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读书 博尔赫斯在能读懂西班牙文以前先学会了英文。他读的第一本书是《堂·吉诃 德》的英译本。从一开始,英语就成了他阅读中不可或缺的语言。 对于乔琪来说,是英语带领他进入书海。这个仅受想象局限的世界比他所处的 真实世界还要广阔。这就是他那神秘个性的根源所在,也是他对英国乃至北美文学 众所周知的偏爱的缘由。同时,更为重要的是由此而来的渴望和愧疚,这双重情感 折磨着孩提时的乔琪,以及后来成为作家的博尔赫斯。 博尔赫斯英文娴熟,深谙英国文学,但这并未使他成为英文作家。他从未感到 英语真正是属于他的。在《自传随笔》中谈到这一点时,他有时似乎显得过于谦卑, 但这毫无疑问是真实可信的,他提到他对英语的矛盾心理: “我没有资格使用它,我常期望我生来就有这一权利”(《随笔》,1970)。 另一方面,对于天生就属于他的西班牙文,他感到愤懑,且缺乏热情。 他先读英文而后读西班牙文现在看来非常奇特,甚至不自然(他似乎成了一个 奇异试验的牺牲品,像《人生如梦》中的王子塞希斯孟多一样),但它作为一个有 意识的经历对乔琪来说则极为自然。双语现象是他家庭生活的现实。出生于英国的 祖母弗朗西丝·哈斯拉姆和他的父母生活在一起。尽管范妮年轻时就来到了阿根廷 并嫁给了一位阿很廷绅士,但她仍然生活在英语世界里,如同她的许多同胞一样, 她坚持使用大英帝国的语言。她不仅将英语教给她的儿子,而且还传给了孙子。甚 至连她的儿媳也被同化了。博尔赫斯家这种独特的双语环境足以解释为什么乔琪在 说、读乃至以后的写作中不使用本国语是毫不奇怪的。在他的家中(一个封闭、自 足的世界),英语也是自然的语言。直到上学时,乔琪才发现较之于西班牙语,这 种语言便不那么属于他了。 由于家里同时使用英语和西班牙语,乔琪一度并未意识到它们是两种不同的语 言。多年以后他对一位采访者丽塔·吉伯特说:“我和祖母交谈时,不得不使用一 种谈话方式,后来发现它叫英语,丽当我和母亲或她的父母讲话时,我就得用另一 种语言,后来才知道它叫西班牙语”(吉伯特,1973)。 很显然,在乔琪的经历中,英语和西班牙语与其说是两种语言,不如说代表了 两种不同体系的谈吐,就像称呼一个人的姓而不称呼他的名时的差别一样。 乔琪开始读英文时,这种冲突显得非常突出,因为他的祖母负责教他英文。他 的一位传记作者阿莉西亚·胡拉多无疑是根据博尔赫斯或他母亲向她吐露的秘密而 描绘出了这么一个情景:“小乔琪当时尚未学字母表,范妮·哈斯拉姆总是让他坐 在自己的膝上,给他读英文的儿童刊物,这些杂志被装订成一厚本,他称之为‘文 典’,这是一种集字典和文章于一体的读物”(胡拉多,1964)。也许这套读物中 也收入了维多利亚时期的通俗刊物《少儿杂志》或同样闻名的《奇闻》杂志,但范 妮·哈斯拉姆可能觉得后者的故事过于戏剧化。这些读物被装订成册,说明祖母也 曾用它来教导过父亲。 后来这孩子不用祖母读给他听了,因为他自己已会阅读。家里给他请了一名英 国家庭教师,叫廷克小姐,她同时教比他小两岁的妹妹诺拉。父母没有送孩子们进 自然是用西班牙语上课的学校念书,理由是担心他们染上幼儿传染病。至少阿莉西 亚·胡拉多是这样写的(同上)。但博尔赫斯的《自传随笔》可能更为坦率:“我 直至9 岁才进学校,这是因为我的父亲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他不相信任何国立事 业”(《随笔》,1970)。读者应该记住,博尔赫斯说他父亲是个无政府主义者, 他纯粹是从哲学意义上去理解这个字眼的,因为父亲自认为是斯宾塞的信徒,而不 是巴枯宁的。 父母不让子女进国立学校或许还有宗教上的原因。