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法国记者眼中的波尔布特王国 一位高棉人装束的法国人不顾危险,踏上了被抵抗战士解放的土地。他发现, 这里奉行的战争策略是农村包围城市。担任抵抗运动领导人的绝大多数是只有小学 文化的农民。每次会议开始之前,都要请来僧侣为人们念经祷告。宗教、王权和抵 抗运动“三位一体”,成为解放区最显著的特点。 从外貌上看,这个人更接近于印度人或孟加拉人,皮肤黧黑,胡须浓密。 浓黑卷发下的黛瑁眼镜使他看上去有几分书卷气,但也遮住了他西方人深陷的 眼窝。穿一身蓝色的衣服,围一条高棉人用来防晒和灰尘的小方格围巾,乍眼一看, 像个道地的柬埔寨人。也许正是他的这种接近于高棉人的服饰,使得他常常在金边 街头被人误认为是同胞,在一些敏感的场合也逃避了人们的特别注意。这使他从中 得到了很多好处,至少他很轻易地获得了人们的好感,而这种好感又使他获取了许 多有价值的社会调查材料。当柬埔寨因为战争,因为社会分裂,因为大量的死亡而 引起国际社会关注的时候,他也成为西方社会颇有分量和名气的柬埔寨问题专家。 这个人就是法国人萨基·索恩(SERGETHION)。此人在大学念的是社会学,毕 业之后对政治发生热情,经常对国内外政局发表评论。后来,他的政治热情、学术 追求和周游世界的所见所闻,构成了他写作的“三位一体”支撑点。他是踏着越南 战争的硝烟来到东南亚的。他先后在西贡、金边教书,同时观察战争进展,了解风 土人情,写了大量有关东南亚和柬埔寨的研究材料和论文。至少到目前为止,如果 要研究柬埔寨,人们就不得不去读他的书。 但萨基·索恩是个很不讨当权者喜欢的人。西哈努克时期,他多次受到批评, 在金边不受欢迎;朗诺政变之后,他因为如实报道了柬埔寨国内人民对当局的反感, 被朗诺的秘密警察列入了黑名单。1971 年底,他离开柬埔寨回国,就此被禁止踏 上高棉土地。 但他时时关注着柬埔寨。那片土地铸就了他的名声,带给他了名利,同时,那 也是一个他倾注了生命热情的国度。 1972 年初、他收到朋友的来信,说有一个到柬埔寨的机会,不知他愿不愿意 冒险。索恩立即同朋友联系,得知金边的那些同柬埔寨共产党,即红色高棉有联系 的“ 地下工作者” 传出话来, 说红色高棉特区(KHMERROUGESPECIALZONE ) ——即解放区,想邀请一位外国记者报道解放区的情况。索恩闻之兴奋异常,当即 便开始收拾行李,飞到了曼谷,然后转乘火车到了泰、柬边境。如何踏进柬埔寨很 费了他一番心思。由于他已被列入黑名单,如果朗诺的人发现了他的踪迹,根据他 对柬埔寨的了解,那肯定是凶多吉少。 这些年来,曾经有许多西方人尝试过到解放区去,但大多都是空手而回——要 么根本没有抵达解放区,就被挡了回来;要么就是被抵抗武装抓获,除了牢房经历 外,别无它得;要么就是遇上战斗或炮火轰炸,丢了性命。索恩读到一些报道,说 是西方人在解放区根本就不受欢迎,有20 多个新闻机构的人为采写解放区而丧生。 但巨大的诱惑终于使他挺而走险。要是在金边,可能他刚出门,就被嗅觉灵敏 的秘密警察逮捕关监了。但这里是边境,朗诺的人能想得到他会从这里重返柬埔寨 吗?他提上装着简单行李的小包,穿上一身再普通不过的柬埔寨村民装束,胆颤心 惊地跨过了标志着泰、柬边境的木桥。幸运得很,柬境内的桥头上,只有一个睡眼 惺忪的士兵,只瞟了他一眼便让他过去了。从这时开始,索恩开始了他的冒险。他 有时搭老百姓的牛车,有时睡在寺庙,历经辗转,终于在一个黑夜到了金边,藏到 了一个朋友的家里。 