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最后的一搏 回归社会久久无期、游击战士们发出声声怨言。波尔布特决定顺应军心,开始 与政府军秘密谈判。不料红色高棉总司令宋成已经开始与洪森方面秘密接触,欲在 政府中谋得一个职位。此举犯下大忌。波尔布特一怒之下,命人枪毙了这位并肩战 斗了将近40 年的老战友,手下人余怒未消,又将宋成全家统统杀死。宋成之死个 老战士们积郁的怨怒爆发,第一次发出打倒波尔布特的口号。“书记大叔”扶持乔 森潘等人仓惶出逃。军中少壮派封锁边境,波尔布特宣告投降,第一次成为阶下囚 人。 在普通柬埔寨地图上,人们很难找到这个小镇的名字,安隆汶。可是,如今它 却成为全柬知名度最高的地方。英萨利控制下的拜林向金边投诚后,这里实际上成 了红色高棉的首都,是柬埔寨王国的国中之国。 从1993 年以来,政府军向这里发动过多次进攻,可是始终没有能彻底占领这 块弹丸之地。在安隆汶的外围,挖筑有三道防坦克壕,四周地雷密布,轻重武器构 成纵横交错的强大火力网,任何进攻者到了这里,都如同踏上了死亡之阵。政府军 对这里久攻不下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这里的天然险峻地势。安隆汶的四周,是高 高的山峰,背后有密密的森林,进可攻退可守,游击战士们在这里如鱼得水。再往 前是柬泰边境,从安隆汶到国境线,有几条秘密小道,途中机关密布,外人寸步难 行。 由于英萨利熟知安隆汶的防务,他与金边结盟之后,波尔布特下令对这里的部 署重新进行调整,并且更换了一批指挥官,波尔布特最强有力的支持者、红色高棉 的总参谋长塔莫·切春仍然是这里的最高军下指挥官。红色背底、中间为吴哥图案 的民柬政府旗帜,一如既往地飘扬在镇子中央的旗杆上。 英萨利率415 师、450 师的叛逃,和其后滚雪球一般的倒戈事件,令红色高棉 的实力急剧减少。到1997 年5 月,红色高棉已经失去了将近80%的作战部队和大 批军事装备。在作战地图上,原来被标成红色的控制区域逐渐缩小,成为星星点点 零散的点缀。当初大气磅礴、成燎原烈火之势的景象,毫无疑问已成昨日黄花了。 1997 年元旦之后,为了整肃部队,制定紧急状态下的应对措施,当然更重要 的是清理高层中的投降妥协苗头,波尔布特离开他代号为“505 ”橡胶园的驻地, 来到了安隆汶。 随着波尔布特抵达安隆汶,一批世界知名的红色高棉领导人也齐聚这个看上去 有些破败的小镇,其中有一直担任民柬名义上国家元首的乔森潘,在民柬党内担任 扮演二号角色的农谢,总参谋长塔莫。切春,以及原来就在此地的民柬总司令来成 等。本来就很严密的警戒这些天又添了人马,真可谓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波尔 布特、切春等还带了自己的贴身警卫。 聚集在安隆汶的红色高棉领导者们,个个都可以说是身经百战,在柬埔寨的政 治和战争舞台上叱咤风云了数十年,每个人的经历,都是一部精彩的传奇。这些年, 他们聚在一起的时日已经明显减少,严酷的政治军事形势,使他们不得不各据一地, 一面应付接连不断的围剿,一面撩开丛林,观望未来的方向。 在同事们的眼里,波尔布特从来都是个不知疲倦的人,除了工作,还是工作。 只是这一次他们眼里的波尔布特,与过去相比,显出了前所未有的苍老。他那一头 又直又硬的头发,现在不知怎么软软地塌在头上,而且居然已经全部变白,乍眼一 看成了白发苍苍的老人。原来他挺直的身子,如今不知是因为年纪的关系还是因为 连连遭受打击,变得微微有些佝偻;当年疾步如风,徒步穿越“胡志明小道”的姿 态也一去永不复返,他现在的步态,真如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行动迟缓,步履蹒 跚。进入老境的彼尔布特还有诸多看似不经意,但了解他的人却深感吃惊的变化, 比如,他过去从来都是一身深色服装,脖子上围一条红色小方格的围巾,外国记者 们认为这种装束反映了他的革命理念。现在,他最经常穿的衣服,却是白色或者浅 灰色的衬衣,围巾也下一定非是红色,而且显得皱皱巴巴,缺乏整理。当年在金边 执政和后来在丛林里的日子,不管是上楼梯还是上陡坡,他很反感有人搀扶。可是 他现在只要出门,手里总要拄上一根拐杖,连上下汽车,也要卫士们扶着进出。原 来身体健壮的铁腕人物,身体已经日渐衰弱,从早到晚,一直在不停地服用各种药 物,每隔几天,还要进行营养输液,维持体能。 外界曾经数次传闻,说波尔布特死了。每次看到听到这样的报道,波尔布特的 嘴角都会泛起轻蔑的一笑。 