由于那些学校将宗教教义作 为常规教学内容的一部分,父亲可能不想让子女们过早地接受教条主义的灌输。况 且英国祖母是一个新教徒。不管怎样,不进学校而请一名英国家庭教师的直接结果 是,乔琪继续加深对英语作为一种文化语言的了解。西班牙语则被降为仅适用于家 庭生活的语言。反之,即使乔琪很小就进了国立学校,他也不会把西班牙语作为一 种文学语言,英语在他身上已根深蒂固。 博尔赫斯使用两种语言回顾他生活中的双语现象:“我习惯于用英语思维,我 也相信有些英语词汇是无法翻译的,所以为了精确起见我偶或使用它们,我并不是 在炫耀自己。由于我阅读的大多是英文书籍,因而很自然第一个进入我脑海的单词 往往是英语的”(吉伯特,1973;加点的字在原西班牙文采访中是英文的:吉伯特, 1908)。 博尔赫斯家对国立学校的态度在20 世纪初的阿根廷并非绝无仅有。阿根廷上 层社会对一切西班牙式的事物都具有矛盾心理,这也对其语言起着微妙的影响。许 多有教养的阿根廷人喜欢把西班牙语称作idiomanacional(民族语言)以避免带上 任何伊比利亚半岛的色彩。此外还涉及社会地位问题,博尔赫斯这样写道: 在布宜诺斯艾利斯,西班牙人总是干奴仆的工作——佣人、侍者和苦力——或 者做小本商人,而我们阿根廷人从来就没把自己看作西班牙人。事实上,从1816 年阿根廷脱离西班牙独立时起,我们就不再是西班牙人了。小时候读普雷斯科特的 《征服秘鲁》时,我惊奇地发现他用浪漫主义的手法来描写那些征服者们。作为其 中一个军官的后代,我认为他们对我毫无吸引力。 (《随笔》,1970) 乔琪的父亲在文化模式的舍取上并不依从阿根廷上流社会。在阿根廷以及几乎 整个拉丁美洲,他们都选择了法国模式。有钱人家往往将子女送进法语学校。许多 作家(特别是女作家)都喜欢用法语进行创作。最值得一提的是维多利亚·奥康普, 一位后来对博尔赫斯的文学生涯产生了重大影响的女作家。她师从一位法国女教师, 曾与玛格丽特·莫雷诺同学法语音韵,莫雷诺是法国喜剧团的著名演员、作家马塞 尔·施沃布的妻子。奥康普的早期作品便是用法语写成的。虽然西班牙语是她的母 语,可是法语却是她的文学语言。后来维多利亚·奥康普也用西班牙语创作。她的 情况虽或有些奇特,但并非独一无二。 那时的阿根廷(如同19 世纪的美国)是一个移民的国度,仍然沿袭了“旧世 界”的传统和语言。在移民当中,最顽固地死守母语的当算英国人《在阿根廷这一 概念还包括苏格兰人、威尔士人,甚至爱尔兰人)。英国人保持他们的语言免受任 何可能的玷污,似乎它是他们唯一有价值的遗产。最年长的英国移民对西班牙语几 乎目不识丁,或者仅知道少得可怜的一些单词。第2 代人(博尔赫斯的父亲即是很 好的一例)不得已地使用两种语言,但并不放弃对母语的眷恋;他们把英语变成一 种文化工具和精神支柱。他们不遗余力地保卫这条将他们与大英帝国的核心联系在 一起的生命线。他们在阿根廷的生活方式就像他们在印度的同胞一样。因而博尔赫 斯如此崇拜拉迪亚德·吉卜林的作品也就不那么令人吃惊了。 尽管博尔赫斯家并不富裕,他们还是聘请了一位英国家庭教师以使子女们免受 各种形式的传染,不只限于儿童疾病。除了上述可信的家庭原因外,在当时的阿根 廷有一种亲英的势利风气正渐占上风,并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成为布宜诺斯艾利斯的 社会主流。法国时尚逐渐让位于英国时尚。这一变迁有其经济根源。尽管从19 世 纪初开始阿根廷就属于法国文化势力范围,但从经济角度上说,拉普拉塔河地区的 独立是在英国外交和商业的庇护下才取得的。直到二次大战,阿根廷仍属于国际英 镑贸易区,实际上是英联邦的一部分。当庇隆在战争结束时夺取政权后,英帝国主 义还是他的主要攻击目标之一。