索恩在柬多年,交了不少当地的朋友,与各国驻柬使馆的人也十分熟悉。 他要返回金边并到解放区去的事,早已通过特殊渠道,传给了在金边进行“地 下工作”的人,而其中恰恰就有索恩的朋友。他们和城里其他反对朗诺政权的人, 组成了严密的地下活动网络,向抵抗武装输送药品和各种必需物资,当然,也安排 人员逃往解放区。索恩是上了黑名单的人,当然不宜在金边久留,朋友们立即为他 的解放区之行作了安排。 20 天后,一个名叫洛切托的“地下工作”年轻人,来到索恩正睡觉的房间, 要他赶快拿上行李,立即出城去解放区。望眼欲穿的索恩翻身而起,拉上洛切托的 手,立即踏上了去解放区之路。 一辆汽车东拐西弯地出了城,往西插入了郊区的道路。索恩原以为,这趟旅途 将会很漫长,但没料想出城仅两公里,过了一个检查站后,他们便下了车,开始穿 越荒芜的稻田。没走多远,就有几个人迎上来,很警觉地看着他们。担任联络和翻 译的洛切托忙笑着向这几个人说起了柬语。一位显然是头领的人又打量了索恩几眼, 没有吭声,只扬扬手,让他们跟上,转身就踏上了另一条道。洛切托告诉索恩,这 几个人就是游击队的人了,他们白天常在这一带巡逻。索恩一听大吃一惊。他绝对 没有想到,抵抗力量已经渗透到了离金边如此近的地域。实际上,金边已经成了一 个完全被抵抗力量包围的城市,要是有足够的兵力,金边已成了伸手可及的目标。 接下来,他们搭过牛车,摩托车,有时候是步行,往复穿行于干裂的田野。不 时有手持武器的人从他们身边走过,一个个都信心十足的样子。不论是村民还是游 击队员,似乎都对他们行色匆匆的模样不感兴趣。 漫长的行程中,他们有时会停下来歇上一阵,抽几口烟,同附近的农民交谈上 几句,或看看村子边上美国飞机轰炸留下的弹坑。每一天,他们只能吃上两顿饭, 早上7 点一餐,下午5 点一餐。村民们对扛枪的游击战士似乎很厚道,常常把自己 家里最好的食物拿出来款待他们。索恩不禁感到,抵抗运动有着良好的民众基础, 这与金边当权者与民众的对立,形成鲜明的对比。 越往前走,索恩觉得他逐步有了安全感。在民族团结阵线的防区内,人身安全 好像根本不是问题,有的干部模样的人赤手空拳在村里转悠,没有任何紧张感;部 队的行动也不作任何回避。这使索恩也不知不觉放松下来,不再回避自己的外国人 身份。 根据索恩的描述,他在解放区的那些日子,真正的危险并不是来自朗诺军队的 进攻,因为自1970 年夏天起,朗诺军队控制的地区就一天天缩小了,稍大一点的 战斗,基本都发生在金边郊外或各省城郊外,尤其是“真腊一号”和“真腊二号” 战役之后,朗诺的部队进行了收缩,他们很难得到乡下进行扫荡,丛林和村民们对 朗诺政权的反感使指挥官们真切地感觉到,在广袤的农村作战,正规军一点也占不 了上风。 对解放区最大的威胁来自空中。索恩所到之处,几乎每个村庄都遭受过美国人 飞机的轰炸,有时候,凝固汽油弹把整个村子烧得一千二净,人被烧得像一段段的 木炭。在田野里,人们时常可以看到足有6 码深、25 码宽的弹坑。村民们告诉索 恩,每次轰炸前,一般是先见到一两架侦察飞机,两三分钟后,美国的“幻影”式 飞机就来了,一连几个小时向地面射击,轰炸,一分钟倾泻6000 发子弹。 所以,一当看见天上有飞机到来,人们便四处奔逃,隐入丛林,躲进简易防空 壕。被炸死炸伤的往往是那些行动不便的老人,病人和小孩子们。他们要么躲避不 及,要么胡乱奔跑,成为直接袭击的目标。待飞机消失,人们从躲避的地方出来, 发现整个村子己被炸得七零八落,创痕累累。自己的房屋被炸毁了,烧掉了,养的 牛或其它牲畜也被炸死了。他们沉默一阵,咒骂一阵,然后开始在废墟里寻找自己 破损的家当,到村边的树林里搭盖窝棚。 