但是,波尔布特的确老了,他的同事和部下都注意到了这点。 就像从来不相信自己忠于的事业陷入了绝境一样,波尔布特从来不认为自己已 经进入老境,他甚至认为,自己的精神状态和斗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旺盛坚定。 在他的生涯中,曾经无数次地面临过死亡、失败、牺牲,可是他从来没有低过头。 有好多次,他的神经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也有好多次,他的身体已经再也无法支 撑,“放弃”的念头尤如一只黑色的老鹰在他的脑海里盘旋。可是,在最后一瞬, 他咬紧了牙关,拽着若游丝一般细弱的希望渡往了成功的彼岸。 “永不放弃”成为波尔布特人生的最高信念。 可是,让波尔布特感到无比悲哀的是,他的一些战友和部下,在红色高棉遭遇 挫折,事业处于低潮的时候,背离了他们曾经发誓效忠的理想,抛弃了他们投身革 命时的信念。对那些因为不满金边政权的统治而进入丛林不久的年轻人,波尔布特 还表示理解,他们毕竟不是中坚和骨干分子,之所以加入到队伍中来,不过是因为 一些暂时的利益罢了。可是,让波尔布特感到愤怒的,是一些曾经穿越枪林弹雨、 经历无数艰难险阻,即便是在最艰苦的岁月也没有放弃奋斗的老战士,有的还是曾 经与他同甘共苦数十年的老战友,也渐渐与他们曾经拥有的理想拉开了距离,丧失 了斗志和勇气。他们有的私下里离开了部队,悄悄回到父母或者妻儿身边,有的人 害怕遭到报复,改名换姓,到别的城市做起了小买卖。有的携带武器,投向了政府 军,其中不乏师长、团长、营长、连长,他们的背离,给红色高棉的事业带来了巨 大损失。 该如何来评判这些人的功过呢? 这些日子来,波尔布特经常想到这个问题,每次他的脑海里都要出现英萨利的 面孔。 在整个红色高棉的领导层中,英萨利无疑曾经是最为坚定也最具煽动性的领导 者。这位青年时代就投身革命的人,报定要在柬埔寨改天换地,20 多岁的年纪就 成为职业革命者。他雄心勃勃地来到巴黎,如饥似渴地钻研理论,参加秘密会议, 发表抨击当局的言论,为发展壮大组织不遗余力地奔波忙碌。 在留学的那几年里,英萨利的名声和理论水准毫无疑问远在波尔布特之上,事 实上,波尔布特确实曾经加入过英萨利为召集人的理论学习组,在后者的指导下接 受如何改变柬埔寨的理论教化。从巴黎回到金边的头几年,波尔布特倍感孤独,但 每同英萨利在一起,他就会立即受到火一般强烈的感染。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战友 们,波尔布特才支撑过了那些担惊受怕的岁月,熬过了潜伏于朗诺秘密警察鼻子下 面的恐惧和苦闷。 英萨利的能言善辩使他成为红色高棉领导层中公认的理论家和外交人才。1975 年4 月红色高棉夺取政权,迎来了分享胜利果实的时刻。在确定负责外交工作的人 选时,波尔布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英萨利。当他在会议上作出此项提议,没有一个 人表示反对,英萨利自谦了几句便把这个位置揽到了怀中。就任负责外交的副总理 的英萨利那些年出尽了风头。他经常在电台、报纸上发表一些代表民柬政权观点和 立场的言论,每年率领代表团到纽约参加联合国代表大会,他雄辩的姿态、犀利的 言辞、激进的观点,令人们大开眼界。从他身上,世界知道了什么是民主柬埔寨政 府,知道了什么是红色高棉。在外界看来,英萨利是仅次于波尔布特的二号决策人, 他在红色高棉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可是,就是这位二号人物,却背离了他,背 离了他曾经为之浴血奋战的事业,也背离了那些长眠九泉的烈士。他在获得了西哈 努克的赦免之后,堂而皇之地成为过去敌人的同路人。他们间的裂痕是什么时候出 现的?波尔布特不止一次地问自己,红色高棉队伍中的许多人也在这么发出诘问。 在英萨利背离红色高棉之后,波尔布特曾经在高层会议上作过一个长篇发言。 以他的观点看来,英萨利早在夺取政权之初就滋生了享乐思想,畏惧艰难困苦,随 着同外部世界接触的增多,他的这种思想逐渐主宰了他的行为。 1979 年越南入侵,红色高棉痛失政权,这时候的英萨利似乎已经过不惯当年 习以为常的丛林生活了,总是回避到艰苦地区指导游击战争。在他所负责的基地里, 纪律松弛,斗志衰减,贪图享受,多次受到重大损失,丰卡特那一仗,英萨利差点 命丧丛林。长期以来,这位负责外交事务的副总理没有对红色高棉事业作出建设性 的贡献,反而对外界公开内部的矛盾分歧。