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他思念天山 用不着再回忆了,一切都是历历在目的。 二十一年的流放生涯,一个中国的大诗人的复杂命运的变迁,是由三个字开始 的:“不用了!”也是由三个字结束的:“搞错了!”好心人也许会想:倘若开始 不要那么武断地、坚决地说“不用了”,也许就不会有二十一年的冤屈,就不会有 后来的另外三个字:“搞错了”。 谁知道呢? 为着这漫长的历程,一个字就得付出七年的代价。 七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二十四个小时,从早晨到黄昏…… 艾青说:艰难的日子是一秒钟、一秒钟熬过来的。那么,七年是多少秒钟呢? 有谁尝到过一朝被毁,门庭冷落的世态炎凉吗? 艾青是深知个中三昧的。 但,一个将军,三五九旅的王震将军却伸出了手:“艾青同志,你是热爱社会 主义的,你不是右派!”将军还劝告艾青,离开这个地方,到下面去,到东北的大 森林中去,写你的诗去。 1958 年春天,艾青和高瑛一起坐车离京,前往北大荒。 艾青的流放生涯开始了。 仿佛是从天上到了地下,但,他是落落大方的——他明了自己。他也这样安慰 自己:权当我生来就是这里的人! 到达密山的当天,在一片荒凉的大广场上,几千名转业军人正待命向荒原进军。 王震将军站在一辆大卡车上,大声地问战士们:“有一个大诗人,叫艾青,你 们知道不知道?他是我的朋友,他也来了,他要写诗歌颂你们,你们欢迎不欢迎?” 广场上,是一片“欢迎”的声音。 在将军的讲话里,在“欢迎”的声响里,艾青得到了慰藉,他的眼睛里又是湿 漉漉的了。 生活,如同这大千世界,也真是无奇不有的。在北京,在由他亲自参加设计、 评定的五星红旗飘拂下的北京,在写得出诗和写不出诗的文人的圈子里,他忽而成 了一名罪人。 而对于他的倒霉及离去,惋惜者有之,高兴者也有之。 但,在北大荒,在绿色与荒凉并存的北大荒,在希望如同年轻的小树一样生长 着的北大荒,在他生前曾经十分熟悉、后来多少有点陌生的战士的行列里,他得到 的是真诚的、大声的“欢迎”! 因为这发自内心的“欢迎”,从此后,艾青的长达二十一年的生活,生命,便 与这些战士、荒原、树木结下了不解之缘。 艾青在完达山下的一个林场当副场长。 他为这个新生的林场捐了五千元钱,还亲自跑了一趟哈尔滨,买回电锯、照明 灯。 他和工人们一起伐木、盖房子。 他参加制订了林场的远景规划图。 他又有了新的家了! 他又有了新的朋友了! 生活是清苦而单调的。 没有音乐。 没有歌声。 没有暄嚷的汽笛。 也没有孩子的哭声或笑声…… 但,艾青是平静的——他并不留恋热闹的大都市。因为,这里没有忌妒,没有 权谋,更没有勾心斗角。 仙是一个垦荒者! 他重新成了垦荒者了! 满眼都是绿色呀! 他进出在大森林中。 这绿色的世界是和谐的:大与小,高和矮,枝头的绿叶,和地上的落叶;还有 各种野生的小草、小花、乃至蘑菇、猴头;在仙看来,都是相亲相爱着的。 那些猛兽呢? 他忽然想起了鲁迅先生的几句话,意思是说宁可被凶猛的兽类吃了自己的血肉, 也不给懒皮狗吃;因为这些凶兽站在山海一角,是一种可见的壮观。 那些沼泽呢? 那些表面上温柔的沼泽,还点缀着小黄花的微笑,其实是万万进不碍的,进去 了那才是一失足成千古恨。森林里没有现存的路,所以要格外留心。…… 在林场一年半的时间里,艾青写了两部长诗:《踏破荒原千里雪》及《哈马通 河上的朝霞》。 他一刻也没有忘记诗歌。 虽然,那是不准他与诗的年代。 