战争给本来就艰辛的生活,又添上了苦难。 在距金边25 公里的巴东镇(BATDOEUNG ),一场激烈的战斗刚刚结束,索恩 看到了弹痕累累的房屋、炸得七零八落的村子市场和一些尚在痛苦呻吟的人们。有 人告诉他,这里原来是朗诺军队的一个据点,后来被抵抗武装攻下。由于此地位置 重要,朗诺的部队向此地发动了数次反扑,但都没有夺回据点。索恩走进被炸毁的 据点设施,见到了一些零星破损的武器、弹壳、电台、四散的文件、地图等。让索 恩惊诧的是,他在一堆弹壳中发现了半个头颅。陪同的人告诉他,这是上一次战斗 中的阵亡人。“我们一直让村民把这些尸体挖坑埋掉,可是总有一些尸体被遗忘。 现在这个样子,肯定是一些野狗给啃的。”在这个战斗据点上,索恩见到了一个抵 抗力量正规营的营长范立特(VANRIT)。范告诉索恩说,原来这里驻扎的是朗诺的 第396 步兵营,归属金边特别军区指挥,官兵加一起有250 人。这些人原来都是山 玉成的“自由高棉”分子,后来向朗诺投诚,被部署到对付抵抗武装的第一线。这 些人无恶不作,让人痛恨不已。为了拔掉这颗钉子,抵抗部队白天用广播进行宣传 攻势,晚上就用炮火攻击,一步步向这个据点接近。抵抗部队挖地道、清除地雷、 剪断铁丝网,一直逼到了敌人的鼻子底下。后来,抵抗组织终于发起了总攻,由于 双方距离太近,美国人的飞机帮不上忙,抵抗武装很快占了上风,396 步兵营的营 长被捉,130 人被俘,其余的人要么被打死,要么受了重伤。这个被群众视为眼中 钉的据点就此落到了抵抗组织手中,成为进攻金边的一个重要出发阵地。 离此不远的, 是一座被凝固汽油炸弹焚毁一尽的索克哈兰寺庙(WATSOKKHARAM)。 寺里的老和尚告诉人们说,美国飞机轰炸的时候,寺里有一个年轻和尚被炸死,好 几个和尚受了伤。寺庙的院墙上至今仍是弹痕累累。主持说到这里,禁不住老泪纵 横,说他在这里已经度过了20 多年,一直在募捐修建这座寺庙。他把这里当成是 他的唯一家园,也当成他未来的归宿之地。1969 年,西哈努克亲王曾亲临这里焚 香祭奠佛祖,让全寺的人甚感荣光。老主持说,他现在朝思暮想的是亲王能早一天 回到国内,再度驾临索克哈兰寺庙,为他们赐福。 让索恩惊异的是,严酷的战争并没有毁灭人们生存的欲望和热情。虽然战争使 生活现出苦难的面目,但人们一如既往地耕田种地。索恩问一个往田里挑水的老农, 问他战争中的生活状况怎样,老农望望天,说:“今年的收成肯定比去年的要少了。 该死的飞机轰炸弄得人不得安宁,不过真正影响收成的还是老天下雨太少了。”索 恩递了一支香烟给老农,两人蹲在田边聊了起来。老农告诉索恩,临近收成的时候, 村里将召开会议,决定当年的粮食怎么分配,一般是自留、存种和交给解放阵线各 三分之一。如果还有剩余,可以卖给阵线或其他村子,但决不能卖给朗诺的人。 “阵线的干部反复告诉我们这件事。如果我们让敌人吃饱喝足,他们就有足够的能 力来宰割我们了。”老农很认真地对索恩说。 索恩知道,阵线采取的是中国式的战争策略:发展农村自治,包围和封锁城市, 使敌人在城里困死,饿死。朗诺发动的真腊战役,其目的之一,就是要打通由金边 至磅同间各产粮区的道路,维持越来越拥挤的首都的生存。 有时候,朗诺的军队也出城来抢粮,抓住运粮的人,不是枪毙就是吊死,使农 民们对朗诺更加愤恨。这使得他们响应西哈努克和阵线的号召,组织起来,对付一 些零星的朗诺士兵。每次战斗之后,农民们都有所收获,渐渐地形成了村子里自己 的武装,所持的武器有法国和中国步枪,从敌人手中夺取的美国M —16 冲锋枪。 