他曾经不止一次在接见外国记者的时候 说:他个人从来没有直接下达过处死人的命令,这就是说,发生在执政时期的镇压 行动他没有任何责任,该负责任的是波尔布特,是农谢或者切春等其他人。 他为什么要在外国人面前如此打扮自己? 波尔布特与英萨利的矛盾在签署《巴黎协定》前走向公开。在此之前,人们已 经知道他们两人之间已经失和,其原因之一是波尔布特与他的结发妻子——英萨利 的大姨子离了婚。波尔布特的理由是他妻子患了严重的精神病,两人已经无法共同 生活。但英萨利却认为,乔蓬娜丽是柬埔寨少有的女政治家,她的病情完全是波尔 布特杜撰出来的,根本原因是波尔布特喜新厌旧,看上了一位崇拜他的年轻姑娘。 据说两人就这个问题大吵了一场。其实,这只是表面的现象。两人失和的根本原因 还在于他们对于红色高棉前途的看法上,《巴黎协定》成为两人的分水岭:一个要 求参加大选,由此得到国际社会的承认,重新进入柬埔寨的政治生活,等待时机东 山再起;另一个却认为红色高棉参加大选的时机不成熟,还不如止拉那烈的团结党 和洪森的人民党大打一场。如果拉那烈赢了,那他肯定不会忘记抗击越南侵略者的 战友,不会忘记红色高棉作战顽强的部队,在政府里给红色高棉留一席之地。如果 洪森赢了,拉那烈也会转向红色高棉,再度结盟,与洪森划地而治。哪知道大选的 结果是导致了两党共同执政,拉那烈并没有给红色高棉多少面子。新政府成立仅一 个月,他和洪森就联合起来,指挥部队向红色高棉的大本营展开了进攻,而且冲在 前面的居然还是曾经并肩战斗过的奉辛比克党的官兵! 形势的发展似乎证明了红色高棉不参加大选是重大的失策。英萨利为此多次在 部队发表不满言论,引起波尔布特的强烈反感,他甚至要英萨利为分裂组织的言论 一而再、再而三地作出检讨,并且在中高级领导层中进行讨论。 英萨利自知自己在组织内的地位已经日落西山,他以生病为由,远远地避在梅 莱山中,在亲信们严密的护卫下惨淡度日。 英萨利的背离给波尔布特带来了强烈的冲击。在此之前,他不是没有采取过防 范措施,但是他确实没有想到过英萨利居然会向金边投诚。得到英萨利率415 师、 450 师脱离红色高棉的消息,波尔布特惊讶得半天没有说话,愤怒和惊愕令他连连 下令:拿英萨利的人头回大本营。 他的卫士们觉得,仅仅是几天的光景,波尔布特原本就已花白的头发染透了雪 霜。 后来的事实证明,英萨利的背离其买仅仅是开场戏,金边方面发出的如果投降 就予赦免的公告确实具有相当大的诱惑力。丛林战士们从广播里得知,第一首相拉 那烈王子亲自给加入政府军的投诚红色高棉军官授予军衔,这使他们的内心又荡起 一阵波澜。当总参谋长切春下令部队进行清理之时,报上来的数字表明,由拜林开 始的背离狂潮导致红色高棉失去了80%的部队,其中大多是骁勇善战的精锐之师。 唯一的安慰是,英萨利没有与洪森握手,也没有掉转枪口向过去的弟兄开火。 虽然他开始须政府发给的军饷,但与他接触的全是拉那烈的将军。在许多人看来, 政府第一首相拉那烈和第二首相洪森之间有着不同的政治目标,两人的背景也有巨 大差异,表面上他们是联合执政,实际上是各有打算,分裂是早晚的事情。塔莫对 波尔布特说,英萨利投奔的是拉那烈,而不是洪森,说明英萨利还没有褪尽红色高 棉的影子。 失去拜林之后,安隆汶成为新的统帅部所在地。那些天里,安隆汶笼罩着一片 沉闷的气氛。波尔布特的卫士悄悄对人说,“书记大叔”已经3 天闭门不出,屋里 不时传出他独自发出的咆哮。 1997 年元旦之后,政府军开始向安隆汶方面开进。一开始波尔布特着实紧张 了一阵,以为这里又要有一场激战,忙着召集指挥官们研究防御部署。 可是,进攻者到了安隆汶的外围就停了下来,不再向前推进。虽然没有枪声响 起,但后来的战况报告令波尔布特好一阵难受:围攻安隆汶的政府军中,居然有700 人是前不久才投诚的原红色高棉官兵,其指挥官曾经是波尔布特信任的一位师长。 波尔布特明白,这种包围心理因素远大于军事因素。如果安隆汶就这么一直处 于深谙游击战术的老部下的包围之下,那终有一天,身边的官兵们会经受不住,弃 他而去。 他终于传令:召集一次最高会议。 他的亲密战友们从各地急急赶来。英萨利事件带给他们巨大的冲击,他们无比 希望最高当局在危机时刻拿出应急措施,以防止轰轰烈烈数十年的红色高棉运动毁 于一旦。 会议期间发生了许多争执。以乔森潘为代表的温和派认为:为了红色高棉的生 存,为了官兵们的前途和他们家庭的未来,应当开始与拉那烈接触,谈判红色高棉 部队与拉那烈部队“合并”的问题。1996 年英萨利背离之后,红色高棉已经面临 严重局面,缺乏经济来源,士气日渐低落,事实上已经完全处于守势,唯一的主动 行为是在公路上埋设地雷,切断政府军的供给线。 如果再坚持不接触政策,官兵们会越来越反感,以后还会发生什么情况谁也不 能担保。