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波尔布特在沉思 遥远西北部的一个橡胶园里,波尔布特已经习惯子静静地沉思,唯一能打破他 沉默的是他与第二个妻子生的小女儿。他的脑海里常常出现早年清苦的生活,出现 在巴黎留学的日子。他在感情上是个脆弱的人,一个凄惋的故事可以令他热泪涟涟。 他曾经坦率地承认,在执政期间他犯了错误,可是他不承认他犯下了“种族灭绝罪”。 多年来,外国记者一直试图走近他,可是没有一个人获得成功。 遥远的西北部一个代号为505 的橡胶园内,一位身材高大、白衫黑裤的人半倚 在造型别致的凉亭里,似听非听地斜对着一架收音机。滚动式播出的柬埔寨和东南 亚局势的新闻他已经听过两遍了,这在他是少有的事情,因为他平时总对广播里的 东西不以为然,他更相信的是他的秘书送上的一份份电报和他的情报班子抄录的各 方新闻。关掉收音机,他缓缓地靠倒在高背凉椅上,用他细眯的眼睛,望着烈日下 腾着热气的丛林和远处隐隐绰绰的山峦。 顶上有隆隆的飞机声掠过,他微抬起头,看见一架巨大的飞机正向西飞行。说 不定,刚刚宣布结束维和使命的明石康就在这架飞机上呢,他心里想。 他没有当面见过这个日本人,但从照片、电视和材料上,他对这位联柬机构的 首脑已经非常熟悉了,他甚至知道这个日本人喜欢吃中国菜。他喜欢在暗处观察研 究前台表演者,喜欢在对手毫无所知的情况下突然出现。明石康在柬埔寨呆了18 个月,几乎每一天都要提到他的名字或他领导的组织,可是却无法见到他的面。仅 凭这一点,他就感到自己略胜了一筹,甚至有几分得意。 此人就是曾任柬共总书记、民柬政府总理的波尔布特。他现在的公开职务是民 柬国防高等学院的研究员,其职责是回顾、研究、总结和宣传国防方面的经验。 作为一个已经70 岁的老人,他已经是满头白发。表面上看,他的身体似乎健 康,胖胖的身躯,脸上没有疲乏和痛苦的神情,实际上长期以来,他一直受着病痛 的折磨,脸上、手上有不少的老年斑。自从1979 年越南人入侵之后,他被迫率部 进入丛林山地,又开始了他从60 年代起就过上的游击生活。 同在金边执政的时候相比,生活状况是不可同日而语了,但他一点也没有沮丧 过。胜败乃兵家常事,更何况是政治,风云变幻朝夕即可隔世,不外是从头开始而 已。当年他曾拄着木棍,冒着美国人的B —52 轰炸机走完了“胡志明小道”,后 来又在偏僻的山区开展革命。那些日子是怎么过来的他有时候想都不敢想。有好些 次,他身患疟疾或重病,奄奄一息。1973 年高烧久持不退的那一次,他觉得自己 肯定要去了,半夜里强撑着起来想给组织写下他最后的遗言。没想到手碰翻了煤油 灯,草屋里一片漆黑。正是在黑暗中他反而增加了勇气,咬着牙、哼着歌,他居然 挺了过来,将偏僻落后的山区开辟成了革命根据地,如豆星火,烧成了燎原之势。 这不能不说得益于他的信仰。从青年时代起,波尔布特就非常推崇印度的圣雄 甘地。这位非暴力主义的倡导者面对坐牢、皮鞭、枪杀,从来没有过屈服,在个人 品质上,不贪财,不追求世俗享乐、不图升官,一心一意致力于所信奉的正义事业。 波尔布特在执政后奉行的建设计划,很多地方都可以看得出甘地当年“建设计划” 的影子,比如把工作重心移向占人口绝大多数的农民,提倡手工业,改革教育制度, 调整社会结构等等。这些年来,国内外攻击波尔布特之声不断,可在他本人看来, 凡是从事革命活动的,哪一个不受到攻击,即便伟大如甘地,自由主义就怨他步子 太快,激进分子又责备他动作缓慢,贵族又对他剥夺富人权利怀恨在心。可是,他 不是照样获得了全体印度人民的爱戴吗?不照样受到全世界的尊崇吗?