而有组织的阵线的部队,则是清一色的中国的AK—47 冲锋枪,看着都让人羡慕。 村民们还很兴奋地展示他们从敌人手里缴获的一箱箱弹药,几乎全是刚运到的美国 货。 由于有了枪支禅药,村里根据阵线的命令,成立了游击民兵队,平日里的任务 是观察敌人的动向,检查陌生人的身份,对零星敌人进行伏击。如果有了大的军事 行动,那民兵们就成了支援和后勤保障队伍。索恩在硝烟刚散的一个村子边上,见 到了一些拉着牛车、背着枪支的民兵。他们动作快捷地在田野里搜寻,把散落的枪 支、弹药收集拢来,装上牛车拉回抵抗武装的指挥部。有时候头上有美国飞机飞过, 他们像习惯了一般,根本连头都不抬。 一位陪同的抵抗武装干部对索恩说,开始的时候,民兵们不知道电台是干什么 用的,捡到以后就往石头上摔,砸得稀烂。后来,干部们把大家召集起来,讲明这 个方匣子的用途,他们这才把它们收起来装上牛车。 让索恩感到兴趣的是,妇女们也参加到了民兵的行列中,而且一边打扫战场, 一边笑声歌声不断。一位妇女干部给索恩讲了一个故事:有一次,他们收拾散落武 器的时候,在河边发现了一个赤身裸体的敌人,另一个敌人只捆有一条腰带。妇女 们走上前去,喊道:嘿,你不是住在这儿的吧……弄得众人大笑不已。有时候,妇 女们也参与押送敌人的任务,常常发现所带的尼龙绳少了,不够把所有的敌人都捆 上。她们不得不到丛林里砍些藤葛之类的东西,把敌人绑成一串。孩子们似乎也很 乐意同他们的父母一道参与打击敌人的工作。他们常常顺着敌人撤退的道路寻找, 往往能发现一些敌人扔下的武器弹药。 索恩闻之感叹不已。从这里的状况完全可以推算得出,金边四周有多少这样的 巴东啊!被这样的巴东村围困的金边,又支撑得了多久呢? 不过,他也注意到,抵抗武装在军事素质上和武器装备上,算不得先进。 索恩记得有位越南共产党军官在政变后不久对他说的话:要在柬埔寨训练出一 个像样的营和其指挥官,需要两年的时间。现在,两年过去了,抵抗力量的建制营 作战单位初具规模,并且有了一些火炮之类的重武器,但要打垮朗诺装备良好的军 队,显然还有距离。比如,游击队没有正规的火炮部队,缺乏对空打击武器。对付 敌人的装甲车,他们只有射程很近的B —40 火箭筒发射器。通信手段还比较落后, 后勤供应也相当成问题。这与索恩听得来的共产党国家正全力支援抵抗运动的消息 有些矛盾。索恩曾小心翼翼地问一位抵抗干部,说他听说有大量的中国现代化武器 通过老挝抵达柬埔寨,他们的游击队怎么看不到这类武器呢?一听这话,抵抗干部 就连连摇头,说:“那些好武器全部都由越南人收下了,我们这里,你都看到了… …”他没多说什么,但索恩感觉得到,波尔布特指挥的抵抗组织和越南人之间,在 合作上已经出现了些问题。 他的这个感觉在抵抗组织的一次会议上得到了证实。指挥官号召士兵们:“我 们要依靠自己的力量战胜敌人。我们不需要别人来为我们作战,我们也不把希望只 寄托在武器上。我们的胜利是靠我们的勇气、牺牲、团结、士气,同时也是靠我们 严密的纪律。”仅仅才几天,索恩所带的几个笔记本很快就记满了他在解放区的所 见所闻。 开始,索恩的注意力放在解放区的武器、人力和作战手段上。但是,他渐渐发 现,真正构成解放区特色和抵抗运动强大的似乎远不止这些。抵抗运动的真正力量 来自于另外一种他很不熟悉、让他感到非常新鲜的气息。 一个没有战事的傍晚,索恩参加了在一所破旧的学校举行的会议。主持者是区 里抵抗阵线委员会的主席,坐在下面木凳上的大约有80 位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其 中三分之一是妇女。陪同者告诉索恩,这是一个训练班,白天学习八个小时,晚上 两个小时用于讨论。