“合并”可以稳定部队,是目前能想到的最现实的策略。在温和派看来, 把剩余部队“合并”到拉那烈的部队中,可以达到一箭双雕的目的: 一来保存了红色高棉的实力,二来加强了拉那烈在与洪森较量时的力量。两位 首相貌合神离的情况已经是公开的秘密,拉那烈虽然位居第一首相,但由于他缺乏 足够的实力而不得不常常在内阁会议桌上让步。 强硬派则坚持说,革命会受到挫折,斗争的方式也会发生这样那样的变化,但 任何时候都不放弃为之奋斗数十年的理想和信念。波尔布特在会议上明确表示,他 讨厌任何“投诚”、“倒戈”这样的词汇。不过,在拉那烈与洪森之间,波尔布特 当然会选择拉那烈。他从来都认为,洪森有越南人扶植的背景,具有明显的亲越倾 向,而红色高棉与越南人是势不两立的死对头。 在这点上,波尔布特自认是可以与拉那烈相称战友的。 可是,如果开始与拉那烈接触,谈判“合并”,那就证明英萨利所作所为是正 确的,只是比他们先走了一步。波尔布特无论如何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尽管没有作出明确决议,但温和派人多势众,意见显然占了上风。会上有人提 出,“合并”谈判由乔森潘负责,他的形象易于为外界接受。 波尔布特对此没有吭声。对温和派热衷的“合并”谈判,波尔布特只说了一句 :到时候要自找苦吃。 事实上,自从1993 年柬全国大选之后,波尔布特在红色高棉内部一贯正确的 形象和至高无尚的地位已经受到了质疑。波尔布特的著名口号是“一定要战斗到世 界末日”,可是官兵们更关心的是战争何时结束,他们为何而战。 要在过去,波尔布特的话就是圣旨,谁也不敢轻易违背。因背离他的指示而招 致杀身之祸的大有人在,这成为人们讳莫如深的禁区。可是现在,由于波尔布特的 强硬政策给红色高棉带来了巨大的伤害,回归社会遥遥无期,军心自然不稳,军队 里人们已经开始在公开谈论上层政策的得失,言语中时常流露出对波尔布特的不满。 所以,尽管他反对“合并”,乔森潘仍然开始了与拉那烈方面的接触。 当金边方向得到红色高棉大本营准备谈判的消息后,两位首相作出了不同的反 应。拉那烈在弄清安隆汶方面确有此意之后,亲自批准了谈判计划。 他指定在政府军担任副总参谋长的涅本蔡将军为政府方面的首席谈判代表,要 求他与红色高棉的最高层进行对话。拉那烈让涅本蔡给乔森潘捎话,说政府任何时 候都欢迎丛林战士们穿上政府军的军装。 拉那烈这里说的政府军,当然是指由他直接指挥的部队。 可是第二首相洪森却坚持说,盘踞在安隆汶的红色高棉,是一伙危害国家安全 的死硬分子,他们所说的谈判只不过是为了换得苟延残喘的手段而已,千万不可当 真,政府方面没有必要同他们作什么谈判。如果安隆汶真有投诚之意,那就立即放 下武器,等待政府派军队去收编。针对拉那烈坚持派人谈判的事,洪森甚至说,政 府方面没有同意与红色高棉进行谈判,任何谈判行为应当视作非法,参加谈判的人 应当受到逮速。 洪森当然不愿意看到乔森潘率领数千名红色高棉的最后精锐,雄纠纠气昂昂地 加入拉那烈的军营。 对洪森的威胁、拉那烈置之一笑,转身命令涅本蔡加快谈判步伐。去年英萨利 的归顺,拉那烈打了一张漂亮牌,他在政府中的地位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如果此 次能够让红色高棉彻底归降,那他将作为结束战争灾难的大功臣而被书写进史书, 成为后人们顶礼膜拜的英雄。就眼前的利益来讲,有了英萨利和安隆汶的红色高棉 部队,他的军事实力将得到大大增强,在与洪森和他的人民党打交道时也不会再有 太多的顾忌。 1998 年全国大选在即,拉那烈已经向胜利投去了微笑。他丝毫不怀疑,人民 将会因为他结束了战争而衷心地投他一票。 通过秘密渠道,拉那烈得知洪森虽然口头上极力反对与红色高棉议和,可私下 里也在派人积极与安隆汶方面建立联系。第一首相觉得,与他比起来,洪森的动作 肯定是马后炮了。 涅本蔡的飞机降落在安隆汶,无论对政府方面还是红色高棉方面都是破天荒的 事情。在飞机螺旋桨掀起的狂风中,涅本蔡同前来迎接他的红色高棉方面的一位将 军互致军礼,然后走进了附近一间有重兵守卫的木板房。 满头银发的乔森潘在门口等候着这位拉那烈的使者。 就地形地貌和军事部署来讲,安隆汶与拜林颇有相似之处。这里与泰国边境抬 服相望,丛林茂密,地雷遍布。烈烈的阳光透过树林,把灼热投入到这片重兵把守 的小镇,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强烈的火药与咸鱼混合的气味。涅本蔡呼吸着这种气味, 向乔森潘伸出手来。老资格的红色高棉政治家仍像涅本蔡曾经在电视上看到过的那 般严肃,只是今天他的嘴角溢出了一丝笑容,但很快就消失无影。 