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西湖的忧郁 这是一座正在回忆的雕像——在美丽的西子湖畔,一个迷惘的少年,面对着一 个迷惘的中国。 1928 年7 月,艾青初中毕业,考进了杭州国立西湖艺术院绘画系。 他的油画老师是王月芝。中国画老师是潘天寿。水彩画老师是孙福熙。 院长是著名国画家林凤眠。 他终于离开那个陌生的家、陌生的父母亲了。他也不用再担心父亲随时可能发 作的大声训斥了。 他用不着偷偷摸摸地丢双尖山画画、写生了。 他多少觉得有一点儿自由了! 七月的西湖绿柳成荫,鸟语花香。 荷花开得正红,一朵朵婷婷玉立在碧波绿叶之间,发出迷人的、诱人的微笑。 湖面上一阵阵热风吹来,“知了”却躲在人们看不见的树枝上,不厌其烦地唱 着那一支在中国土地上最古老的歌曲。灵隐,倒是个清静的去处,可惜离开学校太 远。岳坟,是艾青常去的,那一副“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的对联, 在少年艾青的心里,搅起过无限的凄凉与酸楚…… 西湖,以它特有的自然与人工的美,以及各种历史古迹,一起呈现在艾青面前。 他想投身于艺术。 他期冀着在艺术的魅力感化别人之前,先感化自己。 他希望从艺术中我到一条属于自己的出路。 每天,在早晨吃稀饭之前,无论是水天一色的晴日,还是细雨罩住湖面的日子, 艾青总是踽踽独行在湖边;有时,还背着画夹,远足到孤山的树林里,农村的田野 上。 他靠着小树写生的时候,自己仿佛也长成了一棵小树;他会凝视着一朵野生的、 美丽的小黄花流连忘返;还有树上的小雀,天上的流云,都能牵动着他的画笔,他 的心。 苏堤上的一枝红挑一枝柳,孤山下的各种野生的树木、小草、山花,互相竞争 着,也互相攀援着、辉映着。以它们各自的身姿,像粗细不一的线条,构成了一幅 自然界的和谐的图画。 杭州临近钱塘江,夏秋之日,早晨与黄昏常常有浓浓的雾气,在飘忽与迷蒙中 闪过各种人的各种心灵。艾青是喜欢这种带着野气的景色的,他自己不也就是飘泊 着的流浪者吗?傍晚,夕阳从宝俶塔尖下跌下山时,那幻变的火烧云和昏暗中带着 辉煌的天色,也常常使少年艾青伫足而立,翘首而望。 他想到了什么? 他期待着什么? 他陶醉过。 他也迷惘过。 他迷惘于艺术之路竟是那样的遥远,而又不知如何从足下开始。 他迷惘于人生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孤独与凄凉,而又不知火光在哪里? 他迷惘于这美丽的西子湖的空虚——离它不远的乡下,农舍是破旧的,农人的 儿女是污垢满面的。 他迷惘于这已经为革命的潮流所动荡着的中国,那些灯红酒绿的富人,那些做 牛做马的衣人,却似乎都是安详的——生活是板结的。 他的迷惘太多了。 他把迷惘溶化到了自己的画夹中。 他总是爱用灰色、用灰暗的调子丢构思每一幅作品。他在生活中,他在人们的 眼睛里——那些心灵的窗户中看到的就是灰色,他怎能不忠于生活呢? 他以农民的固执的爱,追求着自然的美。虽然这美也是带着灰调子的。 他对于社会,在当时所取的还是“羞涩的嫌避的态度”——亦即是回避之意吧, 因为那时的艾青还是志在艺术而并非是志在改革。 然而,他对于贫苦的人们,却是怀着深切同情的,他甚至或多或少地把自己的 命运和他们连结在一起。那些车伏,那些小贩,那些划子上的船娘,那些可怜巴巴 地永远也不缩回手的乞讨者,那些农民和他们的嗷嗷待哺的儿女,都是艾青画画的 主要的形象来源。 画到了画册上,也刻进了心灵中。 自然,在当时,艾青并不是自觉地想要歌颂这些社会底层的人们。他还是站在 人道主义的同情的门槛上,朝着社会投去忧郁的、善良的目光。但,也恰恰因为这 一点,却使艾青能以比较严密、谨慎的态度用画笔开始解剖这个社会,并由此开始, 使他的创作生涯在刚刚起步的时候,便能渐渐地和他所热爱的人民连结在一起了。 他不是一个狂热的激进革命者。 