学习结束之后,这些人将担任从区到省里的干部职务,有的将 被分配到游击队里担任领导。 令索恩惊异的是,这些将担任抵抗运动领导职务的人绝大多数是只有初小文化 的农民,仅有几个从金边投奔解放区的人上过中学。因此,整个课程的语言非常简 朴,主要集中在阵线的政治路线方面。由于授课的对象主要是农民,因此,关于国 际问题只作了短短的讲述,其他时间全都集中在阵线与人民的关系、尊重宗教和土 地问题上。 作为一个西方人,索恩不得不惊叹柬埔寨抵抗运动领导者们在将自己的目标与 人民的愿望相结合方面所作出的决策的高明。这些刚进入训练班时可能连民族团结 阵线是怎么回事都说不清楚的农民,居然能够在半个月后,满口的政治术语,对敌、 我关系和各派矛盾能够说出一套完整的看法。虽然所有人的说法都出自于政治教员 的课本,但就此,这些人已成了阵线最忠实的追随者,他们在捍卫这些课堂上学来 的语言的时候,自然也就捍卫了阵线的利益。过去单纯的村民,变成了村子里的政 治家。 索恩的另一个重大发现,是在阵线通信手段落后的情况下,广播所发挥的重大 作用。每个村子都有由阵线干部管理的收音机,定时地收听民族团结阵线和北京广 播电台用高棉语播送的节目,从中了解局势的最新发展和阵线的政策。这实在是一 个极其高明的手段,仅仅通过一个收音机,就把战争的进程和所有的对策告诉给了 所有的追随者,这样,只要广播不停,抵抗运动就可以非常正常地进行。 在发动群众和贯彻阵线的政策方面,索恩发现,抵抗运动的领导者们可以说是 不遗余力。往往是在太阳落山时分,得到开会通知的人们从四面八方汇聚拢来。原 来空空的村子边上,搭起了一个临时的讲台,几盏小发电机供电的电灯映着台上悬 挂的几幅标语:“扩大解放区!”“欢迎敌占区人民加入我们的队伍!”“英雄的 人民武装解放力量万岁!”等等。随着夜幕的降临,人们越聚越多,黑压压在村边 坐成一片。坐在最前面的照例是和尚们,面对着台上的领导者们。这些指挥着当地 武装抵抗运动的人们从穿着到相貌看起来同一般人没什么两样,唯一的区别是他们 抵达这里时,乘坐的是摩托车,有专门的驾驶员兼警卫员。 会议开始之前,和尚们要诵念经文,然后就是区、省和武装力量的领导人讲话, 有时候,当地的一些爱国组织和妇女爱国联合会之类的代表也要上台讲上几句。会 议的后半部分,是群众们围在一起,唱歌跳舞,表演传统的民族艺术,只是加上了 一些爱国内容而已。给人以极为深刻印象的一点,是阵线的发言者们都十分强调干 部和抵抗战士与人民之间的友好关系。一位军官在台上说:“人民解放武装力量是 你们这些爱国者们的儿子,是我们尊敬的僧侣们的学生。你们曾经用心血抚养了我 们,我们现在首要的任务,就是坚定不移地为人民和民族服务!”每次会议结束时, 都有人带头高呼口号:“由诺罗敦·西哈努克亲王领导的民族团结阵线万岁!” “由宾努首相、乔森潘副首相领导的民族团结政府万岁!”“佛教万岁!”“打倒 美帝国主义及其走狗朗诺、施里玛达、山玉成!”由于佛教是柬埔寨的国教,因此 索恩很注意僧侣们对阵线领导者们发言的反应。他发现,大多数僧侣对阵线的热情 甚至超过了一般的民众。在一次大会上,一位僧侣代表发言说: “民族、宗教和王权,是不可分离的三位一体。民族就是你,就是我,就是我 们的解放阵线。攻击我们的民族就是攻击我们的宗教和王权。现在,敌人胡说什么 这是一场共产主义战争,恐吓我们信奉佛教的人民。他们忘记了,我们每个人都有 追求真理的权利。如果我们的干部们说的是正确的,那么他们一定会有辉煌的收成。” 另一位刚从朗诺控制区逃来解放区的僧侣发言说: “我从金边逃到解放区已经三个月了。