由于双方都怀有迫切的愿望,谈判进行得十分顺利,这种顺利连涅本蔡都觉得 不可思议。金边的人们向来认为,红色高棉难打交道,一些住在金边的外国记者甚 至把红色高棉领导人说成是“不可接触者”,看来事实并不是这么回事。当涅本蔡 回到金边把谈判情况向拉那烈作了汇报之后,第一首相喜不自禁,掩不住激动地告 诉新闻记者,说几天之内他将有重大新闻宣布。 洪森冷冷地注视着拉那烈的一举一动。 涅本蔡与乔森潘达成原则协议之后,他们各自的助手又就一些细节问题进行了 谈判,到涅本蔡的直升机第三次降落到安隆汶的时候,各项协议已经到了最后审核 阶段。涅本蔡一拿起这几张薄薄的纸,心上就涌起掩不住的激动。他知道,这几张 纸上的文字意味着结束战争,意味着改变柬埔寨的历史。 这份谈判协议的几个重点是他请示拉那烈之后确定下来的: 红色高棉的首领波尔布特、总参谋长切春、总司令宋成在协议正式生效之前脱 离部队,到国内某地或外国隐居,不再插手国内事务;乔森潘将作为红色高棉的最 高领导人与政府方面进行各种联系。对他过去的行为不再予以追究,准允他合法参 加今后的政治生活,可以组成或参加某一政治组织;所有红色高棉人员的过去行为 不再予以追究;所有红色高棉人员必须就此放下武器,向政府投降。投降者可以在 甄别后加入政府军,也可以就此脱离军队,解甲归田;据说这个协议的草案曾经交 给了波尔布特,他第一次没有在决定红色高棉前途的文件上签署意见。据他身边的 卫士说,波尔布特看完草案之后几乎一夜未眠,清晨起床之后,卫士听见他在喃喃 自语:“我一个人也要战斗。”可是他衰弱的语气同过去说这种话的时候相比,已 经判若两人。 那几天,波尔布特曾经同乔森潘发生过争吵。守卫在外屋的警卫们听见波尔布 特责骂乔森潘,说:“你们都是叛徒。”在协议里提及须流亡的3 个人中,唯有彼 尔布特持强硬态度。切春一直对之表示沉默,宋成则表示同意。 1997 年6 月1 日,安隆汶与涅本蔡的谈判进入到最后阶段。拉那烈派的陆军 副总参谋长汶希与涅本蔡率领一个代表团抵达红色高棉总部。由于有了前几次谈判 的基础,会谈进行得很顺利,用汶希后来的话说:他们正处于达成协议的边缘时, 单单波尔布特站出来反对,并指责乔森潘是叛徒。 前一个时期,红色高棉的情报部门呈上一份来源神秘的报告,说安隆汶有人在 同洪森方面秘密接触,有可能要把部队拉入洪森控制的军队。波尔布特闻之勃然大 怒,说这是十恶不赦的叛徒行为,要入立即进行调查,对之予以严厉惩罚。包括温 和派在内的高层许多人也认为与洪森进行接触是真正的叛变行为,是一种绝对不能 容忍的犯罪。 乔森潘闻之也大感惊讶。他觉得,如果有人私下里同洪森接触,那就意味着他 同涅本蔡的会谈前功尽弃,红色高棉回归社会的条件需要看洪森的脸色行事了,而 洪森不大可能允许他继续参加政治活动。调查由波尔布特指定的亲信进行,调查的 结果让人感到震惊:与洪森进行秘密接触的是宋成。 英萨利向金边投诚之后,对宋成产生了巨大震动。他同英萨利一样,在红色高 棉高层已经失去了强有力的地位,他的许多建议和观点遭到无情否决,这对他形成 了巨大压力。于是,他开始设法寻找出路,希求在安隆汶之外找到栖身之地。 在这个过程中,宋成的妻子、曾经担任宣传文化负责人的云亚发挥了作用。她 利用她此时还负责的情报工作的职权,同金边方面建立了联系。自5 月以来,金边 实际上已经对发生在安隆汶的事情了如指掌,一向认为不可接触的波尔布特的行踪 也在掌握之中。 未成的弟弟尼昆(又译米勒箜)曾经在北部地区担任红色高棉的师长,1996 年他随背离浪潮投向了金边,成为洪森的部下。洪森通过他给宋成带话,希望宋成 能够在这个特殊时刻“发挥作用”。 实际上,金边方面有拉那烈。洪森和尼昆三个渠道在同安隆汶发生联系。 宋成没有料到,他和尼昆之间的往来受到注意,这注定了他和他一家的最后命 运。 1997 年6 月9 日午夜。 沉沉暗夜笼罩着安隆汶,四下里一片寂静,无论镇上还是小路上都渺无人迹, 只有偶尔从某个暗处发出的一闪一闪的暗红色亮点,表明警卫们仍在忠实地守卫着 这个红色高棉最后的大本营。 在镇子北角有一幢二层楼的水泥建筑,它前面有一棵至少生长了上百年的大树, 繁茂的枝叶伸展开来,如同给这幢楼支起了一把巨伞。黑夜里,大树同小楼似乎已 经融为一体,构成难辨彼此的轮廓。 此时,波尔布特就是这幢小楼的主人。 1993 年全国大选后,波尔布特的身体每况愈下,浑身乏力,虚弱衰竭,严重 的心脏病和关节炎折磨着这位红色高棉的铁腕领导者,有时他甚至无法支撑自己, 即便坐在椅子上也会滑落下地。丛林中有不少人知道波尔布特好几次处于病危状态, 所以外界几度盛传波尔布特已经死亡。