他波尔布特 从事的事业,在某种程度上讲,比甘地还要壮阔,还要深入,还要彻底,虽然他现 在受到批评,但也许有一天,人们会彻底理解他的作为。 也许是年纪比过去大了一些,近些年来彼尔布特习惯沉浸于往事。他过去就喜 欢独处,后来更是希望清静,在幽幽的沉默中独自放纵思绪,天马行空,往来无拘。 唯一能打破他沉思的是才10 岁的女儿,这是他和第二个妻子结合的产物。老年得 女无限疼爱,每一天他都要抱着牵着女儿在院子里散步,给她没完没了地讲故事, 说起金边、吴哥,说起他的家乡和她已经去世的祖父祖母。 这些年来,望着远处的山,他时不时地会想起家乡磅同来,父亲宾沙洛特(PENSALOTH) 和母亲索克尼(SOKNEM)会不时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从经济上来说,他的家在当地 算得上殷实,但令他父亲出人头地的还不是家中的财产,而是他的一个侄女,也就 是彼尔布特的表姐,被选到王宫里加入了王家舞蹈团,一度成为莫尼旺国王的妃子。 有了这层关系,父亲宾萨洛特后来又把哥哥送到宫中当差。一家人有好几位在王宫 生活,这自不待言是多么的荣耀,连省上的官员见了父亲,也大老远地致以尊称。 波尔布特离开家的确切时间他已经不大记得清了,大约是1934 年或1935年吧。 父亲把他送到王宫,让他跟表姐和哥哥生活在一起,“沾沾王气”。 从那以后,他就很少见父亲母亲了,他们去世他也没有回到故乡去尽尽孝。 他为此曾经责备过自己,可是有更重要的使命根本不允许他沉浸在家庭的感情 之中。他可以告慰父母亲的是,他没有辜负父亲在送他进宫时对他的谆谆教诲,他 不仅出人头地,他还为他打下了一个天下。 可是到自己也己年老的时候,他才感觉到当初没有回去照料病榻上的父母亲是 多么的不应当。有人说他波尔布特是个不讲感情、不通人性的“屠夫”、“刽子手”, 那实在是太不了解他了。在情感上,他可以说是敏感脆弱的,一个凄惋的故事就可 以令他热泪涟涟。这似乎很不像一位政治家的行为,但他觉得这恰恰反映出革命者 是相当具有人情味的。 从他的出身和青少年时代的生活境遇来看,他似乎是与革命无缘的。可正是王 宫里的舒适奢靡生活,催生了反感和仇恨。达官贵人们没有想到,他们在自己身边 培养了一个叛逆。 但那时候的波尔布特还根本不知道何谓“革命”,他所欣赏的至多不过是比较 激进的民主思潮而已,直到他在1949 年获得奖学金,踏上漫漫旅途到法国留学。 他至今仍记得他在踏上那艘叫“牙买加号”轮船上的情形:一身深色衣服,拎 一个半旧的箱子,里面是几件衣服和他的学习课本。与同往法国的其他同学相比, 他可以说是相当寒酸。可是他当时好像不在乎这些,他想的不过是能够早日学成回 来,在政府某机构里谋个一官半职,在金边创立点事业出来。 让很多人都惊异的是,资本主义的法国却是极好的培养革命家的“温床”。在 波尔布特之前,与他同期或他之后到达法国的高棉年轻人中,许多人成了革命者, 有的甚至还加入了法国共产党。后来成为红色高棉的高级领导人乔森潘、英萨利、 宋成等,均是在法国接受和成熟了革命思想。所以有人像打广告一般地说:你要培 养革命家吗?不要送去苏联或者中国,送法国去吧! 法国是波尔布特一生的巨大转折点之一,几乎从一下轮船、在港口见的那尊象 征着法国殖民辉煌的雕像起,波尔布特就已经有了强烈的反抗殖民现实、想要另辟 人生道路的念头。在由西哈努克专程到法国剪彩的那幢“柬埔寨留学生公寓”里, 他开始接触革命思想,参加激进分子的集会,开始议论如何在自己的祖国开展革命。 1953 年他从法国回到柬埔寨的时候,包括他的家人都以为彼尔布特会在政府里谋 个一官半职,再娶妻生子,成家立业,他们绝没有想到这时候的波尔布特已经打定 主意要当一个职业革命家了。 