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神秘的个性 他以一种嘲讽的眼光来看待他父亲一方的家族展览馆——一个私人圣像陈列馆。 在让·德米耶赫对他的长篇采访中,博尔赫斯谈了他对自己家庭传统的独特阐释。 他一方面承认博氏家族可以追溯到西班牙征服者时代,而另一方面却又坚持说他自 己的先哲祠没有那么久的渊源:“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阿根廷人,因而我也就对那 些1810 年前迁来的远祖们无多大兴趣。你知道我是从不提起他们的……我对他们 的生活也是不甚了然。况且他们都是些缺少智慧的西班牙职业军人,从旧时代的西 班牙来”(德米耶赫,1967)。与母亲对家族崇拜的态度——珍藏的家系图、早期 银版照片、神圣的宝剑和军服——相比较,傅尔赫斯对家族殖民主义遗产的唾弃则 反映出其父的讽刺意识和微妙的情绪。这一差别生根于西班牙和英国价值观念的冲 突之中;这种冲突在英西战争中达到了顶点,但并未就此罢休:在今天的拉丁美洲, 它仍然存在。 对于小乔琪,这种冲突由于情感的作用而被深埋在潜意识最黑暗的底层。正如 孩重的字谜游戏一样,在家庭的日常生活之中,乔琪面临的是一个文化上的深渊, 它将父母双方的家族隔绝开来。大约60 年后,还是在那次长篇采访中,博尔赫斯 谈到了他对母亲家族的看法:“阿塞维多家族的无知简直令人难以置信。比方说, 在这些旧时代西班牙移民的后裔看来,新教徒是犹太人的同义词,也就是无神论者, 自由思想者,或是异教徒;简而言之,他们把一切都归入了一类,对他们来说,这 些词汇实在并没有什么区别”(同上)。很显然博尔赫斯在此简化并夸大了阿塞维 多家族的偏见,许多愚昧无知的阿根廷天主教徒都持有那种偏见。但重要的是这种 大逆不道的语气:它暴露了乔琪潜意识中对父母双方家族的看法。 博尔赫斯后来描绘阿塞维多家族的传统性格时写道:“在我成长的年代里,宗 教是属于妇人和孩子的;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大多数男人都是自由思想者——尽管他 们在被问及时,总可能自称是天主教徒”(《随笔》,1970)。 虽然这并不含讽刺的意味,但显而易见博尔赫斯对母亲的宗教观有着一种微妙 的抵触情绪。在同一篇随笔中,博尔赫斯赞扬了母亲那种他所谓的“豁达思想”。 为了说明母亲的豁达,他这样写道:“自从父亲教她英语后,她所读的大多是英语 书”(同上)。英语再次成了一种文化的象征,一种开放与豁达思想的证明,暗暗 对抗着阿塞维多家族那种狭隘无知的天主教徒的思想。同时博尔赫斯也指出了崇拜 英国传统的局限性:“我对这种北方传统的喜爱引起了我的一些同胞的反感,他们 称我为英国人,但我或许根本就不用说明,许多英国式的东西对我来说却完全是陌 生的,比如茶叶,王室,‘男子汉’的体育运动,对冷然的莎翁每字每句的崇拜” (同上)。因而,至少在回忆往事时,博尔赫斯看来对自己的西班牙和英国祖先同 样敬而远之。 博尔赫斯在《自传随笔》中的回忆是有选择性的。他从未提及自己的葡萄牙血 统。他的姓无疑是从葡萄牙文来的:Borges(博尔赫斯)意为burgos(城市)的居 民,中世纪城镇中的自由民。他在晚期诗作《博氏家族》中提到了那些不知其名的 祖先: 我葡萄牙的祖先们呀,一个幽灵般的种族, 他们那神秘的戒律、习俗和焦虑, 仍在我的血液里作祟。 在浑浑噩噩之中,他们与 时间、大地和遗忘融为一体。 (《诗集》,1972,阿拉斯泰尔·里德译) 在1970 年巴西《沃土》周刊对他的一次采访中,博尔赫斯详细地谈到了这些 鬼影般的葡萄牙祖先,他猜测由此他或许与以色列游牧部落有血缘关系。他反问道 : 我,博尔赫斯·拉马霍,一个葡萄牙水手的后裔,母亲名叫阿塞维多,难道不 是犹太人……? 许多年前我曾到里斯本寻根,我查阅电话号簿,结果大吃一惊:该 地所有的居民都是我的亲戚,因为他们不是姓博尔赫斯,就是姓拉马霍,或者姓阿 塞维多!在那之前我不知道我有这么一个庞大的家族,而且就在里斯本·……无论 如何,我很自豪:我属于世界上的一个文明种族,属于人类创造了约伯的故事和《 雅歌》的那一支,而其时别的国家尚未从原始的野蛮世界挣脱出来。(里拜罗,1970) 博尔赫斯以轻松而幽默的笔触提到自己的犹太血统,而这在阿根廷却是一个十 分敏感的问题,尤其是在20 世纪三四十年代,当时的阿根廷军队正步意、德军队 的后尘,教会和上层社会也都充斥着浓烈的反犹情绪。那段时期,有一本叫Crisol (《熔炉》)的民族主义杂志就曾指控博尔赫斯是个犹太人。 