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让西哈努克看看解放区 隆隆炮声中,波尔布特决定让西哈努克看看以他的名义控制的解放区。 展现在西哈努克面前的是一片充满生气的土地,当人们向亲王大声欢呼的时候, 亲王激动不已。身为解放区最高领导人的波尔布特小心翼翼地躲到聚光灯边缘,让 亲王以为他是一位普通人物。 1973 年3 月初,一个由吉普车组成的长长车队,驶出中国南方,进入到越南 境内。车队穿越过越南北方后,继续往南,进入老挝,开上了随时处于美国人轰炸 机威胁下的“胡志明小道”,然后再往西,进入到了柬埔寨境内。 这是一个即将引起国际社会重视的车队。它的出发与行踪是秘密的,处于层层保 卫之下,因为其中的一辆汽车上的乘客,是担任柬埔寨民族团结阵线主席的诺罗敦· 西哈努克亲王和夫人莫尼克公主。此行的目的,是亲王以主席身份,视察解放区。 从随行人员中有摄影师、摄像师、记者、医生等配备来看,西哈努克此行显然 是要在国际社会制造影响,表现抵抗武装的实力和其受国内人民欢迎的程度,在国 际社会和联合国,阻止美国及其盟国为接受朗诺的“高棉共和国”所作的努力。 (后来所出版的电影纪录片、像册以及大量的文字材料,充分证明了这一点。) 西哈努克所走的道路,基本上重复了3 年前波尔布特从河内回束埔寨时的路线。 只是当年波尔布特没有任何专车,他不时得停下来,给在胡志明小道上运送武器弹 药的卡车司机们说好话,临时搭一段路;有时候要钻进丛林,随大象运输队走上一 程;晚上,常常借住于农家,有时甚至在丛林里绑一条尼龙吊床,凑合着过上一夜。 皇族出身的西哈努克没有经历这些。即使是在途中,亲王夫妇每个晚上都会住在沿 途专门为他们此行所建的小木屋里。这些小屋尽管简陋,但已是战争条件下的天堂 了,至少他们可以享用到抽水马桶,每天都有新鲜面包和蔬菜的法式食物。 为了适应这次旅行和到解放区时的活动,亲王一改平时的习惯,换上了中国毛 式服装,莫尼克公主也给人以简朴的印象。颠簸的道路和一路的风尘,使他们的旅 行充满了艰辛。当然,最令人担心的,还是美国飞机的轰炸。每当天上有飞机的呼 啸传来,车队就会立即停下,警卫们将西哈努克夫妇紧紧地围在中央,或者就近找 一个防空工事、丛林,隐身其中。后来,亲王的一个随员在回忆这次旅行时说:3000 公里的路程,每一步几乎都是踮着脚尖走出来的。 从1971 年下半年起,老、柬界一直处于抵抗武装的控制之下。亲王一行将要 行走的路线,经过了国内抵抗运动领导者们反复的研究,沿途进行了严密的警卫布 置。在边界迎接的人马,好些天前就等候在此了,连迎接时的程序,也由抵抗武装 的士兵们演习了好些遍。 踏上阔别三年之久的故土时,西哈努克禁不住心潮澎湃。他深深地伏下,亲吻 祖国的土地,然后又站起身来,双手合十,如同向久别的老朋友一般,向面前葱郁 的丛林和山峰原野躬身致意。做完这个仪式,他这才抬起头,满脸笑容地走向前来 迎接他的抵抗运动国内领导人。 西哈努克回解放区视察的全过程都被拍摄成了电影,配了音乐,英文解说。从 录像带上看,西哈努克朝抵抗运动领导人走去的时候,发现他要面对的三位人物其 实相当熟悉:一位是乔森潘,一位是符宁,一位是胡荣。他们曾经是他政府中的部 长副部长,担任过国会议员。1967 年,他们共产党人的身份暴露,生命不保,被 迫相继逃入丛林,开展武装斗争。朗诺政变之后,他们自然而然地成为抵抗运动的 领导人,在西哈努克于北京公布的民族团结政府的名单上,他们都被委以要职。 从电视上看,亲王与当年与他有过面对面交锋、后来被通缉的乔森潘的见面很 令人激动。与保养良好的西哈努克比起来,乔森潘显得精瘦,略有些憔悴,但精神 十分饱满。在拥抱的时候,两人似乎都有些冲动,动作显得十分热烈有力,久久没 有松开,很有点“相逢一笑泯恩仇”的意味。