人们虽然很难想象1985 年以后的波尔布特在国防高等学院担任研究员、手执 教鞭对学生讲解课程会是怎样一番景象,可就波尔布特自己而言,他对教学生涯是 非常熟悉甚至有几分喜爱的。在初回金边的那几年里,他成为唯一的高级中学的教 师,讲解历史、文学,他在课堂上那种循循善诱、亲切耐心的态度让他的许多学生 一生念念不忘。他至今可以像当年一样非常流利和富于音乐节奏地背诵许多法国诗 人的名篇,数十年间在对他的部下们讲述红色高棉战略战术的时候他不时也引用上 几句,这增添了他身为革命领导者的吸引力和说服力。 最初阶段的革命是相当清苦艰巨的,他有时不得不为一日三餐而奔波,有时得 忍着饥饿撰写抨击当局的文章。他在1956 年娶的妻子乔蓬纳丽比他年长8 岁,也 是位醉心于改变现实的革命者。夫妻俩忍受着艰苦生活,躲在家里油印传单,到朋 友家参加聚会,直到1963 年,党的总书记杜斯木遇难身亡,波尔布特的名字也上 了秘密警察的黑名单,他不得不离开金边,到荒僻的东部农村开展革命。那是些什 么样的日子啊!居住的是农民的草棚,吃的是当地的瓜菜,由于营养不良和过于劳 累,他常常晕倒,也因为疟疾等疾病,他多次险遭于难。 在60 年代初,波尔布特在柬埔寨革命者中还只是一个不太露声色的人物,党 的书记是杜斯木,英萨利、农谢、宋成等人在党内都有众多的追随者。 可是1962 年杜斯木莫名其妙地失踪、最终被认为是遭到秘密警察捕杀之后, 代理书记的却是当时杜斯木的真诚崇拜者波尔布特。他的地位随着他的工作实绩一 天天得到巩固,在后来被称作“红色高棉”的组织中,他的头号领导者的地位一直 维持了30 多年。在党内,人们很亲切地把他称作“大兄弟”、“一号兄弟”或者 宣言“大哥大”。 1968 年发生在马德望省的“三洛事件”,标志着柬埔寨革命者的一个新阶段。 从那时起,革命者拿起了枪杆子开始了武装斗争,从此再没有松开过。 就在当局四处追捕他们的时候,政局改变了,左翼革命者想要推翻的国家元首 西哈努克在1970 年3 月被朗诺和施里玛达为首的右翼分子推翻了,西哈努克流亡 北京。从这个时候起,革命的方针重新调整,革命目标也全然改变。 西哈努克成了他们的同盟者,革命者与王室第一次携起手来,枪口朝向了得到 美国支持的朗诺政变集团。 激烈的战争进行了整整5 年,牺牲了无数的优秀战士。随着越南战争的结束和 越南南方的攻陷,朗诺的实力被大大削弱了,到1975 年4 月,美国最后放弃了东 南亚,朗诺出走他乡,把一个打得千疮百孔的柬埔寨留给了波尔布特领导的红色高 棉。 他很难用言语准确描述得清他在4 月17 日那天乘坦克进入金边时的心情。是 胜利?满足?复仇?理想的实现?他说不清。在被当作临时指挥部的火车站的楼上, 他常常站在满是灰尘的窗口,望着在他的文章里一遍遍描述过的“腐朽、堕落和罪 恶的金边城”沉思,新政权的决定也开始在他的头脑里渐渐形成。他不知后世将如 何评价他和他的同事们在这些天里作出的一个个“革命的决定”。200 多万人、具 有70 万车辆的的金边城由于他的决定,仅仅3 天之内,一撤而空,从波成东国际 机场到金边城8 公里的道路,完全可以闭目行车。那是些充满了紧张、匆忙而又无 比酣畅淋漓的岁月。他和他的战友们没有一天不是感到他们在创造历史,吴哥古王 朝的辉煌由于他们的革命而重新灿烂——确定新的国庆日、实施新宪法、公开党的 组织、清除革命队伍中的叛徒、成立农村合作社、提出国家建设”超大跃进”的4 年计划,他们要在10—15 年的时间内,把国家落后的农业改造为现代化,用15— 20年的时间,把柬埔寨从落后的农业国建成为具有工业基础的国家。 