我是被迫离开我的寺院的,因为我无法 忍受朗诺政权的压榨。我现在要向所有人呼吁:到解放区来,把你们的心同阵线连 在一起,决不要同朗诺作任何妥协。如果你们仅仅为了得到敌人给予的几杯牛奶、 几件破衣服,就对他们心存幻想,那么,这场战争就长久地得不到停息。以我在解 放区的亲眼所见,这里有足够的土地供人耕种,有足够的粮食供人们生活。”由于 佛教在柬埔寨的生活中起着重要的作用。人们可以3 日无粮,但不可3 日不敬僧侣 或听从寺院的归劝,因此僧侣们的话对广大农民无疑有极大的号召力。有许多人趁 着星夜走几十里路,就是为了听听他们尊敬的僧侣们说些什么。待他们踏上归途的 时候,思想已经起了变化,甚至开始谋划如何离开朗诺控制区,投奔解放区的细节 问题了。 索恩曾经不太理解,为何僧侣们会如此热诚地笃信高举着西哈努克的旗帜、由 柬埔寨共产党领导的抵抗运动。后来他发现,抵抗运动的领导者们非常尊重僧侣, 常常把他们的建议当作大事进行讨论。索恩在解放区期间,不时地会见到来农村或 战场视察的抵抗阵线领导人,如柬共中央委员、民族团结政府的部长、副部长胡永 (HOUYUON )、温威(VORNVET )等人。他们每到一地,必去看望寺院的和尚们, 听听他们的意见。有时候,当谈话正在进行之时,逢有和尚从身边走过,这些贵为 中央委员、部长,副部长的领导人,居然会像普通老百姓一样,跪下身来向和尚致 意。索恩不禁想,尽管朗诺本人也笃信佛教,但他和他手下的那些将军、部长们, 面对僧侣时也会跪下身来吗? 当然,对农民们来说,他们眼中同样神圣不可侵犯的,是他们尊奉了几十年的 西哈努克亲王。边远山区的村民们对国家政治的理解,在很大程度上就是西哈努克 的政策。所谓民族的独立、国家的中立政策,以及民族的团结,全部包容在西哈努 克这个名字里了。这里面既有老百姓们对于王权历行千年的习惯性接受,也有政教 合一根深蒂固观念的盛行。政变一发生,老百姓一听有人推翻了西哈努克,这等于 是颠倒了他们的世界,自然要群起而维护他们朴实而不可动摇的真理。当西哈努克 在北京发出号召,要他的子民们参加抵抗运动,到丛林去,到游击队里去,人们自 然而然地就把亲王同抵抗运动连在了一起。亲王是阵线的领袖,阵线履行亲王的旨 意,广大农民当然会揭竿而起,自觉集合在阵线的旗帜之下了,再由于僧侣们的加 入,佛教的灵光又为这场抵抗战争赋予了神圣的意义。“三位一体”的构成,成为 柬埔寨民众不可动摇的信念。 对朗诺来说,他的共和国对长期生活在君主制下的人民,实在是太陌生了。尤 其是他批准西哈努克的母亲哥莎玛王后离开金边,到北京与儿子相会之后,共和政 权与王权的最后一丝联系断裂了,即使在许多城市居民的眼里,新政权也只是一个 没有根基的临时性统治机构。朗诺发出了多次呼吁,要高棉人民起来进行反对异教 徒的圣战,可是响应者寥寥;而西哈努克振臂一呼,反抗之火便立刻成为燎原之势。 仅仅两年时间,抵抗运动武装力量从几千人发展到了6 万多人。 在金边被列上黑名单的萨基·索恩继续在丛林里穿行,观察和体验着解放区里 的生活。一个偶然,他也看到了柬埔寨共产党的机关刊物《革命旗帜》。 这是发给抵抗运动干部们的书籍,上面谈到了高棉社会的划分、阶级斗争、虚 心与骄傲问题、树立无产阶级原则观念等。他很深切地感受到了干部们解放祖国的 那种真诚的爱国热情,对他们建立一个纯净社会的理想表示敬意。 他很想知道,如果朗诺本人来到解放区,看到在农村发生的这一切变化,他会 作何感想呢?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