几位共产党人在离开金边五年后,再 见亲王,心中自有一番波澜,但高兴的情形是很明显的。长时间的握手之后,西哈 努克将乔森潘拉转过身,与他搂肩相抱,示意摄影记者们纪录下这历史性的一刻。 车队继续向柬西北部前行,两天后,到达抵抗武装北部司令部。在这里,亲王 见到了担任抵抗政府部长职务、后来是民柬方面军队总司令的宋成,柬共北部地区 的书记贵通(KOYTHUON),担任抵抗武装力量总司令(实际上是柬埔寨共产党中央 军委主席)的波尔布特及其妻乔帕娜莉。 对波尔布特,亲王无疑是生疏的。这位当年的留法学生从巴黎归来后,一直从 事秘密地下活动,担任柬共总书记后,更是把“秘密”二字奉为首要。 即使是西哈努克,对波尔布特的所有了解,不过是知道他是柬共的领导人之一 而已。在亲王视察解放区的电影、照片公诸于世之后,外界对这个身材高大的人仍 然一无所知。无论是西哈努克还是西方观察家,都认为领导着柬埔寨国内抵抗斗争 的是乔森潘、符宁和胡荣等人。 波尔布特小心翼翼地让自己处于聚光灯的边缘,将显要的位置暂时让给他的同 事们。他同西哈努克拥抱时,脸上的笑容有些矜持,但仍让人感到他的热情似乎完 全出于真诚。然后,他便退到了一旁。照像的时候,他总是站在最边上的人之一, 坐下来看表演的时候,他的位置居然退到了第三排。从录像上可以看出,他似乎很 注意亲王的一举一动,总是站在一旁默默地注视着当年他的头号敌人、现在的抵抗 阵线上的主席。他给西哈努克留下的印象是,他是领导层中的一个人物,但决不是 重要人物。亲王哪里知道,在柬埔寨解放区所发生的一切,和以后柬埔寨将要发生 的一切,总导演就是这个当时还叫沙洛特绍的大个子。旅程的第15 天,亲王在众 抵抗运动领导人的簇拥下,到达了北部的古伦山(PHNOMKOULEN )。 这里是西哈努克此行的最远点,也是他视察的目的地。幽深的丛林中,瀑布飞 溅,花果飘香,凉爽宜人。乔森潘引着西哈努克夫妇,来到了一幢看上去十分简朴, 但却显然非常牢固漂亮的木屋。 “得知亲王陛下要来视察,我们的战士们主动修了这座房子,想让您休息得好 一些。”乔森潘说。 “非常感谢战士们,感谢他们。”亲王合十微微躬了下身。莫尼克公主在后来 写下的这次解放区之行的回忆录中谈到:“那真是我们在解放区的白宫啊!我非常 喜欢这座高棉风格的房子。它的内部装饰得十分漂亮,有一间书房,一间小客厅, 中间用帘子把它同卧室隔开。屋子里,甚至还有一块地毯,几面窗户上装有窗帘, 一个大银碗里盛满了凉水……说实在的,国内的弟兄们对我们的照顾确实太周到了 ……要凭我自己的意愿的话,我真想同亲王在那里住下去,一直到全国解放!”西 哈努克对抵抗运动国内领导人对他们的照顾也是深怀感激。刚刚住进“白宫”,亲 王便掩不住他对这里的喜欢之情。过惯了贵族生活的亲王,这时也像柬埔寨的农民 一样,脱光衣服,下身只围一条“纱笼”,到屋外的“洗澡间”淋浴。这里所谓的 淋浴,不过是用一个木瓢,舀一个大瓦缸里的水进行冲洗。西哈努克对这种简单到 极点的洗浴方式似乎充满兴趣,一面淋浴一面朝拍摄他此时生活实景的摄影师们大 声说着什么。哗哗的冲洗声中,亲王感受到了解放区勃勃的生气。 接下来的几天里,亲王开始了他的正式视察活动。一队队的游击战士被带到丛 林中,接受抵抗阵线主席的检阅。他们面对亲王时的口号声和激动的神情,令亲王 深受感染。3 年前的这个时候,当亲王大声呼吁国内一切反对朗诺政权的人们,离 开城市,到丛林里去参加游击队,开展武装斗争时,抵抗武装不过几千人;在许多 柬埔寨人的心目中,所谓的民族解放阵线,不过是一个设在北京的机构而已。3 年 过去了,出现在亲王面前的,是一支经过战火考验、训练有素、纪律严整的军队, 其人马已经是3 年前的20 倍。而由抵抗力量控制的土地,已经达85%。 