他的目光里总是带着冷峻和疑问。 他注重面对现实。 他在少年时代就是不善辞令,甚至有点沉默寡言的。 他曾长久地徘徊于断桥桥头,在黑夜,远远地望着西子湖畔的各种窗户里透出 来的光。仿佛在窥测、寻觅这世界和人生的另一个角落。…… 他喜欢独来独住。 在一个细雨霏霏的冬天的早晨,他又一次来到西子湖畔,没有雨具,任一根根 冰凉的雨丝走进心里去。 他看见,寒风正从那些残败了的荷叶间穿过。他想起了夏日初到杭城时曾使自 己赏心悦目的那些荷花。 夏天较之于冬天,有时,也是不堪回首的呀! 艾青站在西子湖畔的一个墙角里,落下了冰冷的眼泪。——不知道眼泪是为谁 而洒落的?为这早来的冬?为这凋谢的花?抑或是想起了草棚中凄凉度日的大堰河? 对了,那边的池塘里,也是有荷花的。但农民哪有心思赏花呢?他们是为了吃藕, 为了填饱饥肠呀!…… 西湖,残荷,你们可曾记得少年艾青之苦恼? 在学画的西湖国立艺术院,一方面艾青受到了比较严格的、系统的画画的训练 ;另一方面,却又不时地流露着他的更为显著的诗人的气质。 他的优郁、善感,他的忘情于清晨和黄昏的野景的冲动,他的在孤山下小树林 中踽踽独行的寻觅,已经很像是一个愤世疾俗的诗人了!再加上他对画画的爱好, 她从学画中得到的捕捉、描绘形象的技巧,以及各种线条的交织,各种色彩的对衬、 渗透、组合,都为他后来的诗歌创作作了具有艾青自己的鲜明特点的准备。但,在 当时,即便是艾青自己也未必准备由画画而改行写诗的——虽然他正好将要去经历 那充满着创造的艰难、机遇的巧合的文学艺术领域里所常见的一种现象;有意栽花 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就在那时,他开始读屠格涅夫的作品,并且爱上了屠格涅夫。 在当时的中国,屠格涅夫的作品翻译成中文的还很少。但,就是这些数量不多 的、刘半农在1915 年翻译的几篇散文诗,却已经在文学青年中辗转流传了。 屑格涅夫的优美的文笔,清新的格调,以及诗一般的韵味,对于刚刚摆脱文言 文不久的中国的文坛,理所当然地要引起强烈的反响——艾青也陶醉了——陶醉在 十九世纪中叶俄罗斯农村的和平、宁静、美丽的景色之中——也陶醉在屠格涅夫笔 下缠绵悱恻、芳香四溢的爱情的描写中。 他已经是青春年少的时候了。但,对于爱情他却是陌生的。疏远的。 在西湖,艾青曾凝视过一个少女的侧影——那是一个苗条而秀气的侧影——可 惜这个侧影还来不及留进他的画册便悄然消失了! 她的面庞呢? 她的眉毛呢? 她的眸子呢? ——一切都是不得而知。 艾青的心里怅然若失:爱情也是迷惘的呀! 有迷惘,便会有寻求,便会有渐渐的不迷惘。可怕的不是迷惘,而是自以为是 的清醒和满足。 虽然一样是寻求,不同的人因为不同的经历和天性,因为不同的社会、家庭的 影响,也因为不同的机遇,又会作出各种不同的选择。因而,在1928年到1929 年 这样的中国历史上各种新兴的力量、新兴的人物纷纷崛起的年头,作为无产阶级先 锋队组织中国共产党刚刚诞生不久的时刻,艾青所选择的——他几乎是平静地选择 的——仍然是艺术的道路。 他连想也没有想过要去做一个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英雄。 他自认为不是叱咤风云的人物。 这同他后来走上革命道路,并代表无产阶级以最有力、最动人的诗歌为革命歌 唱、呐喊,却从不自己为自己打上无产阶级的标签是互为表里、前后一致的。 艾青要到法国留学去了。 艾青要到那个有着凯旋门,有着罗浮宫,有着巴黎公社社员墙的异国留学丢了。 艾青自己也不知道此行究竟会有什么结果?他仿佛也只是为了冲出心灵的迷惘, 作一次新的探求。 漫漫旅途中的大洋的风浪,或许会或多或少地冲去他心头的忧郁,而对于年轻 的心灵来说,远方——越是非常遥远的远方,越有吸引人的魅力——虽然,这个远 方因为远得根本看不见,或许本身也朦朦胧胧的。 艾青的校长林风眠先生对他说:“你在这里学不到什么的,到外国去吧。”