1959 年9 月,艾青被王震同志接同北京,度过了国庆十周年,便奔赴新疆了。 在新疆,他写了长篇报告文学《运输标兵苏长福》,由新疆青年出版社出版; 但,因为不能署艾青的名,所以这本书是没有署名的。 艾青一直珍爱着这本没有署名的书。 在艾青的住所里,一切都是因陋就简的。 他的书桌上也没有多少书,更没有摆设。 他只是把延安文艺座谈会的那一张合影照片,压在玻璃板下,天天可以看见的。 1961 年11 月,《人民日报》公布了为艾青等一批著名人士摘掉“右派”帽 子的消息。 不久,《人民日报》转来了几百封读者来信,向艾青麦示祝贺。 王震将军亲自用毛笔给艾青写了封信,信上说:“你是歌颂过巴黎公社的子孙, 希望你继续写下去!”艾青的逐渐苍老的眼睛里,刚刚燃起一点希望的火花时,十 年动乱开始了。艾青被强迫搬家,从师部住进了地窝子,变成了“大右派”。 天山,你的不老的身影,你的流泉和自雪,你的野草与灵芝,可曾记得遥遥地、 衷情地望着你们的一个诗人的眼睛? 石河子的地窝子,你还记得艾青吧! 那个地窝子,不妨说是石河子这一块戈壁绿洲上最黑暗、最潮湿的一角;是猪 羊随时都会闯入的地方;是见不到阳光也很少有新鲜空气的地方,但,那里的一盏 油灯却是最亮、最亮的。 过去的岁月无论当事人是怎样艰辛地品尝、挣扎、度日如年的,但,时间的不 停止的脚步,把这一切都无声无息地留下了。据说,艾青当年住过的地窝子后来成 了猪圈,也有新疆来的朋友说成了库房:总之,它是被另外一些别的什么代替了, 遮盖了。 艾青对这些最辛酸的往事的回忆,也是很淡然的。他既不沉缅于过去的成绩和 荣誉——那也是巨大而光彩的啊;也不深陷在屈辱与伤痕中——那是一般的人几乎 不能忍受的啊! 自然,他都是清清楚楚地记得的,只是不愿意讲,这个农民一样朴实的老实人, 说的始终是老实话:受苦受难的又何止是我一人呢? 因此,关于这一段无异于囚犯一样、升级为“大右派”的历史,他的回忆却也 是像他的诗一样精练而集中的——他偶而提起的是两件事:每逢全连开会,遇到传 达中央文件或某领导的重要讲话时,总会有一个凶神恶煞般的声音传来:“艾青滚 出去”!艾青便提着小马扎出去了,头也不回,无所流连,苦楚,一切时苦楚只是 埋在心底,让你看不着。 另外就是扫厕所,每天早起清扫十几个厕所。戈壁滩上的冬天是寒冷的,四壁 透风的厕所里,尿和屎都结成了冰。他的扫厕所的工具是钢钎和丁字镐。 戴着厚厚的棉手套,他先用钢钎在一个个尿糟里把冰层凿开,然后再挥动丁字 镐,把坑里的冰块捣粹,然后再排除出去。 他扫厕所时,厕所总是干干净净的。 他扫厕所用坏了不知多少双棉手套,而高瑛又不知道在多少个夜晚,将他的棉 手套补了又补——仿佛是在修补这残缺的岁月,修补那破碎的心灵。 高瑛在说起这一段往事时,总是流着眼泪的。她的回忆要更加细腻一些,那是 因为作为艾青的妻子,作为一个六口之家的主妇,在那用棒子面糊口的日子里,她 的担子是沉重的,她所蒙受的冤屈和艾青是可以等量齐观的。所不同的只是:她多 少还了解艾青这个倔强的人,她必须要给他以尽可能的照顾及安慰,她要让艾青及 孩子们活下去——且不管将来如何! 她不会忘记在没有钱给艾青买烟的时候,帮艾青卷莫合烟的情景——艾青已经 没有工资了,每月只给15 元生活费;她也不会忘记把一点细粮、几个白馒头让艾 青一个人吃而艾青又推给孩子们吃的场面;她更不会忘记,哪怕只有一个鸡蛋艾青 也要平均地分配给四个孩子吃——其中有两个孩子不是他亲生的。至于高瑛自已因 为是大右派的老婆而被一个小学校长毒打的往事,她却没有提起过。