此后在1955 年,英国公开支持了旨在推翻他的武 装起义。基于上述种种原因,即使没有英国成员的阿根廷家庭也把子女送进当地的 英语学校读书,富裕一点的干脆就请一个英国家庭教师,这些都是常见现象。在今 天看来极不寻常的只是殖民主义经济文化对阿根廷的影响。对博尔赫斯来说,文化 殖民主义的说法更站得住脚,因为殖民者己不知不觉地在他家中永久性地建立起了 自己的王国。 这种矛盾的处境对于小乔琪来说表面上是正常的,而实际上却极不正常,但它 直到许多年后才引起了危机。即使乔琪操两种语言是“自然的”,他的这种双语现 象却孕育了区分这两种语言的种子,它将对他产生决定性的影响。他未学会读西班 牙文即先进行英文阅读,结果使他认识到了这两种“代码”的根本性差别。英语成 了阅读和写作的钥匙,激发和强化他的想象、梦想和渴望的都是英文书籍。它们以 英语也只有以英语的形式为他而存在。他继而将用这种语言找到译解那些无形词语 的钥匙。相反,西班牙语不仅是母亲家族的语言(从文化角度来看次于英语,因为 这孩子还读不懂它),而且是奴仆的语言,属于那些不断涌向拉普拉塔河畔寻找虚 幻的黄金国的西班牙加利西亚人和巴斯克人。因而在许多年里,西班牙语对乔琪来 说一直不是文化的语言,更不是文学代码。 随着年龄的增长以及对外界更多的了解,我开始明白他的奇特的命运。 像博尔赫斯的短篇小说《星屋》中身陷迷官的半人半牛怪物一样,乔琪对自己 的独特之处茫然不解。可是一旦跨出了家庭的藩篱,他便发现这是一个完全不同的 世界:人们只讲一种语言,他们的价值观也不相同。在家中,英文和西班牙文(按 其文化乃至社会的重要性)在这个有限的双语世界里被很自然地交替使用着。一出 花园大门,西班牙语便成了主宰,它是一种强大而不可否认的大众语言。毫不奇怪, 对于乔琪来说,西班牙语是与较原始的、基本的生活方式相联系的,而英语使他能 够领略更高层次的生活,使他产生为文字和书本所左右的梦想和欲望。在幼年掌握 的这两种语言代码中,他母亲的那种从文化层而来说就低了一等。 对于这渗透在他整个生活经历中的语言危机,他试图用一种矛盾的方法加以解 决,当他用那低等的语言、西班牙语写作时,句法上却更接近英语。 从文学以及传记的高度来看,乔琪终将成为博尔赫斯。这个早就进行英语阅读 和写作、在理论上本可以成为英文作家(乔治·博尔赫斯)的孩子最终还是将自己 变成了一名西班牙文作家(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回到了最早由他母亲教 给他的那种语言上。虽然搏尔赫斯可能会极好地掌握西班牙语,并成为这种语言的 一流作家,但他总感到这一成就是以放弃成为另一种语言的大师为代价的。 他以后进行写作和文学创作时,英语和西班牙语之间的冲突以一种确定的形式 表现在最基本的阅读行为之中(尽管只是显露在无意识的层面上)。 在有意识的层面上,这孩子接受并掌握了这两种语言,毫不费力地交替使用它 们,语法规则的运用也驾轻就熟。但在无意识的层面上,语言冲突从他的经历的核 心处滋生出来,并导致了先是乔琪、后是博尔赫斯的深层裂变。乔琪一旦通过基本 的阅读行为而完全意识到了这两种语言原来同属于他,一种双重性的感觉便在他身 上扎下了根。这两种语言面对面地出现,正像镜外的物与镜内的像。在学习阅读时, 这孩子别无选择,唯有接受他的双语教育。 现在他懂得了花园大门所隔绝开来的不只是自己的家和外面的城市,它是两种 语言系统的分水岭,是艾丽丝的魔镜。乔琪渐渐地学会了随意穿越这条界线,他的 双语现象从无意识的日常生活变成了有意识的经历,不加争论就被接受下来,其完 成也无需像艾丽丝“穿过镜子”那样吃力。最后,它将变得无足轻重,但是这种两 重性,一旦为意识所发现,便再也不会被抛弃了。 -------- 泉石书库