其 时,林风眠先生已经看过艾青的几幅水彩画。他显然发现了这个青年学子的才华, 而同时,也感慨于中国践踏人才的漫长历史,才会对艾青作出这一番影响甚至决定 了他一生道路的选择。 艾青好像是命里注定要过流浪生涯的。 奇怪的是,从他自己不愿意离开穷苦的大堰河起,他一直在内心深处渴望着流 浪,渴望着在流浪中认识这个世界,了解这个世界。 开始时,他是流浪儿。 后来,他又成了流浪汉。 临近古稀的年龄时,他成了流浪的老人。 他从中国流浪到外国。 他从外国流浪回中国。 他从中国的北方流浪到天山脚下。 他是在流浪中认识真理的。 他是在流浪中成了诗人的。 每当他回忆自己一生的流浪生涯,总会想起在西湖求学时,和同学们一起躺在 草地上,漫无边际地作流浪畅想的场面——流浪去,看看世界到底育多大,渴了喝 几口山泉水,饿了啃一块硬面包,还有比自由自在更宝贵的吗? 1929 年春,艾青去法国之前回了一趟金华老家。 艾青的回家与其说是向父母辞行,还不如说是为了骗取父母的钱以作路费之用。 艾青的父亲一听说艾青想远走法国,脸色便十分阴沉了。他终于明白这个一落 地便被算命先生定为“克星”的儿子,是下决心要跟自己过不去,要离开自己越来 越远的了。 早已剪过辫子的蒋忠樽,并没有因为辫子的消失而消失掉封建的一切。 他兢兢业业地厮守着的祖传的田地和店铺,都希望传到艾青手里,哪怕不多, 只要不败落下去就好。 可是,艾青却只给他带来失望。 在当时,信仰诚实的艾青因为知道父亲的内心,便也只好施展骗术了,说:我 去法国是为了做生意赚钱,一定赚大钱回来。 艾青的父亲在将信将疑中,依旧板着脸,从东厢房的地板下小心翼翼地挖出一 千块叮当作响的罗马光洋,用抖索的手一块一块地交给了艾青。 艾青有了到法国的旅费了。 艾青因为父亲的终于受骗上当而在心里暗暗高兴着——这个曾经痛打、辱骂过 艾青多少次的专横的父亲,为着这一千块罗马光洋,不知道要心疼多久! 艾青,却是一身轻松了。 他没有什么留恋,也没有什么牵挂。 他现在所期冀着的,只是远涉重洋的那一条风波起伏的路,是地中海的风浪, 是苏伊士运河的帆影,是巴黎的埃夫尔铁塔,是悲壮的马赛曲…… 他的简单的行装之一,就是他的画夹。 他将为人们留下什么样的画幅呢? 他将给自己留下什么样的影子呢? 他又将以什么样的色彩去描绘将要迎向他的新的生活、新的岁月呢? 面对着汹涌澎湃的地中海,站在艰难地行驶着的那只法国邮船的船头,他是在 构思着一幅画呢?还是在构思着一首诗? 他想起屠格涅夫了吗? 他是深深地爱着这位俄国的诗人与作家的。 他轻声地吟诵过屠格涅夫的《爱之路》吗?——“一切感情都可以导致爱慕, 导致爱情,一切的感情:憎恶,冷漠,崇敬,友谊,畏惧,——甚至蔑视。的确, 一切的感情,除了感谢以外。”也许,艾青首先想到的还是屠格涅夫的另外一篇名 著《门槛》——“——呵,你想跨进这道门槛,你知道等待着你的是什么吗?” “——知道,——姑娘回答说。”“——知道寒冷、饥饿、憎恨、嘲笑、蔑视、侮 辱、监狱、疾病,甚至死亡吗?”“——知道。”“——知道你会跟人世隔绝,完 全孤零零一个吗?”“——知道……我准备好了。我愿意经受一切苦难,一切打击。” “姑娘跨进了门槛——随后,在她后边落下了沉重的门闸。”太孤独的汽笛在太浩 瀚的海面上鸣响着。 细小的,却是坚韧的。 在汽笛的长鸣声中,艾青寻求的不也正是那一条爱之路吗?在这一条路上,是 有很多必须逾越而又十分无情的门槛的。就像这航船,停泊在港口时是高大的、雄 伟的、平静的,可是一经投放在海里便显得渺小了,并且不时地在危险中巅簸着。 每一个浪头都是一道门槛。 无数个浪头的连接便是一条爱之路。 人生,不也是如此吗? 从平静的西湖到沸腾的地中海,19 岁的艾青第一次领略了风浪的多情与无情。 流浪者因为没有奢望而不会绝望。 流浪者面向着海洋!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