那一次,亏得 连队里的一个哑巴职工一把抱住了那位挥动老拳的校长,把他推了出去。真奇怪, 在那个年代,在那样的场合,是由一个不会说话的人,告诉那些会说、会唱、会笑、 会装假的人,什么叫真、善、美…… 人啊,人!艾青的最小的儿子丹丹,现在是一个二十出头的英俊的小伙子了。 他的出生地是在石河子,他生下之后五六岁的光景,艾青的师级干部的待遇取消了, 他的童年是在地窝子里滚大的。其间,高瑛曾带着丹丹为了上访而到山东、北京住 过些日子。回到石河子、将要进入地窝子的时候,丹丹还清楚地记得,艾青站在地 窝子的门前向他招招手,说了声,“回来了。”然后,牵着丹丹的手走进了地窝子。 世上哪一个父亲不希望把自己的孩子带进天堂呢?但,艾青只能把他带进地窝子。 在丹丹的记忆中,父亲是沉默的,时常翻动着一本厚厚的词典——后来才知道 是一本法丈词典;几乎天天都要看的是《毛泽东选集》和《毛主席诗词》,划了数 不清的很直、很直的杠杠,写了很多的眉批。丹丹直到那时,还不知道父亲曾是个 大诗人,只知道——隐约地知道从前大约做过不算太小的官,后来不知犯了什么错 误,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奇怪的是,不管生活多么艰难,他总是离不开书。因此,他们住的地窝子里的 油灯是最亮的。然而,再亮也是油灯,艾青的眼疾从此便种下了病根。 那一本法文词典翻破了,艾青又细细地重新裱装好,裱装得几乎跟新的一样。 也许是生活太艰难而无聊吧?也许是为了从童年稚趣中追回一点安慰吧?艾青 还用阿尔巴尼亚烟的硬纸烟盒折成了、剪成了各种各样的树木、山岭、房子,房子 的门还是可以开动的。这样的手艺,使丹丹惊讶了,或者也竟可以说是他童年时代 的一点少有的与童心相连接的乐趣之所在。 丹丹经常看见有人来通知艾青去参加批斗会,在一个批斗会之后,艾青还带回 来一顶纸糊的乌纱帽,放在地窝子的一角,随时准备在另一次批斗会上用。艾青总 是默默地出门,默默地回来。有一次,批斗升级了,要弄到营部去,艾青穿着草绿 色的旧军装正要走,押解的人却说不行:怎么能穿军装去接受批斗呢?假如事先有 规定,准备好被批斗者的服装就好了:一时实在找不出可以表示灵魂已被触及或将 被触及的“革命服”,押解者大方地脱下了自己身上的一件破破烂烂的黑褂子—— 咱们换吧,你穿这个合适。 丹丹看见的还不止这些。 一他曾悄悄地从地窝子的窗户里——没有玻璃只有一层塑料布的窗户里,看见 过游斗的场面——其中也有艾青——自己敲着一个破尿罐,蹒跚而行;还有几个小 孩拿着竹竿去鞭打艾青。丹丹记住了这一切。在后来与这几个小孩玩耍、摔跤时, 丹丹把他们重重地摔倒在地上,他的幼小的心灵里充满了自豪——我为父亲报仇了! 真不知道丹丹会记得那么多往事。 有时,艾青还牵着丹丹的手去散步——那总是在夜晚、趁浓重的夜色降临之后。 在此时此刻,艾青才可以尽情地欣赏一下戈壁上空的夜色——天是那么低,那么蓝 ;星是那么大,那么亮;没有一丝云彩,裸露着一切;倘是秋冬,则万籁俱寂;倘 是夏日,则百虫齐鸣。艾青总是久久地、忘情地抬头看着天——在那样的岁月里, 他是不能抬头的;只有在夜晚,在昏睡者的梦乡的边缘,他才能如此忘情地一览长 空。 丹丹说:他好象在研究星座和气象。丹丹清楚地记得,艾青指给他一个“w ” 星座,可是丹丹怎么也没有找到——直到如今。 谁知道艾青为什么久久地望着夜空、望着星星? 他想起过西子浙里的残红吗? 他想起过去马赛途中的黎明吗? 他想起过桂林的雨后的夜晚吗? 他想起过延河里的星光月色吗? 