那些日子里,他觉得柬埔寨如同一轮初升的太阳,正冉冉上升,为全世界所瞩 目。 从1977 年起,越南人在东部边境的炮声开始让他感到不安,到1978 年,越 南人的意图已经相当明显。到12 月,他的老部下、东部军区第五师副师长兼政委 韩桑林等人背叛了组织,逃到越南,组织了一个旨在反对民柬政府的“柬埔寨救国 民族团结阵线”,号召要推翻以他和英萨利为首的“叛徒和暴逆集团”。几乎在同 时,越军大举出动,几十万人的兵力越过边境,向金边猛扑而来。 越军的进展速度太快了,分散在全国各地的民柬国民军根本无法抵挡打败了美 国军队的越南人。当时,他真是想过与金边共存亡的。1979 年元月6 日下午,他 会见了执政后第一次见面的西哈努克,与他谈了话,对自己这些年来忙于政务而没 有同亲王见面表示歉意。他请求亲王率领一个代表团到联合国去,揭露越南人侵略 柬埔寨的行径,争取国际社会的援助与同情。他希望联合国能够出面干预,制止越 南人的入侵。那天晚上,他一直在收看战场上发来的战报,几乎一夜未眠,只在沙 发上打了个盹。1 月7 日,当他正准备吃饭的时候,越南的炮声已经清晰可闻了, 后来甚至听得见远处隆隆而来的坦克和装甲车声。部下们不由分说地把他架进汽车 驶去了机场,钻进停机坪上的最后一架直升机飞往了西北部的马德望省。越南人要 打到那里至少还需要4 天时间。 一个政权就这么陷落了,他和他的同事们为此痛悔不已。他们对导致了他们下 台的越南人切齿痛恨,同时也不止一次地承认在执政的3 年多里他们在内政和外交 方面都犯了不少错误。 “我们那时候还不成熟,”波尔布特1993 年5 月在一次高级干部会上说, “还不具备掌管一个国家的经验。胜利冲昏了我们的头脑,使我们无力管理好国家。” 对于波尔布特而言,多年之后能这么公开地承认过去所犯的错误是极少见的。 过去,民柬党内有种倾向,统统把自己的失败归诸于外界因素,可是历史事实 却让他们在这些年的沉思中逐渐认识到:他们的胜利来的太仓促了,连制定一条如 何建设保卫国家的路线也没来得及,甚至国家的体制和国家机构也是在一年之后才 确定的。3 年多的执政里他们的确也取得了一些成功,可是负面的教训似乎让他们 更感深刻,比如把城市居民统统赶到乡下,不顾国情地在全国推行集体化与合作社, 提出“超大跃进”口号,取消货币,反对知识,实行供给制,打破家庭结构,对所 有怀疑对象采取过于严厉的措施,党内和军内一次次的清洗等等。柬埔寨社会发展 的链条在1975 年中断了,历史被重新书写,似乎一抬腿就可以进入一个空前绝后 的社会。 好在的是,党没有被消灭,他们的基本力量部分地得到了保存,尤其是农村, 他们一直非常看重的根据地没有完全丧失。他们在失败中舔净伤口,一切又从头开 始。在反抗越南入侵的大旗下,西哈努克再次成为他们的同盟,加上老资格政治家 宋双的力量,三派组成了民柬联合政府,直到越南1989年撤军和《巴黎协定》签署。 由于他对执政期间民柬政府所犯的错误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国内外的反民柬 势力一直把他看成是罪不可赦的罪犯和刽子手,说在民柬执政期间有200 万人被处 死或因疾病和饥饿而死,“波尔布特”这个名字成为恐怖与杀戮的代名词,他领导 下的民主柬埔寨社会被人称作“杀戮之地”。在国内,很多人一提到红色高棉就称 呼为波尔布特,他成了“种族灭绝”的罪魁祸首。 为了改变民柬在国内国际的形象,1985 年他所执掌的最高军事委员会停止活 动,他宣布退休,主持看上去毫无实权的国防高等学院。