的是,父亲只是笑了一笑,从那以后,便再也没有打过艾青——虽然,阴 沉着脸的事情是经常有的。 “父亲也害怕反抗。”这是艾青由此得出的经验和结论。 艾青的母亲并不自己动手打艾青,但,也从不阻止丈夫打艾青。 她也是把艾青当作“克星”的。 艾青的母亲不识字,但,很聪明,会说很多俏皮话,有幽默感。 她会用很好的比喻。 在她说到一个头发稀疏的秃顶的邻居时,是这样形容的:好像用几根稻单捆住 了一个大西瓜。 艾青的父亲有一双很大的眼睛,艾青的母亲是这样夸张的:“芥菜籽落到他眼 睛里也看不见的。”艾青长大后,她告诫艾青不要找长得漂亮的老婆时,用的是多 少带点粗俗,也多少带点哲理的语言:‘灯一吹,天堂和草屋是一个样的!”这使 人想起:艾青的幽默,或许与他的生身母亲有关。但,文青没有遵从母训是毫无疑 义的——对于美的追求,他是执着而真诚的。他也决不会去找一个丑女作自己的妻 子。 艾青的少年时代结束了。 在畈田蒋村,在小城金华,在中国南方的那一片沉寂、古老的土地上,少年艾 青将要走上人生的另外一段旅程了。 不知道前方有没有路。 不知道今后走向哪里。 但,他已经是个有血有肉、有爱有恨的青年了。青春,这个在多少诗人笔下赞 美过的字眼,现在,要由艾青来品尝它的甜酸苦辣了!对于艾青来说,青春既不是 同学少年的豪情壮志,也不是花前月下的谈情说爱。当时,他还不是诗人,但,他 将要走向的,却是一条富有独创性的、艰难的诗人的道路! 因为生活的潮头和偶然的机遇,中华民族可以因之而自豪的一个大诗人的最初 的脚印,像流浪者一样颠簸着,期冀着、痛苦着、希望着,要走向远方。 他爱故乡。 他爱红土、竹节。 他爱朴素的大自然。 他爱一个农民的母亲。 他恨那个地主的父亲。 他要带着他的爱和恨,他要凭借着爱和恨的力量,去探索人生的道路。 他的父亲所希望于艾青的,是学会经商、做生意,是面带笑容地把别人手中的 钱赚到自己家里来。即便赚不了钱,能不多不少地保持这份家业也可以,也算对得 起列祖列宗了。就像臣民往往不忠于皇上一样,艾青是一定要走自己的路的。 他的艺术的天性无时无刻不在诱惑着他的心灵——走出去,走到很远的地方去!” 行路是艰难的,尤其是像艾青这样的孤独者的行旅。然而,他的后来跻身于希克梅 特、聂鲁达等世界一代名流之列,以及爱情与事业上的一波三拆、悲欢离合,却都 是由此开始的。 未来啊,你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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