为此,他在Meg áfono(《麦克风》)杂志上发表了一篇题为《我,一个犹太 人》的文章,这是一篇杰出的讽刺作品。文章开头说他曾不止一次地把玩他可能有 犹太祖先的说法;他承认在一位阿根廷历史学家编写的一本姓氏探源书中,阿塞维 多被列入具有犹太渊源的姓氏之中,那位史学家试图证明所有罗萨斯时代的家族都 具有“犹太一葡萄牙”血统。另一方面,他的一位家族成员的研究表明,阿塞维多 家族不是从葡萄牙而是从西班牙迁来的——再确切一点,是从加泰隆尼亚来的。他 的结论是,企图证明他具有犹太血统是徒劳的。这次“寻根”具有其讽刺意义,但 很显然博尔赫斯并没有把这个问题当一回事。对于自己明显具有葡萄牙渊源的姓氏, 他却只字不提,而他的姓是有可能与犹太血统相联系的。博尔赫斯的目的是要击溃 对方指控的基础,因而也就含糊其辞地否认他的那些葡萄牙祖先们(他在1970 年 承认了他们)。文章的结尾提出了一个新的观点: 统计表明,犹太人数量极少。如果有人在公元4000 年发现世界各地布满了圣 胡安省(阿根廷人烟最稀少的省份之一)人的后代,我们将对他作何感想?我们的 检察官们要查究的是希伯来人,而绝非腓尼基人、努米底亚人、锡西厄人、巴比伦 人、匈奴人、汪达尔人、东哥转人、埃塞俄比亚人、伊利里亚人、帕佛拉戈尼亚人, 萨尔马希亚人、米堤亚人、土耳其人、柏柏尔人、布立吞人、利比亚人、独眼巨人 和拉庇泰族人。亚历山大、巴比沦、迦太基和孟菲斯的夜晚从未能够造就出同一个 祖先:只有沥青般的黑海的原始部落才有这样的能力。(《麦克风》,1934 年4 月) 为了嘲弄法西斯主义把具有犹太血统也作为人生的瑕疵或原罪,博尔赫斯甚至 将神话中的独眼巨人和拉庇泰族人也归入那些未能享有单一祖先的原始部落。他的 玩笑达到了该文的目的:永远揭去这一问题神秘的面纱。如果犹太人就意味着他在 历史长河的某一阶段曾有过一个犹太远祖的话,那么在西班牙和葡萄牙、在拉丁美 洲谁能够肯定他没有至少一个这一血统的高祖呢?由此看来,作为一个犹太人并不 意味着什么。人们不可忽视博尔赫斯的“寻根”所揭示的一个讽刺意义。正是阿塞 维多这一支极具天主教传统的家族看来更可能将犹太血统带进博尔赫斯家族——他 们和阿根廷的民族主义者与法西斯主义者们共奉罗马天主教的教义,并坚信任何一 个自由思想者、任何新教徒、共济会会员,都是犹太人。这种无知促使博尔赫斯背 叛了母亲的家族。 很显然博氏家族在这一点上的冲突对乔琪来说并非不言而喻,至少在他孩提时 是这样。尽管他的父亲是一个不可知论者,他的祖母是新教徒,但他却可能在一个 天主教家庭中被培养成了天主教徒。宗教教育,如果有的话,是由他母亲一手包办 的,他的父亲或许也只能认可而已。然而如果那段时期这种冲突还不明显的话,那 么这恐怕就是博尔赫斯其时逐渐成熟的神秘个性所使然了。如若英语是文化的语言, 那么西班牙语则成了争戎及战神的语言。 由于不断受到有关家族历史的教诲,反复听到特别是苏亚雷斯和阿塞维多家祖 先们创下英勇业绩的故事,乔琪被引入另一种宗教:崇拜祖神和男子气概。 在这一宗教里,父母双方家族的差别消失了:所有的祖先一统于家族的崇拜之 下。在《自传随笔》里,博尔赫斯清楚地描绘了小乔琪对他的英雄祖先们的态度: “我自幼近视,总戴着眼镜,而且相当脆弱。我的大部分祖先都当过兵……而我很 清楚我永远也做不到,我很早就感到羞愧,因为我书生气十足,不是一个干实事的 人”(《随笔》,1970)。 博尔赫斯家族的双方就像一幅寓意画,代表了剑与笔的著名冲突。在这个题材 上,堂·吉何德故事有所创新。虽然双方都有职业士兵,但却是阿塞维多这一方在 乔琪出生时提供了生动的例子。当时还在世的唯一的祖父辈是伊西多罗·德·阿塞 维多·拉普利达,他战绩辉煌,临终时还念念不忘多年前的争战。父亲一方对后代 有较大影响的并不是弗朗西斯科·博尔赫斯上校(他在乔琪出生前25 年去世), 而是英国祖母范妮·哈斯拉姆,她掌握着通向英语世界,通向文化天地大门的钥匙。 父亲本人就是一位律师、文人以及那个广大无边的藏书室的主人。 博尔赫斯神秘的个性由此开始:它既是对自己未能成为军人的失望又是一种补 偿。作为读者及作家的博尔赫斯从书中,从书本所激起的渴望和愧疚中发现了他 “真实”生活中所缺少的东西。因为父亲已先于他走上了这条道路——父亲自己也 是斗士的后代,但却选择了文学与法律,博尔赫斯将在多年之后才会找到一条出路 以解开潜在的恋母情结。对他来说,许逆将以最意想不到的伪装出现,即完全屈从 于父亲的意愿。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