可是只要了解民柬的人都 知道,他一直是民柬内的实力人物,他的存在影响着民柬的所有政策。 对于参与签署《巴黎协定》和联合国在柬埔寨的维持和平行动,他和同事们制 定的方针是:积极参与,防止阴谋,争取利益。可是他认为,从联柬机构入柬一开 始他们就被巨大的阴谋所困绕。他们坚决相信越南不会那么轻易地放弃柬埔寨,大 量的越南人滞留于此就是明证;第二,《巴黎协定》说好是全国最高委员会在国内 外代表柬埔寨,可是它却根本没有实权;第三,协定也规定了联柬机构进驻之后, 要对金边政权原来的国防部、财政部、外交部、内政部、新闻部进行控制监督,可 是事实上却没有能够做得到,联合国的人在那里至多只是个观察员而已。就这么三 条,民柬就有充分理由不参与《巴黎协定》制定的和平进程,拒不裁军,拒绝联合 国人员进入他们控制的地区,抵制大选。他们曾经做过努力,让原来与他们并肩战 斗的拉那烈和宋双也退出大选,有一个时期似乎也有这个可能。以波尔布特所想, 他们希望在柬埔寨建立一个以西哈努克为国家元首的政府,四派分享权力,彻底抛 开越南人的影响和干预。他毫不怀疑,红色高棉会在过去的教训上站立起来,成为 领导柬埔寨未来社会的中坚。 太阳渐渐消失在树林背后,它余下的几条仍然滚烫的光线,给山岭上的树梢涂 上一片灿烂的金黄。与正午时分的酷热比起来,这时候应当说是相当凉爽了,微风 挟着青草的微温气息从院子里掠过,把桌上的报纸不时地掀起来。这时候是一天里 最为惬意、也让人最为多思的时刻。波尔布特总喜欢在这个时候独自坐到凉亭。 他的眼睛掠过面前的院落。这里从布局上看,很像是个寺院。波尔布特占有一 个套房,另外一个套房住着他的第二个妻子和女儿。他的第一个妻子也是他战友的 乔蓬纳丽在80 年代初患了精神病,波尔布特完是与其分居,后来离婚。第二个妻 子比他小20 来岁,是个典型的高棉姑娘,结婚第二年,就为这位职业革命家生了 个女儿。除这两套大房子外,另有一排6 间平房,一个厨房,一个娱乐室。6 个平 房主要是供那些来见波尔布特的人居住的,他们可能是他的同事、战友,也可能是 他的部下、学生。他有时真的以国防高等学院院长的身分在这里对他们进行真理的 教诲。 沿波尔布特注的套房一圈,有好几个小房子,那里住着他的贴身警卫和秘书们, 任何时候一呼即应。这里的通信设施也堪称一流,他可以在任何时候同分布在各个 战区的高级指挥员甚至师一级的指挥官直接通话。 院子外面的警卫在换班了。为了不打搅他,他们的动作相当轻巧,可是波尔布 特还是听见了他们交班时的低语。身边的这些人员都是他百里挑一选出来的,他们 个个出身贫苦,来自偏僻山区,没有受过外界的污染,思想上比较单一纯洁。他们 都受过良好训练,个个身强力壮,一拔枪都是百步穿杨的好手。在他现在所在的这 个1500 多平方米的院落以外,还有两道铁丝网,布有好几道岗哨,他们每过一段 时间就要进行换防。官兵们虽然守卫着这里,但却不能接近。上级告诉他们,这个 颇像寺院的地方是民柬的一个重要仓库,谁也不会想到他波尔布特居然就在其中。 只是有时候人们看见一辆被蒙上了窗的白色小旅行车在这里进进出出,人们才会对 这个”仓库”的真实性产生一点疑虑。 许多年来,无数记者企图接近这个地方,哪怕能窥见波尔布特的一个侧影,但 没有一个获得成功。有人把他描绘成自我放逐的政治家,认为他在这个称作“87 号”地方的沉思,与一个僧侣的沉思没有什么两样。由此有记者在文章中把他说成 是“森林高僧”。 波尔布特的思绪稍稍走神,很快又回到刚才的思路上。 对于原来共同抗越的其他两派,虽然在政治观念上彼此不尽一致,但他对这个 同盟是相当看重的。他曾经多次在各种会议上强调:要想夺取胜利,“其不容置疑 的前提是民族团结和国际社会的道义支持”。