一连几天,亲王同国内抵抗运动领导人们举行了会谈,向这些坚持艰苦武装斗 争的人们介绍了他所领导的抵抗政府受到国际社会支持的情况,也同附近的僧侣们 进行了会见。乔森潘等人一再告诉亲王,柬埔寨的抵抗运动完全是在亲王的号召下 开展起来的,所有的抵抗战士都是在为西哈努克和高棉民族而战。对此,亲王认为 这些他过去的政敌现在的朋友说的是实话。返回北京后,他在接受意大利著名记者 奥里亚娜·法拉齐(ORIANAFALLACI )的采访时说:“我百分之百地同红色高棉站 在一起。我对他们非常有用,因为要是没有我,他们就得不到农民的支持,而在柬 埔寨,没有农民的支持,你就不可能进行革命。”当法拉齐提出一些尖刻的问题要 亲王回答时,亲王表现出了一个爱国者的情操,将个人的荣辱置之度外。“即使某 一天,他们暗杀了我,那又怎么样?难道他们不是在同我的敌人而战吗?要是我仅 仅以个人好恶来判断是非,那我成了什么样的爱国者了?”在亲王解放区的“白宫” 外,西哈努克度过了几个难忘的夜晚。夜幕降临,乔森潘等人陪同亲王夫妇,在发 电机供电的电灯照得通明的舞台前,观赏高棉音乐、民族舞蹈。热烈的气氛,使亲 王也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加入到舞蹈者们的行列中,同抵抗阵线的国内领导人们 一起载歌载舞。 在抵抗战士们的护卫下,一身游击战士军装、戴着中国式解放帽的亲王出现在 象征柬埔寨古代辉煌历史的吴哥王城。当亲王走进那些他再也熟悉不过的石雕建筑、 望着那些四面佛像塔时,禁不住感慨万端。七年前,就是在亲王所站的地方,他为 来柬埔寨访问的法国总统戴高乐将军举行了“声与光”晚会:一盏盏探照灯照亮了 阴暗的塔面,每个特殊布置的场景都站立着一位身穿黄色袈裟的僧侣。神秘的气氛 中,“画外音”开始讲述高棉的文明历史。 几十头大象,载着数百名身着古代武士服装的人,从夜色茫茫的森林中走出来, 行进在当年吴哥王朝的王家大道上,犹如许多个世纪前高棉国王的仪仗队。美丽的 高棉少女们,跳起了古典舞蹈,两个儿童身着金丝织品,扮演着国王和王后。西哈 努克至今仍记得戴高乐将军为眼前的表演深深打动,连声赞叹:“太出色了!真是 神话般的意境!”抵抗领导者们显然发现了亲王对这里的深厚感情和此时此刻的心 情。他们远远地注视着亲王走向一尊尊佛像,伸手抚摸着那些历经数百年而仍栩栩 如生的雕像。他在一个石门口坐下来,神情庄重地望着远处的山峰、旷野、丛林… … 西哈努克回国并出现在暹粒省的吴哥古迹的消息,传到了金边。朗诺对此根本 不予相信。他不能想象,西哈努克能够跨越漫长的胡志明小道,冒着飞机的轰炸和 炮火的袭击,去看那些贫穷的乡村,住那些简陋的窝棚。美国驻金边使馆对此则将 信将疑。斯瓦克大使给国内发回了一封电报,用语是: 据未经证实的消息说,西哈努克到了柬埔寨乡村的游击区。详情有待查明。 4 月15 日,亲王一行在抵抗战士们的护卫下,由原路回到了河内。在告别身 边这些淳朴的游击战士和可爱的“白宫”之前,西哈努克为他的这次解放区之行谱 写了一首歌《谢谢你,胡志明小道》。 艰难而又令人难忘的视察结束了。一回到北京,莫尼克公主对前来看望他们的 法国大使说:此次的解放区之行,她整整消瘦了10 磅。 从解放区归来的西哈努克开始了一系列的宣传抵抗运动成就、反映柬埔寨国内 真实局势的活动。他回答美国著名的专栏作家苏兹贝克的一段话,真实地反映了西 哈努克在同柬国内抵抗运动领导人会谈、接触之后的印象和自己的心里状况。 苏兹贝克过去曾写过一些有关柬埔寨和亲王本人的文章,其中有几篇专栏文章 使亲王感到不快,为此,亲王同苏兹贝克之间曾多次互通电报。虽然这位作家的文 章多有得罪之处,但西哈努克觉得他是友善的。这次见到苏兹贝克,亲王便说: “有各式各样的记者。总的来说,我认为美国记者是最客观的。