这位革命者似乎不肯轻易把自己就这么交给 上帝,他像过去一样,咬着牙又挺了过来。 抬腕看表,12 点30 分。已经是6 月10 日凌晨了。 波尔布特朝向他的卫兵,要他立即通知乔森潘、宋成、切春等高层人物,召开 紧急会议。 会议室就在楼下。为了照顾波尔布特,人们临时把小楼的会客厅改成了既可以 召开会议,又可以指挥作战的指挥部。会议室的墙上,挂着大小下一的作战地图。 乔森潘、切春等人相继进入会议室。对丛林游击战的领导者们来说,在半夜召 开会议是家常事,他们常常为了研究某个问题在会议桌前坐上一通宵。 只是这些天里,安隆汶笼罩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气氛。宋成秘密与洪森接触的事, 其冲击力不亚于英萨利的背离,甚至更有过之。在强硬派看来,与洪森谈判实际上 是对红色高棉事业最彻底的出卖,宋成可能因之而换得个人的利益,但却会葬送红 色高棉留下的最后火种。 该如何来处置宋成? 走进波尔布特会议室的时候,领导者们每个人心里都在发问。 在安隆汶的另一端,一幢有些陈旧但仍然可以说得上舒适的小楼里,宋成和他 的妻子云亚相对而坐。 与洪森进行秘密联系本来就是宋成走的一步险棋,当初他在下这个决心的时候, 就意识到如果稍有不慎,会给自己带来杀身之祸。之所以颤颤兢兢地迈出这一步, 在于宋成深切地知道,他在红色高棉内已经是穷途末路,难以有出头之日了。从1992 年开始,他一直处于内心的极度痛苦之中。从革命的坚定性来讲,他自认为不比波 尔布特等人差,只是他与他们之间在革命的方式方法上略有歧见罢了。多年来,至 少是自1975 年执政以来,波尔布特的独断专行和虚无的美妙理想,给这个国家带 来了巨大的灾难,导致了大量的死亡,并最终丢失了政权,本来对之应当认真地追 究责任,至少是总结教训,但是善于文过饰非的“一号兄弟”却用根本站不住脚的 借口对全党进行欺骗,继续推行极端的急进路线。在他看来,抵制1993 年的全国 大选,是波尔布特个人短浅目光的再一次大暴露。他宋成作为当时全国最高委员会 的委员,参加了恢复柬埔寨和平的各种国际会议,自信比波尔布特更了解国际国内 对红色高棉的态度,和在和平进程中应当采取什么步骤,但仅仅因为他呼吁参加和 平进程,就遭到了来自波尔布特等人的无情批判,事实上被剥夺了权力。 要不是他的弟弟和批多年来的老部下仍然掌握着部队,说不定他早就遭到清洗, 暴尸荒野了。 与洪森的秘密接触,是宋成希图拯救前途渺茫的安隆汶游击战士,也是拯救他 自己和家庭的最后努力。他从来不认为自己对红色高棉事业有过任何背叛,他只是 觉得,他们应当面对现实,而不应当因为波尔布特一人的虚妄偏激,而致数千人于 真正的死地。 得到半夜开会的通知,宋成仿佛意识到了什么,起身望着屋外沉沉的黑夜出神。 妻子云亚当然知道丈夫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与波尔布特并肩战斗40 多年,他们 太了解这位“一号兄弟”的手段和冷酷了。此时说什么也是多余,云亚从桌上拿起 丈夫的眼镜,一边轻轻地擦拭,一边默默地站到丈夫身边。数十年来,他们既是夫 妻,又是亲密的战友,曾经度过了丛林里漫长的艰苦岁月,也品尝过获得胜利的由 衷欢欣。他们结婚30 多年,共同养育了9 个孩子,有的曾经留学国外,有的担任 红色高棉总部的专业工作,小小年纪就成为父母的得力帮手。丢失拜林之后,宋成 和云亚商量,把子女们全都召回到安隆汶。云亚曾经说,即便要面对死亡,只要一 家人拥抱在一起,她的脸上也会露出笑容。 她没有想到,残酷的命运真的为他们安排了这幕人间悲剧。 卫兵已是第二次前来通知开会。宋成面无表情地朝向他,微微点头表示已经知 道,接着便挥手让他离开。他转回过身,无言地注视着妻子,见她如往常一样,穿 一件白色的衬衣,下面是一条黑色长裙;再看看自己,上面是一件深蓝色的外套, 下面是浅灰的西装裤,与他平日的穿着没有什么两样。 他从妻子手上接过眼镜戴上,向她投以感激的一瞥,又从面前的桌上拿起他出 门必戴的帽子,缓缓戴上。 云亚以为丈夫要离开,有些紧张地望着他。宋成却摇摇头,转脸继续望着屋外。 云亚明白,宋成是在等即将到来的最后时刻。虽然经历过无数的磨难,但毕竟 是女人,云亚眼里渗出泪水,颤着声问是不是要叫醒孩子。宋成微微摇了下头,说 了一句:在劫难逃。 话刚落音,大门传来一声枪响,伴着他的卫士低沉的惨叫。宋成脸上浮出一丝 惊惧,很快又消失而去,两眼定定地望着门口。 随后就到来了最后的时刻。乱枪之中,宋成和云亚身中数弹,倒于血泊之中。 波尔布特的卫士们接着又冲上楼,逐一枪杀了9 个子女。 后来金边的国家电视台展示了躺在血泊中的宋成一家的照片。