他想起过天安门广场的玉兰花灯吗? 他想起过他亲自参加设计的飘扬在首都北京上空的五星红旗吗……? 在如流岁 月中,这一切都是似梦非梦呀! 不知道他究竟想了些什么,也许他只是在和星星对话——星星说:艾青,我认 识你。 艾青说:星星,你真美! 丹丹这样一个天真的孩子,却没有过天真的童年,月底,家里断粮了,总是由 他去端着脸盆向邻居借一点棒子面。 他挨过的耻笑和白眼,使他的性格变得更加倔强了。 他和两个哥哥一起,决心要为自己的父亲带来一点愉快,他们去捡别人剩下的 羊头、羊骨,回家熬一锅汤,在那样的时候,地窝子会变得稍稍温暖一点。 他的大哥曾向别人讨得一只野兔。为着能使父亲吃到新鲜的、活杀的兔肉,他 把野兔藏在胸口、裹在衣服里;回家后一看、野兔还是死了;但,仍有着他身上的 热气。 他们一起抓过麻雀,一起从废弃的水井里抓过野鸽子。“红烧铁雀”——这是 他们在石河子的地窝子里吃过的最美味的佳肴。 石河子,那原本也是诗的故乡啊! 艾青,这个被人为地打入地狱的诗人,已经没有了歌唱的权利,但,这丝毫也 不会给那些剥夺者增添一点诗的才情和灵感》更不能说艾青就不是诗人了,艾青就 不再有诗了。 孩子们经常去拾柴禾。有一种叫梭梭草的枝干,重得像铁,一烧便会冒油。艾 青的感慨油然而生:“多好的一种柴!”他想起过写诗吗?想有什么用,那是不准 诗歌出生的年代! 艾青曾在连队管理过苗圃。他把那些小树剪得那么整齐,就像刚刚剪过、刚刚 梳理过头发的姑娘一样,也像他整齐地抄写在稿笺上的诗行一样。 他时常为一些营造得很严密、很美观的鸟窝而惊叹:里边是一层不知从哪儿叼 来的棉花,外边是编织起来的马尾草。有时是一窝鸟蛋,有时是小鸟张开小嘴等着 它们的父母送食…… 碰到这种情况的时候,艾青总是凝目久视,然后悄悄地绕开,不去惊动小鸟们, 也从不去毁了那些可怜的小生命的安身立命之地…… 他是爱美的。但,他被邪恶围攻着。 他是创造美的。但,他经常生活在毁谤之中。 然而,这一切的一切,都没有能改变他的美的向往,他更不是一个只顾自己的 复仇者。 “权当我生来就是这里的人吧!”——他常常这样安慰自己。 他总是与世无争的。他的写诗只是出于偶然,后来一发而不可收了;他的天赋 才情以及他后来的走上革命道路,而使自己融合在时代的洪流中,并得到了诗的盛 誉,本来应该是中国和中国人的光荣;但,却为一些同胞仇视着。他不知道刚进城 时给他定的“文艺一级”是怎么回事,只是把工资原封不动地退回去了:“我有版 税,够吃的,要这个干什么?”从那时开始,艾青便彻底地忘记了这个在别的人看 来也许是特别重要的标志着自己身份的级别,以及由级别而严格地计算出来的月薪。 他只是靠着凌晨三点钟起床,辛辛苦苦地写作换来的稿费过日子。直到1963 年, 他所存的稿费即将耗尽,才重新拿工资——他就是这样一个不要工资的“右派”。 愿随便给人戴帽子的年代,给人写入“另册”的年代,有一些人以权谋私、仗 势欺人的年代,真正地不再回来!石河子的地窝子,你还记得艾青吗? 艾青是记得这一切的,他深情地写道:怀念天山。当他远离天山、出国访问归 来,在一万米的高空,他仔细地瞭望过天山的身影,看见了雪峰、初阳,以及如岁 月一般的迤而去的群峰…… 他在天山脚下生活了十六年。从1988 年夏天开始,他的处境是越来越艰难了 ;但,在没有人身自由的那些日子里,只要是晴天,他都要寻找天山的影子。他说 :“在万里无云的日子,它就像浮在空气里似的,向我露出和善的微笑”。