我知道你搞错过一 些事,但我仍然觉得你是一个尽力弄清事实真相的人。因此见到你我很高兴。”苏 兹贝克的这次采访,自然会问到红色高棉和北越的情况,亲王非常爽快地回答: “红色高棉不是北越的傀儡。开始时河内对我们帮助很大;但是他们从来没有 领导过我们,指挥过我们。就像你们帮助戴高乐和法国抵抗运动反对纳粹那样。你 们是一个盟友,而不是主人。 “此外,我还可以向你证实,1972 年6 月以后,北越就不跟我们并肩作战了。 他们撤出了军队。1973 年1 月,关于越南问题的巴黎协定签定,那时北越人已全 部撤离了柬埔寨,转入南越的越共地区。他们只在柬埔寨境内的那段胡志明小道两 侧留下一些部队。我并不想向你隐瞒,他们仍然使用着那些小道。此外,只有少数 的联络、军械和经济机构以及一些军事顾问,没有作战部队。 “目前河内没有给我们武器。他们怕这样做会妨碍战后重建中从美国得到美元 援助的计划。其次,河内接到华盛顿的警告,不得过多地改变柬埔寨目前的局势。 这话的意思是,让柬埔寨人自己打出个高低,不要进行干预。 否则美国空军将会再次干预柬埔寨和北越。”“如果北越人不支持你们的话, 会发生什么情况呢?”“如果没有北越的支援,我们就不能取得胜利。上月我参加 了在阿尔及尔举行的不结盟国家会议,我曾要红色高棉在会议期间攻克磅逊港(西 哈努克城)。我们占领了那里但是由于缺少弹药而又不得不撤离。每当我们袭击一 个重要城市,北越就停止对我们的供应。我们得到了一个教训,就是不能依赖他们。 我们取胜就会干扰他们的计划。因此我们必须作长期作战的准备。我们告诉红色高 棉,在1976 年底尼克松任期结束以前,战争是不会结束的。如果美国抛弃朗诺, 我准备让他和其他12 个卖国集团首要分子连同他们的家属一起离开柬埔寨,这是 次要的条件。首要战犯都可以乘美国飞机离开。他们在国外有大量存款,足以维持 他们的生活。至于那些朗诺的无赖追随者们,次要的卖国分子,我们将予赦免。我 们还承诺进行一次大赦。我们是通情达理的。但是、尼克松却不想接受我们的建议。 因此我们必须战斗到1976 年年底尼克松下台为止。”“那么,那时候亲王陛下是 否准备重新执政,或者是同红色高棉组成联合政府呢?”西哈努克看着苏兹贝克, 久久没有回答,刚才眼里流露出的激动光亮渐渐暗淡下去了。 亲王无声地摇头,说道:“红色势力和我称之为蓝色势力的保守分子之间,到 处充满了根本性的矛盾。我知道,战后我自己也不能与红色高棉在一起共事,因为 我不是马克思主义者,你是不可能同共产主义相融合的。”“那你是准备离开政治, 还是担任一个名义上的职务呢?”苏兹贝克问,“我认为,对一个从事国家政治几 十年的人,要一下子从政治舞台上消失,似乎也是痛苦的。”“一旦问题解决,和 平到来,我将不再担任任何职务了。重新独立之后,我不会再当国家元首了。那时, 由红色高棉来领导,西哈努克将退休。我非常累,已经不再像过去那样年轻了。我 讨厌政治。”说到这里,亲王摇了摇头,像是要把什么东西从脑海里抛掉。“我已 经决定在中国度过我的余生。 我母亲已经年迈,她现在在金边病得很厉害。如果在她去世以前我没有能见她 一面——这是她的愿望——那么我将永远不再回到我的祖国。朗诺不许我去见她, 对这一点,我永远不会宽恕他。”苏兹贝克发现,西哈努克一提到生病的母亲,眼 里便涌出了泪水。他对这位不能回国探望母亲的儿子感到同情。他想说点什么来安 慰亲王,但又感到无论说什么,都无法驱散笼罩在西哈努克心头的阴影。“我将在 这里度过我的余生。”还是西哈努克自己打破了哀伤的沉默,“我将支持红色高棉 取得最后的胜利。但是,”亲王摇摇头,“我已经失去了干劲和勇气。”苏兹贝克 发现,亲王的内心充满了矛盾。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