他们中有的人死 后又被拖出屋外,被货车碾压,头颅破碎,惨不忍睹。 宋成被杀在国内外引起强烈反响。人们普遍认为,宋成是应当对发生在柬埔寨 的种族大屠杀负责的人之一,他的双手沾满了柬埔寨人民的鲜血,他死有余辜。可 是,他的孩子们却没有罪孽,残杀他们再次暴露了波尔布特的残忍。 当枪声响起之时,会议桌前的波尔布特宣布,由于宋成是洪森豢养的“间谍”, 是红色高棉罪大恶极的叛徒,他已经下令对他实行了枪决。 会议在沉默中宣告结束,领导者们拖着沉重的步子离开了用阴沉的目光注视着 他们背影的“一号兄弟”。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即便宋成犯有杀头之罪,至少也 应当进行审判,公布他的罪状然后再处以惩罚。波尔布特的枪声,让他们闻到了从 这间屋子散发出来的难以清除的血腥。 宋成毕竟是与彼尔布特相识相交40 多年的老战友啊! 当人们得知宋成的9 个子女也同样死于枪口之下的时候,那种强压下的怒火再 也无法控制了。首先是宋成的一些老部下拍案而起,对他们老长官死于非命无法容 忍,怒吼着要复仇,矛头第一次直指波尔布特。当愤怒的游击战士们酝酿着冲出营 地向安隆汶总部进发计划的时候,波尔布特正强迫乔森潘在红色高棉的秘密电台发 表谴责声明,说宋成和云亚是红色高棉的叛徒,他们夫妇商人在安隆汶建立间谍网, 分裂红色高棉,投降洪森,现在,根据人民的意志,他们已经遭到了枪决。 这个声明连续播发了两天。 6 月13 日,天空刚刚露出鱼肚白,安隆汶的外围就响起了枪声。有人向波尔 布特报告,说一伙宋成的老部下已经接近安隆汶的第一道防线,看样子他们要进行 大规模进攻。 一开始,波尔布特似乎没有在意,只是命令部队予以还击,惩罚那些为叛徒鸣 冤叫屈的人。可是后来枪声渐紧,中间还夹杂着迫击炮声,他这才有些紧张,命人 与切春紧急联系,希望他能够派兵前来解围。可是,跟随波尔布特数十年、被人们 视为他右臂的将军第一次蔑视了波尔布待的命令。独腿的红色高棉总参谋长不仅没 有派兵前往解围,反而下令,抓捕波尔布特。 切春态度的转变决定了波尔布特的命运。 眼见众叛亲离,不可能再有援兵,波尔布特只得下令撤离安隆汶。他下达此命 令时,正躺在床上输液。卫士们七手八脚将他扶到一副行军担架上躺下,一人高举 着输液瓶子,急急地向外撤退。 即使这个时候,波尔布特也没有忘了乔森潘。他命人将乔森潘、财政部长马本、 国际联络部长特帕昆等人统统带上。他相信,这些人在红色高棉里有一定声望,掌 握住他们实际上就掌握住了保住自己性命的人质。 200 多名效忠彼尔布特的官兵护卫着他们的首领,且战且走,向柬泰边境狂奔。 在他们身后,安隆汶升起了几柱炮弹炸过的烟柱。随后枪声渐息,说明安隆汶已经 落入切春等人之手。 此时的金边,两位首相正密切注视着北部丛林里的动静。 当红色高棉内部爆发战斗,波尔布特逃出安隆汶的消息传来,两位首相都发表 了讲话。第一首相拉那烈对此判断说,这场内斗是因为彼尔布特处决他的前国防部 长宋成引发的,“安隆汶问题的复杂程度是我们所不能理解的”,它标志了“红色 高棉是名副其实的结束”。拉那烈还公布说,波尔布特和他的200 多名追随者在泰 柬边境已经被敌对的前战友们包围,波尔布特的日子屈指可数。 第二首相洪森则表示,政府应袖手旁观,让红色高棉的内部派系自相残杀。 “我们会坐山观虎斗,先让他们受伤,我们然后才能抓他们。然后我们才看看如何 选择。”泰柬边境丛林中的普雅维哈古庙。 脸色苍白、大汗淋漓的波尔布特让卫兵把他从担架上扶起来,抬到古庙前的高 石阶上。 从安隆汶到这里,他们已经度过了5 天。由于走得匆忙,所带的食物已经告罄, 治疗的药物也已经用光,再往下捱,只可能弹尽粮绝而亡。 远处传来炒豆似的枪响。一位追随波尔布特多年的将军报告说,他在那里布置 了一些警卫,现在可能在交火。波尔布特轻轻地叹了一声。他没有想到,处决一个 叛徒居然会带来如此巨大的哗变,到底是他错了还是红色高棉错了,抑或是所有人 都错了。 英萨利背离之后,在人们问起他关于波尔布特个人特点的时候,曾经说过一段 耐人寻味的话:“波尔布特行事只为巩固其独裁政权。他认为自己是旷世奇才,在 军事、经济、卫生、作曲、跳舞等各个领域皆无人能及。简而言之,他把自己当作 地球上的神看待。”现在,这尊神难道面临了绝境? 几位士兵抬着一个巨大的反坦克地雷从面前经过,由于天热和用力,他们的脸 上身上满是汗水。波尔布特挥手让士兵们放下地雷,聚到他的身边。 他用微弱的声音问:“你们认为能够抵挡得了他们的进攻吗?”士兵们迟疑着 没有作声。沉默片刻,一人开口说没有问题,只要“书记大叔”同他们在一起,他 们就一定能取得胜利。 