他还记得大选前他在一次高级干部会 议上的讲话:“我们时刻不要忘记利用国际势力,它可以使我们的力量获得极大的 外部影响和支持。而国内呢,如果忘记了自己的同盟军,我们就会失去在农村,在 区、乡里的社会基础,我们在议会里也就得不到拥护。一个得不到人民拥护的政党 怎么谈得上保护人民利益,怎么谈得上要求人民响应你的号召呢?”按他和其他民 柬领导人的设想,民柬退出和平进程会极大地影响到西哈努克、拉那烈和宋双,大 选前的政治恐怖的确使他们产生过动摇。只要其中有一派退出,那么联合国主持的 大选就只能宣告失败,那时候,唯有西哈努克亲王站出来,组成一个以他为首的民 族联合政府以取代大选。毫无疑问,红色高棉将在这个联合政府中拥有强有力的地 位。 可是,西哈努克在大选前一天从北京返回金边,显示了亲王本人对联合国行动 的支持,同时奉辛比克党的领导与他们的支持者们顶着政治恐怖参与投票,打破了 红色高棉的战略。对红色高棉而言,一场大选夺走了他们十几年来苦心经营的统一 战线。 在国外,美国、东盟、欧洲和周边国家都纷纷发表声明,尊重大选结果,这也 就结束了国外对以红色高棉为主体的民柬联合政府的支持。联合国方面通知说:安 理会已经决定,大选一结束,原来的民柬联合政府驻联合国大使将停止工作,柬埔 寨的席位将交给未来的新政府。 对这个危险他波尔布特是有预感的。在1992 年2 月的一次讲话中,他就发出 过这样的警告:“民主柬埔寨本身不是万能的。如果联合国和西方列强从我们身边 把所有人都拉走了,我们就会成为一事无成的孤家寡人。那时候,他们就会肆无忌 惮地对我们发动进攻,把其它力量归入到金边政权的力量中去,从此结成一个强大 的联盟。到那个时候,泰国、东盟各国不管喜不喜欢,都得接受这个现实。所以我 们至死都需要在另外几派中拥有朋友,至死都需要外国朋友的理解支持。”所以, 在整个大选前后,红色高棉的政策一直是“毫无条件地、毫不动摇地支持一个由西 哈努克为国家元首和总理、有四派力量共同参加的临时政府,一个有四派军队参加、 由西哈努克为最高统帅的联合武装力量。”实际上,在大选前,民柬拥有的力量是 不容任何人低估的。他们控制着全国20%的土地,在“解放区”里有运转灵活的行 政和军事机构,经济上由于有拜林宝石矿和木材出口的支持,他们相当宽裕,而且 没有其他各派的那种相互倾轧和政府机构腐败的现象存在。 令他感到悲哀的是,他们的同盟军积极投入了大选,而且同过去的敌人握手言 欢组成了联合政府,而把红色高棉完全排除在外!金边发生的情况太出人意料了, 他和大多数民柬的领导人们甚至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西哈努克所说的“这次成功 的大选是给红色高棉的沉重打击”一点没错,这个打击实在是太沉重了,它甚至可 以同14 年前越南人夺取了他们在金边的政权相提并论。那些天里,“民主柬埔寨 之声”的广播里没有新的内容,老新闻播了又播,不然就是没完没了地放音乐;过 去拜林每天都要给民柬驻世界各地的大使馆传发领导人的政治指示,可一连8 天, 大使们没有得到只字片言。 自1979 年以来,红色高棉从来不像今天这么孤立、脆弱、士气低落。多少年 来,部队里第一次出现了集团性的叛逃现象,有人甚至出卖武器给自己的敌人。 一想到内部问题,波尔布特就开始皱眉,这是因为他深信一条真理:真正的失 败都是从内部开始的。 波尔布特的眼前出现了那些曾与他出生入死、朝夕相处的老战友们的面孔。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