至今, 他想得最多的是天山上的筑路人,以及他们之中死者的墓地——“让我们过路的人 采上一束野花向他们致敬吧!”1975 年春,为了治眼病,艾青在王震同志的帮助 下,回到了北京。 他默不作声地生活着。 他在孤独中打发光阴。 那个时候,就连祖同与革命的命运还不得而知,又何谈艾青自己呢? 但,他从来也没有忘记过,自己是个中闰人;他也从来就相信这样的格言:善 有善报,恶有恶报。 北京人。 中国人。 还记得1976 年的清明节吗? 那飘着蒙蒙细雨的清明节,那天空阴沉得象要痛哭似的清明节,那失去了周恩 来总理以后的第一个清明节…… 在花圈与挽联前面。 在小小的悼诗前面。 在凶涌的人潮之中。 在断肠的哭声之中——一个老人,一个被有的人深深地记住,被有的人轻轻地 抹煞的老人,穿着臃肿的棉衣,流着凄苦的眼泪,站立着、站立着、久久地站立着 …… 《在浪尖上》,就是那个时候开始构思的。秋天,艾青在北京,和千千万万的 人民群众一起,迎来了粉碎“四人帮”的胜利。 1978 年4 月30 日,《文汇报》副刊上,第一次出现了艾青的名字,诗的题 目是《红旗》——不知是作者有意呢?还是历史巧合?——艾青献给新中国的第一 首诗的题目是:《国旗》。 二十一年,大海游鱼因为一个巨浪的冲击而成了化石。 但,艾青没有死;他的冤屈、眼泪、思恋、痛苦、怅惘、屈辱以及仍然深爱着 这一面五星红旗、这一片祖国大地的赤子之心,却积聚成了一座终究爆发的大山— —那是爱与恨交织着的大山,那是轰响着心灵衷曲的大山啊! 他还是火把! 他还是泰斗! 他依旧迷人! 诗人的诗,假若只是诗人自己孤芳自赏,或者只是在诗人的圈子里鼓掌叫好, 那都是不可靠的,有待于历史来证实的。诗人的诗只有被不会诗的大众所接受、所 称道、所不忘时,才是诗人可以骄做的日子。 不管别人高兴不高兴,他和他的诗终究是回来了! 他是悄悄地回来的。 他先是蛰居在他妹妹的家里,一间小屋挤了四口人。 他后来住在史家胡同的一个大杂院中的小杂院里,和所有的邻里友好相处着。 他还不是一个北京居民的时候,买不到油,买不到肉,买不到豆制品,邻里们 总是会不声不响地把副食供应本给高瑛:“你们买吧,给艾青先吃。 我们人口多,有富裕的,别客气。”艾青听见了这些最普通的老百姓说的最普 通的话。 艾青记住了。 那是一个连厕所也没有的大杂院。 冬天,生了炉子也还是那么冷。 艾青说:“比地窝子好多了!”高朋满座的时候——他家里又开始高朋满座了 ——吐出的香烟的雾,会飘来飘去,浓重得很。艾青微笑着听别人说的时候多,有 时,自己也说。 就连日常的谈吐,他也总是幽默的,不枯燥。他还是同当年一样,喜欢挖苦人, 喜欢当面挖苦人,有时甚至用的是刻薄的语言。 被他挖苦过的,一般都是朋友。他当面挖苦,背后说他的好话。 他想挖苦人的时候,随时随地都能找到挖苦的语言和话题。有的人,他是不屑 于去挖苦他的。 无论是做诗,还是做人,他都主张说真话。 真话,有时是很不好听的。 假话,有时是十分美丽的。 熟悉他的和不熟悉他的人都说:艾青还是艾青。 倘不,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人寻找他呢?——“我们找你找了二十年!”“我们 等你等了二十年!”“艾青,不只是一个人,是一束绿色的火焰……”“我把你的 诗集藏在米缸里。”“我抄了一本你的诗选。”“艾青,你的诗呢?我们期待着你 的诗,你的迷人的歌唱!”对于艾青来说,生命已经重新开始。在汽笛的长鸣声中, 他的灵感在远山近水中都成了诗的回声。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