波尔布特说不清自己曾经多少次听到过这类回答,但他脸上没有表现出丝毫反 感。他接着问:如果这时候要让你们选择,你们会干什么?”士兵们久久没有回答。 只有一位军官怯生生他说:“我们会永远保卫‘书记大叔’。”波尔布特仿佛明白 了什么,让士兵们离开,继续他们的埋雷行动。他想,要让他们自由选择的话,说 不定他们会马上扔下他,扔下这些地雷,立即在丛林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望着脚边一个脸盆大小的反坦克地雷,凝视着地雷墨绿色外壳散发出的阴森 幽光,长长地叹了口气。 到6 月18 日上午,追击者已经迫近普雅维哈古庙,激烈的枪声阵阵响起。 原来的200 来人部分战死,部分被俘,另外的人下落下明。临近中午,攻击逐 渐减弱,但波尔布特身边只剩下了15 人。他们手忙脚乱地在古庙外围埋设地雷, 以求最后一搏。 这位前民主柬埔寨政府的总理、红色高棉的最高统帅,预感到了末日的凄凉, 眼泪禁不住潸然而下。 在零星的枪声中,波尔布特作出了他一生中最痛苦的决定:放弃抵抗,宣布投 降。 不可一世的波尔布特第一次成为自己指挥过的都下的阶下之囚。 在忠于他的士兵抬着担架,将他移交给敌手时,波尔布特面无表情,紧紧地闭 上了眼睛。 他的面前一片黑暗。 6 月18 日,沉默了将近一个星期的红色高棉秘密电台重新开始播音,宣布彼 尔布特当天向他的前部属投降。 “波尔布特于6 月18 日投降,由此开始了一个新的时代。”电台宣布说,已 经成立了一个“国家统一和拯救临时政府”,并公布了该“政府”的一份特别公告 :“自从1975 年以来一直笼罩柬埔寨历史的独裁政权所带来的乌云已经消散,它 被柬埔寨人民完全摧毁……我们的国际政策是坚持和平共处、国际法和联合国宪章 的原则,与所有友好国家接触。”根据这个电台提供的消息,外界得以知道,波尔 布特已经认罪,目前是乔森播在领导红色高棉进行抗击越南敌人的斗争。 即使在这个时候,红色高棉仍然没有放弃他们对越南人的仇恨和以此为基本方 针、争取人心的战略。 6 月19 日,红色高棉在安隆汶附近举行了有3000 多人参加的集会,庆祝逮 捕波尔布特。 在安隆汶一间光线幽暗的小房子里,波尔布特躺在一张小床上,正在接受医生 的治疗。他的手上,仍然连着输液管。他的第二任妻子满脸愁容地守在身边,12 岁的女儿则在一旁的桌前,借着从小小的窗口透进的灯光,看一本薄薄的书。 这里距离波尔布特一家10 天前居住的地方只有一箭之遥,但其地位和角色已 经是天地易位。10 天前他是这里的最高统治者,具有生杀予夺大权,现在,他则 成为自己部下的俘虏,承受着他们的谩骂,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审判。 他纵横捭阖、叱咤风云一生,难道这就是最后的结局? 乔森潘对他说,很快将成立人民法庭,对他犯下的罪行进行审判。审判之后呢? 他的老战友们会枪毙他吗?会以他的死亡来祭奠宋成的亡灵吗? 尽管他一生中曾经无数次说过为事业为理想牺牲在所不惜的话,可是当死亡伸 手可及的时候,灵魂却退缩了。他希望这个“人民法庭”不要宣判他的死刑,他的 生命也许还有另外的价值。 他的战友们能接受他的哀求吗? 波尔布特捋一把头上的白发,痛苦地闭上了双眼。 1997.8. 初稿于北京 附记:1997 年7 月25 日,红色高棉在安隆汶举行公判大会,以谋杀、虐待 和腐败等罪对波尔布特进行审判。波尔布特恳求他过去的战友们放他一条生路,说 让他活下去比让他死亡对组织更为有利。最后,波尔布特被判终生监禁。 1997 年10 月7 日,多年来从事红色高棉活动报道的美国记者纳特·塞耶在 安隆汶采访了监禁中的波尔布特,这是18 年来波尔布特首次接受外国记者的访问。 近年来,这位红色高棉前首脑病情严重,经常卧病在床,有时由妻子搀扶着在屋外 走上几十米,时常需要吸氧来减轻病痛。他告诉记者,1995年他的左边身体部分瘫 痪,眼睛也几乎失明。在采访中,波尔布特抱怨说他的住所蚊子太多。 关于在他执政期间有大量柬埔寨人死亡的问题,波尔布特回答说,当时的确出 现了大量死亡,其中大部分人是死于饥荒,但说死亡人数以百万记,则属夸大。他 对塞耶说:“我只是进行斗争,不是要杀人。即使现在,我也可以望着你说:我是 个残暴的人吗?我的良心是清白的。”据塞耶看,波尔布特深受病痛折磨,精神上 又受沉重打击,恐不久于人世。波尔布特对此似乎已做好了准备。他说:“在红色 高棉,我们有一种说法:当一个人又老又病时,他就只有等死。”1997.10.改毕于 成都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